百戏班的少年姜兰被抓回了石马山。刑司力役把他移交给看守时,已将他右脚的五个脚趾全部砍去,还指着他左脚道:“这一边留给你们。”看守称谢,扯过五花大绑的姜兰,就地打昏过去,扔回了大木棚。
午夜,囚徒们从石马山上下来,回到木棚,见到地铺上人事不省的姜兰,都吃了一惊,一个悄悄道:“去告诉百戏班那些人,姓姜的孩子被抓回来了。”另一个便去了相邻的几个木棚,把百戏班的人都叫了来,众人围着地铺,不敢出声,只有王采和哭得死去活来。过了许久,姜兰醒了,喃喃道:“痛!痛!”手指右脚,几个百戏人忙帮他把鞋子脱下来,眼看右脚趾全没了,只剩平秃秃血糊糊的一截脚掌,众人大惊,王采和哭道:“早知道你不要逃,不逃就没事了。”
姜兰道:“我要逃!我若不逃,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王采和道:“可你又……又被抓回来了,现在脚趾都没了。”
姜兰道:“我还有一只脚!”
一个百戏人道:“先好好养伤,不要再想逃了,也别和看守们顶,你服软些。”
姜兰含泪道:“为什么不逃了?为什么要被关在这里?我要回家乡去。”
百戏人都道:“先保住命吧,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姜兰道:“保命,保命!他们知道我们想保命,才敢这样对我们!”
一个百戏人叹道:“这孩子,真犟!”
棚外四个看守巡过来,见一大群人围着,便挥着鞭子进来乱抽,喝道:“不许聚众!散开!”成年人们躲得快,王采和却来不及反应,看守冲到身前,给了他两鞭子,木棚角落一个声音骂道:“闹你娘的闹!”
看守道:“关你屁事!”回头看见那人的面貌,却不吭声了。那人身高九尺,重逾二百斤,坐在地上也似一头壮犊,脚上的铁链比别人粗了一圈。姜兰和他住过几日,知道他叫勾黑伯,看守们对他又恨又怕,眼下他出头,看守只得住了手,棚中顿时安静下来。
勾黑伯道:“累了一日,还要受你们叨扰!趁早离了这里,不然,我也要动手了。”
囚犯们皆劝道:“散了散了!早些睡,明日还有做不完的活!”
一个百戏人背起王采和,向同伴们道:“走了,别惹事了。”同伴们忍气吞声,向姜兰叮嘱了几句,先后去了。几个看守口中犹嘟嘟囔囔,另一个悄声道:“那是个真不要命的,不要惹他。”于是看守们也去了。
棚中囚犯见事件平息,便三三两两倒下去休息,勾黑伯还坐在那里,盯着姜兰。姜兰问:“你怎么不怕他们?”
勾黑伯道:“你也不用怕他们,他们胆子小得很,他们才怕。”
姜兰问:“他们怕什么?”
勾黑伯道:“怕没了靠山。”
姜兰不解这话。勾黑伯问道:“你还想逃?”
姜兰点头。
勾黑伯道:“这里多数人没想过要逃,抓上山就认了,也有几个逃了的,都被抓了回来,就再也不敢逃了。你怎么还想逃?”
姜兰道:“就是要逃!”
勾黑伯道:“再被抓回来,左脚的脚趾也不保了。”
姜兰道:“只要爬得动,我就要逃。”
勾黑伯道:“你的恨心倒重。”
姜兰道:“我不能认命!我就想知道,凭什么!都是娘生的、爹养的,我是,那姓梅的也是,他还和我一般大,凭什么骑在我们头上?凭什么要害死我们的人,把我们关在这里?我不服,我偏要告!”
勾黑伯问:“你逃走这回,告成了没有?”
姜兰摇头道:“他们说新县令到任了,可我没看见他,就被抓住了。我在墙上写了个冤字,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
勾黑伯道:“下一次逃,你一定要找到他,面对面和他说。”
姜兰重重点头,道:“我伤好了能走路的时候就逃!”
勾黑伯道:“我让你逃的时候再逃!”
过了约半个月,到了二月初八凌晨,看守们把姜兰从地铺上拉起来,催他上山干活,这一回,他也被锁上了铁脚镣。姜兰和囚犯们先去石林挖石,再背到石灰窑里烧,往返十七八趟不吃不休,直到日暮,才从山上下来,被看守们押去大锅边领粥。忽然远处有人吆喝着过来,众人回头一看,围栏外,两个男子抬着一个大缸走了过来,一个看守喝问:“谁?这是关押犯人的重地,不得进来!”
