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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险催生暴力行为

要理解为什么人类暴力经历了长期下降、文明逐步战胜野蛮,我们先要认识暴力背后的驱动力,尤其是暴力行为(包括战争)跟风险事件之间的因果关系。孟子曰:“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孟子·告子上》)汉朝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写道:“兵旱相乘,天下大屈,有勇力者聚徒而冲击……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尝闻。”两位哲人注意到一个共同的现象:收成不好的年份,民众会“不安分”,会被迫行暴行乱。孟子将这一点归咎于心态的变化,司马迁则关注旱灾战乱带给民众的饥荒。两条路径,殊途同归,指向同一结论:暴力冲突与灾害等风险事件有密切关系。

当代犯罪经济学的解释比孟子、司马迁更加具体一些。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加里·贝克尔(Gary Becker)在1968年的经典论文中谈道, 违法犯罪一般是理性选择的结果:当犯罪的收益大于犯罪成本时,一些人会选择犯罪,其中收益和成本不只是物质的,也包括主观收益、机会成本和主观成本。如果是这样,个体暴力和群体战争行为都应该跟生存挑战,尤其跟灾害威胁有关,因为在风险威胁到生存时,不仅机会成本很低(活下去的机会不大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而且任何收益可能都足以救命,主观价值极大,亦即,此时暴力的潜在收益会远大于机会成本,犯罪也值得,战争掠夺也可能是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本书第一章介绍众多学者关于战争起源、平民起义、普通暴力的研究,这些研究发现旱灾等自然灾害时常是主要导火索,验证了前述论断。其中,龚启圣和白营研究了从公元前220年至公元1839年间北方游牧民族攻打中原汉族的量化历史, 发现旱灾时游牧民族生存艰难,他们攻打中原汉族的概率的确增加了很多,而涝灾时期则相反,游牧草原什么都能生长,此时攻打中原的主观收益极低而成本却不小,发动战争的概率会大大减少。

就国内暴力而言,贾瑞雪分析了1470—1900年间中国267个府的农民起义与气候灾害的关系, 也发现旱灾年份是关键,其间食物短缺、粮价大涨,生存受到挑战,因此暴动的机会成本大减,农民揭竿而起的概率会比平时高出很多,社会动乱也增多。明末的李自成起义就是其中最为经典的例子:如果不是17世纪初期旱灾不断,他的起义不可能多次绝处逢生。 此外,在个体暴力层面,笔者和彭凯翔、朱礼军估算了1661—1898年间清代中国的一般命案率, 分析表明:一旦一个地区出现灾害,债务纠纷、土地纠纷、家庭纠纷等可能会相应增加,命案率也会显著上升。灾害风险显然是个体间暴力的起因之一。

风险事件催生暴力,在其他国家历史上也是普遍规律。在美洲大陆,文明起落和气候风险关系密切。 8世纪中期,玛雅文明所在的尤卡坦半岛遭遇持续干旱, 那时期墓葬的主人死亡年龄显然比以前年轻、营养也差,人口密度由从前的每平方公里200人下降至100人,而浮雕中与战争有关的内容占比也有所上升,可见气候风险的影响有多么强。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和斯坦福大学的三位学者基于世界各国的数据,研究了人类暴力跟自然风险的关系,发现: 一方面,人体对气温波动高度敏感,太热或太冷都会刺激个体情绪,甚至挑战生存,引发战争或一般暴力;另一方面,如果降雨量比平常减少(比如旱灾),会导致农业歉收,威胁生存,使个体间暴力(如打人、抢劫、犯罪、杀婴等)显著增加。

总之,不管是历史上还是当代,无论是中国还是世界其他地方,风险事件是暴力的主要驱动力,这一结论非常稳健。主要原因在于,由于缺乏事前避险手段,或者风险发生时没有应对冲击的工具,于是在生存挑战下,一些个体被迫通过暴力求活路;反之,如果人类社会有了事前避险手段或事后应对工具,那就能切断风险到暴力之间的传导机制,使风险事件不再威胁个体与群体的生存,让暴力收益不再高于暴力成本,文明就能胜出。按照这一逻辑,前面谈到的过去几千年尤其近几个世纪人类一般暴力在持续下降、战争频率走低这一事实说明,除非自然风险的发生频率近几个世纪在下降(而更多证据表明的是相反趋势 ),否则,人类发明的风险应对手段应该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好了,或者在人类发明了垄断合法强制力的国家之后(第二章和第十一章),对暴力犯罪的惩治越来越严,使暴力越来越不“合算”, 也可能是在建立国家秩序后,战争与防御能力得以加强,降低了入侵者的战争激励,提升了和平机会。

