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五日,我与军萍兄、亚法兄去常熟秋游,由东道主曹公度兄盛情接待,次日一早,主客一行沿着虞山北麓缓坡上行。路不宽,但石头铺得极其适意,中间通车,两边走人,游客行色匆匆,前呼后应,路边摆着许多小摊,卖花、卖土特产、卖蔬果、算命看相的穿插其中。笑语喧阗,阳光穿过树叶点点滴滴地洒在每个人的脸上,路边的四高僧墓看上去特别寂寥。
游兴福寺吃蕈油面,或者吃蕈油面游兴福寺,是一枚银币的两面。不论是南齐郴州刺史倪德光舍宅建寺之初、还是宋代书法家米芾手书唐代常建的名诗《题破山寺后禅院》那会,都不会想到进入二十一世纪的这座寺院,居然与一碗蕈油面建立起唇齿相依的关系。
大凡天下美食,都附丽着一个动人的故事,蕈油面也不例外。话说蕈油面起初是兴福寺里的一道素食,供香客与僧人食用,佛事结束,吃一碗面再走。1947 年秋天,宋庆龄、宋美龄两姐妹游罢兴福寺,在寺外林中野餐,侍卫从寺里端来几道素菜,还有热气腾腾的蕈油面,姐妹俩吃了连声叫好:“想不到一个小地方也有这么好吃的菜和面。”
宋氏姐妹说好,蕈油面马上名传遐迩。
云南多菌,苏州多蕈,其实蕈与菌是一家亲。蕈是古人的说法,泛指伞菌目菌类的食用菌,种类多到不胜枚举,比如蘑菇、草菇、香菇、榛蘑、鸡枞、牛肝菌等。苏州郊区和常熟虞山历来出产野生蕈,被美食家称道的有雷惊蕈、梅树蕈、菜花蕈、茶棵蕈、桑树蕈、鹅子蕈等,而以松树蕈品质最佳,鲜香肥美。
兴福寺山门外的这块“盆地”,被并不密集的树木所包围,餐室与凉棚星罗棋布,露天餐桌见缝插针,到处是端面的人和吃面的人,恣意吮吸面条的声音唤醒了我的食欲。我们在树荫下坐定,茶刚泡好,一朵迟落的桂花正好飞入我的杯中。
好几家面馆都挂上了望岳楼的匾牌,看来老面馆的地盘已经扩大了数倍。蕈油面是基本配置,各自再叫浇头,我要了焖肉爆鱼双浇。曹公度兄是常熟名门之后,书画家、收藏家、互联网时代的虬髯客,他将老板娘张淑英女士从灶台后面请出来与上海客人见过。
张淑英抹去额头的汗珠告诉我:她妈妈张林保当年是兴福寺素菜馆的工作人员,她做的蕈油面特别好吃。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当地林业部门利用庙前空地搞三产,就鼓动张林保承包素菜馆。张妈妈赶上了大好时光,旅游业勃兴带来无限商机,素菜馆的蕈油面以其风味和价格,最能适应游客、香客的需要,形成一枝独秀的局面。后来张林保就将这一品种单列出来开了这家望岳楼老面馆。
一个品种形成一家店的特色,在中外餐饮史上不乏先例。
若要细分的话,蕈油面又分为虞山野蕈面和松树蕈面两种。野蕈油一年四季都有供应,每年进入黄梅后的半个月和接下来的七、八月份,都是上山采集野蕈的好时光。望岳楼从农民那里大量收购野蕈,然后冷冻保鲜,每隔一定时间取出制成蕈油。蕈油制作起来要有耐心,野蕈(多种野生菌菇混合)经过温盐水浸泡后,剥去表面一层薄膜,漂在水中清除杂质,沥干待用。大铁锅倒入适量菜油,将野蕈煸炒出香,然后加酱油、盐、八角、茴香等调味烧煮到位,冷却后蕈油鲜香腴美。夏传曾在《随园食单补证》里有记载:“以鲜菌或入香油,或入酱油,均可。光福、木渎人优为之,余向于天平之无隐庵尝之,大妹家亦尝制以见遗,味终不及。”
在常熟市区的超市里有瓶装蕈油上架待沽,我淘宝上买过,风味逊于鲜品。
比野蕈更高级的是松树蕈。虞山自然环境优良,山上多松树,松林形成的小宇宙中每时每刻飞扬着肉眼难见的孢子,在温度、湿度适宜的时候就会在松树下面钻出一个个野生蕈来。松树蕈的外形与普通蘑菇相似,唯略显瘦长苗条,如长柄雨伞,但颜色犹如松树皮,呈淡棕色,质地也有点“坚韧”,比普通蘑菇有更丰富的纤维素,鲜味更足,并有点野性。
如今有人工培育的食用菌,但是松树蕈一直没能培育出来。
据张淑英介绍:松树蕈只生长在树龄短的松树下面,老松树下面不长。岁月欺人,野蕈欺树,孢子也爱小鲜肉啊!