那两个男子笑道:“今日是我家主人生辰,官长们通融通融。”一个便抓出一把铜钱往那看守手里塞,看守挡了回去,问:“你家主人是谁?”
男子道:“是勾大。”
勾黑伯远远地道:“抬进来!”
那男子又把钱塞出去,看守便收了。两个男子抬着酒缸进场,囚犯们都围了过来,勾黑伯打开缸盖,酒香四溢,囚犯们大馋,笑道:“今日过神仙日子了!”勾黑伯吩咐人抱碗来,一个个分酒。看守们闻声过来看热闹,那两个男子忙不迭送钱,一人给一把,看守们收了钱,便一声不出。
囚犯们得了酒,或蹲,或站,舍不得一口喝干,都一点一点地咂,赞道:“好酒,好酒。”勾黑伯冷着脸道:“狗屁好酒,若老子还在外面,必让你们见识什么叫好酒。”又忽地换了一副面孔,笑着向看守们道:“来,你们也喝一点。”
几个看守听了这话,抱在胸前的手瞬间放了下来。勾黑伯热情得很,道:“今日我过生辰,在场的都是弟兄,喝我一口酒,给句好话儿,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看守们便也摆出笑容,缓缓移了过来。勾黑伯亲自舀酒,一个一个敬上,口中道:“过去对不住的地方,多多包涵。”看守们便回:“哪里,哪里。”一边喝酒,一边聊开了。一个看守问:“你满多少岁?”勾黑伯道:“四十。”那看守道:“属牛的?我也属牛。”勾黑伯道:“小了一轮,你算小兄弟。”一个笑道:“满十,可要大庆一番。”另一个道:“不如叫厨子多煮点锅菜来。”几个便道:“最好,最好。”
一个看守跑去找厨子,吩咐:“把羊下水煮了。”厨子便重新生火上锅,煮了一锅豆屑羊杂碎,四个囚犯合力抬到场子中央,人全围了上来,也不分囚犯和看守了,人挤着人舀羊杂汤,一面饱食,一面痛饮,得意时,囚犯们有的扯着嗓子唱,有的手舞足蹈,看守们乐得看笑话,时不时上去对着喝醉的踢两脚,气氛十分融洽。勾黑伯弄来的黄酒十分烈,寻常人三碗都顶不住,那些看守至少都喝了四五碗,渐渐都发飘了,和勾黑伯搂肩搭背,兄弟情义诉个不停,勾黑伯千劝万劝,才将看守们劝回去休息了。
四更之后,场子里只剩一地的碎碗和食物残渣,勾黑伯和几个囚犯打扫干净后,抬眼看了看四周情况,火速回了木棚。姜兰也在等着他。勾黑伯取出钥匙,打开姜兰的脚镣,道:“你进县城后,去南坨街,街中有家卖酱油和豆腐的,正对面那户,门边养着两盆铜钱草的,是我三叔家,你请他收留你,有了机会,就去找县令。”
姜兰道:“你和我一起逃。”
勾黑伯咧嘴一笑,道:“我又不冤!”说完,扯起姜兰,带他出了木棚,趁着夜色把他托出围栏,指着东北方道:“去,快去。”姜兰道了谢,一路向东北奔去。到了城墙下,还是从缺口爬进去,此时县城的人都在熟睡,也无人巡查。他按照勾黑伯的吩咐,找到南坨街的豆腐店,对门果然有家放铜钱草的,他大着胆子上去敲门,敲了七八下,里面方问:“谁?”
姜兰道:“是勾黑伯让我来的。”
里面亮起了灯,稍后门也开了,一个老伯望见姜兰,先一愣,问:“是百戏班的?”
姜兰点头,老伯忙让他进屋,道:“上回看见刑司的人拖着你满街走,如何又在这里?”
姜兰便把勾黑伯相助、再次出逃来找县令申冤的前后说了。那老伯听完,道:“我是在衙门扫地的。这几日,唐县令不在衙门。”
姜兰忙问:“他去了哪里?”
老伯道:“去了乡里视察乡情。县下有三个乡,他已去了两三日,说要乡乡走完才回来。”
姜兰问:“什么时候能回?”
