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完成《伊薇特》(1884年8月29日到9月9日在《费加罗报》上连载)的撰写之后,便开始创作《漂亮朋友》。他给母亲的一封信里对此有所提及,我们还从信中得知,莫泊桑非常笃定这部小说能大获成功,这样他就能支付装修公寓的费用。这间公寓位于蒙沙南路上,在他的表哥——画家路易·勒普瓦特万所建酒店的一楼。
1884年秋冬两季,莫泊桑全身心投入小说创作中。1885年2月21日,他给阿瓦尔出版社写信说:“我的视力越来越差。我觉得可能是写作造成的,眼睛过于疲劳……我完成了《漂亮朋友》。还剩最后两章要重读一下,稍加润色。六天时间,应该就能全部完成。”小说的手稿共有436页,纸张是小学生练习簿的大小,且几乎没有改动。主人公的名字倒是改掉了:从“勒洛瓦”变成了“杜洛瓦”,这样他娶玛德莱娜为妻的时候,名字就顺理成章地断开,成了“杜·洛瓦·德·康泰尔”;还有《法兰西生活报》的编辑部秘书的名字,在最终版里叫作“布瓦勒纳尔”,而在前几章草稿里其实叫作“普鲁姆拉尔”。莫泊桑还改动了一些细节,他起初将乔治·杜洛瓦与瓦尔特夫人的约会定在圣奥古斯丁教堂,后来才把地点改在了圣三会教堂。
《吉尔·布拉斯报》从1885年4月8日星期三开始连载《漂亮朋友》,直到5月30日完结。报纸发表之后几天,小说由维克托·阿瓦尔出版社出版。两个版本的差别很小,有些无关紧要的改动。不过,若是参照手稿原文,我们会发现莫泊桑在诺尔贝·德·瓦雷纳与杜洛瓦谈死亡话题时,删去了诗人的一段长篇大论,原本是放在“只有死亡才确定无疑”这句话之前的:
“孟德斯鸠曾经说过:‘如果我们的世界并非以某种方式存在,那么所有以这种方式建立在我们世界之上的既定规则就会发生变化。我们信奉的神与信仰也是如此。
“‘我们所有的信仰都只取决于我们所处的状况,从简单的世俗偏见到我们所称的“永恒的真理”都对其有所影响。’
“在比利牛斯山这一边的真理,到山那一边就成了错误。
“在地上的真理,到了天上就是错误。
“借助我们各种器官所感知的世界中是真理的东西,脱离了器官感知就是错误。
“二加二等于四这一规则,离开地球大气层后,应该就不再适用。
“因为我们所有的思想都取决于我们感官的特性。颜色能够存在,是因为我们的眼睛能看到颜色;有声音,是因为我们耳中有鼓膜,能感受声音的变化。所以,决定我们的判断的其实是我们器官的构造,物质的表面特性。
“没有什么是真的,没有什么是确定无疑的。而且,我们用这些带有欺骗性的工具来观察世界,只能了解空间中微不足道的一点,而无法把握围绕空间的所有东西,我们只能触到时间中难以捕捉的一个瞬间,而并不了解过去或未来!想想看一个人,无论这个人如何富于幻想,或是悲痛欲绝,都不过是撒播在我们渺小地球上的一粒难以察觉的生命的尘埃,而我们渺小的地球也不过是众多世界的尘埃中一小粒尘埃。”
我们可以看到,被莫泊桑删掉的这个片段中表达的观点,是他后来在《水上》 中再次提出并予以深化的观点;在他让诺尔贝·德·瓦雷纳说出的这些话中,甚至表达了他在《三钟经》 戛然停笔时写到的思想。他在书中抒发的是自己面对死亡的焦虑与抗争。另外,在后文中有关决斗的章节里,当杜洛瓦起身去看镜子里的自己时,他自言自语道:“明天,在这个时候,我也许已经死了。”莫泊桑曾在文中添加过以下几句话,但在最后的版本中又去掉了:“我面前的这个女人,我在这面镜子里看到的这个我,将不复存在。怎么会这样?我就在这里,我正看着我,我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可半天之后,我将会躺在这张床上,死透了,两眼紧闭,全身冰冷,一动不动,已然离开人世。”
以下片段的灵感同样源自死亡主题,这部分也被删掉了:“诺尔贝·德·瓦雷纳的一句话再次浮现在他脑海中:‘能活几个小时的小虫,能活几日的飞蝇,能活几个月的动物,能活几年的人,能存在几个世纪的星球,都不过是迷失在宇宙无尽尘埃中难以察觉的生命的尘埃。小虫只能蠢动几分钟,地球也不过是在宇宙中旋转的一粒沙子,在宇宙无限的整体中,两者都微不足道!小虫之死,地球末日,在宇宙的无限迭代更新中都不值一提!’”手稿中,这个片段出现在第二部分第四章开头,杜洛瓦在圣三会教堂里等瓦尔特夫人之时。
这部分的前文中,主人公从里瓦尔家观摩击剑比赛出来,莫泊桑还曾在“杜·洛瓦陪着瓦尔特家母女三人等待马车”这句后面添加过以下片段,不过在出版的版本中用几行字一带而过了:
“德·马雷尔夫人并没有离开他;他寻思着:‘难道她要缠着我?’
