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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饭

江南是鱼米之乡,历代的地方志上几乎都记有“饭稻羹鱼”这一句。嘉兴出产的稻米分粳、籼、糯三大类别,若细分的话,据说历史上品种有三四百个之多。我曾在清代的一则笔记上看到,嘉兴某乡出过一种专供宫廷享用的贡米,这种米煮熟后色泽碧莹,是粳米中的特品,美名“香秔”。嘉兴人习惯于吃粳米饭,五六十年代有一种从泰国进口(或引种来)的洋米,煮熟后饭粒细长也颇软糯,上海人叫“洋籼米”,爱吃,但嘉兴人吃不惯。

除了粳米饭,从前嘉兴还有一种冬舂米饭。冬舂米也可写作“冬双米”“冬藏米”,历史可以追溯到汉代。这种米由粳稻谷经过木砻、杵臼加工成糙米后,加水拌以清糠上囤,待其发热过一二月开囤,米色黄,煮成饭涨性很足,吃口松软清香。加工冬舂米都在腊月里进行,这时比较少虫害,易于贮藏。冬舂米也有用籼稻谷做的,米价比较粳稻便宜多了,记忆中多为贫困人家食用。乾隆时有善制冬舂米的米工,所制米鲜润,曰“陶米”“顾米”,故老啧啧称美,声犹在耳。

对冬舂米独持异见的,我见到过一位:清末医学家王士雄。王氏字孟英,海宁路仲人。路仲在嘉兴西南,同属杭嘉湖一域。王孟英著有《归砚录》,薄薄一册,七万余字,多临床医案,兼及摄生,为后世医家所重。卷一引“章杏云先生《饮食辩》云:‘凡米新者,香甘汁浓,养人为胜。’……又极言炒米之弊,余皆韪之。盖米愈陈则愈劣,纳稼之时,但宜藏谷,随时碾食,则香味不减而滑。乃嘉兴等处不谙藏谷之法,刈获之后,即舂而入囤,用糠蒸数月,米色变红,如陈仓之粟,名曰冬舂米,取其经久不蛀,亦杜远方贩运,以惯食此米者,不出二百里之外也……然米经蒸变,不但色香味全失,而汁枯性涩,是去其精华,徒存糟粕也。故煮粥不稠,造饧、酿酒皆不成,与炒米相去一间耳”。

这二百来字,把冬舂米的弊益都讲到了。王孟英精医学,于养生具卓识,他在一百五十多年前撰写这一则笔记,提出吃冬舂米无异于尽食米之糟粕的观点,是合符科学的。

冬舂米最早见于记载的,大概应推南宋范成大的《吴郡志》,其卷二“风俗”记云:

腊日并力舂一岁粮,藏之土瓦龛中,经岁不蛀坏,谓之冬舂米。

冬舂米已如上说。炒米,古之火米也。或曰米花,或曰米泡。以糯米或粳米,杂砂炒之而成。在我的家乡仍留有“炒米”的古风(我有《炒米茶》一文详记,此处不赘述)。年节上,主人撮一把炒米在盖碗内,加糖以沸水沏之饷客,称“炒米茶”。家常亦作点心吃,觉得并无不可。王孟英据《饮食辩》谓“又极言炒米之弊”,惜未细说,不知其所以然。但此物在灾荒的年代,却竟有殊出意外的妙用。

上世纪60年代初,举国粮食紧缺。乡下大饥馑。城里人也都饿慌了。居民食堂发明“炒米饭”,即把米炒熟后加水煮成饭。“炒米饭”在性质上有点类似冬舂米饭,一斤米炒熟后,最多可以做成三斤半米饭,在视觉上获得满足,吃起来却像是“空”的,刚放下饭碗,拨转身肚子就咕噜。人类有时需要来一点自己骗自己的举措,这样能够把本不该如此的日子打发过去。

米饭的做法比面食简单,赤豆糯米饭在一年当中顶多吃二三回,重阳节嘉兴有一种赤豆糯米糕,依然保持饭的模样,吃起来很是香糯。在平时,嘉兴人为调剂口味,有两种饭食很有特色,即咸肉豆瓣饭和猪油菜饭。这两种饭食,籼米根本无法做成,籼米没有黏性,是松散的,不能把咸肉、豆瓣、青菜烧入滋味中去。咸肉豆瓣饭把咸肉切成丁,肥瘦相间,和蚕豆瓣一起烧入米饭中腴美异常。猪油菜饭也加咸肉丁,开锅后舀点熟猪油一拌,亮晶晶,油漉漉,香气热腾腾地扑鼻。猪油菜饭吃起来很滑口,平常两碗饭量的可以再添一碗。菜饭一顿吃不了,剩下的可以煮菜粥,百热沸烫,咸鲜适口,比白粥更有滋味。最近,我住的地方附近新开了一家小饭馆,老板是上海人,中午供应的咸肉猪油菜饭,每次都令我很失望。那饭馆烧菜饭用的是小白菜,不切细,梗子和菜叶都很长,并且把饭盛在盆子里,像扬州炒饭的做法。他可能不懂得烧菜饭用的青菜必须是矮脚青,菜梗肥糯,容易入味。长梗青菜瘦硬,也不宜于烧菜饭,更何况苦酸唧唧的小白菜!

一日三餐人称早饭、中饭(也叫“点心”)、夜饭,与人相遇,凡在用膳前后的点儿上,问候的敬辞总是一声“饭吃过了 ?”“饭”字当头,可见对米饭的情有独钟。我有位同事年轻时当兵去北方,在食麦之地待了十多年,却一点也没有改变饮食习惯。我们一起出差在外,不拘到什么地方,他进了饭馆坐下第一句话就是:“来碗米饭!”如凑巧没有米饭只有面食,脸色就显得很难看,甚至拒绝进食。同事人品朴厚,跟他用不着去说“随遇而安”那一套,他常常瞪大眼睛无法理解的是:饭店怎么可以没有米饭呢? hJufil12U0Aegpg7sI2nwmmac0HkCdeBSNNCDllx31y8ARoN1vBAjbTboxrRjDa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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