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焉的舆地图中,芦州位于未离原之上、雍州之下。白鸢江把芦州一分为二,也把芦西和芦东划成了天上地下两个境地:芦西恰与未离原地缘相接,土地饶沃,物阜民丰;芦东沼泽密布,地瘠人稀,越往东北,越是苦寒,而砞县便在芦东的最东北,若还往外走,便出了大焉地界,是人世间谁也不曾到过的荒绝之境了。
砞县,是近乎被焉朝廷遗忘的所在,一万县民世代生活于此,极少有人能离开,也极少有外人会来,偏偏在允治六年的元宵前夕,破天荒地来了一个百戏班。街上童子看见二十多辆驴车出现在街头,每辆车上都有一个大铁笼子,便好奇地围上来看。笼子里关着又瘦又脏的狮、不知是睡是死的蟒,童子们大声尖叫,又想逃,又还想看;成年人也惊奇不已,纷纷问道:“你们从哪里来?”
百戏班中有人答:“从润州、皖州、章州一路过来。”
人们问:“你们来砞县演百戏?”
百戏人答:“明日开始演,演三日。”
人们又问:“要不要钱?”
百戏人答:“五文钱一人,三尺以下的童子不收钱。”
人们便道:“太贵了,便宜些。”
最后一辆驴车过来,童子们的尖叫声越发大了:“怪物!一头怪物!”
这铁笼里关的是一只县民从未见过的兽,犹如小熊,却有一身黑白相间的毛纹,它卧在笼中一动不动,萎靡地看着笼外的人。笼边坐着一个少年,似乎是这怪熊的伙伴,他比围观的童子们大不了几岁,却老成得多,听童子们嚷得刺耳,便道:“你们小声些,休要吓到它。”
童子们问:“这是什么东西?”
少年道:“是花罴。”
童子们追问:“什么是花罴?”
少年道:“白色的熊是白罴,黑色的熊是黑罴,它是花色的,就叫花罴。”
成年人便道:“是不是传言里的食铁兽?”
少年道:“那是传言,不是真的。”
童子们跟着驴车跑,问:“明日能看见它吗?”
少年道:“能。”
百戏班的车去远了,童子们追不上了,便返回来缠自家阿爹阿娘:“我们要看食铁兽!”
砞县像样的街只有三条,三条交会之处,便是县城的中心。元宵月上之后,百戏班在街心围起了宽大的布帐,百戏将在帐内上演,进帐须交五文钱。县城的男女老少来了一大半,有钱的买票子进去了,没钱的聚在外面听热闹,攒三聚五高谈嬉笑,孩童们在人群里穿来跑去,这或许是砞县最欢快的一个元宵节。
这个百戏班的技艺,在江湖中只能算下乘,上演的不过是吐火、角抵、走索之类的寻常把戏,虽有戏狮、舞蛇的噱头,也只是重复几个简单动作,算不上精彩。在皖、润、章那些繁华之地,见多识广的人们瞧不上这样的戏,百戏班赚不到钱,只能北上来芦东,寄望这些偏远县城的俚民们愿意买票。果如所料,百戏班在芦东的每个县都极受欢迎,人们扶老携幼而来,看半空走索的少女、会钻火圈的狮,还有传说中以铁为食、半黑半白的花罴。百戏班赚到了辛苦钱,百姓们满足了猎奇心,可谓两全。
演到元宵最后一场时,已近亥末,场上的人与兽皆已疲惫不堪,只剩最后一场戏,便是花罴击羯鼓。那少年牵了花罴上台,在它面前摆了一只羯鼓。这只花罴约两岁,尚在幼年,它坐在羯鼓前,似人一般,以两掌拍鼓,咚咚哒哒,缓急颇有章法,奏的是时兴的《倾杯乐》,它自己也爱这音律,一边拍,一边摇头晃脑,沉醉其中,如幼儿憨态可掬。台下看客欢喜不已,纷纷喝彩。气氛正融融,忽然帐帘被大大掀开,七八个人走了进来,看客们一见,突地全噤了声,只有羯鼓声还在一抑一扬地响。
这七八个人走到台下,拥出一位少年公子。他与养花罴的少年相似年纪,不过十三四岁,可脸上却有这年纪不该有的痕迹——一道从眉心直到下颌的竖直刀疤。若忽略这刀疤,单看衣饰,应是出身于县内的富裕人家。他看着花罴不出声,满场一百多人也不出声,花罴听不见喝彩声,不知何故,懵懵懂懂停止了击鼓。这公子问台上少年:“这便是食铁兽?”
少年道:“是花罴。”
公子道:“我听说花罴吃铁,世人都唤作食铁兽。”
少年道:“它不吃铁。”
公子问:“那它吃什么?”
少年道:“我吃什么它便吃什么。”
公子问:“是你养的?”
少年道:“是。”
公子问:“它有名字没有?”
少年答:“叫春宝。”
公子又问:“它每日吃多少斤铁?”
少年道:“我说了,它不吃铁!”
那公子的八个家奴见他不甚恭敬,便叫道:“这是梅小公子,你好生说话!”
百戏班众人见状,忙上台拉了少年和花罴要走,那姓梅的公子叫道:“留下花罴!”
百戏班主闻讯赶来,拱手笑道:“公子,今日演完了。”
梅公子却道:“花罴卖给我,你要多少钱?”
那少年道:“不卖!”
