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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和文字——所谓文言

把语言和文字混做一件事,在近代欧洲是不会有的,而在中国则历来混得很利害。例如,中国和朝鲜和安南编者按:安南即今越南。和日本是同文,不是同语,英德以及各拉丁民族是同文,即是同用拉丁文书,不是同语。西洋有国语而无国文,文书都是在一个时期向文化较久的别个民族借来的,而中国却有一个自己国人为自己语言用的文书,虽说这种文书后来也为外国人用了,如朝鲜、安南、日本,不过这些外国人是把汉语汉化一齐搬去的,所以他们实在是以文化的原故借汉语,只是读音有些变迁,到很后才有把汉字表他们语言的,如日本文中的训读。汉字既专为汉语用,而汉语也向来不用第二种工具来表他,只到近代耶稣教士才以罗马字母作拼音字,以翻译旧新约书,中国人自己也有了各种的注音字母,所以汉字汉语大体上是“一对一”的关系,历史上的事实如此。其实汉字和汉语并没有什么生理上的关系,我们固然可以汉字写英语(假如为英语中每一音设一对当之汉字),也可以腊丁乃至俄罗斯字母写汉语,这里只有一个方便不方便的较量,没有不可能性。古来人尚知文语两件事的分别,譬如说,“老子著作五千言”,这是和五千文不同的,五千言是指读起来有五千个音,五千文是指写下来有五千个字。这个分别汉后才忽略,正因汉后古文的趋向益盛,以写在书上的古人语代流露口中的今人语,于是这层分别渐渐模糊,文即是言言即是文了。

把文字语言混为一谈,实在是一个大误谬。例如所谓“文字学”分为形体、声音、训诂三类,这三类中只有形体是文字学,其余都是语言学。又如只有《说文解字》是字书,后来的如《干禄字书》等乃是纯粹字书。《广韵》《释名》《玉篇》等等在大体上说都是语书,而后人都当做字典看。我们现在所习的外国语是英语、法语、德语等,并不是英文、法文、德文等,而误称做“文”。这一层误谬引起甚多的不便,语言学的观念不和文字学分清楚,语言学永远不能进步;且语、文两事合为一谈,很足以阻止纯语的文学之发展,这层发展是中国将来文学之生命上极重要的。

