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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头、三叶草以及苜蓿盘

绿叶春蔬一类,长江三角洲一带的人对草头、荠菜、蒌蒿、马兰头“四姐妹”情有独钟,它们往往在一场润物无声的细雨后不约而同地钻出泥土,报告春的消息。荠菜、马兰头和蒌蒿本是野孩子,经先民驯化后进入“闺房”,但本性未移,仍有异香。

我朋友“捕味者”孙兆国兄满世界寻找食材,一年中大半时间穿行在大自然的秘密通道。他找到的野荠菜有一尺多高,茎叶泛着红紫光泽,沸水一焯,一刀切断,那股强烈的香气简直能将人击倒。还有一位朋友更绝,早几年独自一人深入大别山区,专门找无主坟场去挑马兰头,据说有骨殖肥沃的土地,长出来的马兰头特别肥硕,鲜香爽口。

马兰头有异香,也是马的最爱。马兰头在路边田埂随意生长,有马经过,被香气吸引,就会低头去嚼食多汁而鲜嫩的芳草,以至不肯挪步。所以马兰头最早的名字是“马拦头”,后来又衍生出挽留亲友的意思。袁枚在《随园诗话补遗》中说到汪廷防至上海新任官职,启程那天,村中小童纷纷堵在官道上敬献马兰头,以表挽留之意,这也是官声良好的一个佐证。

蒌蒿的知名,要感谢苏东坡在《惠崇春江晚景》中的生动描写,有人想当然,以为蒌蒿炒竹笋是极好吃的。我觉得不一定,否则现在的饭店肯定会复原这道菜。苏东坡还有一首诗里也提到了蒌蒿:“渐觉东风料峭寒,青蒿黄韭试春盘。遥想庆州千嶂里,暮云衰草雪漫漫。”可见在那个时候,蒌蒿与韭芽是用来夹春饼的,味道如何不难想象。成书于三国魏明帝太和年间的《广雅》倒是透露了一则,江西人用蒌蒿烧鱼羹,什么鱼?应该是河鱼吧。陆玑在《毛诗草木鸟兽鱼虫蔬》中也说:“叶似艾,白色,可蒸可茹。即《汉广》‘言刈其蒌’之‘蒌’。”历代以诗词咏颂蒌蒿的颇多,比如黄山谷有“蒌蒿数箸玉横簪”,还有“蒌蒿芽甜草头辣”,陆游有:“旧知石芥真尤物,晚得蒌蒿又一家。”苏东坡有:“烂蒸香荠白鱼肥,碎点青蒿凉饼滑。”青蒿做凉饼我没吃过,但荠菜煮白鱼羹,应该是一款佳味。前年在吴江吃到一款白鱼丸,配的也是荠菜,清鲜隽雅,饶有古意。《红楼梦》第六十一回里也写到蒌蒿。晴雯想吃蒌蒿,不用猪肉来帮忙,也不许鸡肉来凑热闹,而是“炒个面筋的,少搁油才好”。我读《红楼梦》时经常会想,晴雯放在今天说不定就是中国百强企业的女老总。

上海人以前不吃蒌蒿,可能是物流不够畅达,拿不到新鲜货。直至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此君才姗姗来迟,饭店里有蒌蒿炒香干一味,取其空心直茎,切寸段猛火煸炒,味道不俗,加少许腊肉片则色味更佳。店家总说野生蒌蒿从南京来,其实已经家养了吧。

蒌蒿也叫藜蒿、芦蒿、香艾蒿等。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吃河豚鱼一定要配蒌蒿,可解毒。过去,吃蒌蒿得抓紧时机。民谣是这样唱的:“正月芦,二月蒿,三月四月当柴烧。”不过今天都是从暖棚里培育的,供货时间可以延长到五月份。

草头不以香气与三位争宠,但是漫山遍野的景观也值得瞻望,清风徐来,摇曳生姿,碧波荡漾,令人畅想。

草头的学名叫苜蓿,在上海郊区又叫金花菜,因为草头开花时为金黄色。更具古意的叫法是“盘歧头”,苜蓿的叶子多歧生。

苜蓿来自西域,西汉开始大面积种植。《史记·大宛列传》:“大宛在匈奴西南,其土著耕田,田稻麦。有蒲陶酒,富人藏酒至万余石,久者数十岁不败。俗嗜酒,马嗜苜蓿。汉使取其实来,于是天子始种苜蓿、蒲陶肥饶地。及天马多,外国使来众,则离宫别观旁尽种蒲陶、苜蓿极望。”