梅公子道:“价钱随你开!”
少年道:“太行高的金山,王屋高的银山,你拿出来!”
梅公子沉下了脸。班主作了个揖,道:“梅公子,百戏班五六十号人,全仗这小畜生过活,没了花罴,这百戏班就散了,几十个人就没了着落,公子体谅体谅。”
梅公子只瞪着与他同龄的养罴少年,道:“休和我顶口,开个实在的价。”
少年傲然道:“章州节度使要买,我也没卖,你是哪个节度使?”
好事的看客们道:“他是梅县丞的公子!”
班主慌忙又拱手,笑道:“竟是县丞公子,失礼失礼,明日小人登门谢罪。”
梅公子听见有人点出自己父亲,便一笑,挥手道:“不卖就算了。”
班主暗自松了口气,连连作揖,谁知梅公子又道:“我看看这畜生是怎么吃铁的。”
少年道:“它不吃铁,我说过了!”
梅公子道:“分明是食铁兽,怎么不吃铁?”
少年道:“那是传说,假的!”
梅公子道:“我且试试是真是假。”他向家奴们偏偏头,一个家奴捡起杂耍铁圈,跳上台向花罴走去,少年和几个戏人忙来拦,余下家奴纷纷冲上台,扯着少年和戏人,叫道:“不要动,我们试一试!”
当先的家奴到了花罴面前,笑着把铁圈伸过去,花罴不明所以,爬起来想躲开,家奴一把揪住它的黑耳朵,把铁圈往它嘴里塞。这花罴虽身形如熊,却是在戏班里娇养大的,毫无攻击之性,只会挪着圆乎乎的身体躲,它越躲,那家奴越是得意,把铁圈硬生生顶进它的嘴,叫道:“吃,快吃!”少年被两个家奴拉着,怒叫道:“它不吃铁!你们不要欺负它!”
花罴被铁圈塞得难受,一扭头,用熊掌一刨,打掉了铁圈,转身要逃,又一个家奴赶上来,操起一支驯狮的铁头棍,叫道:“拉住它!”两个家奴一个扑前,一个扑后,把花罴死死抱住了,持棍家奴按着花罴头,把铁棍插进它的嘴里,叫道:“这是你的消夜!快吃!”
家奴一心要取悦主人,下重手用棍头在花罴口中乱捅,梅公子直盯盯看得两眼发光,连连问道:“它吃没吃?吃没吃?”四五下捅过,花罴口中鲜血流出,它在大惧之下,两掌向家奴的脸上扇去,那家奴猝不及防,被扇出一脸的血印子,花罴奋力一挣,挣脱了众家奴,梅公子大怒道:“抓住它!”
花罴逃了,家奴们全去追,养罴少年与戏人们也追,乱糟糟地从台上到了观席,看客们眼见一头熊横冲直撞,一群人怒目切齿,怕伤及自己,纷纷逃避。很快,花罴奔出了帐子,众人也追了出去。班主心急如焚,向梅公子躬身行大礼,道:“小公子何苦与这畜生计较!饶过它吧!”梅公子不听,大步追了出去。
已过子夜,看客逃散之后,街上又冷又空,花罴眨眼转过了街角,家奴们没追上,叫道:“小公子,那畜生不见了。”梅公子道:“簸箕大的地方,能逃到哪里去?找出来!”他眼珠子一转,唤过来一个,在耳边吩咐了几句,那家奴应声要去,梅公子又叫住,低声吩咐:“别让我爹知道,还有我婆。”家奴应了去了。
隔了半炷香的工夫,街头响起乱哄哄的狗吠,那家奴牵了十多头猎狗赶来,梅公子叫道:“好走狗,把花罴找出来,我杀两头牛赏!”这些猎狗全是陪他去野外打过豺狼的,个个好肉嗜血,梗着脖子乱扑,把狗绳扯得笔直。家奴们牵着猎狗分头去找花罴,百戏班众人陪着梅公子,不住求道:“不值得小公子生气,还请高抬贵手!”梅公子冷笑,问:“那小子呢?跟我要太行王屋的小子在哪里?”
过不多时,二百步外的小巷里狗吠骤急,一声声乱得像打仗,梅公子笑道:“有了!”一干人都赶了过去。穿过巷子到了一片空地,只见猎狗们围着一棵大树又跳又吠,树冠上藏着一只浑圆的动物,家奴们拿火把一照,黑白相间,果然是那头花罴。养罴少年也在此刻赶来,和一个少女一道,冲破猎狗的包围,到了树下,那少女向上叫道:“春宝别怕!就在上面待着!”猎狗吠得更烈了。
梅公子分开家奴,向那少年道:“你问我是哪个节度使,这砞县便由我家节度!再问你一句:花罴多少钱卖?”
少年道:“多少钱也不卖!”
梅公子笑道:“再过一刻,这畜生就分文不值了。”
百戏班众人忙道:“卖了!卖给他!”
少年愤然道:“天南海北,富的贵的也见过不少,谁有你们霸道!难道这里不是大焉的地界,不是讲王法的地方?!”
梅公子道:“你叫这畜生下来,我和它讲讲王法!”
那少女啐道:“你才是畜生!”
梅公子大怒,向家奴们道:“放狗!”