先谈中国的语言。世界上的语言不是各自独立的,而是若干语言合起来成一语族,另有若干语言合起来成另一语族等等。现在的世界上有多少语族,我们不能说,因为世界上大多数的语言是没有详细研究过的。也许后来找出完全孤立的语言来,但这样情形我们只可去想,他的亲属灭亡,仿佛世界上有若干甚孤立的物种样的。能认识语言的亲属关系,是一件很近代的知识,古来没有的。譬如汉语和西藏语的关系之切,有些地方很可惊人的,但自唐太宗时代中国和吐蕃文化上大交通,没有人提到这一层。又如希腊、罗马语言之关系密切。现在更不消详说,而罗马文法家天天在转译希腊语学,却不认识他们是兄弟。又如罗马使者塔西吐斯到了日耳曼境,不特不认识他这一个兄弟语,反而以为这些北欧蛮族的话不像人声。近来所谓“比较言语学”者,就是这一个认识语言亲属之学问,到了十八九世纪之交,因梵语学之入欧洲才引生。德意志、丹麦两地的几个学者,经数十年的努力,又因印度、希腊、拉丁三种语学以前各有很好的成绩,可以借资,而欧洲又很富于各种方言的,于是所谓“印度日耳曼语学”(或曰印度欧洲因东起印度西括欧洲)成为一种很光荣的学问。到现在欧洲各国的大学多有这一科的讲座,各国大家辈出,而这一族的语言中亲属关系之紧,大致明白了。比较言语学在性质上本像动物或植物分类学,以音素及语法之系统的变迁,认识在一族中,不同的语言之联络。印度日耳曼语族以外,尚有赛米提系比较语言学也还发达(包括古埃及、亚西里亚、希伯来、叙利亚,以及中世以来阿拉伯各方言,厄提欧波各方言等等),芬兰、匈牙利系语学也有成绩。此外之作比较言语学者,虽在黑人的话也有些动手的,不过现在都在很初步的状态,远不如上述几族的比较语言学之发达。中国语所属的一族,现在通常叫做印度支那族,因为西至印度之中心,东括中国全境之大部。在这一带中的语言差不多全属这一族。这一族里比较有迹可寻的,有两大支,一西藏缅甸支,这一支中保存印度支那系之古语性质稍多;二中国暹罗支,中国语的各方言和泰语(暹罗语所自出)的各方言,成这一枝的两叶。这是以语法音素名词等为标准去分类的,这样分法已经是成立事实。但其中若干事件,现在的知识正在茫无头绪中,且有好几支的语言,如孟大(在印度中东部)、孟、克摩(克摩在交趾西、柬埔寨北及暹罗南境。孟散在缅甸境中)、安南(合以上通称东亚洲滨支)虽知道是和这一族有些关系,或在内,或在外,但目前的知识还太稀薄,不够下稳固断语的。这印度支那语系之特质,即以汉语为例而论,第一是单音:这层情形,在各语各方言中也颇不同。中国东南各方及语音尚富,故单音词尚多,至于北方的“官话”,语音的原素甚少了,古来不同音现在变为同音的字很多,因而有用双音词之要求。这个“单音”的性质,未必是印度支那语系的原始性质,藏缅语支中尚保存些词前节(Prefix),有人说,这些词前节在七世纪以来虽已只剩了声,没有了韵,而不成一独立音,但古来是成独立音的,至于各种泰语中有些甚复杂的不独立音的词前节,只有汉语才把词前节从甚早的时代落得干净。第二是:无语尾变化,而以“虚字”代印欧语中流变作用(Inflexion)。但西藏语之动词有类似流变者。