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逢菊瘦蟹肥的晚秋时节,我踏上了介于江海之间的苏北平原,孤帆一片,从长江口的上海,由水路到达南通,接着转车去如皋。如皋事毕,又游了几个小镇。兴尽归来,记我鸿爪。
这次因为如皋县召开城市总体规划会议,住在冒家桥边的宾舍中,使我早晚得游明末冒襄(辟疆)的水绘园,畅谈了董小宛的故事。当我小立冒家桥时,无意中谱了一首忆江南小词:“江南好,信步冒家桥。流水几弯萦客梦,楼台隔院似闻箫。往事溯前朝。”凭吊古迹,触景生情的一刹那间,这种感情,近年来越来越多,这也不知为什么?我自己也在想,这恐怕是因为思想解放了,少时读了几句旧书,略知一些地方历史掌故吧?对风景来说,对名胜古迹来说,在旅游时多少丰富了我的情趣。比之那种到此一游,吃喝玩乐,追求一时刺激,可能略为高尚一点。我对于游的认识,总以为要有点游的准备,即文化修养。而地方上对游者也要多少供给一些地方历史及风土的介绍。文化的修养,并不全在课堂教育,自学与旅游,也会带来莫大的益处,读书万卷,行路万里,才能达到“下笔如有神”,所谓“文以好游而益工”。我常常和青年同学们谈学习,我总告诉他们在舟车中,也是很好的大课堂、活课堂,窗外窗内,可以见闻到、学习到很多东西;如果专心打桥牌,或终日昏昏,如在摇篮中贪睡,即是最大的损失。老实说,我的很大一部分知识与画本,便是从旅游中得来。读书是学习,社会也是学习,“莫等闲白了少年头”,这话可说是“语重心长”。
话离题太远了,该慢慢地言归正传。我游的那个如皋县,是座苏北的古城,城周以水,形近于园,四面有门。外城之中有内城,亦同形,今城废,而两道环河,杨柳夹岸,市桥跨水,却分外的幽美宜人,因此,我称它为双环城,这在全国城市中还是少见的。“小城春色”,此语醉人,可惜我来已是晚秋,然丹黄橙红,晚菊老枫,犹是点缀于衰柳颓杨之间;而水边人家,照影清浅,可说是着叶无多饱看难,另有一种依恋人的风姿。
过冒家桥,经冒家巷;或沿内城河,皆可走向水绘园。这园是明末冒辟疆的别业,是我国名园之一。
冒襄,字辟疆,自号巢民,如皋人。生于明万历三十九年(公元一六一一),卒于清康熙三十二年(公元一六九四),享年八十三岁。他幼有俊才,十岁辄能赋诗,负时誉。天启间,与桐城方以智、宜兴陈贞慧、商丘侯方域一起反对宦官魏忠贤,当时称四大公子。又结复社以反对阮大铖。曾中副贡,授台州推官。后来隐居不仕,在水绘园内读书作文,宾从宴游,极一时之盛,著有“朴巢”、“水绘”二集。
董小宛,名白,一字青莲。明天启四年(公元一六二四)生。金陵名妓,后客苏州。小宛天姿巧慧,容貌娟妍,针神曲圣,食谱茶经,莫不精晓,尝集古今闺帏之事,汇为书,名《奁艳》。遇冒辟疆坚欲委身。崇祯十六年(一六四三年),以负累轇轕,事将决裂,逢礼部尚书钱谦益以三千金偿其逋,致之皋城归冒。清兵南下,时和冒渡江避难,辗转于离乱之间达九年。于顺治八年(公元一六五一)卒,年二十七。冒辟疆为作《影梅庵忆语》,记其感情始末。
冒辟疆与董小宛的史实如上。因为董小宛曾误传为顺治帝的宠妃董鄂妃,说她后来进了宫的一段故事,董小宛之名越来越流入人间,在历史上她与当时的柳如是、顾横波、李香君一样为人乐道。
水绘园的变迁,民国《如皋县志》卷二上说:“在城东北隅中祥寺、伏海寺之间,旧为文学冒贯一别业,名水绘园,后司李冒襄栖隐于此,易园为庵,构妙隐香林堂、默斋、枕烟亭、寒碧堂、洗钵池、小浯溪、鹤屿、小三吾、月鱼基、波烟玉亭、湘中阁、县霤山房、涩浪波、镜阁、碧落庐,一时海内巨公知名之士,咸游觞咏啸其中,数传后仅存荒址,已属他姓。嘉庆元年(公元一七九六),冒氏族人赎而复之为家祠公业。”解放后,已扩建为人民公园,虽非旧貌,而境界自存,所谓“水绘”二字,尚能当之。而面水楼台,掩映于垂柳败荷之间,倒影之美,足入画本。此一区建筑群之妙,实为海内孤例。水明楼之经营当在新安会馆之时,闻系文园主人汪氏之手。汪皖人。(见余著《园林谈丛》)厅事数迭,缀以临水诸构。以二面东小厅,联南向之旱船,有楼可登,楼下悬挂水明楼额。绕以水花墙,其内各自成院,点石栽花,明净雅洁,围而不隔,界而不分。建筑本身虚实之对比,与水中真伪之变化,顿起“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之感,仿佛冒氏盛时,风景依稀。那天正有一位美籍华人专家在,他原籍如皋,与我小谈该园往事,他恋乡之情油然而生,出园时,回首再三,历史遗产其感人者正在此,我深信在他心灵中,当留下一个深刻的故里印象,起无限爱国之思。
苏北园林自成体系,当以扬州为代表,其流风延及附近泰州、如皋等县,并远及淮安、淮阴等处,最盛之时在乾隆之世。《扬州画舫录》所绘庭园,每见楼阁高下,院落重叠者,今几无存。考其园主,类多皖人业盐于此者,此新安会馆一组,与此时期仿佛,亦扬州园林之特征而今幸存者。(见余著《园林谈丛》及《扬州园林》)
陈其年《水绘园记》:“水绘之义者,会也。南北东西皆水绘其中,林峦葩卉,块圠掩映,若绘画然。”此园名之由来。今所见建筑,依池而筑者,琴台、竹房、水明楼,中为新安会馆,西则雨香庵,至于水绘园初时情况,同记:“古水绘园在治北,今稍拓而南,延袤几十亩。”今尚能寻者惟西北“画堤,堤广五尺,长三十余丈,行已得水绘庵门”。今堤存,而尺度与所记正同。园门前为通城巷,通城巷与冒家巷连。此一遗迹,宜妥保之。陈其年为陈定生子,略晚于冒辟疆。
游罢水绘园,不禁使我想起了水绘园的后人冒鹤亭老先生,记得二十二岁那年随夏师瞿禅第一次谒先生于上海,初次见到他珍藏的冒辟疆与董小宛的像。今园中所悬挂的二像,是他所藏的复制品。冒先生是学者、诗人,他的儿子孝鲁先生亦工诗,所谓“名门”之后了。我们是忘年交,是朋友,见园怀人,想得就比较多。冒家桥之南有定慧寺北向,殿环楼,而寺之外三面又皆水,此亦佛寺建筑之特例。我称之为“殿环楼,水绕寺”。为如皋又添一景。至于县文庙,今存大殿,建于清顺治间,用材坚实,结构完整。这些都是如皋历史的证物。
一九八〇年初冬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