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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一人衙门

1

卯正,唐瑜进了县衙,梅与松召集全衙的吏役来参见,之后,他请唐瑜来到县令办公堂,请唐瑜坐主席,自己坐次席,详细汇报政务。他先陈述县情,道:“砞县地处芦州最东北,方圆一百六十里,西边是大冥泽,东边是无人境。县内大小沼泽百余处。有县民一千二百余户,人口一万余,其中县城二百六十七户,人口一千一百五十四。一丁均有半亩田,一年一亩的收成不足八十斤。”

唐瑜道:“我一路行来,尝见芦东民生之艰,甚于各州诸县。大冥泽或许是天下最大的沼泽,我们沿泽绕行了九日,方达砞县。”

梅与松道:“正是这大沼泽,绝了黎民的生计,占了四县之地,却一无用处,几个县都苦不堪言。”

唐瑜道:“芦东几县官吏,秩俸薄而责任重,先生与众吏役辛苦了。”

梅与松道:“县吏皆是本县人,为家乡做事,应该的。”

唐瑜问道:“先生在县衙多久了?”

梅与松道:“我二十三岁进县衙,今年是第八年。先当了三年司户佐,然后当了县丞。”

唐瑜道:“县令的佐官,文为县丞,武为县尉,今日为何不见县尉?”

梅与松道:“县尉叫毛子重,自行辞官搬去了芦中。”

二人谈完公事,又谈家事,梅与松问:“府上需要几个家奴、几个婢女、几个厨子?”

唐瑜道:“一个不用。”

梅与松笑道:“唐明府在京城,府上恐怕有上千的奴婢,如今一个不用,岂不委屈?”

唐瑜道:“民艰满目,我家当以俭薄为宜。”

梅与松道:“至少该买两个婢女陪伴夫人。”

唐瑜道:“正是内子嘱咐,不置一奴一婢。”

梅与松便拱手称颂。忽听门外的吏役们叫:“快救火!快救火!”

唐瑜和梅与松起身走到门口,见东厢房的第三间冒出滚滚浓烟,眨眼熏得满院都是黑烟,力役们纷纷跑去找水,梅与松问:“怎么回事?”

一吏答道:“刑司失火了!”

梅与松喝道:“怎么看房子的!”

那吏答道:“屋里生了火盆,人又全出去了,野猫子进来打翻了。”

十几个力役,抬水的抬水,端水的端水,桶、盆、瓢全用上了,来来回回七八遍,总算浇灭了明火。唐瑜和梅与松走到刑司门口,见房内如同灶头,黑洞洞的一片,几排木柜全烧坏了,梅与松踏着灰烬进屋,打开柜门,里面的卷册业已焚毁,他抓起一把竹灰,转身给唐瑜看,唐瑜问:“是什么?”

梅与松道:“是近些年砞县的案件卷宗。”

唐瑜看了一眼从他指缝间流落的灰,点头不语。梅与松向众吏道:“谁的过失,下午之前查出来,重打二十大板!”

2

明幽用了五日,把新家打理得又洁净又清爽。她自郊外采来许多草卉:青萝种在门墙上,菖蒲摆在客厅,兰草养在唐瑜的书房,还有一小株紫云英,尚未开花,放在卧室的梳妆台上。她开始自学厨艺,这几日在试做简单的煮汤饼,不过,她觉得自己早晚能做出樱桃乳酪和酥油鲍螺来。

从开元城的明府到唐府,再到砞县唐家,数年间,明幽的命运也经历了几次转折,可是,她走的路依然是她自己决定的——不离不弃,同赴千里,这便是她的自主选择。明幽爱唐瑜,是无杂念的、不功利的、至真至诚的爱,无论他是王孙公子,还是平民凡流,无论他是得志,还是失意。她爱他因自己而舒展的眉头,因自己而轻柔的语气,因自己而温暖的眼波。唐瑜独处的时候,总是微微颦眉,可是,一抬眼看见明幽,他立刻会笑;有时他和别人说话,是寻常的语调,可是,下一瞬和明幽说话,他的语气会放轻三分、放柔三分。这些一刹那的细微的转变,唐瑜自己也未必察觉,明幽却体会到了,她因此而信任他。在近一个月的赴任途中,明幽不止一次猜想,她身边的那些女子,是否会做和她一样的选择。她想,倘若被贬谪的是父亲,母亲自然也会追随而去;倘若落难的是哥哥,嫂嫂也一定会与他风雨同舟;还有唐三郎,他入狱的时候,苏叶不也为他牺牲了自己,愿意在云阶寺为尼吗;明幽还理解了蝉衣,明白了她为何不接受胜利的孙牧野,却要苦苦等待失败的公子醇。明幽觉得,自己做的选择,不过是天下所有女子都会做的选择罢了。