家奴们把狗绳一松,猎狗齐向树下扑去,少年忙将少女挡在身后,当先一狗纵身一扑,将两人扑倒在地,少年赤手去打猎狗的头,另一头也扑上来,一口咬住了少女的脖子,百戏班众人大惊,抢上来与狗夺人,那猎狗死死咬住少女,晃头乱扯,任人怎么打也不松口,花罴跃下树来,一头撞向那猎狗,双掌重重拍下去,猎狗的头烂了半边,松口退下,家奴们已号道:“咬这畜生!咬这畜生!”十多头猎狗都撇下人,全向花罴扑去,少年向花罴叫:“春宝快逃!逃!”
花罴已无路可逃,猎狗们团团围住了它,两只攻头,四只攻身侧,两只攻尾,咬住了皮毛便再不松口,花罴一面突,一面反抗,撕扯间,尾巴被咬断了,一只猎狗跃上它的背,将犬牙刺入了它的后颈,花罴哀怒地咆哮,一掌挥翻了一条,余下的却一拥而上。家奴们拔出刀,把激愤的百戏人拦在外面。不到半刻,花罴倒在了地下,任由一群凶狗啮咬和践踏,梅公子叫道:“散开,我看一看!”
家奴们打了个呼哨,猎狗们散开了,花罴沉在一汪血水里。少年悲呼着向花罴冲过去,抱着它大叫:“春宝!春宝!”花罴原先会伸出爪子要他抱,今后却再也不会了。几个百戏人去救那少女,少女的脖子鲜血淋漓,也没了呼吸。
梅公子向那少年道:“早卖给我,就没事了,你可知道后悔了?”
那少年道:“你才要后悔!”
梅公子笑道:“你没有那本事。”转身便走,家奴和猎狗在后跟随。百戏人都道:“杀人要偿命,你逃不掉!”
梅公子道:“谁说我要逃?我是回去睡了。”说着扬长走远了。
百戏班主去扶少年,见那少年眼中流泪,口中无声,魂失了一半。百戏人皆愤然道:“我们去县衙,告官!”
天还没亮,砞县衙门斜对面卖胡麻粥的冯四开了铺门,一眼看见门前乌泱泱都是人,他吓了一跳,探头出去,见人有五六十个,都坐在地上,面向衙门。他满心奇怪,问道:“大清早的,这是做什么?”
百戏班主答道:“我们来告状。”
冯四便问:“你们是什么人?告谁?”
班主道:“我们是耍百戏的,昨夜县丞的儿子欺负人,欠下我们两条命,我们要找县令!”
冯四道:“怪不得半夜这大街上吵闹不休,原来是你们。”
他见众人神色愤郁,便叹了口气,道:“你们要找县令,可这县衙里没有县令。”
班主问:“怎会没有县令?”
冯四道:“三年前也有个曹县令,被整走了,朝廷又派了两回官,谁也不肯来,朝廷也没空管这边陲小县,衙门便空了三年。这三年,县衙都是梅县丞掌事,你们告他儿子,岂有告得赢的?我劝你们,咽下这口气,快快离开这里,免得他来赶尽杀绝。”
一个百戏人道:“县丞难道就一手遮天!他有多大能耐,把我们百戏班全杀光!”
冯四道:“不要仗你们人多,这县内县外都是他的人,你们斗不过,趁早走了吧!”他还要往下说,忽然余光瞟见街头出现一个人影,忙压低声音道:“他来了。”自己缩回了铺子内。
县丞梅与松的家离县衙只有五六百步,不消坐车马,每日都是步行上值。他走路的姿势十分奇特,如一只踮着蹄尖、直立行走的鹿,怪异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县衙门口坐着几十个人,他当然看得见,却仿佛看不见,目光未落在任何一人的身上,袖着手在人缝中从容地穿行,如独行在无人的旷地。班主问道:“你可是梅县丞?”
梅与松依然走自己的路,但是点了点头。班主道:“你的儿子杀了人,我们要告状!”
梅与松淡然道:“他不是我儿子。”
百戏人闻言大怒,纷纷呵斥。梅与松走到衙门口,看见门槛下摆着两具尸体,一具是少女,一具是黑白花色的熊。他把熊尸端详了一阵,问道:“这便是花罴?”
班主道:“你该先问死掉的人!”
梅与松又问:“花罴死了,皮毛价值几何?”
班主道:“梅县丞,你儿子杀了人,要偿命!你若包庇,我们便告去郡府,告去州府,告去龙朔宫!”
梅与松道:“冤有头,债有主,该找谁找谁,不必惊动上头。”
百戏人道:“那我们去找他,打死了,你也别管!”
梅与松道:“有多大能耐,做多大事。”
百戏人义愤填膺,全冲上来理论,衙门内几个力役适时出来,把梅与松拥了进去,把大门闭紧了。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县吏们陆陆续续来上值了,看见正门的情景,知道不妙,都悄悄绕开,从后门进衙。几个亲近的小吏去看望梅与松,梅与松正在煮清早的第一碗茶,口中吩咐:“去打听打听出了什么事。”小吏们去了。
茶煮好后,一个小吏回来,禀报:“昨夜小公子去看百戏,被戏子们冲撞了,家奴们看不过,放狗咬死了一个小戏子,还有一头熊。”
梅与松冷笑。又一个小吏进门,捧着一封书,道:“梅先生,从京城下来一道公文。”
梅与松接过书,看了一阵,便道:“叫所有人开会。”
一个忙去召集,另一个问:“门外那些人怎么办?”