汉语在春秋战国时,代名词亦偶有“吾我”“尔汝”之别(“吾”“尔”主位,“我”“汝”受位,《论语》《庄子》各书中例甚多,此系胡适之先生及珂罗倔伦先生不谋而合之发见),西藏语之语尾追加词亦有很不像是虚字追加者。第三是韵色:韵色在齐梁时始有四声之标明,现在中国北部有四,中部有五,广东有九(或云尚多,此须细研究后方可论定者),西藏语在始著文字时尚没有这个,而现在的方言中有,但用以别古来本不同音,而现在变做同音之词,大约这个性质之发展,正是因为音素趋少而生的。就以上三事看去,我们已经可以约略看出汉语是在这一族中进步最剧烈的,固有的若干文法质素现在尚可在西藏等语中找到者,在汉语均早消灭了痕迹。现在的汉语几乎全以虚字及“语序”为文法作用,恰若近代英语在印欧语中一样,改变得几不是印欧语旧面目了。中国语言的位置大致这样。

中国文字完全另是一回事。古来研究中国文字学者,常常好谈造字之本,这是非常越分的举动。文字的发明和其进化成一个复杂而适用的系统,是世界文化史上顶大的事件之一,虽以印加斯(南美文化最高之国,美洲发现后灭亡)文化之高,有很多地方和旧大陆相埒,竟没有文字。离他不远在中美洲的墨西哥故国虽有文字,而甚朴质。至于旧大陆上文字之起源,目下的知识全在暗中,我们现在所能找到的最早的埃及古文、美索不达米亚古文(苏末古文),虽然现在人以自己的观点看去是些朴质的文字,其实这些古文已经是进化上许多世代之产物了。西方文字的起源虽无材料可考(此指埃及美索二地论,如希腊多岛海及西班牙各地遗留原始文字,应另论),然我们知道历史上及现在世界上的一切字母,除甚少例外如日本等,皆出于一源,白赛米提族出来的一源。虽现在各系字母如此不同,然学者业经证明印度各字母以及从他分出的西藏南亚洲各字母皆出自南赛米提,畏兀儿、蒙古、满洲皆是叙利亚文教东来带来的,而希腊、伊大利各字母之出于腓尼基等人民之殖民,更不消说。独自凭空创造文字,发明字母,历史上竟无成例,可见文字创造之艰难。至于中国文字是否也在这个世界的系统中,或者是一个独立的创作,我们现在全没有材料证实证虚。如保尔(O. S. Ball)之论,以文字及语音证汉字与苏末在远古的关系,其中虽有几个颇可使人惊异的例,不过此君的亚叙里亚学未必属第一流,而又不识中国古音,且用了些可笑的所谓中国古文,故弄得此书上不了台场。但这层关系并不能断其必然,且近年安得生君在北方发见新石器时代物中,许多式和西方亚细亚近中出现者绝同,是史前时代中国与西方亚细亚有一层文化接触的关系,或民族移动的事实,非常的可能,因此而有一种文字系统流入,迁就了当地语言,成一种自己的文字,也不是不许有的,不过这层悬想只是悬想,目下还没有供我们入手解决这个问题的材料。中国文字最早看到的是殷朝的甲骨刻文,近年在安阳县出土者,这里边的系统已是很进步的了,所谓“物象之本”之文,及“孳乳寖多”之字,都有了。果真这系统不是借自他地,而是自己创的,这真要经过数百年乃至千余年了。从这么进步的一个系统中求文字之始,和从秦文中求文字之始,差不多是“以五十步笑百步”,因为殷文、秦文中之距离还要比殷文和文字原始之距离近得多着呢。

