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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率”这把尺子够用吗?

传统的“唯生产率”史观带出了一些著名悖论。在2013年笔者与清华大学同人举办的第一届量化历史讲习班上,著名经济史学者格里高利·克拉克(Gregory Clark)教授称:“人类史上其实只发生了一件事,即1800年前开始的工业革命。只有工业革命之前的世界和工业革命之后的世界之分,所以,人类历史只有工业革命这一件事值得研究,其他都是不太重要的细节。” 此言一出,让在场老师和同学为之一震。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如图1所示,从公元前1000年直到公元1800年的近三千年里,世界上每年人均收入基本没有变动,其间虽然出现过上下波动,但并没改变劳动生产率长久不变之趋势。历史学家安格斯·麦迪森(Angus Maddison)教授在《世界经济千年史》中对全球人均收入的估算, 结论也一致:在工业革命之前的两千年里,劳动生产率基本不变。克拉克强调,人类在19世纪前的几万年里,一直没能走出“马尔萨斯陷阱”:即使生产率偶尔上升,致使人口增加,结果也会是新增的物质产出按人均一分配,就又回到人均收入的原点;或者,由于自然灾害或人为战争导致人口减少,在总产出不变的情况下,人均收入会增加,接下来生育率就会上升,可是人口增长后人均收入再次减少,劳动生产率还是回到原点。就这样,人类社会围绕同一生产率原点,无聊地重复波动着,没能走出陷阱。直到1800年左右工业革命发生后,英国、美国、西欧国家率先走出马尔萨斯陷阱,生产率不断上升,而其他国家则要么继续在马尔萨斯陷阱中挣扎,要么就走向持续衰败,西方和世界其他社会之间的大分流开启(图1)。

图1 全球人均收入三千年变迁史

注:1800年全球人均收入设为1。

把“唯生产率”史观应用到中国,得出的结论基本一样:根据麦迪森的估算,汉朝时中国人均收入大约为450美元(以1990年美元算),到清朝道光时的1820年,大约为600美元,至19世纪末期回到530美元,1950年落回原点——439美元! 也就是说,依据劳动生产率这把尺子,至少从秦汉以来的2000多年里,中国没进步过,甚至还有些许下降。虽然儒家秩序在其间不断完善巩固,深深影响中国人的生老病死等方方面面,但那些努力没有对劳动生产率产生实质影响,因此是无用功!至于其间一个时段叫“汉朝”,另一些叫“隋朝”“唐朝”“宋朝”“元朝”“明朝”“清朝”,整个时段是一年还是2000年之久,这些细节都意义不大,因为这些朝代不管叫什么,都没从根本上改变劳动生产率,不值一提。当然,这些判断很难让人接受,尤其是其间儒家文化的推进、宗族的细化完善、商业市场的扩展,甚至还有科举考试的普及等,即使这些创新与变迁没有提升生产率,那只能说明“生产率”不应该是评估人类创举之价值的唯一标准,不是判断文明进步的唯一准则,因为这些创举要么对文明化进程发挥过长久作用,要么还沿袭至今,长久的存在必有其合理性。这种片面的分析框架必须改变。

以“生产率”研究文明发展史的另一个经典例子,是围绕人类为什么放弃狩猎采集的原始生活、选择定居农耕的问题。历史地理学家贾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的著述很多,其中《枪炮、病菌与钢铁》一书获得美国普利策奖和英国科普图书奖,影响甚广。他在1987年的一篇文章中断言:“农业的发明是自从有人类以来所犯的最大错误,一直到今天我们还没从这错误中走出来!” 为什么会有如此“狂言”?其逻辑还是在于“生产率”这一度量人类进步的单一尺子!

在1.1万多年前,美索不达米亚一带(今天的伊拉克、叙利亚等地)首先放弃原始游猎生存方式,选择定居一地,通过驯化植物与动物年复一年重复耕种、饲养,即发明了农业。大约两千年后(距今9000年前),中国的黄河与长江中下游地区也分别独立地发明了定居农耕。在之后的5000年里,墨西哥、秘鲁、北美东北部、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等5个地方,也分别独立地发明了定居农耕。我们现代人会觉得定居农耕肯定优于原始狩猎采集生活,可是这个结论在当时未必能看到,包括今天世界上还有一些部落族群不放弃游猎生活,仍然认为原始狩猎是上策!