那为什么不给我来一碗松树蕈面呢?张淑英一脸歉意地说:松树蕈的采摘时间不超过半个月,每年产量只有几十斤,来了就制成松树蕈油,卖光算数,能吃到就是缘分。许多老吃客每年这个时候就打电话来问:松树蕈有了吗?听说有,路再远也要赶来吃一碗松树蕈油面。张淑英还说,虞山上也有鸡枞菌,采集时间也很短,采集后混入野蕈中一起熬成蕈油,那么这段时间的蕈油面特别鲜香。
我记下张淑英的手机号并互加微信,相约明年的松树蕈秀场。
这碗蕈油面如今成了常熟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张淑英接过母亲的衣钵,成了项目传承人,她和她的妹妹,还有她妈妈张林保,为了落实每天一千多位食客的期待,起早落夜围着灶头打转,与人交流诚恳实在,就像面条一样。素直是一种美德。
双浇蕈油面上来了,要紧趁热吃。苏帮风格,细面红汤,野蕈似有鲜菌与干菌混合的复合香味,吃口略有嚼劲,回甘悠长。张淑英还为我们配了香椿芽,顶在红汤面碗上,大俗大雅的色彩。那种大自然的气息令人沉醉,如雾如雨,又如清新的晨风,从我的头上掠过。
香椿芽当季采摘后,沸水汆熟,再两次入水冷却,方能保持碧绿生青的色泽,可供一年所用。
李渔在《闲情偶寄》里说:“求至鲜至美之物于笋之外,其惟蕈乎!蕈之为物也,无根无蒂,忽然而生,盖山川草木之气,结而成形者也,然有形而无体。凡物有体者必有渣滓,既无渣滓,是无体也。无体之物,犹未离乎气也。……此物素食固佳,伴以少许荤食尤佳,盖蕈之清香有限,而汁之鲜味无穷。”这段话说明李渔对蕈的认识有局限,不过他说食用蕈类需搭配荤物,诚为美食家语。所以兴福寺蕈油面的黄金搭档就是焖肉、爆鱼、大排,不过要是在春笋上市的季节,树蕈之外加点油焖笋尖,其味或许更加高洁清雅。
回上海看朱彝尊《食宪鸿秘》,里面也记载了蕈的治法:一为醉香蕈,拣净,水泡,熬油锅炒熟。冷却后加酒酿、酱油醉之,半日味透。素馔中妙品也。一为薰蕈,南香蕈肥大者,洗净,晾干,入酱油浸半日,取出搁稍干,掺茴、椒细末,柏枝薰。想来一定好吃,有闲时不妨复个古。
1846 年,英国商人阿斯脱豪夫·礼查(Richard)在英租界与上海县城之间、今金陵东路外滩附近,建造了一座以他名字命名的旅馆:Richard’s Hotel and Restaurant(礼查饭店)。1856 年,移建到苏州河北岸外白渡桥北堍这个位置。
礼查饭店是上海的历史地标。它是上海最早面向世界的现代化旅馆,也是中国最早接受西方文明成果的场所:最早使用煤气,最早安装电灯、电话,最早使用自来水,最早使用电梯,最早放映无声电影和有声电影。礼查饭店还经常举办舞会、酒会、茶会,咖啡馆和酒吧也是最早配置的。
(图片提供、注释:张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