老伯道:“二月廿三是社日,县里要祭祀社稷的,他那日之前必然回来。你且在我这里住下,等他来了你再找人。”
姜兰道谢,就此在老伯家住下了。
祭祀社稷是焉朝廷一年当中最重要的政事。每年春秋二时戊日,龙朔宫与州、郡、县皆要举行盛大祀典,其中龙朔宫在太社稷坛中祀,州、郡、县在社稷坛小祀,以祈本年五谷丰登、国泰民安。
为布置祀典的诸多事宜,唐瑜提前两日回到县衙。是时,他在办公堂召集县丞、司礼佐、司户佐和司法佐开会,先向司礼佐道:“我曾从天子在止狩台祀社稷,供奉太牢之礼,不知县内如何供奉?”
司礼佐道:“供奉少牢。梅县丞昨夜已选好了羊和豕,廿二日未正三刻烹牲。社酒也酿好了。”
唐瑜又向司户佐道:“祀典所需之物甚繁,礼器、礼服、乐器、奠帛种种,户司须尽心备礼,不可漏一。”
司户佐道:“前日梅县丞已布置了,东西都收在户司库房里,明府随时可查看。”
唐瑜又向司法佐道:“从以往例,祀典会有多少百姓参加?”
司法佐道:“全城的人和周边的乡民都要来,估计四五千人。”
唐瑜道:“祀典是国家礼制,也是民间盛会,当日数千百姓同场宴饮乐舞,或有生非之事,刑司要严加防范。”
司法佐道:“当天刑司大小官吏和全衙的力役都要去维持秩序,梅县丞说了,谁也不许请假。”
唐瑜便转头向梅与松道:“祭文要劳动先生执笔了。”
梅与松笑道:“我们有个讨巧的法子:在《诗》里摘一篇。”
唐瑜道:“有梅县丞佐助,唐瑜可袖手高坐矣。”
梅与松道:“为明府分忧,是小人本分。”
唐瑜便道谢。会稍后便散了。
姜兰听说唐瑜回了县衙,可他悄悄去衙门口等了两次,并没有遇见人,他不敢贸然闯进去,只得回住处等着。到了廿三日早上,勾老伯找了个斗笠给他戴上,道:“我今日不去那里。你自己去找县令,小心些,刑司的人可都认识你!”
姜兰把斗笠的宽檐压得极低,走出房门,随着街上熙攘的人流出了城,到了南郊的社稷坛。一圈黄土坛墙,向南开口,口子边栽着一棵苍郁的栗树,走进墙内,是个平平敞敞的圆坝,可容近万人,此时已是千头攒动。中心一个二丈五尺的方土坛,坛上已摆好了羊肉和豕肉,小吏们正在依次端上食盐、干鱼、枣、栗、榛、菱、芡和鹿脯八笾,而官员们还没到。
今年观祀典的县民比往年都多,约六千人。一些是为了祭祀后分发的肉与酒,一些是为了参与素日难有的嬉乐热闹,一些是为了看相貌好的女子,还有一些是为了弄清楚眼下的衙门是谁主宰。姜兰身后,一个有些阅历的老者正向周围人道:“谁主祀,可大有讲究。天子之社,皇帝主祀;州府之社,刺史主祀;郡府之社,太守主祀;这县府之社,当然是县令主祀,可过去三年,都是梅县丞主祀的。”
一个道:“新县令已经来了,梅县丞自然要让位的。”
那老者呵呵笑道:“谁主祀,砞县就是谁说了算!咱们等着瞧。”
等不多久,县衙的白直执楚导引,在百姓中呵辟开路,护行两人而来,当先的是唐瑜,身后一步跟着梅与松。大多数百姓今日才得见唐瑜的形貌,如见天人,一时全场鸦雀无声。到了坛下,小吏们在地上放了两张坐席,一席置于左,一席置于右,请二人就座。唐瑜见两席并排,心中便一沉,却不知还有一人心情如天塌地陷,比他激烈了百倍,便是姜兰。那两个坐席上放的垫子,黑白毛色,宛宛如浪,正是用春宝的皮毛做成,他的心瞬间被撕裂,几乎要大声呐喊,可一阵鼓声把他已在喉咙的声音打了回去。
伴着六面灵鼓声,梅与松跪坐在了右席上,向唐瑜道:“请明府入座。”众吏一齐道:“请明府入座!”