戴蒙德谈道,许多考古证据表明,定居农耕后人均身高明显下降,游猎时期女性平均身高为1.68米,定居农耕后反倒降为1.53米!男人原来平均1.75米,之后平均不到1.65米!这说明人均物质消费,即收入下降了(原始社会时期,消费基本等于收入)。 之所以如此,第一是由于劳动强度增加了,原来只需要把自然生长的果子野菜摘下、把野生动物游猎到手,一周只需工作18~20小时,即可满足消费。但定居农耕者要先花时间把土地整理好,播上种子,长苗后还要一直关照,浇水施肥、防范害虫,然后才收割,一年到头天天忙碌。所以,农耕者的劳动投入远高于原始狩猎者,工作强度大,这当然对身高不利。第二,单位劳动时间的人均产出,即劳动生产率,也在下降。农耕人虽然劳动时间增多,但几千年来都没能走出温饱挑战,一直到工业革命后才解决了温饱问题。这说明,那些多增加的劳动时间和强度并没提升人均产出,额外劳动似乎“白费了”,于是,身高不增反降!第三,营养结构变得单调,这也不利于长身高。道理在于,自然界能够被驯化的植物和动物远比自然生长的少,就像今天农业种植的粮食不外乎水稻、小麦、玉米、大豆等,家养动物也就是牛羊、鸡鸭、猪狗等,比大自然能供应的少很多,因此农耕社会的营养结构变得单调,身高潜力难以完全发挥。比如,今天的中国人和日本人,在食物种类和食物量因收入增长而增加后,新一代的身高明显高于前辈们,就佐证了这个道理!

所以,单纯从生产率判断,定居农耕的发明似乎真的像戴蒙德所说,是人类犯下的最大错误,至今还没醒悟——可是,这是片面分析方法导致的片面结论。

在现有历史研究中,也是出于“唯生产率”视角,学者将知识分为“有用”和“无用”, 进而延伸出“生产性”和“非生产性”人力资本。 其中,那些对产出(生产率)有帮助的知识才“有用”,具备这种知识技能的人力资本才是“生产性”的。比如,科技、医疗、商业、法律等是有用知识,选修这些专业是获得生产性人力资本,而人文历史、儒家经典、宗教教义等由于不能提升生产率,所以是无用知识,学生不应选修这些专业,公司也不要雇用这些专业的员工。著名经济史学家乔尔·莫基尔(Joel Mokyr)在解释为什么中西方从18世纪末开始经济大分流时谈道: 中国在汉朝选择“独尊儒术”,尤其从宋代拓广基于儒家经典的科举体系,激发草根学子将才华花在儒家经典这些“无用知识”上,得到的是“非生产性人力资本”,所以从宋代到晚清洋务运动之前,中国不能出现提升劳动生产率的技术创新;相比之下,西欧从12世纪开始兴办大学,先是培养律师,获得保障商业契约、改善行政管理的有用知识, 后来引导青年走上提升生产率的科技探索之路,让欧洲不断积累生产性人力资本,到18世纪末爆发工业革命。单纯基于生产率这把尺子,对有用知识和生产性人力资本的定义当然会如此;但人文知识、儒家经典、宗教教义就真的“无用”,与其相关联的人力资本就无价值吗?

为节省篇幅,这里就不列举更多悖论了。人类为什么在过去1万多年里,逐渐放弃狩猎采集、转为定居农耕,而且至今还保持定居生活?再者,人类过去几千年真的像克拉克教授说的那样,都是在浪费时间,只有工业革命才是带来人类进步的创新?如果只从生产率评估人类创新的价值,就无法解释过去做过的很多创举:迷信、婚姻、家庭、文化、宗教、国家等——这些创举构成本书要谈的“文明”内涵。在随后的章节中,我们会逐步看到,这些发明可能当时并没提升生产率,或者只对生产率的增加有些许贡献,但它们对改进人类的风险应对力、降低暴力频率、促进文明化,都有过显著贡献。 D3Rwb0r59nyC4yHGE0XTqjdhN2po84a+OdusDlg0K4EdLaDi/+Nf910bx6vQKk1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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