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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福雷斯蒂埃先生住在几楼?”

“住在四楼,左边那扇门。”

门房回答时和蔼可亲,说明他对这位房客十分尊敬。乔治·杜洛瓦朝楼上走去。

他有点局促不安,心里害怕。他生平第一次穿上礼服,全身的穿戴都使他提心吊胆。他自觉衣着都有问题,高帮皮鞋没有涂过清漆,虽说做得相当细巧,而他的脚也长得很秀气;衬衫是当天上午在卢浮商店买的,花了四法郎五十生丁,但胸衬太薄,已经有裂痕。他的其他衬衫,就是平时穿的那几件,都多少有点破损,即使破损最少的那件也穿不出来。

他的裤子过于肥大,显不出腿部的形状,仿佛缠绕在腿肚子上,看上去全是皱褶,随手拿一件旧衣服穿在身上就是这样。只有上装还不错,比较合身。

他慢慢走上楼梯,心跳得厉害,脑子里惶惶不安,特别担心会出洋相。突然间,他看到前面有一位穿着礼服的先生在盯着他看。两人离得很近,杜洛瓦不由倒退一步,随后他惊讶得愣住了:原来此人就是他自己,是一面落地大镜子照出来的。镜子竖在二楼的楼梯平台上,照出了一条长长的走廊。他高兴得浑身打战,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形象比他想象的要好。

他家里只有刮胡子用的小镜子,无法看到自己的全貌,只能分别看到这套凑合起来的穿戴的各个部分,所以夸大了各种缺点,一想到自己滑稽可笑的样子就心里发毛。

但现在他突然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样,连他自己也认不出来了,他把自己看成另一个人,一个社交界人士,初看起来,他觉得自己十分漂亮、优雅。

他仔细地照了照镜子,觉得这身打扮总体上说令人满意。

于是,他对自己进行研究,就像演员在研究要扮演的角色。他对着镜子微笑,伸出手去,做出各种手势,表现出惊讶、高兴、赞同等表情,他还研究了各种不同的微笑和眼神,以便向女士们显出殷勤的样子,让她们知道他对她们的赞赏和爱慕。

楼梯旁有一扇门打开了。他生怕被人看到,赶紧朝楼上走去,心里还在担心他刚才做出的媚态是否已被他朋友的某个客人看到。

走到三楼,他又看到一面镜子,就放慢脚步,观察自己走过去的样子,他觉得自己的模样确实十分优雅,走路时也很有风度。他顿时信心倍增。他有这种相貌和往上爬的欲望,再加上他早已下定决心,他的思想又百无禁忌,他一定能取得成功。他走在通往最高一层楼的楼梯时,真想又跑又跳。他走到第三面镜子前停了下来,用他惯常的动作卷了卷小胡子,脱下帽子理好头发,然后像平时那样低声说道:“真是美妙的发现。”接着,他伸手按了门铃。

门几乎立刻打开,他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男仆,身穿黑色礼服,神态严肃,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穿戴无可挑剔。杜洛瓦见了重又心慌意乱,却不知这模糊的慌乱从何而来,也许是因为他在无意中把自己的衣着和男仆的衣着进行了比较。这男仆脚穿涂过清漆的皮鞋,他接过杜洛瓦因怕给别人看到上面的污迹而搭在手臂上的大衣,并问道:

“请问该如何通报?”

男仆掀起客厅的门帘,向里面通报了来客的姓名。

但是,杜洛瓦突然慌了手脚,害怕得无法动弹,呼吸也急促起来。毕竟,他即将在他梦寐以求的生活中迈出第一步。但他还是走了进去。一位金发少妇独自在大客厅里等候他。客厅里灯火通明,摆满花木,犹如温室一般。

他张皇失措,突然停住脚步。这位微笑着的夫人是谁呢?这时他想起福雷斯蒂埃已经结婚,想到这位漂亮、优雅的金发女郎应该是他朋友的妻子,才开始定下心来。

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夫人,我是……”她向他伸出了手:“我知道,先生。夏尔已把昨天晚上遇到您的事告诉了我。他想出个好主意,请您今天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我很高兴。”

他听了面红耳赤,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他感到对方在从头到脚地打量他,在掂量他的分量,对他进行评估。