这日午后,明幽独自在炕上绣枕巾,忽听有女子在门外道:“唐夫人在家吗?”

明幽应了声,放下针线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中年妇人和一个婢女,衣裙虽朴实,却整洁,这在当地也算难得了。那妇人向明幽行礼,道:“东坨街梅黄氏,拜望明府夫人。”婢女补充道:“是梅县丞堂上。”明幽还礼,将梅老夫人迎进屋。

进了客厅,梅老夫人环顾一圈,笑道:“明府家中好个窗明几净,夫人虽年轻,理家却是好手,瞧这几盆绿叶,换作我们,炕上的褥子必配红底黄花,夫人却配木灰,倒素得大方。”

明幽笑道:“是只买到了这个色。”

梅老夫人道:“是在西坨街杨顺家买的吗?这县城里也只有他家卖,没什么好成色。我想做衣裳,要等有人去楠杆郡办事,托人家顺便买回来——楠杆也买不到什么好的。去年他们去炎兴城,给我带回两匹苏绸,玫红色的,正配夫人的年纪样貌,我改日送来。”

明幽道:“我的衣裳已够穿了。夫人的气色好,正适合玫红的裙子。”

梅老夫人在炕沿坐下,又把炕上一看,道:“若再放两个垫子,层次就有了。”

明幽笑道:“我正想过几日做两个。”

梅老夫人向婢女点点头,婢女捧着包袱上来,打开了,是一对绒毛坐垫,黑白交错的纹路,似被风吹动的黑浪云波,异常奇美,明幽惊道:“咦,这是什么兽的皮毛,我竟没见过。”

梅老夫人笑道:“芦东穷乡僻壤,什么千奇百怪的东西都有。这坐垫的手艺虽粗,毛色却难得,又正好配这木灰的炕褥,我已送上门来,夫人若不要,我就没脸回去了。”

明幽只得收了。两人坐在炕上说闲话,梅老夫人道:“我儿在县衙做县丞,以后要多承唐明府照看。”

明幽道:“县丞是县令的翼佐,要劳烦他倾心襄助才是。”

梅老夫人道:“我儿做事倒也尽心尽力,只是脾性有些古怪,以后若有冲撞之处,唐明府千万别往心里去,他不会人情世故,心地却不坏。”

明幽问:“梅县丞是流官还是乡官?”

梅老夫人道:“是本地的乡官。他当年是中了科举的,原本也想看看能不能做县令,可是,县令要进士出身,他只是举人,名次又不靠前,朝廷便只任命他在本地县衙做了县丞。”

明幽安慰道:“乡官也有乡官的好处,高堂膝下朝夕能见,若做县令,去乡百里千里,夫人念子之情岂不难以排解?”

梅老夫人道:“正是这话。做母亲的,也不指望儿子做多大的官,只要平平顺顺过日子,无忧无愁就行。我这半生,儿子没让我操一点心,只是,家里还有个孽障……”话未说完,便叹了口气。

明幽笑道:“那必是被祖母宠溺过甚的孙儿。”

梅老夫人道:“为这孽障,不知耗了我们多少心血,也不知他几时能成人。”

明幽道:“父母爱子,祖母怜孙,也是人之常情。再淘气的孩子,总归会长大懂事的。”

说了一席闲话,临近晚饭时分,梅老夫人便起身告辞。明幽送到门口,说了些以后常来常往的客气话,等客人走远了,方闭门回来做晚饭。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唐瑜和侯望书回来时,闻见满院的黍米香。唐瑜去了厨下,见明幽鬓上无钗,只用布绳系着,穿粗布裳,挽着袖子,在灶边调鸡子清,动作生拙,颇惹人怜,他笑道:“厨香吹黍调和酒,窗暖安弦拂拭琴。”明幽倒羞了,道:“明明还没熟,哪里香了?”侯望书在窗外笑道:“熟了熟了,我闻出来了,再煮就煳了。”唐瑜和明幽便把蒸饭的甑子端了下来。

三个就在院子里吃了晚饭。回到客厅,唐瑜一眼看见炕上的两个坐垫,也不免讶然,问:“这是什么?”

