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园林的社会背景与市民生活

中国园林发展到明清，可说已经是成熟时期。在封建社会历史阶段，也到顶点了。园林之盛，既超越前人，事出必非无因。当然与社会背景、市民生活，不可分割，此二者促使园林艺术得到新的成就。

明代从嘉靖、隆庆时代的稍安局面，至万历初年，施行“一条鞭”法，人民生活安定，社会经济较为繁荣，出现“四海澄平”的现象，到中期兼以采矿业工商业的发展，形成富强的局面，而徽州苏州和山陕商人应运而生，资本主义萌芽的出现产生了新兴的市民阶层。嘉靖万历以后，土地兼并加深，地主与官僚，其财富日益增加，生活日趋豪华，从今日所存的明代大住宅来看，以此时期与其后者为最多。虽然明初对建第宅规格极严，未敢逾越，迨至中叶后法律松弛，大宅遂多，但物质基础还是处于主要地位。建筑质量高，技术精致，具有“工整”“雅秀”的风格。而园林之存者亦以此时为多，艺术水平亦高，如上海豫园、嘉定秋霞圃、苏州艺圃、泰州乔园等，当时市园之筑则较郊园为多，多数为宅园，便于朝夕可临，且视郊园为安谧，又减舟车之劳。

明清官僚到了晚年，告老还乡，必置田宅，悠游岁月，尽声色泉石之乐，故戏曲盛行，园林兴建。而此两者未能孤立言之，同时文学书画又为造园之立意源渊。造园家精通诗画雅擅剧曲，张涟、张南阳、计成、李渔等人才辈出。苏州、松江、吴兴、扬州、北京等地，名园林立，亦即官僚地主富商集中之地，文人会集，手工业发达，形成著名消费城市。造园在经济物质基础、自然环境、气候条件等，复皆具备。主人好客，文人画家策划，在造园中体现了闲情逸致的士大夫思想意识。名工巧匠为之经营建造，于是城市山林，宛自天开。文酒之会，几无虚日，藉啸傲林泉之资，用以培养声誉。家乐与园林，成为士大夫自命风雅的工具！钱谦益常熟拂水山庄，冒襄如皋水绘园，名士美人，林亭诗文，为人艳称，《陈圆圆传》所云：“圆圆陈姓，玉峰（昆山）歌妓也。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昆山固多园林，半蚕园名满江南。魏良辅创“水磨调”，即当时盛行之昆曲。它如江西弋阳腔、浙江海盐腔，亦风行至盛，海盐多名园，有张氏涉园、冯氏绮园等，绮园今日在浙中应推第一。

地主官僚集于城市，造园匠师则来自农村，以廉价的工资为他们建造园林。吴县香山之木工，吴县胥口之假山工。苏州虎丘之泥塑花工，尤为人们称道。城市之手工业者，在造园中占一席位置，苏州扬州之家具、砖木雕、书画装裱、文玩等，皆为园林重要组成部分，家具吴人称为“屋肚肠”。

园主粗解园事，文人画家立意绘图，匠师为之建造。故计成在《园冶》中有“独不闻三分匠，七分主人之彦乎？”七分主人实则包括园主与谋士在一起。当然有些园主如苏州艺圃文氏、太仓乐郊园王氏，本身便是文人画家，则条件更佳了。但是明清园林，虽风气所趋，而集腋成裘，增添城市绿化面积，未始非良举。市民之喜爱树石，盆栽花木，成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乐事。至今尚存之名木古树，基本上为明清两代所遗者。因为经济财力的高下，园自有大小之分，及至普通市民，院中阶前亦必植树，安排小景，所以苏州在宋代已有“虽闾阎下户亦饰小山盆岛为玩”。此风沿及明清，踵事增华，“爱好是天然”（《牡丹亭》曲词），人们对园林的钟情，实是主要的造园社会因素。

明清时代市民的生活，是与其所处经济地位、职业、文化水平等分不开的。城市市民除地主官僚富商外，还有小商人、手工业者，以及数量极少的小吏与寒士。他们的生活在住的方面，一般皆为沿街房屋，江南且多数为二层，俗称“楼房儿”。稍富者为一厅两厢或四合院，他们量入为出，财力亦不一律，但在取得温饱之余，春秋佳日乐事从容，也要作郊游。苏州人游天平灵岩，杭州人游西湖，扬州人游瘦西湖，这些地方有园林，借他人池馆，稍作淹留，此亦人之常情。南京随园、杭州西湖的一些私家园林（又称庄子），可自由往游。庙台戏演出，市民空巷往观。平时早晨上茶馆，向晚小饮酒肆，薄醉而归，消失一天工作疲劳。有些人也喜欢养笼鸟及金鱼，玩玩小摆设，小名头书画，种点盆景，都是正常的业余爱好，可作为生活一部分来看。至于乐生送死、婚丧之事，则十分重视，在一生中是首要大事。俞振飞先生告诉我，他小时候在浙江南浔有唱昆曲的木偶戏，南浔在清代是名园集中地，今存者刘氏小莲庄，饶泉石之胜。书场则几遍城镇，跑江湖打拳头卖膏药，演“梨花落”小唱者等，这些也为市民生活添上趣味。

明代嘉靖年间，黄金每两折合白银五两，白银一两值钱一千文，当时二层楼居屋，上下四间值银十数两。猪一头、羊一只、金华酒五六坛、又香烛纸扎鸡鸭黄酒之物，共计银四两，日用品物价如此。至清乾隆间，黄金一两值银近二十两，白银一两可换大钱七百文，当时米价每升十四五文。清同治中画家费丹旭（晓楼）、硖石蒋氏门客，年薪白银八十两。其时市民经济情况可窥一斑了。

我说过中国园林是综合性的一门学问，且包含哲理。明清园林的卓越成就，也反映了封建社会后期的文化水平，这门能在世界造园学中放出异彩的边缘科学，确为中华民族增添了光彩。而全民对园林风景的爱好，多方面的文化熏陶，产生了有时代风格的各种艺术。园林的成就，并不是单独的东西，很值得我们进一步的从多方面进行分析研究。这篇小文限于篇幅，也只能粗勾几笔，存其大略而已。

（以上三文是香港中文大学属稿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