梅与松道:“你每过一炷香出去问一声,花罴的皮怎么卖,价钱随他们开,别的话不纠缠。”小吏摸不着头脑,也不敢多问,垂手出去了。
稍后,梅与松到了会议堂,全县司的吏役都到齐了,分主次而坐。
梅与松坐在上席,道:“三年前,曹县令辞官回乡,衙门一时无主,楠杆太守亲自来砞县,与我长谈半日后,命我暂时代理县司,我不敢受命。我原是榜上挂末的举人,没有治县之才,岂敢行不自量力之事?太守斥责我说,‘又不是让你当县令,不过是看一看门,守住要紧的公文别让闲人进来乱翻,下任县令来了好接手。’我想,不就是给衙门做几天看门狗吗?倒也不难,便应下了。谁知一看便看了三年。今日朝廷来文,前开元府尹唐瑜左迁砞县县令。人虽没有公文走得快,但想想不几日也该到了,今日请大家来,是给大家提个醒,准备迎接新县令了,该洒扫的洒扫,该添置的添置,别让人家迈进咱们的县衙,一眼看见庭前有破烂、案上有灰尘。上衙准时些,别像现在这般拖拖拉拉,日上三竿了还不见人。”他一转头,问司户佐:“县令住哪里,房子看好没有?”
司户佐道:“就是曹县令的旧宅,我立马叫工役去收拾。”
梅与松道:“曹县令是辞官走的,这宅子你让唐县令住,人家不忌讳?你另外租一处体面的庭院。他是相门之后,咱们县里找不到相配的豪府,但也别透风漏雨的。”
司户佐想了想,道:“赵老太爷的二儿子齐家搬去州里了,如今宅子空着,在县内算齐整的了,离县衙又近,我中午去和赵老太爷商量商量,租过来。”
梅与松点头,又道:“大大小小的家什用品,两日之内备齐。唐县令带了家眷来,要添些什么东西,你未必想得周全,带上你女人去买就妥当了。”
司户佐应了。忽闻衙门外沸声不止,梅与松问:“又怎么了?”
坐在门边的杂役溜出去看,稍后回来禀道:“那些戏子还没走,贺三去问人家花罴的皮怎么卖,人家在骂呢。”
梅与松道:“贺三这货,上值来得慢,吃饭去得快,我也想骂,不必管他。”
堂中继续开会。梅与松环顾众人,笑道:“来了新县令,你们自然高兴了。”
堂上一片沉默。
梅与松道:“代理三年县司,我做了三年恶人,在座的,恨我的有多少,十成还是九成?毛子重当然是头一个恨我的。事情你们都知道。去年三月初四,我正在吃饭,南坨街的邓老九来报官,说街上闹出了人命。那天是赶集,有个乡人来城里卖腌鱼鲊,有个妇人路过,说要五斤,称了,给了钱,提着便走,走着走着觉得手里不对劲,怕没有五斤,最多四斤半——天天买菜的人,手里多少有点数——她就在街边借了个秤,一称,果然是四斤半,便转回去找那卖鱼鲊的。那人不认账了,说人都走那么久了,搞不好是自己偷吃了一条。吵着吵着厮打起来,那妇人手里还拿着借来的秤,一甩手,秤砣飞出去,正打中卖鱼人的天灵盖,当场就死了。”
外面又爆出一阵吵闹声,梅与松充耳不闻,继续道:“我听完就问,毛子重知道了没有,大家说是才发生的事,怕还不知道,我说,毛子重是县尉,案子的事他拿手,请他来帮我拿个主意。稍后毛子重来了,我把事情首尾说了,问他怎么判,毛子重说这个简单,看这妇人家和梅先生家有没有交情,若有,徒三年也行;若没有,徒七年也行。我说倒有些交情,只判三年得了,然后叫升堂。那妇人被押上来,毛子重立刻傻眼了——原来是他老婆。当场脸就灰得像刚从石马山上下来,可是话已出了口,在场的都听到了,没法反悔,只得眼睁睁看着我判了三年,不可铜赎。之后,他老婆成了舂米女犯,这才是第二年。毛子重觉得颜面无光,带着一儿一女搬去了芦中。他跟人说,和我一条街长大,穿开裆裤就认识,现在被我整了一道。我整他了?”
他这一问,无人敢答。
梅与松道:“毛子重是县尉,县里郡里都有人脉,他若事先知道了,必然要想法子保他老婆,这案子就判不了,那卖鱼的怎么办,白死了?我要给死的人一个公道,就只能这么办。有人说我奸诈,我倒想请他来当这个县丞,让他来管管县里这些蚊蝇鼠蟑的事,看是不是能比我做得好。”
下有一人道:“做县丞,谁也不比先生做得好。连学堂都是先生主张建的,若没有先生,咱们县的孩儿们都没书念。先生做了许多功德事,比县令还强。”
梅与松冷笑道:“不要和我提学堂。房子也修了,先生也请了,八年竟没考出一个秀才,说出来羞煞我。”
又无人敢说话了。梅与松缓言道:“若说比县令还强,也要看哪个县令。我主事这三年,好歹没出过大乱子。天下那么多县,一大半县令的为官之道,也就是任期内稳住,不出乱子,慢慢熬资历向上走罢了,我比他们差?”