中国文字本有进步成一种字母之可能,盖形声假借都是可由以引出字母之原动力(即以欧洲字母第一个论,A 形则牛头,读则阿勒弗,赛米提语“牛”之义。这个象形的字后来为人借来标一切的“阿”音,以下字母均仿此。又如楔形文字用以记亚叙里亚波斯古语者,每每一面记声,一面附以类标,颇似中国之形声)。或者当时没有这层需要,又因这个非字母的文字发达到甚完备的地步,且适宜于笼罩各方的读音,所以虽然梵文入了中国便有反切,却不生字母(三十六字母实非字母,乃声类而已)。这个非标音的文字(只就大体言其非标音)最初自然也是用来记言,但以非标音之故,可以只记言辞之整简而不记音素之曲者。更因这个原故,容易把一句话中的词只拣出几个重要的来记下,而略去其他,形成一种“电报语法”。又或者古来文书之耗费甚大,骨既不见得是一件很贱的东西,刻骨的镞石或铜刀尤不能是一件甚贱的器具。不记语音之一件特质,加上些物质的限制,可以使得文书之作用但等于符信,而不等于记言。中国最早文书之可见者,是殷代甲骨文,文法甚简。我们断不能从这里做结论,以为当时的语言不复杂,因为甚多的文法助词及文法变化可因这种记载法省略了去。又假如殷商之际是一个民族的变化,殷周非同一的民族。不说一种的语言,周人固可把殷人的文字拿来写自己的话,只要向殷人借用了若干文化名词,如日本语中之音读字,便可把这层文同语异的痕迹在千年后研究书缺简脱者之心中泯灭了。这个可能的设定,固是研究中国最早语言的一大难题,且这样文字的记言,大可影响到后来著述文中之公式及文法。譬如《春秋》一书,那样的记事法,只是把一件事标出了一个目;又如《论语》一书,那样的记言法,只是把一片议论标出了一个断语,岂是古人于事的观念但如《春秋》之无节无绪,古人于言的观念但如《论语》之无头无尾,实在因为当时文书之用很受物质的限制,于言于事但标其目,以备遗忘,其中端委,仍然凭托口传以行。所以事迹经久远之后,完全泯灭,而有公羊之各种推测:话言经流传之后,不能了解,而有“丧欲速贫死欲速朽”之直接解释,成了“非君子之言”,须待有若为之说明原委(此节出《檀弓》,然与《论语》“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应有关系)。这正因《春秋》之著于竹帛,作用等于殷人之刻事于骨片之上,《论语》之记录方法,等于子张之书所闻于绅,绅上是写不出长篇大论的。若我们因为看到《论语》甚简,以为当时话言便如此简,是错误的:第一,语言本不能如此简,简到无头无尾,不知所指。第二,孟子生去孔子时不及二百年,孟子的话已经有那样的鱼龙曼衍,二百年中,并无民族的变化,语言决不会有这样大的剧烈变化。所以战国的文书之繁,当是由于文书工具必有新开展,竹帛刀漆之用比以前贱得多,所以可以把话语充分的写下。若春秋时,除去王公典诰之外,是不能享受这种利益的。最初的文书因受物质的限制而从简,这种文书为后人诵习之故,使得后人的文言中竟模仿这一种的简法,于是早年物质的限制,及非标音之性质,竟成了影响后人文法的大力量。试看《尚书》中比较可信的几篇,语法甚复杂,战国时专记语言的子家,语言也很漫长(如《庄子》中数篇及《孟子》等),只有从荀卿子起,才以诵习诗书经传成文章,汉儒更甚,荀卿汉儒的文章在语法上是单简得多了。这岂不是古来因受各种限制而成的文书上之简词,影响到后人,变为制作的模范呢?虽直接所影响的本来不过是文言,然文言散入一般语言内之一种趋势,随时都有,于是这个影响以这样的间接作用而更散入一般语言中,成为一种使语成简之力量。汉字虽和汉语是两事,然汉字之作用影响到汉语,有如这样子的(如《论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上一词是动词,下一词是名词。又如《荀子》“信信信也”,第一字是动词,第二字是名词,第三字是容词而为“指言”〔Predicate〕之用,如果当时人说话便把这三个字读成一样,恐怕没有人懂。然书写上既无分别,后来至少在文言中见其合同的影响)。