唐瑜不坐,鼓声不停,几千双眼睛都睽睽落在他身上。他坐了下去,鼓声骤停。
二佾舞师上坛,手持彩帗,有青、赤、白、黑、黄五色,乐师吹笙,舞师起舞,台下众人跟着摇手起足,其乐陶陶。须臾,乐止舞毕,舞师下坛,众人皆知祭祀即将开始,都静了下来。司礼佐趋步上前,站在两席之后,躬身向梅与松道:“请梅县丞献奠帛。”
原本鸦雀无声的圆坝上顿时议论蜂起,嘤嘤嗡嗡,姜兰听见身后老者叹道:“还是梅县丞主祭。”
梅与松欠身向唐瑜道:“明府初至砞县,恐还不熟流程,今年由我代祭,明府千万别见怪。”
唐瑜不应,梅与松自起了身。司户佐引梅与松至坛下,清水盥手,奉上奠帛,梅与松手捧奠帛上坛,献于社神座和稷神座下,退下,二拜。司礼佐道:“请梅县丞初献饮福受胙!”
梅与松拜于社神座下,司礼佐奉上一爵福酒,梅与松受爵,将酒洒于坛下,司礼佐再奉一爵,梅与松饮尽了。又拜于祭神座下,奠爵如故。司礼佐奉上胙肉,梅与松取前脚第二骨,授予左右;司礼佐奉上黍稷饭,梅与松受了,也授予左右。
初献完毕,司礼佐又道:“请梅县丞亚献!”
梅与松继续祭祀,百姓们的目光却不在台上,而在台下。他们暗暗打量唐瑜的脸色,揣摩他此刻在想些什么,还有好事者,盼着唐瑜立刻冲上台,夺了奠帛和祭酒自己敬,好让他们在散场之后还有谈资,唐瑜当然不会如此做,他正襟危坐于席上,谁也看不透他的心思。姜兰身后那老者笑道:“看见没有?砞县还是姓梅。”
亚献之后,还有三献,礼毕,司礼佐道:“请梅县丞宣读祭文!”
梅与松从怀中取出祭文,转身,从面向社神座和稷神座转而面向百姓和唐瑜,他的目光扫向大众,看见密密丛丛的人头,都在仰望自己,再看唐瑜,唐瑜低眉敛目。梅与松备感舒畅,展卷念道:“楚楚者茨,言抽其棘,自昔何为?我艺黍稷。我黍与与,我稷翼翼。我仓既盈,我庾维亿。以为酒食,以享以祀,以妥以侑,以介景福……”
正念时,忽然台下一阵骚动,梅与松抬目一看,一个头戴斗笠的人正奋力分开人丛向前挤,挤到最前头,他冲向梅与松坐过的席位,一把捡起坐垫,又向唐瑜道:“你起来!”
刑吏们慌忙冲上去,拉住那人喝道:“什么刁民,这时候闹事!”一吏打掉了那人的斗笠,看清了姜兰的脸。姜兰满脸泪水,兀自向唐瑜斥道:“你起来!”
唐瑜见他神情悲怆,不由得起了身,姜兰俯身去捡那坐垫,一个刑吏一脚踢来,把他踢倒在地,许多百姓见过姜兰,都道:“他又来喊冤了!他又逃出来了!”刑吏们同时来拉姜兰,唐瑜也向他伸出手,姜兰抬头把唐瑜一看,狠狠打开他的手,叫道:“你算什么县令!”
几个刑吏强行把姜兰拉起来,一面打,一面拖行,两个坐垫又掉在地上,姜兰死命挣开几人,扑过去捡起来,紧紧抱在怀里,刑吏又冲上来乱踢,姜兰把坐垫护在身下,趴着任打。唐瑜走上前,分开众吏,再次向姜兰伸出手,有百姓忍不住劝道:“你有话,现在就和县令说!”
姜兰冒着死的危险逃出来,只盼唐瑜能为他们找回公道,可今日见唐瑜被梅与松压了一头,竟是个胆小懦弱的官,连在场的百姓都在看他的笑话,姜兰内心万分绝望,一时痛哭不已,叫道:“和他说没用!他连社坛都上不去!他为何不主祀?他既是县令,为何不主祀?我和他说有什么用?”
刑吏们慌忙堵他的嘴,唐瑜道:“让他说!”