零星几个回道:“不比他们差。”
梅与松道:“眼下要来的这位唐县令却不同,他在京城的事,诸位大概也听说了一些,能和恭王打擂台,可见他的心有多大,今后我是退下了,你们跟着他,不定要干出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呢。”
众人皆道:“县令虽来了,可先生还是县丞,我们还是跟着先生。”
梅与松的脸色便松弛了许多,道:“说什么跟谁走的胡话?大家都是跟着天子走。”
外面的喧闹始终没停,此刻更甚,一个小役走出去看,回来是跑着的,叫道:“梅先生,贺三被那群戏子打了!”
梅与松道:“打县吏?这便是他们不对了。抓起来再说。”
在座的司法佐、刑吏、杂役一齐出门,先去刑房拿了棍和铁链,才往衙门外去。立刻,打斗声和喝骂声翻了倍。梅与松喝茶润了润喉,问:“各位有什么要说的?”
谁也无话可说。稍后,一个道:“梅先生,他们好像进衙门了。”
梅与松冷笑道:“担心什么?刑司那伙人的手段你还不知道?我常说,倘有三千砞县刑吏,打下燕云朔指日可待。什么涅火军雍州军,我看都不如他们会打。”
正说着,上百人打进了衙门,打斗声只在会议堂外三十步远,此起彼伏的裂响,也不知断的是木棒还是骨头,堂中众人听得胆寒。过了小半炷香,才渐渐没了声息。
梅与松问:“还有谁有话说?”
众人摇头。
梅与松问:“没话了,还是把话等到新县令来了再说?”
众人皆道:“不敢。”
梅与松便道:“散会。”起身往门外走。门一开,见到满地的碎木,几摊血渍,还有掉落的钥匙串、钱袋、头巾之类的物件。司法佐麻展江在阶下,一手提着刀,一手擦汗,向梅与松道:“都关起来了。”
梅与松道:“地要快些洗干净,案子也要快些处置,不要让新县令来收拾你们的烂摊子。准备怎么判?”
麻展江道:“冲撞县衙,殴打县吏,按罪并罚,至少五年。”
梅与松点点头,又问:“那熊呢?”
麻展江道:“还在衙门外。”
梅与松道:“剥了皮送到我家里去。”
麻展江应了,梅与松袖手回了办公堂。
下午上值时,司户佐去找了赵老太爷,谈妥了租赁宅院的价钱。下值后,梅与松亲自来看宅子。这宅子就在县衙的斜对面,只二百来步的远近,隔壁有一家熟食铺,对面是县城唯一一家果铺,十分便利。宅子是座方方正正的四合院,进去北面三间,东面两间,西面两间,主仆几个住也够用了,只是大件家什还没买,司户佐道:“床榻和衣柜,要找木匠现打,两三日肯定来不及。”梅与松道:“曹县令留下的那些,还在宅子里没有?洗一洗晒一晒,怎么不能用?”司户佐称是。之后梅与松回了家。
花罴的皮已洗净送来了,还在后院里晾晒,梅与松去鉴赏。他起先打算用它做件皮袄,可这是两岁小花罴的皮,不够大,做不出来,他想了想,还是做一对坐垫好,黑白的颜色,倒比大红大紫的素雅。想定了,他转去吃饭,吃完后去书房看书,看了两章,方吩咐家奴:“把他叫来。”
家奴会意,赶忙去找小公子梅容光。一时容光从门外进入,梅与松直直地注视他脸上那道疤。容光跪下磕头,梅与松没让他起来,但和蔼地问道:“昨晚去看百戏,精不精彩?”
容光道:“孩儿去晚了,都快散了,也没看成什么。”
梅与松道:“散了之后,自然是回家了?”
容光听父亲话里有话,知道瞒不过,便道:“我叫他们卖花罴给我,他们不卖,还说什么‘节度使家都不卖,你们算个屁’,家奴们气不过,就放狗咬花罴,不小心给咬死了。”
梅与松道:“难怪昨儿半夜街上一阵狗叫人叫,吵得我睡不着,原来是你。”
容光不敢出气。
梅与松道:“弄死个畜生,也不算什么大事,总比弄死人好,你说是不是?”
容光垂头低声道:“也……也咬死了个人。”
梅与松问:“什么人?”
容光道:“一个女人。”
梅与松道:“女人?以前你对女人是奸,怎么这回改杀了?我该说你进步了还是退步了?”
容光道:“她骂孩儿是畜生。”
梅与松道:“你还真是个畜生。”
容光把头垂得更低了。
梅与松道:“村有村匪,国有国贼,哪个地方都有那么一两个横行霸道的主,砞县也有一霸,不幸出在我家。你今年多大?”
容光道:“孩儿今年十四。”
梅与松道:“自从上了十,就没消停过。十一岁,挑唆人打死了随身家奴;十二岁,骑马撞死了一个拄拐的;十三岁,奸了大姑家抱养的孤女;十四岁,纵狗咬死了百戏班的戏子。等你过了十五岁生日,全县的人都要担心了:今年倒霉的将是谁?”
忽听门外道:“老夫人来了。”
容光忙向门而跪,房中的家奴和婢女躬身行礼,梅与松坐着不动。梅老夫人进门了,看着也不算太老,至多四十出头,只是面带忧愁。容光叫道:“婆!”梅老夫人点头,在梅与松的右边坐了。
梅与松向容光道:“从前你欺凌自家的奴役和本县的百姓,也就罢了,这里的人逆来顺受,不敢把你怎么样。如今惹了外地客,人家是在外头见过世面的,不怕你官大势大,都要讲王法,今日在衙门口堵了一天,说杀人要偿命,你说,我怎么办?”