如上所说的,我们已经可以看到,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字的关系甚少,虽有不过是间接的,而和中国语言竟可说是一事。虽有时觉得文自文而言自言,但这究竟是矇在上层的现象。文学的生命即是语言的生命,若文学脱离语言而求生命,所得尽多是一个生存而已。我们既推到这一层,则语言中有几种要分别的事件,为作文学定义之前提,应先叙说一下:一、方言;二、阶级语;三、标准语;四、文言;五、古文。

语言永远在变动之中,儿女学父母到底学不全像,而口和喉又有甚多个细密而极复杂连贯着的筋肉,可以助成一套一套层出不穷的“物质习惯”。又因环境的不同,及人类处理环境之手段有进步,各族的语言都有趋于表面简易,内涵充丰之形势,而这形势所由表示者却不同路,所以百年之内,千里之间,一个语言可以流成好些方语。语言永远是分化的,只靠交通、政治、教育来抵抗这个自然趋势罢了。语言自己先不能成刻板样的,再加上古往今来,各民族离而合,合而离。亲属隔远了,弄到彼此不了解,至于两个民族的接触或混合尤其容易使语言作深远的改变。若不有这几层事实,世上那有若许多语言?在一族中,今之所谓不同之语,在本来也仅是方言之差别而已。方言之别与语言之别本没有严整的界限,我们现在解释方言如此:一种语言循地理的分配表示差别者,而这样差别使人感觉到语言或名词系统上颇不相同,各为一体,然并非独立太甚者,则这些不同的一体皆是方言。这不是一个新观念,扬子云之所谓方言大略亦只如此。语言之变不仅因地,亦且因人,从人类有政治的历史以来,直到现在,把苏俄算在内,永远是阶级的社会,虽然东风压倒西风,或者西风压倒东风,古今中外颇不是一个公式,不过永远有在上层者,有在下层者。现在寻常指摘人的话没道理,便说:那是“下等人的话”,其意若曰,上等人的话自另一样。又如“乡下人的话”“买卖话”“洋泾浜话”“流氓话”,乃至那个又像郑重又觉好笑的“官话”一个名词,都显然表示语言因人之阶级而不同,我们自己说的话断然和我们不同职业的邻人不同。譬如,我们和一个人谈上一刻钟,差不多要知道他的职业之类别了,这都是显然指示语言因阶级而生差别的。有个西洋人说,男人的话和女人的话家家不同,这固是象征主义的说法,然男子的话朴直些,女子的话感情的成分多些,是颇显明的(看Jespersen所著Language)。又就文学史的史实说,何以词的话和诗的话不同?挪诗中话做词,或挪词中话做诗,何以均不算合规则?欧阳永叔、苏子瞻等在诗里和在词里何以不说一种话?这正因为诗里的话,是诗人奉之于先、持之于己的话,词在原始是当年歌妓的话。欧阳永叔、苏东坡做起诗来,是自己,做起词来,每每免不了学歌妓的话,或者是对歌妓说的话。语言既因人之阶级而不同,则不同阶级的人聚在一块儿说话。何以折衷呢?于是自然有一种标准语的要求。这种标准语也许即是一种纯粹的方言,并是一个阶级中话,如所谓“京话”,即是北京的方言,又差不多是北京的中上流社会所说者。也许并不是纯粹的方言,又不是一个特殊阶级的话,而是一种就某某方言混合起来,就某某阶级打通起来的话,如德国现在所谓“受过教育的德意志话”,既非维也纳,又非柏林,更不能是撒克森、西南方等,只是以文学与教育的力量,造成的一种标准语:舞台的话,教书匠的话,朝廷的话,拿来以为凭借而生者。虽然,这种标准语也自高地德意志方言出,当年且“不下庶人”,不过现在已经看不出他的方言性,并且不甚看得出他的阶级性了。制造标准语之原动力,第一是政治,朝廷的话永易成为标准话。不过若一个国中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异族,而统治者之族文化低,人数又少,则统治者难免以被征服者之话为朝廷话,所以中国的“官话”,虽是清朝皇帝也用这话,究竟是明朝北方的汉话,不是满洲话,只有太平洪天王才以“启示”知道满洲人造了“官话”(见他的诏书)。或者一个朝廷太不和人民接近,则造朝廷的话也不能成为标准话,清后叶赫那拉氏和李莲英的话何尝有影响在宫外呢?但是,虽有上几项之限制,统治者阶级的话,总是易成标准话之根据的,所以今之普通话,在当年叫做官话。第二是宗教,如罗马教于拉丁语,喇嘛教于吐蕃语,竟把他们的标准语加到异族身上。第三是教育,教育匠的话容易成为标准话者,正因为这。例如中国各地的语音,均有话音和读音的不同,在西南各方言中,话音甚和官话不同者,读音每每较近。正因为话音是在一个方言中之直接传受,读音乃是受多数教书匠出产地的方音之影响的(如我家乡〔山东西部〕读无字如w u,读未字如w e i,在说话里如m u,未如m i e,犹未随明微二母之分,于古尚为接近。在比较纯正的“官话”区域中尚如此,其他可知)。近年来南洋的中国学校儿童能说普通话,正是此层的例证。第四是文章,漂亮的社会中所说的话,时髦的人们所说的话,容易引起人的摹仿,尤其在年少的人中,所以戏剧的话,在法、德、英等国均有重大的影响,吴语中上海、苏州两个方言所有之名词,也能四布,从清朝末年,吴语即有势力了。标准语之创造者,不仅是社会的力量,也每每是个体文人之功绩。人们通常知道摩李耶对近代法国语言如何重大贡献,十八世纪晚年几个德国大作者如何形成次一世纪的德国话,斯盆沙、莎士比亚等如何完成艺术的英国语。大诗人、大剧家、大著作者,不把语言化得不成了语言,而把语言化得既富且美,既有细度,又有大力,当时人和后人免不了把这些华表作为典型。于是个人的话,成为标准话了。