他想要表示歉意,想找出一个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什么这样衣着寒酸,但他什么理由也找不出来,就不敢涉及这困难的话题。

他在她指的一把扶手椅上坐下。他觉察到柔软而有弹性的天鹅绒坐垫在他身体下面陷下去时,他感到自己处于这个靠背和扶手上都覆有软垫的家具的怀抱之中,并得到它温情脉脉的抚摸时,觉得自己开始了一种使人陶醉的新生活,觉得自己占有了某种美妙的东西,觉得自己成了要人,并且得到了拯救。他看了看福雷斯蒂埃夫人,发现她的眼睛仍在盯着他看。

她身穿淡蓝色的开司米连衣裙,裙子清楚地勾勒出她美妙的曲线和丰满的胸脯。

她袒胸露臂,领口和袖口都镶有泡沫般的白色花边,头发高高地梳到头顶上,披落到脑后时微微拳曲,在脖子上方形成天鹅绒般轻盈的金色云鬓。

在她的目光注视下,他逐渐恢复了自信,这目光使他回想起他昨晚在牧羊女游乐场遇到的妓女的目光,是什么原因他自己也不知道。她的眼睛呈灰色,而且灰中带蓝,使她的目光变得十分奇特,她鼻子不大,嘴唇很厚,下巴有点丰腴,脸长得并不端正,却富有魅力,显得亲切而又狡黠。在这种女人的脸上,每一条线条都显出特殊的优雅,仿佛具有一种含义,每个表情仿佛都在说出或隐瞒什么事情。

沉默片刻之后,她对他问道:

“您在巴黎已有很长时间了吧?”

他逐渐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回答道:

“只有几个月,夫人。我在铁路局工作,但福雷斯蒂埃对我说,他可以帮助我进入新闻界。”

她微笑得更加明显,更加和蔼可亲,并压低声音说道:“我知道。”

门铃又响了。男仆通报道:“德·马雷尔夫人到。”

进来的是个矮小的褐发女人,这种女人被称为褐发小妞。

她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身穿一条十分普通的深色连衣裙,裙子勾勒出她身体的轮廓,她浑身上下仿佛都被紧紧地裹在裙子里面。

只有插在她黑褐色头发上的一朵红玫瑰引人注目,仿佛成了她容貌的特征,突出了她的性格,使她具有活泼得出人意料的特点。

她后面跟着一个身穿短裙的女孩。福雷斯蒂埃夫人迎上前去:

“你好,克洛蒂尔德。”

“你好,玛德莱娜。”

她们相互抱吻。然后,女孩像大人那样沉着地把额头探过去,并说道:

“你好,姨妈。”

福雷斯蒂埃夫人吻了吻女孩的额头,然后介绍说:

“乔治·杜洛瓦先生,夏尔的好朋友。”

“德·马雷尔夫人,我的朋友,跟我有点亲戚关系。”然后她补充道,“您要知道,我们这儿不拘礼节,不讲客套,不用装腔作势。就这样,好吗?”

杜洛瓦躬身施礼,表示同意。

这时,门又打开,一个矮胖的男子走了进来,他身体滚圆,一个高大的漂亮女人挽着他的胳膊,这女人身材比他高,而且比他年轻得多,举止高雅、端庄。这是瓦尔特先生和夫人。瓦尔特先生是国民议会议员、金融家、富商、祖籍南方的犹太人和《法兰西生活报》社长,他的夫人娘家姓巴齐尔-拉瓦洛,她父亲是银行家。

之后,雅克·里瓦尔和诺尔贝·德·瓦雷纳接踵而来。前者风度翩翩,后者的衣领被披肩的长发蹭得发亮,上面还沾有一些白色头屑。

他的领带系得歪歪斜斜,看来他出门后还到别处去过。他年纪虽老,仍想取悦于别人,就以优雅的步履走上前去,握住福雷斯蒂埃夫人的手,吻了吻她的手腕。他俯下身时,长发像流水般洒落在这位少妇裸露的胳膊上。

这时,福雷斯蒂埃走进门来,他对自己姗姗来迟表示歉意。由于莫雷尔事件,他待在报社里不能离开。莫雷尔先生是激进党议员,不久前就政府在阿尔及利亚推行殖民化政策而要求拨款一事向内阁质询。

男仆大声禀告:

“夫人,晚餐准备就绪!”