梅老夫人道:“你总不能让他去偿命。”
梅与松向容光道:“我在问你。”
容光道:“是家奴放狗咬的,要偿也是找家奴偿。”
梅与松道:“人家听你的命令,替你出头,你转脸就把人家卖了,你不怕别的家奴半夜捅你刀子?”
容光哭道:“那能如何,爹当真要我偿命?我死了,婆怎么办?”
梅老夫人哀求道:“他虽错了,你还是得救他。”
梅与松冷冷道:“我救他,把我自己搭进去了怎么办?你惯出来的,要害梅家几代人!”
梅老夫人拍着椅子道:“那就我去顶!什么罪什么孽,都是我的!我死了就算了!”
在场的奴婢闻言都跪下了。容光膝行到老夫人的足下,抱着她哭道:“婆,我错了,我去投官,不敢连累婆和爹!”
梅与松见此情景,也不说话了。梅老夫人道:“总有法子的,以前那么多事,你都压下来了。”
半晌,梅与松道:“那些戏子,都被拉去石灰山了,判了三年五年不等,以后分散出来,分散遣走。可是,这案子判得破绽百出,判卷都是匆忙搞的,一查到处漏风。祸根是埋下了,我也不知道埋得紧不紧。可巧不巧,今日朝廷来文,新任县令唐瑜要来了,他的故事,我也不知道你们听说没有,那可不是善碴,是和恭王、薛让这等天上人物斗过的。老夫人抽空去庙里上个香,求佛祖保佑他不追究此事,不然,大家都别想睡安稳觉。”
容光道:“唐瑜算什么?也不过是个被贬的官,以前曹县令那么厉害,还不是被爹撵走了。”
梅与松道:“你懂个屁!唐瑜是什么人?他是名公子,一举一动都受天下瞩目,从前砞县是块黑地,发生什么没人知道,他一来,跟火把似的一照,朝廷的眼睛也跟着看过来了,什么牛鬼蛇神不现形?你敢打他还是杀他,还是撵他走?他随便出点事,上面一查,什么烂账翻不出来?你收敛些,别到时候连累了我!”
容光大气也不敢出。梅与松道:“唐瑜是腊月二十八出发的,算算脚程,最快再过六日就到了。这几天,你要做的是给自己擦屁股,去年打残烧饼刘老三,说了赔人家二百文,现在才给了六十多,赶紧叫家奴去补上——几个草鞋钱欠到现在!还有多少该堵的嘴,你自己想办法,总以为万事都靠我,我能靠谁?”
容光忙道:“这就去。”
梅与松便道:“滚。”
容光忙对父亲磕了头,对祖母磕了头,起身退了出去。梅老夫人坐了半晌,也起了身,走到半截,梅与松咳嗽一声,老夫人便住了脚,回头看他的脸色。梅与松问:“倘若这回兜不住,你说,是舍他保我,还是舍我保他?”
梅老夫人眼圈儿一红,径直扭头去了。
砞县境内多沼泽,土地贫瘠,无耕渔畜牧之产,只有几座石灰山,是官府公产,在山上烧石灰的人,皆是本县的囚犯。百戏班五十八个人,次日便成了戴罪的犯人,被分成四组,押上了四座石灰山。刑司没料到一日之间多了这么多犯人,脚链不够用,便只给年长力壮的戴,还有十来个女子和少年,只用草绳绑住脚踝,防止逃跑。每座石灰山上都有二十多个佩刀的看守,轮班监视囚犯们的一举一动,倘发现偷懒的、闲谈的、拌嘴斗殴的,轻则辱骂,重则杖打。他们成日无所事事,很快,新来的百戏人成了他们新的消遣对象。
这是戏人们上山的第五日。有个童子年方九岁,也和成年人一样,背一筐石灰石,从山上背到山下的石灰窑里煅烧。几个看守在沿途坐着监督,见他身子弓得像瘦猴,便叫道:“那个小娃娃,过来。”
童子卸下背筐过去了。一个看守问道:“你也是刚来的戏子?”
童子点头。
看守问:“你会耍什么戏?”
童子道:“吞刀。”
看守们便笑了,一个拔出腰刀递过去,道:“你吞一个试试。”
那童子道:“这个我吞不下,我们有自己的刀。”
看守道:“你们的刀不一样?”
童子点头。
看守道:“那岂不是作假?”
童子怯然道:“本就是戏。”
看守又把腰刀杵上童子脸,道:“吞个真的看看。”
童子道:“这个不行。”
几个看守起哄道:“试一试!不试就打你!”
童子瑟瑟往后躲,道:“吞了我会死,我不想死。”
一个道:“那就别为难他,让他做点别的。”
另一个问:“做什么?”
那看守眼珠子一转,向童子道:“你扎个马步看看。”
童子依言扎了马步,看守道:“手举起来。”童子又平举了双手。
看守找来三根木棍,一根搭在他的双腿上,一根搭在他的双手上,道:“若掉下来,立刻打死。嘴巴张开!”
童子张开嘴,看守把剩下一根棍子伸进去,叫他咬紧,道:“不许落下来。”
那童子弯着腿、伸着手、张着口,一动不敢动,看守们已笑开了。那人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你叫什么?”
