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妻离开了人世已二个月,上周我将她的灵藏送去了葬地,默默地作别,口成“花落鸟啼春寂寂;树如人立影亭亭。”墓地上有一棵枫树,我悄立在树影下,偶尔传来一二声鸟叫,环境凄恻得令人泪下,这联便是深刻印象的写实。
影这个神秘的东西,虚得令人可爱、可歌、可泣,它在不同的环境中幻成不同的感触,如果文学中没有一个影字的话,那不知多少名作不存在了。宋代词人张子野,人称他为张三影,就是巧妙地在三个不同场合中,灵活运用了三个“影”字,遂成千古绝唱。
在中国园林中,构景有虚有实,而影呢?又是虚景中的主要角色,文学中描绘的影,用到造园上去,而园林中的影又产生文学作品。虚的美往往比实的美来得更动人,精神的高尚情操则又比“实惠”来得有意义。我这个人似乎太不近人情了,爱赏云、听风、看影、幻想、沉思,而影呢?则又是其中最使人留连的。
“花影压重帘”、“云破月来花弄影”,当然是名句了,如果有心的话,多看一些文学作品,以影而成名的,真不乏其人。朱自清先生的《背影》不是在近代文学创作上的不朽之作吗!从花影、树影、云影、水影,以及美人的倩影等等,能引人遐思,教人去想。能够想的东西,至少值得难舍难抛的,“五七干校”的生活,回忆起来还是心有余悸,但是歙县山居的斜日梨影、初月云影、练江波影、黄山山影,以及村上的人影,我常常独坐中对这些景物在神往中,大自然中的变幻是世上最美丽、而难以描绘的图画。
聪敏的建筑师,是最懂得影的,檐下的阴影、墙面凹凸的块影、壁面的竹影、花影等等,绝对不肯轻易放弃而使建筑物趋于平直。因此国外的建筑物摄影,总是用黑白片来拍摄,它的效果要比彩色片来得清,真正的能够表达建筑美。
爱打扮的女人们,如今在眉间眼上,要抹深色的化妆品,使阴影加深,眉眼的变化更妩媚动人,尤其在灯幻下更显出那秋波一转的风神。
摄影家爱利用侧光、阴影;画家喜用水墨、素描,充分发挥光影效果。我从前拍摄过一张拙政园照,集宋词题了“庭户无人月上阶,满地栏杆影。”这样一点园林的诗情画意出来了,这两句宋词不也是由影所联想起来的吗?
我爱疏影、浅影,最怕黑影。小城春色,深巷斜影,那半截粉墙,点缀着几叶爬山虎,或是从墙内挂下来的几朵小花,披着一些碎影,独行其间,那恬静的境界,是百尺大道上梦想不到的。我曾徘徊在纽约香港大楼下,享受过黑影的忧郁、冷酷、沉闷,触动了我乍起的乡愁。如今我们新村也高楼林立了,那一片片的黑影,拒绝了我信步的雅兴,神秘而富有诗意的影,如今渐渐地趋向不讨人欢喜了。
夜凉如水,孤灯茕茕,随笔写了这些“影”话,“影”是美的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是虚得美,可是我们往往是注意得不够,相反电光、霓虹灯,用人为造成了许多近乎庸俗的景观,使人感到刺激太过,不能不引为作戒,这其中可能有值得很多深思的地方,恕我不多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