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诗人江弢叔有过一首诗:“我去寻诗定是痴,诗来寻我却难辞;今朝又被诗寻着,满眼溪山独去时。”虽然时过一月有多,仍然是满目溪山,出没身前。那是新秋天气,我作了桐江严滩之行,又经过了富春江,真是身在图画中。人们常爱提的元代黄子久《富春江卷》,重新照眼舱前,并且将手卷越展越长,引伸到了建德境内,可算是盛事了。
富春江、桐江之美,在于平波卷舒,层峦叠翠,有层次,有曲折,其明秀雅洁,可以谈得上无一点俗气。使我想起少年时读郁达夫先生的那篇关于桐君山的文章,写得太好了,老犹难忘。尤其他笔下的主角是他自己,有情致,能移人。十余年前去新安江水库,过桐庐,居然登山一次,下瞰桐庐城,江水如练,城郭俨然,自然景色与古代城市,起了极鲜明的对比,建筑家往往用此手法来表达其设计匠心。桐君庙在山巅,有小径可循,石壁上的古人摩崖石刻,容我剔荆细心观赏,而风篁夹道,古木盘空,穿林闲望,所构成不同的景物,可真是画也画不出。我呼吸了那沁人心脾的空气,新鲜足以“醒醉”。怀想当年郁先生瘦瘦的身材,着件陈旧的长衫,蹬着布鞋,缓缓登山,谁也认不了他;也许同我一样,看石刻,览江景;到了桐君庙前,飘然临风,起了种种的幻想,才写下如此美丽的篇章。可惜郁先生下世已卅多年,桐山无恙,斯人长往,我黯然久之。这次到桐君山,景物依然,可惜山下正在建造一个大茶叶厂,它的烟囱可能正与桐君庙并肩,黑云滚滚,又增奇观。如此“佳构”,正如过去一度所标榜的“新风景画”一样,令人啼笑皆非。深望我们搞建筑的同行,多少要“风物长宜放眼量”。
桐江上游到严州府的境地,水浅了,滩宽了,故称严滩。此时万象空明,秋入三更,滩声之美,幻入诗境。声是动,境是静,动静交织出极神秘的山景水色。
严滩的北岸有钓台,是汉代严光(子陵)隐居之处,原有光武祠,今废,而古碑尚有残存者。我们登上东西钓台,是两座峭壁小峰,甚奇险,望云山苍苍,江水茫茫,襟怀顿宽,可惜建筑物仅存一亭,还是半废,未能起“点景”作用。我们到此是为了规划此风景区而来的,虽有异于一般游客,但怀古览景之心,人皆有之。崖上古树盘根,新枝低垂,我不觉破口而出,吟了“悄立钓台人不识,临流俯视望严滩”之句,诗是打油,但多少表达了我对这古树的一刹那间的感情。归途经过大水闸、发电站,确是新貌了,容我们的画家描出美丽的图画,歌颂新中国的建设,在心境上起了蓬勃向荣之感,领略到建筑之美。我爱自然之美,亦爱人为的建筑之美,两者平分秋色,予人以不同的感受。
我想瞻仰一下郁达夫先生的故居,向往已几十年,这次居然在归途中达到了目的。当我走到富阳文化馆前,郁先生的大儿子天民同志早已等候着我。郁家我熟人多,唯天民同志却是第一次见面,他与郁先生像极了,不过比郁先生丰采得多,没有他父亲那样憔悴。一望而知不会差错,亲切的握手,两人的手中仿佛导电一样,体现了这不寻常的会面,他带领我到满洲弄郁氏故宅,那窄狭的陋巷、低小的石库门、剥蚀了的粉墙,都与当时没有两样,只是其中的三间楼屋已重为之翻建,如今天民同志居住着,每年要接待许多中外来宾。我从这座旧墙门,长满了杂花的天井中,想到了郁先生在此度过的童年。这秋初的阳光,蔚蓝的晴空,都照映过这一代的大文学家。我从天民同志的脸上,仿佛看到了我四十年前见到的郁先生。那天谈得很畅快,交换了许多有关史实;我猛然记起了他父亲写的“楚泽尽多兰与芷,湖乡初度日如年”之句,那种在旧社会内外交困的复杂心理,吐出了这样沉痛的诗,不禁默然泪下,惋惜他未能见到今日。天民同志又陪我上江边山麓的郁氏别业,小楼一幢,是达夫先生的长兄曼陀先生奉母颐养之所,江流绕山,帆影移槛,景物平远。我最爱这一带江上的蚱蜢舟,两头尖尖,轻巧极了。宋代女词人李清照词上的“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就是这种船。它与江帆形成了非常明显的小大对比,在水平如线的江景上,划出了极轻灵的画面。抗战初郁老夫人在此楼夹墙中绝食殉难。后来曼陀、达夫兄弟又相继为国捐躯,游人到此往往驻足,以志敬意。当然像我这样的人感触更加深了。下山登车前,天民同志与我握别,转身回满洲弄去了,遥望背影,无异乃父,却已是第二代人了。
一九七九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