童子牙齿咬着木棍,含糊答道:“王采和。”
看守又问:“你爹娘呢?”
童子回:“在别的山上。”
看守又问:“你以前和爹睡,还是和娘睡?”
童子双腿开始发抖,腿上的木棍眼看要掉下去,那看守虚空一鞭甩得啪啪响,道:“不许动!”
童子不敢动。他的嘴巴闭不上,口水渐渐流了出来,看守偏要引他说话,笑道:“你爹跟不跟你娘睡?”
童子哭道:“我不知道。”
几个看守一起笑道:“你这混话,他爹不跟娘睡,哪里来的他?”
那看守便问:“你爹和娘怎么睡的?你学来瞧瞧。”
童子越发哭道:“我不知道!”他的泪水越多,口水也越多,丝丝从嘴里淌出来,在下巴挂成了线。看守们见他这般窘态,得意万分,一句接一句逼他说话,稍答晚些,便拿鞭子抽。背石灰的队伍还在行进,那养花罴的少年正在此时走近了,看见这情形,扔下背筐便奔过来,分开众看守,一把抽掉童子嘴里的木棍,那童子放声哭道:“姜兰哥哥!”
几条鞭子抽向姜兰,喝道:“你做什么?”
姜兰道:“你们打就打,不要辱人!”
看守们真打了,鞭子横着竖着乱抽,姜兰紧紧拥王采和在怀,给他挡了许多鞭。几个囚犯路过,道:“罢哟,打孩子!”一个看守道:“看不过,你就来替!”几个囚犯便走了。看守们扯住两个孩子的头发往下按,按弯了腰,用肘子捶他们的脊梁,王采和仆在了地上,姜兰也栽了下去。忽然远处一人骂道:“他娘的,都给老子住手!”
看守们回头一看,住了手。那是个主管模样的吏,匆匆过来道:“又他娘的在搞什么?”
一个看守道:“闲得无聊,不过取笑取笑。”
那吏向姜兰、王采和挥挥手,让他们走。姜兰扶起王采和,缓缓转身,听那吏小声骂众看守:“这节骨眼儿上,少给老子惹事!县里在传,新县令不过明后天便到了,这几日都老实些,没事做,就去收拾床铺!”看守们唯唯应了。
姜兰与王采和回到队伍,各自背起背筐,往石灰窑去,在窑口倒下石灰石,又随队伍返回山上。走到半山腰,姜兰故意落到最后头,悄悄向王采和道:“我先走了,你不要声张,就当不知道。”
王采和忙问:“你要去哪里?”
姜兰道:“我去县城里。新县令马上要来了,我去找他申冤。”
王采和忙道:“你逃不掉!抓住要被打死!别走!”
姜兰道:“我若不走,咱们以后天天要挨打!你放心,我会回来救你。你往前去,别管我。”
王采和不敢动,姜兰一咬牙,转身往石堆里跑,藏好了,又向王采和挥手,道:“你快走!别让人发现!”
王采和点点头,转身去追队伍。姜兰放下背筐,在石堆里猫着腰前行,渐渐远离了大路。他找到一块锐石,割断脚上的草绳,逃入无人的石林里,绕过大半座山,从后山下到山底。砞县县城在十里开外,他赤着脚一路飞奔,不停不歇,到了城下,城门已关闭了,幸好围城的墙是黄土夯的,有几处塌出了缺口,多年没有修补,姜兰悄悄翻了上去,进了城。正是晚食时分,街上行人不过三四个,姜兰低头贴着墙根儿走。走过一家门口,一个妇人恰好举了一瓢污水出来倒,险些浇在姜兰身上,他向后躲了两步,那妇人把他一看,惊讶道:“这不是百戏班的孩子吗?”
姜兰不敢答话,转身便走,那妇人追上去,问:“你是从石灰山上逃下来的?”
姜兰还是不说话。那妇人道:“城里有宵禁,闭门鼓响后,不许街上有一个人,刑吏要巡街的,抓住了就打。你往哪里去?”
姜兰道:“我……我……”
妇人四下看了看,拉着他回了家,关上了家门。家里有个两岁幼儿,独自坐在小椅子里拿勺子舀饭吃,见了姜兰,便道:“花罴!花罴!咚咚咚!”他拿勺子敲桌子,是学花罴敲羯鼓,他在笑,姜兰却心中一酸,泪湿了眼眶。
妇人给姜兰也舀了一碗米汤泡饭,姜兰道了谢。妇人悄声问道:“你如何逃出来了?要逃,就远远地逃,不该回县城来。”
姜兰道:“我来找新县令,救我们。”
妇人道:“新县令?他还没来。”
姜兰道:“就是这两天,他要来了。”
妇人不说话,看着姜兰吃汤饭,半晌方道:“新县令也未必管得住。”
姜兰闻言一呆。一时吃过了饭,妇人去洗碗,姜兰帮着照顾那幼儿。不多一会儿,城中响起闭门鼓,继而,四邻响起关门声,妇人也给门上了闩,县城冷落得与荒郊野外无差了。三更将至,妇人去给姜兰收拾床铺,忽听得外头有人敲锣,边走边道:“私藏逃犯的,判大刑!交出来有赏!”
妇人吓白了脸,一丝儿大气也不敢出。待锣声走远,她吹灭了灯,轻声向姜兰道:“你快睡。”自己抱着幼儿进了里屋,正在哄睡,突听外头许多人在跑,像冲着自家屋子来的,几个人同时在叫:“这家,这家!”