大家进入餐厅。

杜洛瓦被安排坐在德·马雷尔夫人和她的女儿中间。他又感到局促不安,担心在使用刀叉或酒杯时会出什么差错。酒杯共有四只,其中一只略带蓝色。这只酒杯用来盛什么酒呢?

开始用餐时,大家都没有说话,后来诺尔贝·德·瓦雷纳问道:“你们看过关于戈蒂埃诉讼案的报道吗?真是古怪!”

于是,他们开始谈论这桩因敲诈勒索而变得复杂的通奸案。他们谈论此案,不是像家里谈论报上报道的事件,而是像医生们谈论疾病或像蔬菜水果商谈论蔬菜。对于那些事实,他们不愤怒,也不惊讶,而是对罪行本身完全无动于衷,并以职业的好奇心来寻找它们深刻和隐秘的原因。他们竭力把这些行为的根源解释得一清二楚,确定造成悲剧的所有思想活动,因为根据科学,悲剧是某种特殊的精神状态导致的后果。女士们也热衷于这种探讨和研究。他们还对最近发生的一些事件进行研究和评论,从各个方面翻来覆去地对它们进行分析,并用新闻贩子和按字行出售“人间喜剧”的商人的实用眼光与独特观察方法来对它们进行估价,就像商人们在出售商品之前要对它们进行检查,把它们翻来覆去地看,并掂量它们的分量。

接着,他们谈到了一次决斗,雅克·里瓦尔高谈阔论起来。这是他的专长,其他人都不长于聊此类事。

杜洛瓦一句话也不敢说。他有时看看坐在他旁边的那个女人,她丰满的胸脯把他给迷住了。一颗用金丝穿着的钻石悬挂在她的耳垂下面,犹如一滴水珠,眼看要落到肌肤之上。她有时也谈出一点看法,嘴上随之出现一丝微笑。她的想法奇特而又可爱,并且出人意料,犹如老练而又淘气的姑娘,用玩世不恭的态度看待所有事物,并用略带怀疑的态度加以善意的评论。

杜洛瓦想对她说句恭维话,但一句也想不出来,只好去照顾她的女儿,给女孩倒饮料、盛菜。女孩要比母亲来得严肃,她不时点点头,并用庄重的声音表示感谢:“您真好,先生。”说完,她又一本正经地去听大人们谈话。

晚餐非常丰盛,每个人都吃得十分高兴。瓦尔特先生吃起来狼吞虎咽,几乎一言不发,从眼镜下面斜视端给他吃的那些菜肴。诺尔贝·德·瓦雷纳像是想跟他比个高低,吃得把汁儿也滴到胸前的衬衫上。

福雷斯蒂埃带着庄重的微笑察言观色,跟妻子交换着会心的目光,仿佛两人串通一气,在合办一件困难而又进展顺利的事情。

酒酣耳热,说话的声音随之高了起来。男仆不时在客人们耳边低声问道:“考尔通葡萄酒还是拉罗兹堡葡萄酒?”

杜洛瓦觉得考尔通葡萄酒合他的口味,每次都让人把他的杯子倒满。他体内逐渐产生一种美妙的快感,这种快感是热乎乎的,从他的腹部传到脑中,然后又传到四肢,并扩散到全身。他感到舒服极了,从生活到思想、从肉体到灵魂都舒服极了。

他逐渐产生说话的愿望,想要引起别人的注意,让别人听他说话并得到别人的赞赏,像个微言大义的名人那样。

但是,谈话继续不断,使一些想法和另一些想法扯在一起,一句话或一件小事就能使谈话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在谈完当天发生的事情之后,在顺便涉及许许多多的问题之后,谈话又回到了莫雷尔先生对阿尔及利亚的殖民化问题 的质疑。

瓦尔特先生在两次上菜之间讲了几个笑话,因为他生性多疑而且下流。福雷斯蒂埃谈了他将在第二天发表的文章。雅克·里瓦尔主张军人执政,并把土地特许权给予在殖民地服役满三十年的所有军官。

“这样一来,”他说道,“就能建立一个强有力的社会,因为这个社会的成员早就善于了解和热爱这个国家,会讲该国的语言,对新来的人们必然会碰到的当地所有重大问题都了如指掌。”