明幽道:“是梅老夫人刚刚送来的,她是梅县丞的母亲。”

唐瑜拿起那坐垫端详,明幽道:“我竟不知这是什么兽皮做的,我问她,她也没明说,只说是给我们的礼物,我还在想回送她什么好。”

唐瑜道:“不用送别的,把这个送回去便是。”

明幽不解,道:“‘居是邦,友其士之仁’,咱们在砞县是初来的生人,需要交朋友,为何要回拒呢?”

唐瑜道:“梅氏非仁者。”

明幽听出话中有因,便收了坐垫,道:“我明日送回去。”唐瑜点头。

夫妇二人在炕上随意坐了,明幽拣起未完的针线,唐瑜在边上看。明幽道:“今日梅老夫人来,说他家是本县人,祖上几代都在县衙里做事。不光是梅县丞,县衙所有的吏和役,都是本县人,我一想,只有咱们是外来的,梅家愿和我们来往,是好事,这才收了礼。”

唐瑜道:“若她要来家中做客,或者你想去她家坐坐,都无妨,只是不要收如此珍贵的礼物,不要与他家有利益羁绊。”

明幽便道:“我明白了。”稍后又问,“梅县丞是什么样的人?”

唐瑜一时不答,明幽便笑道:“这很难答吗?”

唐瑜便道:“他有一枚官印。”

明幽问:“这是何意?”

唐瑜道:“一个县衙只应有一枚官印,便是县印,而此地多了一枚县丞印。我没来之前,砞县的下行公文盖的是县丞印,我来之后,公文上除了县印,依旧要盖县丞印,不然诸吏不敢执行。”

明幽道:“这一细想,县印竟是可有可无的了。”

唐瑜道:“可我涉两千里而来,不能做一个可有可无的县令。”

明幽点头,道:“咱们初来乍到,不知池潭浅深,还须多审慎观望,要了解了县情与民情,厘清了县衙诸人的底,知道了谁好谁坏、谁忠谁奸、谁可靠谁不可靠,方能谋定而动。”

唐瑜便戏道:“县司还缺一个主簿,我瞧唐夫人能胜任。”

明幽叹气道:“家里的户部尚书都做不好,还任什么县衙主簿?这几日采买安家的零零碎碎,钱袋已快空了;今早我想起还要添床帐,不然入春了要被蚊子咬,一去问价,一床要六十文,两床要一百文,家里总共还剩七八十文,哪里买得起。幸好西坨街有家典当铺,我便把耳珰典押了二百三十文,把床帐买了回来。那耳珰,还是我从家里逃出来那天戴的。县令的俸禄一年发一次,余下这些钱用完了怎么办?你瞧,我绣枕巾的手艺如何?若还过得去,我便去门口摆个摊儿卖,也不知这里的娘子们愿不愿意买。”

唐瑜道:“今日有县绅请我写碑铭,谢礼极丰,可我想着以县令的名义鬻字,未免有贪墨之嫌,便婉拒了。明日我让侯望书把水溶佩拿去典当铺,把耳珰换回来,大约还能再典三四千文,勉抵两季之用。”

明幽道:“君子玉不离身,我不许你当。”

唐瑜笑道:“君子也囿于柴米油盐。”

明幽便叹息。又说了一席话,唐瑜出门来西厢房找侯望书,把玉佩解给他,吩咐他明日拿去典质,侯望书不收,笑道:“何须当这宝贝?县衙后身便有一家赌场,府尹准我去逛一圈,要多少有多少。京城那些老奸巨猾还斗不过我呢,对付这些小跳蚤,那是手到擒来。”

唐瑜笑问:“从前在开元府,你答应过我什么?”侯望书扁扁嘴,只得收了。唐瑜又道:“你随我出去走走。”侯望书便跟着他出了门。

老街在黄昏中更显凋困,两边民居也极其破旧,灯火稀少,民居里偶尔有人咳嗽,在街心清晰可闻,越发衬得这环境冷寂。侯望书来砞县不过五六日,已和邻里后生们混熟了,知晓了街头坊间的许多趣事。走过一间门上长着青苔的民房,他笑嘻嘻道:“府尹,你知不知道这家发生过什么事?”