妇人忙出来向姜兰道:“你从后窗翻出去!”
姜兰一翻身起来,打开窗,刚探出头去,又缩回来,道:“这边也有人!”
他到底是个孩子,已吓得浑身不住地颤。有人开始打门,叫道:“开门!官府搜逃犯!”妇人和姜兰站着不知所措。窗户被打破了,外头的人已看见姜兰,叫道:“果然在这里!”门应声而破,五六个刑吏冲了进来,抓住姜兰便打。那妇人一手抱幼儿,一手拦刑吏,道:“还是个孩子,别打!别打!”一个刑吏揪住幼儿,扯过来随手一扔,幼儿被扔出七八步远,撞在墙上又落地,一时哭声撕心裂肺,妇人疯了般奔过去救,刑吏们拖着姜兰从屋里出来。
大街虽空,街坊邻居却早听见了动静,都挤在门边和窗边看。刑吏们拽着姜兰的头发游街,向两边道:“别看!滚进去!”胆小的急忙关了门窗。刑吏们一边拖,一边踢打,口中辱骂不止,满城百姓都被惊动了,看的人越来越多,刑吏们道:“看见没有?和官府作对,就是这下场!”
姜兰拼命挣扎,头皮渗出了血,手肘也磨破了,在街心留下一道长长的红痕。他抬眼,对上许多百姓的目光,有恐惧也有怜悯,他猛地仰头,悲声叫道:“冤!冤!我们冤!”刑吏们下手更重,姜兰大呼:“我们冤!百戏班冤!”他用力挣脱几双铁手,连滚带爬扑到墙边,用带血的手指在墙上写字,才写了两笔,刑吏们追上来拖人,他一手死死抠墙,一手匆匆写,眨眼写成一个“冤”字。刑吏们怎么也拖他不开,一个便抽出刀,以刀背砍下来,砍折了他的手腕,这才将人拖走。一个刑吏脱下袜子,堵上了他的嘴,吩咐道:“别游了,带回去!”刑吏们便抬起姜兰,往县衙方向走去,这刑吏留下来,脱下另一只袜子,吐了口水打湿,去擦墙上的血字,血迹未干,很快被擦成一团模糊的红圆。这刑吏站起身来,见家家户户的门还是开着的,人们还不曾散去,便喝道:“看什么看!谁同情他?站出来!”那些门便三三两两地关上了。
翌日是正月二十二,不到寅正,梅与松还在睡梦之中,家奴破天荒地推门进来,低声叫道:“先生,衙门来人了,请先生过去。”
梅与松眼也不睁,道:“早不早的,干什么?”
家奴道:“他们都在府门口等,请先生快去。”
梅与松不情愿地起了床,披上衣裳走出卧房,扑面而来是极浓的晨雾,迷得他险些找不到家门口的方向。家奴引着他出了门。白蒙蒙里站着十多个县吏,都叫:“梅先生。”
梅与松问:“怎么?”
县吏道:“到处都有字。”
梅与松听不懂,正要问,却见街对面的墙上一团红色刺破白雾,他趿着鞋下阶,走过去看,直到二尺之内,才看清是个“冤”字。县吏们道:“满城的墙上都是。”
梅与松骤然觉出寒意,他沿着墙疾走,每走三四十步,便遇见同一个字。笔迹当然不是同一个人的,只有个别的工整些,大多数是一横一竖生硬地凑,似乎是不识字的人仿着拼的。放眼望去,街道两边,大大小小,高高低低,上百个“冤”字触目惊心。梅与松喝道:“还装什么死!赶紧洗掉!叫全衙门的人来洗!”县吏们忙分头去了。梅与松把全家十多个家奴一起叫出来,亲自监督他们洗墙。家奴们端着大水盆,死命地洗字,水盆浸了几回,便变成了血水。梅与松莫名有了危机临头之感,不住地催:“快洗!快洗!”
不一会儿,寅正过了,雾稍稍淡了,街尽头忽然响起嘚嘚的马蹄声,梅与松扭头,循声注视一片虚白。蹄声近了,须臾,雾中出现一匹黑色的马影,马畔有一人,牵着缰绳徐徐地走,下一瞬,又见黑马后跟着一匹青马,马上似坐着一个女子,再后面,又是一人牵着一马,似是随从。当头黑马行过之处,云开雾散。尚在十步以外,梅与松便看清了牵马人的相貌。这人沐过两千里的风霜,而衣裳不染尘垢,面容丝毫不见疲惫与消颓,他行走在萧索的老街,如信步于空灵的云端,神色风度,若不是超世的君子,便是降世的谪仙。砞县绝无此等人物,全芦州也难寻见,梅与松已然猜到了是谁,忍不住迎上前,作了一揖,问道:“客人从何处来?”
那人答道:“从开元城来。”
梅与松问:“是唐县令?”
那人道:“正是唐瑜。”
梅与松道:“请出旨授一看。”
随从侯望书从马背上取出旨授文书,上前递给梅与松,梅与松展卷看了,送回来,重行大礼,道:“下走是县丞梅与松,正在此地迎候唐县令。”
唐瑜看向那群家奴,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梅与松忙道:“洗城以待明府。”
唐瑜举目四望,望见了半街尚存的字,他道:“先不用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