诺尔贝·德·瓦雷纳打断了他的话:

“是啊……他们什么都会弄懂,除了农业。他们会说阿拉伯语,但他们不会知道如何种植甜菜和播种小麦。他们甚至会成为击剑高手,但在肥料方面会一窍不通。我的看法恰恰相反,认为应该让这个新的国家向所有的人敞开大门。聪明人都会在那儿有一席之地,而其他人则没有立足之地。这是社会的法则。”

接着是片刻沉默。大家都只相视而笑。

乔治·杜洛瓦开了口。他对自己说话的声音感到惊讶,仿佛他从未听到过自己说话。他说道:

“那里最缺乏的是良田。真正肥沃的土地和法国的土地一样昂贵,而且已被巴黎的大富翁作为地产收购。真正的移民是穷人,因没饭吃而背井离乡移居那里,他们被赶到因缺水而寸草不生的沙漠之中。”

大家都看着他,他感到自己脸红了。瓦尔特先生问道:

“先生,您熟悉阿尔及利亚?”

他回答道:

“是的,我在那儿待了两年零四个月,我在三个省里都待过。”

诺尔贝·德·瓦雷纳把莫雷尔的问题置于脑后,突然向杜洛瓦询问他从一个军官 那里听到的一种风俗。那是在姆扎卜 ,是建立在撒哈拉沙漠中央奇特的阿拉伯小共和国,也是这个炎热的地区中最为干旱的部分。

杜洛瓦曾去过姆扎卜两次,于是谈起了那个奇特国家的风俗习惯。那里的水像黄金一样珍贵,每个居民都必须参加所有的公益活动,那里的人做生意要比文明国家里的商人诚实得多。

他喝了酒非常兴奋,又想取悦于人,就说得有点天花乱坠。他讲述了团里的趣闻轶事、阿拉伯人的生活特点和战争中的种种奇遇。他甚至想出了几个形象的词语来描绘那片终年处于烈日炙烤下的黄色荒漠。

所有的女人都注视着他。瓦尔特夫人慢腾腾地低声说道:“您可以把自己的往事写成一组美妙的文章。”于是,瓦尔特先生从眼镜的镜片上方仔细端详了这个年轻人,他要看清别人的脸时就从镜片上方看,而看菜肴时则从镜片下方看。

福雷斯蒂埃及时抓住了机会:

“亲爱的老板,今天下午我跟您谈起过乔治·杜洛瓦先生,并要求您让他到政治新闻部来当我的助手。马朗博走了之后,我手下没有人能替我去采访紧急的秘密新闻,报纸因此受到影响。”

瓦尔特老头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他把眼镜推到上面,以便从正面仔细观察杜洛瓦。然后,他说道:

“杜洛瓦先生确实有与众不同的才智。如果他能在明天下午三点来和我谈谈,我们就可以把这件事安排好。”

他沉默片刻之后,把脸完全转向这个年轻人:

“不过,请您马上写一组关于阿尔及利亚的随笔。您可以叙述自己的往事,并在其中加上殖民化问题,就像刚才谈的那样。这是现实问题,非常现实,我可以肯定,这会引起读者很大的兴趣。但是,您得赶快写,现在众议院正在讨论此事,您的第一篇文章得在明天或后天交给我,以便引起公众的注意。”

瓦尔特夫人对待任何事情都态度认真而且优雅,因此她的话使人倍感亲切。这时她补充道:

“您可以加上一个引人注目的标题,《一个非洲轻骑兵的回忆》,对不对,诺尔贝先生?”

老诗人成名很晚,所以厌恶并害怕后起之秀。他冷冷地回答道:

“对,非常好,不过下面的文章也要笔调一致,要做到这点十分困难。笔调一致在音乐上称为定调。”

福雷斯蒂埃夫人用保护者的目光朝杜洛瓦微笑,这种行家的目光仿佛在说:“你一定会功成名遂。”德·马雷尔夫人好几次朝他转过头去,耳朵上的钻石不断晃动,仿佛这小水珠马上会掉落下来。

女孩神情严肃,纹丝不动地坐着,低着头在吃盘子里的东西。男仆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在一个个蓝色的杯子里倒上约翰尼斯堡葡萄酒 。福雷斯蒂埃举起酒杯向瓦尔特先生祝酒:“祝《法兰西生活报》永远兴旺发达!”