一开始苜蓿就是用来喂马的,或者沤肥沃土。汉武帝从大宛国获得了能够长途奔袭的“天马”后,军事力量大大提升,最终将匈奴赶到了狼居胥山以远。

后来,在中国种植的苜蓿一般分为紫苜蓿和南苜蓿两种,紫苜蓿多长在北方的旷野和田间,至今还作为家畜饲料或肥料。南苜蓿在长江以南,苏北人称为秧草,三四月间最为肥嫩,是红烧河豚的黄金搭档。本帮菜中的生煸草头、草头圈子、草头春笋、草头乌参、草头河蚌、草头春笋等也很有人缘。草头本身自带光芒,作为配菜也任劳任怨,尽心尽力,如果评奖,草头应该得最佳配角奖。

在欧洲,苜蓿又被称作三叶草,爱尔兰将此当作国花,当地人认为如果找到长着四片叶子的三叶草,就能得到幸福。找到四叶草是小概率事件,十万株三叶草中只会有一株是四叶的,所以这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成了小孩子在旷野的淘宝游戏。欧洲人种植三叶草也是为了喂马和肥田。在食材选取十分宽泛的法国菜里,几乎看不到苜蓿,这也许跟欧洲人不能掌握生煸这个烹饪方法有关。

是的,草头顶端的叶片轻薄而水嫩,易熟,烹饪过程简直跟打仗一样讲究速战速决,稍有迟缓,全盘皆输,所以不少煮妇视生煸草头为畏途。我是这样操作的:草头摘嫩叶,如果特别需要讲究的话则只取顶端一茎三叶,洗净沥干后待用,草头上面事先撒适量的盐和白糖。取一只小碗,倒入两汤匙上好白酒,待油温升高后将草头并调味一起投入,快速翻炒几下后喷入白酒,锅子边缘起火也不要慌,紧接着关火,让锅内的余温将草头催熟。草头装入浅盆内,中间稍稍拨开,防止焐老。整个过程只须十几秒。

有人认为生煸草头一定要多放油,这是有道理的,但白酒也一定要放,生煸草头也叫酒香草头。上海郊区农家还有一种方法,锅内烧水至沸,倒些菜籽油使其浮于水面,投入草头,加调味,用筷子稍稍拨几下就可以出锅了,同样鲜嫩美味,碧绿生青。

烹饪大师徐鹤峰曾经炒了一盘带茎草头给我品尝。他认为煸炒草头只用顶上三叶是很可惜的,就将嫩叶下面长约三寸的茎也一并摘下,猛火爆炒后很嫩很爽,口感脆脆,清香浓郁。

一个老中医告诉我,苜蓿味苦、性平,有健脾益胃、利大小便、下膀胱结石、舒筋活络的功效。《本草纲目》中也说了:多吃草头“利五脏、轻身健人”。现代医学研究也证明苜蓿有降脂、抗动脉粥样硬化,增强免疫功能,抗氧化、抗癌和雌激素作用。春天多吃草头有益健康。

美国安利公司出品的纽崔莱中含有多种维生素、矿物质,其中就有从苜蓿中提炼出来的营养成分。

《淞南乐府》:“淞南好,斗酒饯春残。玉箸鱼鲜和韭者,金花菜好入粞摊,蚕豆不登盘。”旧时上海城内外的老百姓在夏日将收割的新麦挑进城里,供奉在城隍像前表示感谢。立夏的中午要悬秤称孩子体重,还讲究吃草头摊粞、麦蚕、酒酿、樱桃等。草头摊粞也叫草头塌饼,草头切碎,与一定比例的大米粉、糯米粉拌匀,搓成直径两寸的小团子,再用掌心一按成圆饼,油煎两面黄,外脆里软,乡味甚浓。

草头塌饼相传起源于新场镇,明初典籍有记载:苜蓿和以米面。

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在南汇书院镇一家小饭店里吃到草头塌饼,十分激动,做饼的老阿奶告诉我:新割的草头要倒在木盆里,用手抄底轻揉几下,不可过重也不可太轻,揉过的草头拌入米粉后才没有青涩气。这个过程有点像福建茶农加工乌龙茶时的“摇青”,不能相差一两圈。这家小店的草头烧河蚌也很好吃,汤面上浮一层金黄色的菜油,香极。

我在江苏同里、吴江、南浔等地吃过几次草头塌饼,大小厚薄都不一样,甜的咸的都有,十里不同风啊。基本的审美是有的,金黄间隔玉白,那是草头与糯米粉相间的效果,一口咬开,清香扑鼻,吃口软糯,回味隽永。前不久与太太一起去西塘游玩,发现河边有一老太太在卖草头塌饼,形状略近青团,包了豆沙馅,才卖一元一个。我们吃了一个,没走几步又回头去买了一个。