唐瑜便问:“什么?”

侯望书道:“是个姓田的粪夫,他一个人住,平日出去都不锁门。有一日,一个姓龚的瓦匠趁他不在,偷偷叫了相好的,就在他这屋里私会,偏偏粪夫那日回家早,正把两个堵住了。那粪夫气得不行,非要瓦匠找一只十二斤的公鸡来,把鸡血洒屋里去晦气,只要十二斤的,一两不许多,一两不许少。府尹,你说,十二斤的公鸡是不是难找?瓦匠从城里找到乡里,赶了三四场集,还真让他买到了,果真一两不多,一两不少,你说稀奇不稀奇?”

他说完便笑,半天听不到唐瑜回答,才突地醒悟不该和唐瑜说这等污事,便有些尴尬,不敢再出声。唐瑜自道:“你既消息灵通,不妨打听两件事。”

侯望书忙问:“什么事?”

唐瑜道:“我们入城那日,看见的‘冤’字有何因由。”

侯望书低声道:“我早问过了,一问,人家就摇头,不敢说这个。有个人说,县令不过三五年便要调走的,那些人却是祖祖辈辈盘踞在这里,谁也不敢站出来检举,怕将来县令走了被报复。”

唐瑜道:“第二件事,你打听一下曹县令为何要辞官。”

侯望书一拍手,笑道:“这件事,我昨晚听一个人说,中午又听另一个人说,说的却不一样。昨晚那个说,是过年,朝廷拨了救济粮下来,要县里发给贫户,一家二十斤,曹县令只发了十五斤下去,多余的自家留了,后来东窗事发,百姓们围着县衙要粮,曹县令拿不出来,闹了几日,便辞职走了。今日那个说,曹县令一粒米也没扣。朝廷没有下发粮食,是下了一道公文,要县里自己筹粮发给贫民,至少一家十五斤。曹县令筹足了,给每家发了十五斤,发了三百多家。发完之后,要向郡府上报结果,衙里有人出主意,说不如报个二十斤,成绩好看些,曹县令答应了,真写了二十斤。送文书的快役出城没多久,却把文书落在大路上,被人捡起看见了,见上面说一家发了二十斤,可收到的只有十五斤,都说那五斤是曹县令吃了。几百家跑去县衙要,曹县令拿不出来,被他们打了一顿,之后便辞官去了。府尹猜,那个出主意把十五斤改成二十斤的人是谁?”

唐瑜一笑,道:“县丞?”

侯望书点头,低声道:“梅县丞有个靠山,是他舅舅,现今在圻县做县令。他也想当县令,可是朝廷规矩定得死,做县令必须是进士出身,他才是个举人,进不了这门槛,他舅舅托了好多人情都不行。不过眼下,他这个县丞和县令也差不离了。”

两人走到街尽头,眼前是大片的荒草空地和零星人家,侯望书问:“府尹,咱们是要去哪?”

唐瑜道:“去砞县牢狱。”

侯望书道:“说到冤情,自然是和牢狱有关了。”陪着唐瑜一直往前走,绕过一个小土坡,便见一个方正的高墙院落,岗亭里有两个守卫坐着闲聊,见有人过来,便起身喝问:“谁?做什么?”

侯望书道:“唐县令来视察县狱!”

两个守卫从岗亭里出来,将信将疑把二人打量,见唐瑜气质不俗,便换了好脸色,躬身作揖道:“唐明府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侯望书道:“县令到任好几日了,一直没机会来县狱,今日还算有空,特来看望看望大家。”

守卫道:“可不巧,狱史家中有急事,刚刚请假回去了。”

侯望书道:“无妨,你们把门打开,明府进去看看。”

守卫拱手道:“县狱是重地,若无梅县丞的批条,小人不敢开门。”

侯望书笑道:“县令已到任了,就算要批条,也是县令签,如何还用梅县丞?”