所有的人都躬身向笑容满面的老板祝酒。杜洛瓦陶醉在胜利之中,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他觉得自己此刻甚至能喝完一桶酒,吃掉一头牛,掐死一头狮子。他觉得自己的四肢里有着超人的力量,头脑中有着必胜的决心和无限的希望。现在,他在这些人中间就像在自己家里那样自在。他刚在这里站住了脚,赢得了一席之地,他的目光又变得自信,停留在这些人的脸上,并第一次斗胆对坐在身旁的女士说话:

“夫人,您的耳环真漂亮,我还从未见到过这样漂亮的耳环。”她微笑着向他转过身来:

“单单用一根线把钻石这样挂着,这可是我自己想出来的。真像一滴露水,是吗?”

他为自己的大胆而不安,担心说出蠢话,就低声说道:“真好看……不过,耳朵也使耳环增色不少。”

她用目光对他表示感谢,女人的这种清澈目光能看透别人的心。他转过头去,又遇到了福雷斯蒂埃夫人的目光,她的目光总是那样和蔼可亲,但他觉得其中有一种更加快乐的表情,既狡黠,又有鼓励。

现在,所有的男人都同时在哇啦哇啦地说话,并做着手势。他们在讨论建造地铁的宏伟计划。这个话题一直到吃完餐后点心才谈完,因为每个人都举了大量例子,来说明巴黎市交通不畅、有轨电车的缺点、公共马车的弊病和出租马车车夫的粗野。

接着,大家离开餐厅去喝咖啡。杜洛瓦别出心裁,把手臂伸给女孩。女孩一本正经地向他表示感谢,然后踮起了脚,把小手搭在刚才坐在她身旁的先生的胳膊上。

进入客厅时,他仿佛又走进了温室。在客厅的四个角落,高大的棕榈树展开优美的叶子,一直伸展到天花板,然后又像喷泉的水那样向四周扩散。

壁炉两边摆着橡胶树,一棵棵如同柱子一般,深绿色的长叶一片叠在另一片上面。钢琴上放着两盆不知其名的灌木,呈圆形,开着花,一株花色粉红,另一株花色雪白,看上去像是假的,不像是真的,太美了就不会是真的。

客厅里空气清新,隐约带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使人无法确定,也无法说出它的名称。

这时,这个年轻人更加泰然自若,于是对客厅进行仔细的观察。客厅不大,除了树木之外并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摆设和鲜艳的色彩,但你在里面会自在、安心、精神振作,仿佛大厅把你慢慢地裹了起来,使你愉悦,就像在抚摸你的全身。

四面的墙上都挂着因年久而褪色的紫色壁毯,上面用黄色的丝线绣着一朵朵苍蝇大小的小花。

门帘用蓝灰色军用呢制成,上面用红丝线绣着几朵石竹花,垂到地上。椅子形状各异,大小不一,随随便便地放在厅内,有长椅子、大大小小的扶手椅、墩状软座和凳子,都覆着路易十六式的绸套或底色乳白饰有石榴红图案的乌得勒支 产的漂亮的天鹅绒套。

“杜洛瓦先生,您喝咖啡吗?”

福雷斯蒂埃夫人端给他满满一杯咖啡,嘴上始终带着友好的微笑。

“好的,夫人,谢谢您。”

他接过杯子,然后俯下身去,准备用银夹子在女孩拿着的糖罐里夹一块糖。这时,这位少妇对他低声说道:

“您得去向瓦尔特夫人献献殷勤。”

她没等他回答就走开了。

他先喝完咖啡,因为他怕把咖啡洒到地毯上。然后,他在思想更为放松之时,设法去接近他的新老板的夫人,并跟她聊天。

他突然发现她手里拿着的杯子空了,由于离桌子很远,她不知道该把杯子放在什么地方,他赶紧走上前去。

“请给我吧,夫人。”

“谢谢,先生。”

他把杯子拿去放好,然后又走了回来:

“您要知道,夫人,我那时在沙漠,阅读《法兰西生活报》使我度过多么美好的时光。的确,这是能在国外阅读到的唯一一份报纸,同其他报纸相比,更有文学性,更加风趣,不是那么单调,报上什么都有。”