刑吏们却不让他说,堵着姜兰的嘴强行拖起来,百姓哗然道:“他们不听县令的!”
姜兰哭道:“无能县令!傀儡县令!”
喧闹时,忽然一人也抢过来,去刑吏手下夺人,喝道:“你们要反了!”刑吏们定睛一看,却是侯望书。
侯望书原本在看家,忽听街上人说今日是梅与松主祭,他顿时急火攻了心。唐瑜极看重这次祭祀,连着两晚在书房中亲拟祭文,侯望书一直陪着。那祭文删改数次,直到昨晚四更才拟好,誊写了放在书帙里的,今早唐瑜出门前,侯望书生怕他忘了拿,再三提醒,谁知去了竟不是唐瑜主祭,侯望书如何能忍,立即打马赶来,正遇到这情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劈开几个刑吏的手扶起姜兰。几个刑吏这些日子常与侯望书吃饭喝酒,有些面上交情,不好动手,只道:“兄弟,别闹。”
侯望书火道:“你们不认县令,我还认狗屁兄弟!要翻脸,现在就翻了,真要斗,就斗起来!侯小爷怕过谁?今日我谁的面子都不给!”民众便跟着哄然不已。
那几吏见侯望书是盛怒之态,民怨又极大,只得住了手,都看向祭坛上的梅与松,而梅与松看唐瑜。
坐垫又掉落了,黑白的毛粘了土黄的灰,唐瑜拾起来,拍干净了,还给姜兰,姜兰接过坐垫,犹自泣问:“你是县令,你为何不主祀?县衙你能不能做主?”
唐瑜道:“你跟我走。”
姜兰道:“不!”
唐瑜道:“我是县令,你该跟我走!”
姜兰见他神色俨然,便不说话了,侯望书扶着他,道:“你跟我们走,我们保护你。”
姜兰跟随唐瑜、侯望书回了家。唐瑜先让他独自在书房中平复心情,明幽给他煮了汤饼和茶,他不动。晌午之后,唐瑜来找他说话,姜兰的古怪脾气发作,只道:“我什么也不和你说,你们放我走,我去郡府告,我去州府告。”
唐瑜道:“县府若帮不了你,你再去郡府州府,我不拦你。”
姜兰道:“县府不是你的,是梅与松的!他不听你的,我和你说有什么用?知道今日百姓们怎么说你吗?说你是懦夫,是梅与松的傀儡,从前曹县令还敢和梅与松争一争,你连争都不敢争,他上去主祭,你一句话都不敢说!你帮不了我,趁早放我走。”
唐瑜沉默了顷刻,起身道:“等你想说了,我再来。为你自己的安危,最好别悄悄离开。”
姜兰道:“我有许多话想说,只是不会和你说!”
唐瑜转身出了门,正撞见明幽站在门口。唐瑜知道她听见了,只能勉强一笑,明幽道:“我进去和他谈谈。”
唐瑜点头,明幽便进了门。姜兰在低头垂泪,明幽坐在了他的对面。姜兰问:“你又要说什么?我不想听。”
明幽道:“你必须听。我在窗外听见你说我夫君是懦夫,是傀儡,他不会和你争辩,可我要和你把话说明白。”
姜兰道:“他本来就是!”
明幽道:“我认识他八年,你认识他一日,你说,是你了解他,还是我了解他?你不知道他这些年经历了哪些事,我说给你听。我和他成亲不到一年,家里出了大变故,他的父亲辞世,兄弟入狱,天子还下旨抄了我们的家。那时候,开元城大街小巷都在传,唐家完了,说唐三郎也会死在牢里。我夫君为了救三郎四处奔走,他去和我们家的宿敌说,愿用自己的命换三郎的命,后来,他请叔父兵谏龙朔宫,救出了唐三郎。唐家没有完,现在我们的家人都好好的。允治三年,大焉、东洛两国交兵,焉军被困在竹枝城,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哀声动市闾,连朝廷也一筹莫展,我的夫君主动请缨出使东海,一个人上蜃气岛见海夷侯,说动海夷出兵,解了焉军之困,大焉反败为胜。允治五年,他上书龙朔宫,请求削七王封地,以纾封地黎民重赋之苦,七王自然不答应,恭王想打垮他,先是伤害我们的家人,又污蔑他渎职贪墨,我夫君一步也没后退过。虽然被贬官到了这里,可他依然想做一个贤官、好官,造福一方。在开元城,他为百姓扶危济困;在砞县,他也会为百姓遏恶扬善。”
明幽停了很久,又道:“他被贬谪的时候,我阿爹阿娘不准我和他走,我是悄悄从家里逃出来的。两千里、两万里,我都敢随他去,哪怕不做官,只做一个平民百姓,我也不离开他。我信他,他不是懦夫,不是谁的傀儡,他不怕什么,也没什么打得倒他。”
姜兰听完这长长一席话,泪在不知不觉中停了。明幽等了一会儿,问道:“现在,你愿意和他说说了吗?”
