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颤抖吧,红烧肉

十多年前就是这样了,倘若你与一帮酒肉朋友糊里糊涂闯进本帮馆子,我说的是那些打着本帮菜旗号的小馆子,打开沾满酱渍油垢的菜谱,红烧肉的照片就一下子跳到你的眼前。小时代顶顶没有出息的上海男人,看到两样东西会忘乎所以、口水满地,一是美女,一是红烧肉。怎么办呢,其他菜都可以随便,红烧肉一定要点的。

而且,在善于攻心的饭店里,红烧肉前面还要冠以“外婆”二字,似乎老板娘素手烹制的红烧肉,直接得自外婆的闺阁秘传。再往深里说,“外婆”一词,在上海人的嘴里真比“祖母”或者“阿娘”“阿奶”还要亲切,更非“姥姥”可同日而语。在外婆面前,小外孙撒起娇来简直可以乾坤颠倒,横行不法。闯了祸,亲生爷娘捋起袖子兴师问罪也无所畏惧,外婆就是你的保护神!所以小外孙要吃红烧肉,外婆还不赶紧使出浑身解数,将满满的爱融入一锅浓油赤酱的五花肉里!

因此,在上海人的概念里,外婆红烧肉一定是天下最美的味道,一定是体现巨大情怀的烹饪,一定是对自己身份的有力确认。甚至,就算你是身价几十亿的土豪,轰着法拉利而来,在小饭店前一个急刹车,差点撞翻一只老酒甏,这些都不算新闻,但要是你点了一份外婆红烧肉而且吃得连酱汁也不留,那就直接上头条了。

外婆红烧肉里的“外婆”,是老板娘的外婆,更是普天之下所有人的外婆。吃外婆红烧肉,就是对我们共同的外婆的致敬、追思、怀想、崇拜……

一块肉吃到这个分上,你还能说上海人没有文化、不重感情、自私小气吗?

好了,闲话少说,红烧肉来了,装在宜兴紫砂锅里,堆得尖尖高,下面点灯保温,重油重酱重糖,四角方方,肥瘦相兼,层次分明,贴着锅边还有一圈明油。服务小姐真会造势,猛拍一下桌子:大哥您瞧,红烧肉抖起来了!

一块烧得恰到好处的红烧肉确实会颤抖的,诚如袁枚在《随园食单》里对这货的期待:“以烂到不见锋梭,上口而精肉俱化为妙”,在化与不化的瞬间,只能颤抖。接下来,入口即化,无筋无渣,油脂在舌尖引爆,一股猪肉的本香袅袅升起之类的夸张字句,可以随意添加在你的微信里,肯定能收获点赞一片。

本人也爱吃红烧肉,但一般只吃一块。听医生话,适可而止,是一个成熟男人的基本素质。另一个原因是,值得我吃第二块的红烧肉也似乎不多。倒不是外婆的秘方失效,而是在今天的生态环境下,你即使将年迈的外婆抬到灶头边,她老人家也烧不出当年做小媳妇时的味道了。

确实也有些饭店很想体现一把匠心精神,花了极大的代价请农民饲养黑毛猪,放在山林里吃杂食。我认识的一个饭店老板甚至在浙江包下整座山来请人养一千头猪。但是散养、两头乌、小耳朵、黑毛猪等概念流行了一阵后,现在似乎不再有预想中的吸引力。