两个守卫互看了一眼,一个便道:“请唐明府稍后,小人这就去找梅县丞要批条。”

侯望书道:“哪里有县令要进门,需县丞批准的道理?你们把门打开,明日梅县丞知道了,叫他来找侯望书!”

守卫笑道:“小哥儿休为难我们,我们也不过是平头百姓。”

其中一个匆匆忙忙跑步去了,侯望书叫道:“回来!我们进不进门,不消去问他!”那守卫充耳不闻,越跑越远,留下的连忙赔笑,又向唐瑜作揖道:“唐明府休怪,规矩定得严,小人不敢破。”

不到一顿饭的工夫,那守卫气喘吁吁回来了,道:“梅县丞不在家,找不到人!”

侯望书道:“那这门到底是开还是不开?”

守卫道:“明日一早,小人去请梅县丞的批条……”

话未说完,侯望书边挽袖子边笑道:“猴毛儿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头一次见到主官要听佐官的,七品要听九品的,看来砞县是和别处不一样!好,我先打进去,看看梅县丞能把我怎么样!”说完真要硬闯牢狱大门,唐瑜道:“侯望书!”

侯望书道:“府尹,今日进不去这门,咱也别在这里混了!”

唐瑜道:“不要为难守卫。”

两个守卫忙称是,唐瑜转身而去。侯望书本来蓄足了气力要闹事的,可唐瑜已走,他也只好压下火气追上去,跟在唐瑜身边,嘀咕道:“堂堂县令,想进县狱都进不去,明日全县要看咱们的笑话!”

唐瑜笑抚侯望书的后背,道:“好一个意气扬扬的虎贲郎。”将话轻轻移开了。

3

隔天,唐瑜一进县衙,梅与松便疾步迎上来,躬身道:“明府早。”

唐瑜回礼道:“早。”

梅与松道:“我昨晚因岳家有急事,赶去伺候了一整夜,未能奉引明府巡视县狱,该死,该死。”

唐瑜道:“不妨,令岳家还好?”

梅与松道:“岳母摔了手肘,已请郎中看过了,不碍事。”

唐瑜道:“那就好。”

梅与松道:“明府可还想去县狱看一看?我这就去安排白直开路。”

唐瑜道:“只请先生与我前去。”

梅与松忙道:“使得,使得。”

唐瑜便和梅与松出了门,徒步向县狱去。一路走,一路闲评目之所见。到了牢狱门口,正门已大大敞开,一个狱史和八个典狱分列两行迎接,向两人行大礼。进了狱中,有前后三排牢房,一排八间,九成空着。唐瑜笑道:“狱闲牢空,是否足见县境平宁,民无事端?”

狱史道:“家家赤贫,没处偷,也没处抢,自然也没有盗匪。”

梅与松冷目一横,自向唐瑜道:“上有圣主,下有贤臣,率土之内,莫不安宁。”

唐瑜颔首。忽听一间牢中有人呼道:“冤枉!县令,小人冤枉!”

唐瑜、梅与松和狱史循声走去,走到那牢房门口,见一个中年汉子在里头,梅与松道:“李大立,你又在叫什么?”

李大立道:“梅县丞,你莫问,我要和新来的县令说话。”

梅与松向唐瑜道:“他的案子,是我判的,稍后回县衙我再向明府汇报。”

唐瑜道:“不妨听听他说什么。”

李大立道:“东坨街尾的杀猪屠夫梅核儿,他杀了我女人,你们却判我死刑!”

狱史道:“你老婆是你杀的,刑司有你的供词,你休欺唐明府是新来的,又年轻,便想翻供。”

李大立道:“是刑司打我,逼我画的押,我女人是梅核儿和他女人打死的!”

唐瑜道:“你慢慢说,纠纷因何而起?”

李大立道:“去年,梅核儿他女人生了个儿子,想找个妇人帮忙带,说每月给五十文钱,我女人在家横竖无事,便应了聘。不出半个月,他儿子生病死了,他两口子怪我女人,说我女人没带好,给害死了,两口子一起打我女人,用扁担打,从屋里打到街上!等我赶去,人已经死了,梅核儿还拿杀猪刀砍我!刑司倒说是我打死了她,给判了死刑,等上面审过了就要砍我的头!”