标准话还纯然是口中流露的话,再进一层,成为一种加了些人工的话(即是已经不是自然话),乃有所谓文言者。此处所谓文言即如德国人所谓Kunstsprache,Kunstprosa(然此处所论自当不以无韵文为限)即是文饰之言,亦即和《易翼》中所谓“文言”一个名词的意思差不多,并非古文,这是要预先声明的。一个民族有了两三百年的文学发生,总有文言发生,一面是文饰之言,一面又是著作之文,如谭摩斯登诺斯之希腊语演说,而塞路之拉丁语演说,并不是雅典和罗马的普通话,或标准语,而是他们造作的文言。这些都是拿来说的,所以文言还是言,然而不是纯粹的言,自然的言,而是有组织的言了。又若罗马大将军恺撒东征凯旋入罗马,告元老及众人说Veni,Vedi,Veci,“我往矣,我见之,我克之”,三言既属双声,又是叠韵,这和齐梁间有人嫌床小,说“官家恨狭,更广八分”,连用叠韵,有甚么分别?自然流露的话不会这样子的!大凡标准语之趋为文言,由于三项要求:一、音声之和谐,所以散文里有了韵文的规律,韵文里更极端用声调的布置。《诗经》的词语本不是甚修整的,然日照丁以此发见其中很多细密双声叠韵及他样音声的和谐,诗歌本有这个自然要求的。又若沈修文对于诗要求的四声八病,并非古文的要求,乃是文言的要求。二、形式之整齐。字的数目要多少相当,不能长短差别太支离了,又不能完全一般长以成单调,而又要有些对仗,以为层层叠叠的作用,若有音乐然。三、词句之有选择。文言不是肯把一切话语都拿来用的,而要选择着以合于作者自己的“雅正”。这当选择不必是用成语,虽然在中国因为诵书为文之故,有这个要求,而在欧洲之文言中,每每恰和这个要求相反,把成语和俚语一体洗刷的。四、文辞的铺张和文饰。在自然语言中所不能下的这些工夫,在这里边因为艺术化之重,可得发展,使人们觉得文自是文,话自是话者正因为这层。这个文和话分别的感觉,在西洋近代各大国都有的,他们和中国所差者,只缘中国文中的铺张和文饰是承汉赋骈文的统绪,范围甚狭,而又把这个狭的范围做到极度罢了。统括以上所说的四层,我们可以说:由标准语进为文言,浅的地方只是整齐化,较深的地方便有同于诗歌化者,诗歌正是从一般话语中最早出来最先成就的一种艺术,一种文言。

语言变到文言还不止,还有古文一层。古文和文言的分别如下:文言虽文,到底还是言,所以人们可以拿文言作讲话的资料。西塞路、恺撒、齐梁间人(如上举例)、李密对窦建德的话(窦建德对李云“与论相杀事,奈何作书语耶?”)、近代萨笼中的善知识、善男人、善女子、好把话语中说成格调语(Epigrams)者,一切等等。然而古文的生命只在文书及金石刻上,虽有时也有以古文讲话的,如罗马加特力教的神父以拉丁语讲话,但这样的话实在不是和一般话语同作用的话,所以这事并不能破这例。西洋的古文每是别国古代的语言,经不少的流变而成者,亚西里亚的古文是苏末语,腊丁文自嘉洛林朝而后渐渐成所谓“腐败拉丁”,这样拉丁恰是中世纪以来学者公用之古文,若把西塞路恺撒唤活来,不懂得这是什么话。又如蒙古的古文是吐蕃经典语,而这语又是造作来翻译梵经的一种文言。因为中国语言的寿命极长,在所谓禹迹九州之内,三千年中,并没有语言的代换,所以中国古文在来源上仍是先代的文言,并非异国的殊语。然而自扬子云以来,依经典一线下来之文章变化,已经离了文言的地步而入古文了。