只能怪我们的嘴巴刁了。

后来,有些饭店在红烧肉里加百叶结,加蛋,自觉走转改,外婆的身影一路逼近。这也是对勤俭持家好家风的传承,以前石库门里外婆烧的红烧肉就是会根据季节变化,加芋艿,加栗子,加百叶结等等,红烧肉有了素食的帮衬,就可以多吃几顿了。红烧肉加墨鱼,可以称之为“墨鱼大㸆”,本是宁帮菜,是红烧肉的 5.0 版。以前上海石库门房子里经常蹿出这种极具杀伤力的混合型香气。在我小时候,妈妈也经常做墨鱼大㸆,整只的墨鱼,新鲜,厚实,散发着大海的味道,每只有巴掌那么大,不切块,不切丝,七只八只,连头带须,统统埋进砂锅里,与已经煮到七八分熟的五花肉一起进修。墨鱼吸收了肉汁,无比丰腴。墨鱼的纤维很清晰,可以撕成一条条来吃,有嚼劲,也很好玩。现在有些饭店也恢复了这道家常菜,但是墨鱼金贵了,厨师必须切成小块才能鱼龙混杂,吃客下箸时又未免会产生沙里淘金的沮丧感。再不济的,就用墨鱼仔来虚应故事啦。实事求是地说,那隐隐约约的大海气息,也足以抚慰人心。

更壕的店家,请鲍鱼、海参、鸽蛋为红烧肉加持!每人一只小砂锅,一块红烧肉、一只鲍鱼、一头刺参、一只鸽蛋、一朵羊肚菌,下面衬一层晶莹剔透的米饭。上桌后,服务员再给你刨几片意大利阿尔巴黑松露,橡树林的奇香如一部交响乐的序曲缓缓升起。此时此刻,发抖的不再是红烧肉,而是买单的东道主了。

有一次,我在饭店里吃到了黄鱼鲞烧肉!天啊,我当场叫起来了,天地作证,即使看到旧日情人我也不曾这样激动过啊。那天我们吃到的黄鱼鲞烧肉,论色相,也是浓油赤酱一路,但有些失控,谈不上尽善尽美,不过那种古早味一下子唤醒了我的童年记忆。

接下来,本大叔要摆摆老资格了。

话说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对中国人而言是一段特别温馨的记忆,在汹涌澎湃的大时代洪流中,不时会溅起属于个人的感情浪花,有点甜蜜,有点紧张,有点惆怅,有点伤感,还免不了有点粗糙。特别是当春节来临之际,大街小巷群情兴奋,摩肩接踵,“十月里,响春雷”的豪迈歌曲和大甩卖的吆喝混杂在一起,每个人的脸上书写着解脱与企盼。

如果家里有知青自远方归来,有亲戚自故乡进城探访,年菜就可能体现乡土气和多元化的特色。比如我家祖籍绍兴,在鸡鸭鱼肉之外,还有几样美味是必不可少的:一大砂锅水笋烧肉,一大砂锅霉干菜烧肉,一大砂锅黄鱼鲞烧肉。这三大砂锅年菜在小年夜烧好,置于窗台风口,让砂锅表面凝结起一层白花花的油脂,色泽悦目,腴香温润。有这几大砂锅坐镇厨房,节日期间有不速之客踩准饭点光临寒舍,妈妈也不至于在锅台边急得团团转了。

水笋烧肉和霉干菜烧肉,久居上海的市民都吃过,不属于本帮菜,却比本帮菜更有渗透性。唯黄鱼鲞烧肉不一定有此口福,即使吃过一次也不一定有格外的关切。绍兴靠近浙东沿海,以前大黄鱼是寻常食材,一时吃不完,就要用古法腌制妥善保存。腌后并经曝晒成干的大黄鱼就是“黄鱼鲞”,堪称咸鱼中的极品。如果少盐而味淡者,加工更须仔细,晒干后表面会泛起一层薄霜样的盐花,被称作“白鲞”,是黄鱼鲞中的劳斯莱斯。

鱼与肉是中国美食中两大阵营的统帅,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但绍兴人有大智慧,将两大阵营一锅焖。想来它们先是泾渭分明,骄矜自恃,但在柴火的作用下,从分歧达成共识,从对抗走向联合,共同完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水陆大法会”。故而,这锅浓油赤酱的古早味,猪肉中夹杂着黄鱼鲞的狂武鲜香,黄鱼鲞则被五花猪的丰润油脂内外渗透,犹如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旷世奇恋,超越偏见,冲破禁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最终融为一体。