狱史啐道:“你空口白牙胡诌个屁!当初磕头认罪的是谁?眼下又来糊弄唐明府!唐明府何等英明,岂会上你的当!”

李大立便开始指爹带娘地赌咒发誓,口口声声道:“就是梅核儿杀的!梅核儿是梅县丞的堂侄子!”

梅与松向唐瑜做了个请的手势,唐瑜便随他走开十多步。伴着李大立的咒骂,梅与松解释道:“李大立的女人是受不了他打,才从家里逃出去的,梅核儿老婆也正想找个人帮着带孩子,便收留了她。她不敢回去,一直住在梅家,李大立疑心她和梅核儿不干净,便找上门去闹。不巧那日梅核儿孩子病死了,又撞上李大立来闹,两个便打起来了。梅核儿是屠夫,院子里就挂着杀猪刀,李大立抢了一把刀,一要杀自己女人,二要杀梅核儿,梅核儿躲过一劫,他女人被他杀死了。梅核儿和我同姓,叫我一声叔,便传成了堂侄,实则无血缘牵连。”

唐瑜点头,道:“我们回县衙。”狱史忙拱手相送。唐瑜和梅与松出了县狱,一路无话。到了县衙门口,唐瑜方道:“既然李大立找我申诉了,我应该传梅核儿来问一问,先生以为如何?”

梅与松道:“应该的。”

唐瑜回了办公堂,即传司法佐麻展江来见。麻展江来了,唐瑜写了一封传唤令,递给他,道:“传梅核儿来公堂。”

麻展江不接令,道:“唐明府刚才去了县狱,显是听见了李大立那些疯话。李大立见人就喊冤,我去过县狱多次,听都听烦了。当初他持刀杀人,一有证人,二有证词,他自己画押认罪,钉死了的。去年的死刑案都已上报御宪台,什么时候批下来,什么时候处斩,都已经定了,这案子翻不了,明府只当没听见这事儿得了。”

唐瑜签署的令竟然没递出去,他有些难以置信,道:“这传唤令签了县令的名,盖了县印,司法佐何以拒不执行?”

麻展江欠身道:“小人不敢。”他口中说着不敢,却依然不接令。

须臾,唐瑜道:“请刑司大小官吏都来。”

麻展江出门去叫人,少时,二十来个刑吏都到了。唐瑜已将那卷传唤令握得温热,此刻重递出去,问道:“我要传唤李大立案涉案人梅核儿,谁去传?”

刑吏们都低头不应。那传唤令一头在唐瑜的手中,一头悬在半空,半晌无人接,便渐渐冷了下去。唐瑜笑道:“诸君是要唐瑜亲自拿人?”

刑吏们都道:“不敢。”

麻展江道:“天下所有的囚犯,没有不觉得自己冤的,都说是别人的错。案子若一件件重审,那咱们也不用做别的事了。”

又一吏道:“这案子,小人从头到尾都参与了的,实是李大立无理取闹,明府不用听他的浑话。”

在场众吏,无一人愿为唐瑜效力,唐瑜便慢慢收回了传唤令,放在案上。麻展江问:“明府可还有别的吩咐?”

唐瑜道:“诸君自去。”

麻展江与众刑吏便告了退,唐瑜自坐回位子,长久不动。临近下值时刻,梅与松踱入办公堂,双手藏于袖中,唐瑜笑问:“先生有事?”

梅与松的手从袖中抽出,手心有一张帕子,展开来,里面是一对耳珰,他笑道:“昨晚我听家中伙计说,柜台收到一对稀罕的耳珰,拿来典当的似乎是县令夫人,我吓了一跳,赶忙骂伙计:这价值连城的东西你也配收!现来送还明府。是我疏忽了,明府的万贯家产自然是在京城没搬来,眼下难免有所短缺,我已吩咐伙计封了几两金子送去府上,年底俸禄发放了,明府再还我是一样的。”

唐瑜收了耳珰,道:“既然典铺是先生的家业,耳珰我当回收,金银也会如数退还。先生为唐瑜僚属,你我皆该避瓜李之嫌。”

梅与松便道:“明府真君子也。”

4

当日明幽在家,果然有梅家伙计找来,奉上百两黄金,明幽决然不收,伙计无法,只好回去了。明幽刚回屋,又听门外有人叫:“唐明府在家吗?”