姜兰点头。明幽舒了一口气,起身出门,向院中的唐瑜点点头,唐瑜便进了书房,姜兰起身作长揖,唐瑜扶住了他,与他面对而坐。姜兰便开始向唐瑜倾诉在砞县的遭遇,从元宵夜演百戏说起,说梅与松之子要买花罴而不得,纵猎狗咬死了百戏少女和花罴,百戏班去县衙告状,梅与松使人激怒百戏班,引起打斗,然后说百戏班人挑衅闹事,匆匆定罪,送上了石灰山。又说自己从石马山逃走,就是为了找县令告状,他在街上写了个冤字,又被刑司的人抓住,打残了右脚,但他得到囚犯勾黑伯的帮助,又逃了出来,终于在社稷坛下找到了唐瑜。
这一晌话,说了近半个时辰,唐瑜始终静静地听,没有打断一句。直待姜兰说完,他方问道:“石马山是关囚犯的地方?”
姜兰万没想到他第一句是问这个,点了点头。唐瑜问:“关了多少囚犯?”
姜兰道:“石马山有七八十个人,还有三座也是关犯人的,不知道有多少。”
唐瑜问道:“勾黑伯是怎样的人?”
姜兰道:“看守们十分怕他,但囚犯们喜欢他,说他义气。他担着风险帮我逃走,还叮嘱我一定要和你面对面说。”
唐瑜便起了身,道:“你先安心睡一觉。”
姜兰忙问:“你真的会给我们公道吗?”
唐瑜道:“会。”
姜兰放了心。唐瑜出门后,径直去找侯望书,道:“你随我去县衙。”
两人到了县衙办公堂,唐瑜执笔写了一封公文,取县印盖在文尾,交给侯望书,吩咐:“明日你替我去一趟石马山。”
侯望书忙接下公文,道:“是!”
次日一早,城门开后,侯望书纵马出了城,一路寻到了石马山。囚犯们都上山了,许多看守还在吃早饭,见有人骑着高头大马来,都放下碗筷来问:“是谁?”
侯望书道:“是梅县丞的马前吏,先生差我来找一个人。”
看守问:“找谁?”
侯望书道:“勾黑伯。”
看守们七嘴八舌道:“昨夜司法佐带着十几个人来查过了,就是这个勾黑伯,趁我们睡着偷了钥匙,放走了那个小戏子,在社稷坛闹出那么大的事!他已经被绑在石灰窑上了。”
侯望书道:“梅先生不放心,一大早就叫我来看看姓勾的关好了没有。”
一个道:“关好了,死死绑在石灰窑上的,窑里火烧着呢。”
侯望书问:“现在石马山谁管事?叫他来,带我去。”
一个道:“大管事的、中管事的都被抓去县城了,不知定什么罪,连我们也不晓得什么下场。”
侯望书道:“关你们屁事?平时有好处是头儿先得,出了事自然是头儿先顶。你们在这里餐风宿雨的,出了事还往你们身上推?没这个道理。回头我跟先生好言两句就是了。”
看守们忙道谢,开了栅栏,迎进侯望书,领着他往石灰窑去。高低走了七八百步后,便看见了几座石灰窑。当先一座,清楚可见窑上绑着一个人,衣裤都被剥了,只剩一条犊鼻裈遮羞,身体呈“大”字张开。走近了,方见他的四肢都被木钉钉穿在窑壁上。窑中正在烧石灰,勾黑伯贴窑的那一面身体已烫得红里发黑,冒出肉烧煳的气味。
侯望书下了马,走到勾黑伯五步以内,拿马鞭一指,笑道:“好小子,就是你放跑了小戏子?”
勾黑伯瞪着双眼问:“那娃娃在哪里?”