黄鱼鲞烧肉,对黄鱼鲞的要求比较高,否则易腥,也有损于肉味。袁枚在《随园食单》中也写到了黄鱼鲞:“台鲞好丑不一。出台州松门者为佳,肉软而鲜肥。生时拆之,便可当作小菜,不必煮食也,用鲜肉同煨,须肉烂时放鲞,否则鲞消化不见矣,冻之即为鲞冻。绍兴人法也。”

台鲞在浙江菜系中是老资格。鲞冻肉是黄鱼鲞烧肉的冷处理状态。在袁枚那会,黄鱼鲞是可以生食的,没污染,放心。

周作人客居京华时写文章怀念鲞冻肉:“我所觉得喜欢的还是那几样家常菜,这又多是从小时候吃惯了的东西,腌菜笋干汤,白鲞虾米汤,干菜肉,鲞冻肉,都是好的。”他在另一篇文章里还写道:“说到鲞冻肉,我们家里倒也想做,做了放在院子里的空水缸内,也不会不冻,可是今年不曾做得。鲞冻肉是乡下过年必备之品,《越谚》里说:‘为过年下饭,通贫富有之,男女雇工贺年,必曰吃鲞冻饭去。’”看来在我家乡,地主与长工的关系倒还不错啊。

“绍兴人法也”的“鲞冻”,自然也是我家的招牌。妈妈从砂锅中小心起出一大块,改刀成小块装盆,膏体鲜红如琥珀,去鳞后的黄鱼鲞表皮花纹犹如古代武士的盔甲,猪肉则一层玉白一层赤红,相当美丽。配上一壶热黄酒,乡情浓厚感人。现在野生黄鱼几乎绝迹,人工养殖的黄鱼肉质松软,鲜味淡薄,晒成鱼鲞后味道大逊于前。

不过,我们中国人总能为自己找到退而求其次的理由。近年来我也经常在淘宝上购买黄鱼鲞,挑价格最贵的下单,心想你敢于开出这个价,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吧。买来烧过几回,上好的五花肉切成一寸半见方的大块,焯水后漂净,肉皮朝下油煎定型,加黄酒、老抽、生抽、冰糖等调味,大火转小火后煨至八成熟,再下事先泡软去鳞后切成大块的黄鱼鲞,由小火转中火,煨一刻钟后转大火收汁,执箸品尝,我觉得与数十年前妈妈烧的味道最大限度地接近了。它极大地安慰了我的味蕾与胃袋,并让我产生一种错觉:整个魔都最好的黄鱼鲞烧肉就出自沈府。

后来还在朋友的会所里卖弄过一次,五花肉、黄鱼鲞以及葱姜、五年陈的古越龙山都是我带去的。炉口喷火,呼呼作响,小试牛刀,大获全胜,等我端上桌后一个转身去烧第二道拿手菜酱爆茄子时,瞬间光盘了。我选的黑毛猪五花肉的肥膘足足有两寸厚,猪皮的厚度也接近美国总统防弹轿车的外壳了。可见上海人对红烧肉的热爱程度令人叹为观止,而且是可以兼及黄鱼鲞的。

最后容本大叔再噜嗦一句,在万恶的旧社会,红烧肉是不上台面的。不管你是本帮还是苏帮、徽帮,只有拆炖、酱汁肉、樱桃肉、松子酱方或者走油蹄髈等,家常一路的红烧肉,拿到饭店里去赚吃客的银子,多半会引起老上海的哀叹——“觚不觚,觚哉觚哉”。在《中国食经》之类的典籍中根本没有红烧肉的影子,前不久中烹协发布了 340 道“中国菜”,在上海十大名菜中也没有红烧肉的份。当然,好吃是硬道理。红烧肉漂在江湖,混到浓油赤酱的段位,最后登堂入室,粉丝多多,与日俱增,单凭它的励志故事,我们就要不依不饶地追它。 krGQcoQn0ZvFQxnoTQuYjFCEaeZ+LyE7g7R1YfH7wmFUHfLMlHqUDX1GeEpebvA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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