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盐齑菜的“齑”,我早些年就查过字典,是指切碎的腌菜或酱菜。我的家乡所称的“盐齑菜”,却是整棵青菜在缸里踏腌而成的那种,这摆到“广文先生”那里,一旦“咬文嚼字”起来就有些不妥了。但好在文字放在方言里头,原本该有些“自由度”的吧。
称腌青菜为“盐齑菜”,据我的看法,无非是取“齑”的谐音“鸡”而已。在我小的时候,早上吃粥去缸里摸出棵腌菜来,雪白的菜梗,碧青的菜叶,切碎装在一个高脚碗里,家里大人总要赞美一声:“是吃白斩鸡呵。”这个印象至今仍留在脑海里很深。
白斩鸡是江南一带的名吃,吃白斩鸡佐以酒和面条,其意是在吃鲜嫩的白鸡。早晨去白鸡面店喝酒,堂倌先端出一盘白鸡来,盘子里放四块白鸡,由吃客任意选取一块,慢斟细酌地把白鸡和酒吃完,最后才上一碗鸡汤面,没别的佐料,把蘸白鸡的糟油麻油酱油浇在面条上就得,唏哩呼噜吃下去尽可一饱。上海的小绍兴白鸡自80年代起大行其道,传说有祖传秘方。其实做白斩鸡没什么奥秘,先烧一锅水,俟水沸后把洗剥干净的原个头鸡放入锅中,沉头没脑地煮一滚,取出鸡浸冷水中凉透,再放入沸水锅里,如此来两下,加一点盐和黄酒,稍滚即连锅端起离火,余下的时间靠鸡汤焐。焐得时间越长,鸡越鲜嫩。若家中没有大锅,放不下原个头的鸡,剖成两半亦可。
把“盐齑菜”比作“白斩鸡”,这是因为从前嘉兴一般的家庭,不要说吃白斩鸡了,便是过年的“年鸡”,大多也是加了不少茨菇红烧的(这样可以经吃些)。有句俗话叫做“问客杀鸡”,主人提刀捉鸡,客人夺刀放鸡,如此扭结二三回合。究根是在礼数上虚应故事,表示一下主人的心意,哪里像现在几乎天天食有鸡!但“天天食有鸡”也有问题,烧白斩鸡最好是三斤左右未下过蛋的三黄鸡,其次是四五斤左右的阉鸡。“三黄鸡”是上海人叫出来的,嘉兴人称之为“草鸡”,杭州人叫“本鸡”,正宗的现已很难寻觅。现在市场上大多卖的是配合饲料喂养、两三个月出货的肉鸡,你若想自己尝试做一回白斩鸡吃,那么就请耐心地去搜寻,看羽毛,辨皮色,摸摸脚杆和爪子是否坚硬。但即便看准了,心里却依然忐忑,因为有一种配合饲料可使肉鸡做到羽毛、皮色、脚爪同样也都是“三黄”的。
这样说来,在家庭里做正宗的白斩鸡吃还是难以办到。盐齑菜则不然,只要肯动手。做盐齑菜是在霜降后,这时的矮脚青经“霜打”后有甜味,买回来晒上两三个日头,使水分收干,拍去菜上沾的泥尘,在腌缸里放一层菜,撒一点盐,人立在缸中双脚跳踉,切嚓切嚓踏。如此周而复始,过程很简单。但要使底下的菜翻上来,却需费很大的力。踏腌完后,压上几块石头,大约过一星期后,腌菜逐渐散溢出特别的清香,无以名状,总之是给人一种如此居家生活就很安适、充实的感觉。嘉兴一般人家的腌菜缸都不会太大(不像乡下用的七石缸,腌菜可以整整吃上半年)。嘉兴人做一点盐齑菜吃,一方面是数十年前不少人家还留有乡村生活习惯的痕迹(如我的祖母就是乡下人出身),另一方面盐齑菜确是很好的粥菜,菜梗经腌渍后雪白生脆,菜叶碧青,菜心则微黄,很娇嫩的样子,咬嚼起来呱唧呱唧很是爽口。但孩子们大都不爱吃菜叶,这时家里大人就会来哄劝,谓“吃菜叶有得衣裳穿”。这句话女孩子最听得进,女孩子从小就爱穿漂亮衣裳。可是我小时候以及少年时代,大多数人家穿衣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原因一是孩子多,缺乏经济能力,其二恐怕更主要是每年发一丈多点布票,无法做到脱套换套。因此吃盐齑菜时,多吃菜叶成了孩子们对有新衣裳穿的一种美好向往。
做盐齑菜如上所说的俗称“毛腌”,若把菜一棵棵洗干净晒一晒再腌,味道就大不如“毛腌”。老嘉兴若看到有人把菜一棵棵洗干净晒一晒再腌,是会感到很可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