明幽一边应,一边打帘出去,问:“是哪位?”

院门口站了一个赤着上身的壮汉,左手牵一头黑猪,右手提一把杀猪刀,明幽见状一惊,问:“你是谁?”

那屠夫道:“我叫梅核儿,在东坨街卖猪肉。唐明府在不在?”

明幽反问:“你找他做什么?”

梅核儿径直牵了黑猪进院,道:“新县令来了我们县,我想送点见面礼。杀猪家的,没别的送,就送一头肥猪来,够你们吃一阵子了。”

明幽道:“我家不收礼。”

梅核儿置若罔闻,把猪牵到院中,按上横凳,粗腿抬上去压住,一边把杀猪刀往裤子上擦,一边道:“你们肯定不懂杀猪,我替你们杀好。”便将尖刀一刺,刀身直没猪颈,那猪凄厉乱叫,梅核儿大喝一声,把尖刀抽出来,猪血随之乱溅,落了半院子的猩红,猪尚未咽气,四条腿乱刨乱蹬,梅核儿将猪拖下地,扒开四腿,分开猪肚,举刀上去,笑着向明幽道:“夫人喜欢吃哪一块,猪心,还是猪肺?”

明幽又惊又怒,道:“你何故来冒犯我家!”

梅核儿道:“怎么是冒犯?我这是孝敬夫人。”抬手一划,生生将猪肚一剖两半,抛了刀,伸手进去捞,把猪的心肝肺肠全翻出来,红的黄的挤作一团,他抓住猪心一扯,扯断了,热滚滚地扔到明幽足下,道:“这黑心肝,给唐明府吃。”他在一堆内脏中翻检,翻出两只猪腰子,拧断了,道:“夫人,好生把这个做了,伺候唐明府吃。”也扔在明幽足下,又去捞大肠,十来尺的大肠流了一地,热腥气、腐臭气四处弥漫,他拿双手去捏,大肠中的脏物被一截一截捏出来,秽不可闻,梅核儿道:“这肠子要卤了吃,好不好吃就看卤水。”

等把内脏全掏出,梅核儿重举起刀,剔起猪骨来,嚯嚯呀呀声闻之慑人。顷刻一副猪肋骨被剔了干净,骨架拆在一边,他又开始割猪肉,每一条皆五寸厚、十寸长,每割下一条,便往明幽这里扔一次,全扔完了,才直起身,笑嘻嘻道:“打扰夫人了,千万代我向唐明府问好,告辞。”提着血淋淋的刀大步出了院门。

不一会儿,侯望书先回了家,见满院的猪血、猪骨、猪肉,明幽独自在打扫,吓了一跳,忙赶上来帮忙,又问出了什么事,明幽便说了,侯望书立时扔了扫帚要去找人,明幽劝住了,叹气道:“等二郎回来再说。”

等唐瑜回家,院子已洒扫完了,侯望书坐在门槛上生气,见了唐瑜,便迎过来,把水溶佩呈上,道:“我去当玉佩,他们不收,只问我们要多少钱,直接给,我就没要。”

唐瑜点头,收了玉佩,问:“院子里为何有血腥气?”

侯望书便把梅核儿来闹事一节说了,唐瑜道:“这几日你不要出门了,留下看家。”侯望书应了。唐瑜回到屋子,明幽也坐在炕上出神,唐瑜把耳珰还给她,道:“当了多少金,我明日送回去。”

明幽应了声“好”,又问:“出了什么事?”

唐瑜道:“有件陈案与梅核儿有关,我想重审,遇到了一些阻碍。”

明幽知道丈夫越是遇难越不愿倾诉的秉性,便不细问了,许久以后方叹了口气,忧然道:“你一个人,能够面对吗?”

唐瑜沉默良久,道:“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tyGDn1eWJ2+5vlVGogP9rgiltjubvzo0Z7+gG0l6wyaW/PkaO080aQ4ffKi25HV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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