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天气,我从上海虹桥机场恭迎了日本归来的鉴真造像,又恭送上了去扬州的专车,勾引起我扬州的旧梦。在这暮春时节,终于做了一次衣带云霞,飘然去来的漫游。闲中风月,老去江湖,这是我年来忙里偷闲的情绪。我没有那“误落尘网中”的陶渊明的清高,却多少还存有“错怨狂风扬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的未甘自弃的想法,这又鼓舞了我重振疲躯,数日小游何尝不是一味最好的兴奋剂呢?
二十年来我来往扬州的次数真是无可计算,对这“淮左名都”的风光,也算是享受够了。当我进入西园宾馆之际,满眼杨花,又是柳老飞绵,有些怅然,感到春已堪怜,看花又是明年了。不料步入旅舍,正对绣球一树,皎白如雪,笼罩整个窗台,我的视线被它吸住了,高洁无尘,有此境界,人间天上几时能得,我私自欣慰,如果上月到此,太早了,迟来了呢,又阑珊花意零落残英。这似乎是佛家所言的“缘”吧。
我在这小斋中盘桓三日,朝饮堕露,夕赏斜晖,几乎将这树繁花比作缟衣仙子,我如入幻境了。当我痴立在花下,随便问了一位久居此地的青年服务员,想他也能同赏此景,不料他却无动于衷,盲然不知所对。这正是“青菜萝卜,各人各爱”。种花一年,看花十日的心情,在他是始终不会理解的。
这在我们也不应错怪他,应该说是我们对下一代的文化教育不够。我开始谴责了自己,仿佛在他们身上犯了罪过,我沉默了。
瘦西湖确是美,空灵淡远,宜人情性。我从第一次游瘦西湖,直到如今,景随情异,我的感触是有所不同的。瘦西湖的白塔、五亭桥,原是仿北京北海的,不过具体而微。但它没有北海的豪华。那种皇家的金粉,已渐渐适应不了近来的我。“城曲深藏此布衣”,在今日来讲,我只能在瘦西湖信步、荡漾,似乎较得体吧。“赢得二分明月夜,扬州千古属诗人。”瘦西湖有灵,亦将有此同感乎?
游罢瘦西湖,舍舟登岸,缓步到了小金山的“月观”,望“四桥烟雨”,我已由动观的游境,到了静观的小休,我们啜着香茗,那竹影兰香,与窗外鸟语桨声,在一抹斜阳的返照中,室内现出了香、影、光、声的变幻,神秘极了。贝多芬创作那举世闻名的《月光曲》,亦正是记下了在那微妙的瞬息间,可惜我的拙笔,又怎能描绘她呢。
大明寺西园新近又整修过,我曾经建议拆建的几座古建筑,都安排得很妥帖。山涯水际,平添景色,所谓古园林整旧如旧,这些不能不说是钱承芳、朱懋伟两同志的匠心,他们对地方文化历史了解多,又热爱乡邦文物,当然能收到今日所见的效果。西北角那座新移楠木建筑,额为“见山楼”,我们在此小坐,俯视全园,而池水一潭,照影清浅,良辰美景,乐此朝夕,二君要我掇联张之,我脱口凑了一对:“假假真真,池月幻同明月洁;朝朝暮暮,平山那有见山高。”因为平山堂在它的东面,地势略低此楼,今定胜古,故有下联构思。最近武汉市在设计黄鹤楼,以图纸征意于我,所拟方案将宋代二层、清代三层,提高到今日的五层,说是要超越前代。这未免令人哑然失笑,如果再过一万年,那时的黄鹤楼将要超越泰山之巅,登高赋诗,亦必易为摩天望江了。
到了一个旧游之地,免不了怀人,想到当年的老朋友。我初到扬州,认识了黄汉侯老先生,他比我年长,诚朴热忱,爱友若命,他每天倚杖来陪我,踏遍了整个扬州。他是著名的牙刻家,海内推为第一,郭沫若、叶恭绰、陈叔通诸老皆以文辞表之。他日间与我偕游,晚间挑灯为我挥铁笔,第二天清晨又匆匆到我旅居的萃园来看我,奇文共赏,其情宛若目前。可惜这些精美的作品,在浩劫中几化为乌有,每想到此,如何不愧对亡友。在我今天写着有关扬州的著述时,是何等地悼念他老人家呢?我重经他的石牌楼故居,孤独地站在门前,往事历历,和泪俱至,交谊生死,我情何堪。如今扬州牙刻已成绝响,后继无人,我不仅怀念此老,更伤心此老的艺术也随之与世告绝。如果没有这“十年一梦”,在他晚年,必可以有一二传人。
离开扬州,参加镇江市城市规划会议,横渡长江时,镇江诸山,重入眼帘。回首扬州,平山堂亦好,见山楼亦好,“平”的是什么山,“见”的是什么山?那隐隐青山还远远地隔江在望呢!扬州无山,要借景镇江,因此二地相依为命。而镇江本身呢,三山五泉,南郊诸壑,孕育了宋代米家山水,流风余韵,远及海外,为中国艺术放出光彩。故镇江之山,世界之宝也。看莽莽南徐,苍苍北固,如此山川,大有“三山镇京口,此地镇长江”之概。山与水是镇江称雄之由,持此以赠,愿祝千秋,葆此风光,永垂后昆,则芜辞之作,且非徒然哉。
一九八〇年五月于镇江河滨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