人类自一开始就受到自然风险的折磨,一场旱灾、一次瘟疫、一波地震,都可致众人于死地;即使到了农业社会,也面临“年有余而月不足”的挑战,一年粮食产量可能有余,但年中并非月月充足,青黄不接的月份里民众照样可能饿死。直到18世纪中期,全球人均预期寿命还仅有30岁,所以杜甫才会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杜工部诗·曲江二首》)的诗句。要想克服风险挑战、进而降低暴力,一方面是通过技术创新提高生产率,另一方面是强化人与人之间的跨期合作、互通有无,包括资源共享、风险互摊。可是,怎样使人际跨期互助变得可靠,避免卷款逃跑、虚假欺诈、恶意违约、频搭便车呢?这是人类自古一直希望解决的核心挑战,因为在所有人际关系中,让人最难放心的就是跨期承诺:一旦涉及跨期,只要兑现承诺、履行义务之前还有逃避的时间或空间,造假违约的机会就存在,信任就难以达到百分之百,连亲兄弟也不可掉以轻心。这就要求有规则和秩序,规范跨期承诺,强化跨期信任。本书中的各章节将阐明,在人类文明化历程中,从迷信的创立到仪式、礼节、婚约、家庭、宗族、族谱、宗祠、灵牌的发明,到宗教、教义、教规、礼拜、祷告的推出,到立法、司法、行政之国家体系的建立,再到保险、股票、债券、基金的发明,无不围绕规则和秩序,或为加强人际跨期互信与合作。我们会看到,虽然许多创举并不能提高生产率,但却改善了规则和秩序(law and order),提升了人类跟风险博弈的胜算概率。可以说,在人类历史上,尤其在工业革命之前,是风险催生了文明,如果没有风险挑战,人类可能缺乏压力去创新以建立合作秩序、提升大家的风险应对力,也就难有文明化发展。

因而,在评估文明创新和其他历史变迁时,至少需要两把尺子——“生产率”和“风险应对力”,这与孔子在《论语·季氏》中所言一致:“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意思是:不应担心财富不多,只需担心财富分配不均;不要担心人少,而要提防民众的不安;财富分配平均,便无所谓贫穷;把未来风险规避好,民众无忧无虑了,就不在乎人多人少,社会就无混乱了。这跟投资理论中既强调回报又强调风险控制的逻辑也一致。在1952年哈里·马科维茨(Harry Markowitz)发表成名作之前,金融行业和投资者普遍只用“回报”这一指标度量投资安排的好坏,不顾风险高低,这跟只用“生产率”判断人类创举的价值一样。但在1952年发表的论文中, 马科维茨强调必须将回报跟风险综合考虑:一种投资组合如果预期回报高但风险更高,未必最优;同样地,预期回报低但风险更低的投资组合,未必就不好。比如,市场上的无风险利率为2%,投资组合A的预期回报为20%、风险波动率为40%,而投资组合B的预期回报为15%、风险波动率只有20%,如果只看回报,组合A当然为优,但在综合考虑风险与回报后,显然组合B更优。根据马科维茨的理论,如果一个投资组合是所有同样风险水平(均方差)的组合里预期回报最高的,它就是最优的。也就是说,针对每一项风险水平,有一个相应的最优组合,所以根据投资者风险承受力的不同,最优的投资组合也不同。马科维茨的理论不仅把投资决策数学模型化,开启了量化投资和金融业务数学化的新方式,而且改变了人们对“什么是好的投资组合”的认知,也因为这些贡献,他在1990年获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

在研究文明发展史的过程中,我们需要做类似的调整,不应忽视人类为应对风险所做的创举,因为风险曾经是文明的最重要催化剂。图3给出了不同“生产——生活”组合所对应的“劳动生产率”和“生活风险”(或消费风险)。其中,劳动生产率主要取决于生产方式(包括技术),而生活风险主要是消费风险,还包括社会风险和心理风险。它们既受制于生产方式,又取决于社会组织形态、产出分配模式、人际合作方式、文化、制度、市场等因素。有了度量文明进程的这两个维度,我们将“有用知识”的定义进行延伸:只要是对提高生产率或化解风险有益的知识,都是有用知识;相应地,有用的人力资本分为两类——生产性人力资本和“化险性人力资本”(risk-mitigative human capital),后者指的是化解生活风险(包括消费风险、社会风险、心理风险)的技能。

图3 类生产——生活方式的变迁历程

注:每种生产——生活方式带来一定的生产率和生活风险(消费波动率)组合。一种创举如果能提高生产率但不增加消费风险,或者不降低生产率但能降低风险,那就是进步。

图3大致反映了人类几次大转型所带来的结果:A点代表原始社会时期的生产率和生活风险;在进入定居农耕后,人类社会过渡到B点(相当于周朝之前的中国),此时劳动生产率下降但生活风险下降得更多;之后,通过强化国家秩序、深化伦理规范和改善人际互助,人类社会从早期定居农耕的B点过渡到农业社会晚期的C点,在中国这大致是从周初至晚清的时段,其间生产率基本没变,但由于儒家礼制的巩固等,风险应对力提升,因此消费风险下降,生活安全感改善;在此意义上,儒家礼制增强了中国社会的化险性人力资本;而西欧从文艺复兴开始加快往理性和科学的方向探索,重点提升生产性人力资本,从而使工业革命在18世纪末发生,带来生产率大跳跃,让西欧社会从C点过渡到D点,此时生产率提高,消费风险有所下降。随后的章节将具体解释几次转型背后的推手。 bm4IKFTiccU7DqKn2uEhwVML8KDfJM2xmtL8mUXuLT9Vwj7L3jkmI/y22Kiunl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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