以上泛说这五个重要名词的分别,以下单说中国语言文学中这五件不同的事。方言和阶级语是不用举例的,方言和阶级语可以为文学的工具,并且已经屡屡为文学的工具,也是不待说的。至于标准语进而为文言,文言的流变枯竭了而成古文,要循时代的次叙去说明白。中国语最早写成文字,现在尚可得而见者,有殷刻文,金刻文,有《尚书》。殷刻文至多举一事之目,不能据以推到丰长的话言。《尚书》中之殷盘尚有问题,若《周诰》则多数可信,《周诰》最难懂,不是因为他格外的文,恰恰反面,《周诰》中或者含有甚高之白话成分。又不必一定因为他是格外的古,《周颂》有一部分比《周诰》后不了很多,竟比较容易懂些了,乃是因为春秋战国以来演进成的文言,一直经秦汉传下来的,不大和《尚书》接气,故后人自少诵习春秋战国以来书者,感觉这个前段之在外。《周诰》既是当时的话言之较有文饰者,也应是当时宗周上级社会的标准语,照理《诗经》中的《雅》《颂》,应当和他没有大分别,然而颇不然者,固然也许西周的诗流传到东周时字句有通俗化的变迁,不过《周诰》《周诗》看来大约不在一个方言系统中,《周诰》或者仍是周人初叶的话言,《周诗》之中已用成周列国的通话(宗周成周有别,宗周谓周室旧都,成周谓新营之洛邑,此分别春秋战国时尚清楚)。为这些问题,现在只可虚设这个假定,论定应待详细研究之后。“诗三百篇”最早者大约是在康昭之世(《周颂》之一部分和《大雅》之一部分),最迟者到春秋中世,虽《诗经》的语法,大体上自成一系统(其中方言差异当然不免),并不和后来的《论语》《国语》等全同,但《诗经》和《论语》《国语》间似乎不有大界限。《论语》中引语称《诗》很多,举《书》颇少,虽说诗书皆是言,究竟有些差别。《诗》在儒家教育中之分量,自孔子时已比《书》大得多了,这也许是使《书》的辞语更和春秋战国的标准话言相违的。春秋末战国初,始见私人著述,现在可得见之最早者,有《论语》,有《国语》(《左传》在内,其分出是在西汉末的事,此问题大体可从“今文”说。详论《国语》节中)。《论语》称曾参曰曾子,大约成书在孔子死后数十年。《国语》称毕万之后必大(今已割入所谓《左传》中),记事下至智伯之灭,又于晋国特详,大约是魏文侯时人,集诸国之语而成之一书,故曰《国语》(说详后)。这两部书的语言,我们对之竟不佶屈聱牙了。虽然《论语》里还许保存些古式,或方语式的语法,如吾、我,尔、汝之别(《庄子》亦有此别),但大体上究无异于战国的著述中语言。虽然《国语》中(合《左传》言)也保存了些参差和孤立语质,但《国语》既与战国末著作无大不相通之处,且又已经是很发达的文言了。继这两部书而后者,如《庄子》中若干可信之篇,如《孟子》,凡是记言之篇,略去小差别不论,大体是一种话。这时节出来的书策,无论是书简中语,如乐毅报燕惠王书,鲁仲连遗燕将书,或是简策上著录的口说,如苏秦、张仪、范雎等人的话言,也和《国语》《论语》及记言的子家,是一系。战国晚年,有了不记言而著作的子家,文言的趋势因不记言而抽象的著作之故,更盛了,但究竟还和战国初年著作在言语上是一绪的。这样看来,在春秋战国时,中国黄河流域的语言,西括三晋,东包鲁卫,南乃影响到楚北鄙,中间招着周、郑、陈、宋,已成一个大同,必有一种标准语,为当时朝廷大夫士所通用,列国行人所共守,而著于书策上的恰不免是这一种标准语,于是文言凭借这标准语而发达。《国语》《老子》固是文语发达之甚者,一切子家也都带些文语的气息,可于他们的文辞之整齐、修饰、铺张上看出。中国的经传多属这个时代,所以这时代著文时所用之语言竟成了后代当作仪型的传统语,是不能见怪的。现在把这段意思分为下列几个设定(Hypothesis),盼诸君读书时留意其证据或反证:

一、《周诰》中所用的话,在春秋战国著书中语言所承之系统之外。

二、“诗三百”篇中的话言,如《国风》,大体上自应是当时的俗话;如《小疋》,大体上自应是当时的官话;如《鲁颂》《商颂》及《大雅》的大部分,自应是当时的制作中标准点,已渐有文语之趋势。把这些略去枝节而论,并无大别于战国初年以来著书者。

三、春秋战国时,各国都有方言,但列国间却有标准语,这个标准语中那国的方言占成分多,现在无可考了。儒是鲁国人的职业,孔子弟子及七十子后学者散在四方设教,或者因这层关系鲁国的方言加入这个里面者不少,也未可知。

四、《国语》是很修饰了的文言,《论语》不至这样,但语法之整齐处也不免是做过一层工夫的。至于战国子家以及《战国策》所著录的书辞,和说辞,都是据标准语而成之文言。其中文言的工夫也有浅深的不同,如《孟子》整齐铺张,犹甚近于言,《战国策》比较文些了,《荀子》更文,这都不能是纯粹的口语,因为在他的文辞中看出曼衍雕琢来。