侯望书道:“被唐县令带回家了,好吃好住供着——全是你干的好事!”
勾黑伯哈哈大笑,扭头向县城的方向叫道:“但愿是个好县令,别辜负了我们!”
往来运石的囚犯看见这情形,都驻足观望。侯望书把囚犯们都打量了一遍,转头问勾黑伯:“你又不是百戏班的,为何要掺和这桩闲事?”
勾黑伯道:“世间有不平事,就有不平人!”
侯望书道:“是条汉子!你又为何成囚犯?”
勾黑伯道:“我们乡的里正,做官盐买卖。全乡的盐从他那里出,可他卖得贵,五斗米才换一升盐!贫穷百姓吃不起,我们乡多少五六岁的娃娃生来从没吃过盐,不晓得盐滋味!我们告到县衙,梅与松和里正有交情,压了下来,怎么办?我想尽法子,托了许多人,从外地贩了些私盐来,贴钱卖给乡民,一斗米换一升盐,让大家都有盐吃!里正却说我走私谋利,犯了国法,把我关起来,说要判死刑,我想横竖都是死,不拉他垫背过不去,半夜就跳窗子把他杀了,他老婆乱叫,也被我杀了!”
侯望书向看守们道:“是个狠人,留下是个祸害。既然提到了梅先生,我得带他去见见先生。”
看守们道:“须多叫几个人护送去,这人横起来像疯牛。”
侯望书道:“先放下来。闻了半天肉煳味,老子半年不想吃烤肉了。”
一个看守跑过去,撬下了钉在勾黑伯手掌和脚掌上的木钉,勾黑伯离开墙,腰不弯,腿不抖,聚集的囚犯们都叫好:“勾黑伯,骨头够硬!”
勾黑伯向侯望书道:“走,带我去见梅与松,我早想会会他了!”
侯望书笑道:“带你去见县令,如何?”
勾黑伯道:“见谁我都不怕!”
侯望书道:“好!”忽地从怀中取出一卷公文,大声道,“唐县令有令,任命勾黑伯为砞县司法佐,即刻到任,不得延误!”
勾黑伯、看守、囚犯人人闻言大惊。侯望书大步上前,把公文一递,喝道:“勾黑伯,接公文!”
勾黑伯一头雾水地接过公文,一时心头转不过来,看守们已按上腰间刀,叫道:“你到底是谁?”
侯望书道:“我是唐县令的随从侯望书!唐县令是朝廷任命的砞县县令,你们睁大眼睛看清楚这公文,署了县令的名字,盖了县令的大印!听,你们就是朝廷的吏役;不听,你们就是国家的叛贼!”
一个看守道:“你这是劫狱!你才是叛贼!拿下!”
看守们便上来拿人,侯望书冲到马边拔下两把刀,一把抛给勾黑伯,一把自己举在手里,向四周囚犯道:“唐县令还要征五十个刑吏,谁要随我们去,站出来!”
近百个囚犯哄然道:“去!去!”全冲了上来,看守只有十多个,见此情形全退了回去。侯望书笑道:“你们以为犯人怕你们?他们是怕你们背后的官府!现在,官府站到他们这边了,你们还算什么东西!”
勾黑伯拿刀指着囚犯,一个个点,专点那些年轻力壮又听得进话的,够了五十个,便道:“就这些人!”
侯望书提着刀,向看守道:“把脚镣全给我开了。”
看守们你看我,我看你。勾黑伯知道哪个管钥匙,大步上前提起那人衣襟,道:“老子现在是司法佐,石马山也归我管,你敢抗命?”
侯望书笑道:“砞县立马要变天了,你们别站错了边儿!”
那看守便从腰上解下一串钥匙,去给众囚犯解脚镣,口中道:“县令劫狱,闻所未闻,改天消息传到上头,查下来,怕唐县令吃不了兜着走。”
侯望书啐道:“有本事去上头告,我们也等着上头来查,把砞县查个底朝天。我们还没说搬救兵呢,你们死了这份心!”
五十个囚犯的脚镣全解开了,侯望书上了马,勾黑伯跟在马旁,向众囚犯道:“咱们以前是恶,今日咱们去扫恶锄奸!咱们以前是暴,今日咱们去除暴安良!”众囚犯兴高采烈,道:“好!”一行人浩浩洋洋离开石马山,朝县城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