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吃了河豚,百样无滋味”。这在嘉兴似乎应该请出蟹兄来,换成“吃了河蟹”其他什么都可免吃。在我的记忆中,嘉兴这地方很少见河豚,对于河豚的吃法也只限于口谈,比如煮河豚必须在野地,煮时不加锅盖,且谈者都有一种惧怕毒死的心理。五六十年代,每年五六月黄梅水发,鱼行里来一种斑鱼(和河豚一样也产于长江),头圆尾细,背部多褐色斑点。斑鱼会发怒,触着它身体的某个部位便腹胀如鼓,都叫它“泡泡鱼”。斑鱼的滋味也甚鲜美,但因长相太像河豚,没人敢吃,鱼行只好把它当作“肥料”处理掉。
河蟹则南北有之。在全国恐怕还找不出一个不食蟹的地方来。嘉兴蟹从前以产在南湖的最有名,“南湖清水大闸蟹”的招牌一直要挂到杭州的鱼市上。秀洲区洛东乡思古桥下的铁脚蟹、海盐沈荡的横港蟹、桐乡同福的龙王庙蟹和嘉善汾湖的大小螯紫须蟹都是著闻一方的名蟹。南湖蟹早已绝迹,现在南湖里找不出一只蟹脚,那都是污水给闹的。我年少时,南湖的水是可见游鱼的!“南湖蟹粉”为浙菜的一道名菜,炒蟹粉、炒蟹黄在以前是很多见的馔食。刘禾兴的一碗蟹黄面不过是六毛钱。但以我个人的经验,把蟹煮熟剥壳剔肉,加熟猪油煸炒后已离开本味甚远。上品的吃法总还是以清水蒸煮,吃时蘸醋姜吧。《红楼梦》第三十八回写到贾宝玉诗咏螃蟹,有“泼醋擂姜兴欲狂”之句,这应该是对吃蟹最切实也最传神的描写。嘉兴的新丰姜是历史上有名的特产,当地虽不嗜辣,但对于姜的食用都很认同。在吃蟹时,把姜切成细末,加酱油、醋、糖,便是很好的佐料。这里头关键是姜末必须多,方可吊出与蟹肉相配的鲜味。我去饭馆吃饭,有时也吃到河蟹,但不知道为什么,嘉兴的饭馆酒家对于蟹的佐料,总是在一小碟醋里放那么几粒姜末。向侍应提出多加姜末,总是很难领会。几粒姜末是无法“擂”将起来的,在这里我真诚地希望所有的饭馆酒家们注意到这一点:在上蟹时(海鲜中凡需佐料蘸食的同理),务请在醋碟里多加姜末,再来一点酱油和糖,那花不了几个钱。不然,实在是辜负了在水族中已成为显贵的蟹兄!
有些人不爱吃蟹,那是因为动手的麻烦。《红楼梦》里写到有一套专供吃蟹用的工具,砧、锤、针之类,都是檀木做的。民国时期,有产者家庭也有这种玩艺,摆开来一总八件,像小孩的玩具很是精致。拿“蟹八件”吃蟹已是艺术的吃法。在大多数的家庭里不借助于工具的艺术吃法,是蟹肉蟹黄吃干净后,把壳拼成一只“原蟹”。这种吃法是需要有过细功夫的,能持有这种功夫的人,一般都是性格偏于沉静,有一点艺术冥想者的气质。
从前酱园店里出售一种“醉蟹”,即把活蟹放在酱油甏里腌制,生吃,其味不在宁波的“蟹股”之下。死蟹无味,因此吴方言里有“死蟹一只”的俗语,形容事情到了极其尴尬难办的地步。蟹在嘉兴话里还有“横爬”(爬读如“攀”)的别称,那是从蟹的走相上得来的。
吴地家庭里有一种面拖蟹的烧法,把蟹一剖两半,蘸面粉入油锅煎,待面粉微黄加酱油、黄酒、糖、盐和葱白、姜片烹烧。面拖蟹选二两左右的小蟹,价格尚不算太贵,过饭下酒都很相宜,可以称作“平民吃法”。又,近四十年来河蟹多有人工养殖,本味渐为配合饲料所去,而面拖蟹之浓油赤酱正可补救到这一点,仿佛是有些“一俊遮百丑”的意思在里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