五、为什么战国时的著述都是艺术语(Knnstprosa)而不是纯粹的口语呢?这因为古来的文书,除去政府语诰只是记话言,书写之作用只是做一种传达及遗留的“介物”外,凡涉及文书者,不论国家的辞令或个人的述作,都有“言之而文”的要求,所以在述作开端之时,即带进了艺术化,“文言”正可解作“话言的艺术化”。

六、且不止此,春秋时大夫的口语调及国际间的词令,也有“文”的倾向。如《论语》,“诵‘诗三百’……使于西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不学诗无以言”。《左传》僖二十三,“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请使衰从。……公子赋河水,公赋六月”。这些地方,都可看出当时在口辞也要文饰的,至于写下的必更甚。《论语》“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这竟成了佳话。而屈原以娴于辞令之故,议号令,对诸侯。所以在《左传》《战国策》上所载各种的应对之辞,书使之章,有那样的“文”气,虽不免是后来编书者整齐之,然当时话言固已“文”甚。然则在这风气中,诸子百家开始著作,所写者必是一种艺术化了的语言,又何可怪?

七、汉初年的词令仍是《战国策》中调头,上书者和李斯没有什么分别,作赋者和楚词齐讽不能不算一气。且西汉方言之分配仍可略以战国时国名为标(见《方言》),而西汉风土仍以战国为分(见《汉书·地理志》)。邹阳之本为战国人者,可不待说。即如贾谊、枚乘,战国气之重,非常明显;虽至司马长卿,文辞仍是楚词之扩张体;至司马子长,著作还不是《战国策》《楚汉春秋》一线下来的么?这些仍然都是文言,都不是古文,因为他们在文词上的扩张,仍是自己把语言为艺术化的扩张而已,并不是以学为文,以古人之言为言。即如司马长卿的赋,排比言词,列举物实,真不算少了。虽多是当代的名物,引经据典处真正太少了。这样的文词,并不曾失去口语中的生命,虽然已不能说是白话(汉赋中双声叠韵联绵词皆是语的作用,不是文的作用,又长卿用屈宋语已多,但屈宋去长卿时仅及百年,不为用古)。

八、自昭宣后,王子渊、刘子政、谷子云的文章,无论所美在笔札,所创作在颂箴,都是以用典为风采,引书为富赡。依陈言以开新辞,遵典型而成己体。从此话言和文辞断然的分为两途,言自言,文自文。从这时期以下的著作我们标做“古文”,古文没有活的生命。此说详见第三篇《扬雄章》中。

以上所说恐头绪较多,未能使读者一目了然,现在更作一图如下 :附论语言之变迁与文学之变迁。

假如语言起了重大的变化,会不会文学随着起重大的变化呢?

自然会的。且就目前的形势而论,近年来白话文学之要求,或曰国语文学之要求,实在因为近数百年北方话中起了重大的变化,音素剧烈的减少,把些原来绝不同音的字变做同音了,于是乎语言中不得不以复词代单词了,而汉语之为单音语之地位也就根本动摇了。这么一来,近代语已不能保存古代语法之简净(Elegance)而由传统以来之文言,遂若超乎语言之外,则白话的文学不得不代文言的文学以兴,无非是响应语言的改变。若语言不变化到这么大,恐怕人们以爱简净(Elegance)和爱承受的富有之心,决不会舍了传统所用既简净又丰富的工具。文学与语言之距离,既要越近越好,即是不如此要求,也免不了时时接近,偏偏语言变化得如此,对于遗物遂有不得不割爱之势。若不是语言有这么大的变化,恐怕现在的白话文学也不过是唐宋人词的样子,词单而质素丰富的话,读出来能懂,又为什么不用他呢?说所谓官话的人,感觉国语文的要求最大,因为官话和中世纪话太远了,粤语之变并不如此远,或者说粤语的人感觉这种需要也不如北方人之甚。“若是大家可以拿着广韵的音说话,文言即是白话,用不着更有国语的文学。”(赵元任先生谈)

假如文学起了变化,会不会影响到语言,文学变影响语言只是一种“文化的影响”,这个影响是较浅的。文学凭借语言,不是语言凭借文学,所以语言大变,文学免不了大变,文学大变,语言不必大变。 f+XPhHxhMsq57lB06ACiQLcMuQVnnZcBECS95WNla/lb/28AfNfUcK08AA1dQlJ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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