前不久我在上海闵行马桥和太仓又吃到草头塌饼,马桥的草头饼大小及厚薄恰如月饼,糯米粉掺粳米粉揉匀后做饼皮,草头切碎略炒一下,平底锅油煎至两面黄,一上桌大家便抢来吃。太仓的草头饼还要讲究些,草头切碎,加少许太仓糟油提鲜增香,包在八成粳米粉和二成糯米粉揉匀的饼皮中,做成圆饼后滚上白芝麻,在煎锅中慢慢煎熟。趁热上桌,一口咬破皮子,糟香夹着草头本身的清香一涌而出,谁也挡不住。在咀嚼中,还有无数颗饱满的芝麻不断将香味输送到鼻腔,实在令人愉悦。郑和六下西洋是从太仓浏河港出发的,随船厨师曾将草头饼带到南洋诸国,至今传为美谈——这当然是传说。

上海郊区农民还会晒草头干,入秋后用草头干烧菜饭,称之为咸酸饭,或与五花肉共煮,与吾乡霉干菜烧肉有异曲同工之妙。听朋友说他吃过草头粽子,哦,没吃过,想来别饶风味。

农家还会腌金花菜,先将金花菜洗净,摊开晾干水分后放入干净的坛子里,撒上盐拌匀,腌四至五天后捞出,在太阳下晒至微干。另外取一口小坛,洗净擦干。在小坛内铺一层金花菜,撒一些炒香的花椒和茴香,再铺一层金花菜,再撒一些花椒、茴香,直至将金花菜塞得严严实实,用干净的稻草或麦秸塞住坛口。接下来将小坛子倒立于一口大一圈的瓦缸内,缸中倒入清水进行水封,约二十天后即可开坛。用筷子夹出来时多加小心,不能让生水进入坛中,否则金花菜就会变质。

金花菜呈现诱人的金黄色,暗香浮动。有一次我某酒店里看到将金花菜当作冷碟上桌,有几位白领小姐从没吃过,不知所为何来。有一位试了一筷,马上尖叫起来。

小时候,最馋街头小吃摊的零食。有一老头,鼻尖架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厚似啤酒瓶底,每天下午放学时分背一口木框玻璃箱来了,在路边支起X形架子,搁好箱子,将各种吃食一一展览,左盼右顾,像魔术师那样故作神秘。此时一群孩子已得着消息,像小鸟一样奔出弄堂,轰地一下子围上去,仰着小脑袋听他拉长了声调吆喝:“甜咪咪、咸咪咪,椒盐咪咪……”

椒盐咪咪的吃食中就有金花菜。乌漆墨黑的小手递上珍贵的一分钱,他就取出一张手心大小的纸,郑重其事地挟一筷金花菜,然后依次操起架子上的小瓶子一阵猛洒,里面有糖水、醋、辣油、花椒水等,反正是红红绿绿的,色素严重超标,好在挤出来的液体比顽童假哭时的眼泪还少,纯粹是“摆花板”。小孩子看在眼里,心花怒放,手指撮起来就往嘴里送,甜咸酸辣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所谓的椒盐大约就是对舌尖的狂轰滥炸吧。吃完了,很知足地环顾街景,等着大人来揪耳朵。

《山家清供》里写到“苜蓿盘”,引出一个故事:唐明皇时,太子身边有一位叫薛令之的幕僚,估计是抱怨皇上提供的膳食比较差,就随手在墙上写了一首诗:“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盘中何所有,苜蓿长阑干。饭涩匙难滑,羹稀箸易宽。以此谋朝夕,何由保岁寒。”有一日唐明皇来到东宫,见了这首诗,就提笔接了两句:“若嫌松桂寒,任逐桑榆暖。”薛一看只得卷起铺盖走人。《山家清供》的作者林洪由此叹息:太子身边的官员应该都是当时最优秀的人才,而在唐代许多有记载的贤才都曾经遭到贬谪。薛令子在诗中所寄之意也不仅仅为了这盘草头吧,而是怀才不遇才发出“食无鱼”的感叹,但皇帝竟然嘲讽他,逼他下岗,这也未免太薄情了吧。

了解中国历史的人都应该知道,太子身边虽然不乏才俊,但影子内阁对朝政往往构成潜在的影响甚至威胁,所以一朝跻身太子党,风险也就随之而来。隐忍不发,才是护身大法。

上世纪二十年代以后,在霞飞路(今淮海中路)上集中了数十家俄菜馆,开设最早、档次最高、规模最大的要数坐落在霞飞路上的特卡琴科兄弟咖啡餐厅。这里有俄式大菜和现磨咖啡,餐厅里还挂着俄罗斯画家的油画,唱机里播放着柴可夫斯基、里姆斯基等俄罗斯著名音乐家的作品。

(图片提供、注释:张伟) 4eF3su+20HPU4LhVOvay8fcrNPAjTEH6dxmLqAeM/MZnrm005zjbrVlXB/E9MNK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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