她莞尔一笑,显得满不在乎,但又和蔼可亲,然后严肃地回答道:

“瓦尔特先生花费很多心血,才创办了这种符合当前需要的报纸。”

于是,他们开始交谈。他讲起平淡的事也滔滔不绝,声音充满魅力,目光妩媚动人,小胡子也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他的小胡子向两边翘起,天生拳曲,十分漂亮,颜色金黄,略带红棕,翘起的末梢颜色稍淡。

他们谈到巴黎及其郊区,谈到塞纳河畔和温泉城市,谈到夏日的欢乐和所有的日常琐事,这些事可以没完没了地谈下去,又不会使人厌倦。

后来,诺尔贝·德·瓦雷纳拿着一杯甜烧酒走了过来,杜洛瓦就知趣地走开了。

德·马雷尔夫人刚才和福雷斯蒂埃夫人聊了天,这时把他叫住:

“啊!先生,”她突然对他说道,“您是想尝试一下新闻这一行当啰?”

于是,他用模糊的词语谈了自己的计划,并把他刚才和瓦尔特夫人说的话再跟她说了一遍,但由于他对这一话题已经熟悉,所以显得得心应手,还把他刚才听到的话当作他自己的话来重复了一遍。他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仿佛想使他所说的话具有更深刻的含义。

她也对他叙述了一些奇闻轶事,讲得生动活泼,她这种女人知道自己风趣,总想说得妙趣横生。熟悉了之后,她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压低了声音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就像在说知心话。他紧挨着跟他说话的少妇,欣喜若狂。他真想立刻为她献出一切,保护她,显示自己的能耐。他回答她时总是慢半拍,表明他想得走了神。

突然,德·马雷尔夫人无缘无故地叫道:“洛丽娜!”女孩听到后走了过来。

“你坐在这儿,孩子,待在窗子旁边会着凉的。”

杜洛瓦突然心血来潮,想抱吻这个女孩,仿佛这个吻会或多或少地传到她母亲身上。

他用父辈的口吻有礼貌地问道:

“小姐,您愿意让我吻一下吗?”

女孩惊讶地抬头朝他观看。德·马雷尔夫人笑着说道:

“你就回答说:‘我愿意,先生,今天可以,但以后可不能老是这样。’”

杜洛瓦立刻坐了下来,让洛丽娜坐在他的腿上,然后轻轻地吻了吻她额头上拳曲的秀发。

母亲很惊讶:

“瞧,她没有逃走,真奇怪。她平常只让女人抱吻她。您真是不可抗拒,杜洛瓦先生。”

他的脸红了,但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摇着坐在他腿上的女孩。福雷斯蒂埃夫人走了过来,惊讶地叫道:

“瞧,洛丽娜被驯服了,真是奇迹!”

雅克·里瓦尔也走了过来,嘴上叼着雪茄。杜洛瓦站起身来准备告辞,因为他担心自己会说错什么话而前功尽弃,使他刚开始进行的征服付诸东流。

他躬身施礼,轻轻地握了握女士们一一伸过来的纤手,然后又用力握了握男人们的手。他发现雅克·里瓦尔的手既干又热,热忱地回答了他的紧握;诺尔贝·德·瓦雷纳的手既湿又冷,想从他的手中抽出;瓦尔特老头的手既冷又软,不用力气,也没有反应;福雷斯蒂埃的手肥胖而又温热。他的朋友对他低声说道:

“明天,下午三点,别忘了。”

“哦!不会忘记的,请放心。”

他走到楼梯上时,真想跑着下去。他高兴极了,两级一跨地大步走了下去,但在三楼的大镜子里,他突然看到一位匆忙的先生正蹦蹦跳跳地向他迎面走来,就猛地停住脚步。他觉得不好意思,就像刚才做了错事被人看到那样。

接着,他在镜子里照了很长时间,觉得自己确实是美男子,不禁赞叹不已。然后,他对着镜子殷勤地莞尔一笑,跟镜中人告辞,对此人深深鞠了一躬,显得彬彬有礼,仿佛是在对大人物施礼。 KOF9mAm35VtT7pk33EXGgkxo7ATcAkwrUTS/SI22sC23Mw0/ereKYE2xwzTfD71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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