“她问道:‘您的车上还有位子吗?如果您能捎上我,把我跟这些夫人一块儿带走,那就太好了。’
“瓦尔特夫人听见了。
“‘当然可以,亲爱的朋友,我们三个人可以挤在里面。’
“杜·洛瓦觉得这个请求很不得体。
“当他将老板娘母女送回家后,他就单独与情妇共处一车了。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啊!我多么爱你,我那么爱你!’
“他被这奔放的柔情惊到了。她又重复道:
“‘你想象不到我有多爱你。’
“他觉得这表白过于夸张,很不合时宜,因为他自己此时毫无激情。
“她问道:
“‘要不我们回去之前去哪里转一转?’
“他激动地回答:
“‘可我没空,我要工作。’
“她低语道:
“‘你的样子好可怕。’
“‘不是的,我只是着急。’
“‘要不我们明天见面?来我们家?’
“他犹豫了,很快又用反对的口吻说道:
“‘我去不了,明天我一点空闲也没有。’
“她沉默了,随后马车来到了她家门口:
“‘那你想我们什么时候见面?’
“‘可……我不知道……我要看一下工作安排。我会给你发电报的。’
“她缓缓走下马车,两眼含着泪,向他伸出手:
“‘回头见,回见。’
“她一走,他就低声说:‘今天可不行。而且我不能让她随心所欲。女人总是要敲打敲打的。’”
*
就像写《一生》时那样,莫泊桑在《漂亮朋友》中也用到了之前发表的几部短篇小说,我们可以将这些短篇小说视为小说的提纲,甚至是草稿。
首先,莫泊桑在1883年3月13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上发表了《女孩男》 [1] 一文,首次描绘了杜洛瓦的这种性格。这是一篇专栏文章,并非讲述故事,而是巴尔扎克时期被称为“生理学”的一篇东西,不过研究的典型人物确实是八十年代的男性。莫泊桑揭示了这类男人的各种类型:政治家“女孩男”、记者“女孩男”,等等,这些在《漂亮朋友》中都有所展现。
《漂亮朋友》中有几个片段,讲杜洛瓦作为第二任丈夫,十分好奇妻子对前夫抱有何种情感,不惜一切代价想知道她是否欺骗过前夫。这部分则借用了另一部短篇小说的提纲。《复仇者》(先发表于1883年11月6日的《吉尔·布拉斯报》,后收录于《莫泊桑全集》第四卷)中的安托万·勒约和玛蒂尔德·杜瓦尔——也就是寡妇苏里,即杜洛瓦和玛德莱娜的原型。
我们在《一个诺曼底人》(1882年10月10日发表在《吉尔·布拉斯报》上)中可以读到有关鲁昂的描写,是从康特勒村的视角去看的。我们在《漂亮朋友》第二部分的第一章中也能看到几乎相同的描写。我们还在短篇小说《奥尔拉》的开头也发现了相似的描写:鲁昂全景,与福楼拜漫步的回忆,始终让莫泊桑难以忘怀,福楼拜在克鲁瓦塞小村的房子就在丘陵脚下。在杜洛瓦父母家漫长的午餐之后,乔治和玛德莱娜愉快“走下”的山,其实正是莫泊桑曾跟随恩师的棺木所上的山,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时撕心裂肺的痛。
尽管《漂亮朋友》的故事主要发生在巴黎,而且小说可以看作有关政治界和报界的巴黎风俗研究,但是在看望杜洛瓦老夫妇这段情节中,莫泊桑很好地展现了诺曼底乡村图景,如一阵清风拂过。
有关报界的描写的确引发了众多异议。有些人指责莫泊桑将主要人物设定为记者,还假装自己真的在描绘记者的肖像。蒙茹瓦约在《高卢人报》中写道:“现在很火的小说,确实是《漂亮朋友》。必须大胆地加以评论。居伊·德·莫泊桑先生从未如此迅速且全面地获得巨大成功……居伊·德·莫泊桑先生是一位艺术家,他的小说是艺术作品。其中一些细节或许令小说有些露骨;是真是假还有待考证。
“对此我有过一番思考,但我只能诚恳地回答:我并不知道答案……我无法相信小说中展现的是报刊界的全貌。巴尔扎克向我们展现的报界更加高尚,尽管他也展现出了其中缺陷……而在莫泊桑的小说里,我们愉快地在泥浆大洋中漂浮……天啊!这是什么样的社会!什么样的报界,里面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居伊·德·莫泊桑先生,他极具天分;但是他的《漂亮朋友》着实令人厌恶,可能有人会觉得我过时了,但是我宁可看到他选择更正派得体的主题来写。”
莫泊桑在6月7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上回复了蒙茹瓦约。这封长信被收录在《莫泊桑全集》的第十五卷中,此处引用的是主要片段:“我只想讲述投机者的生活,这样的投机者我们每天都能在巴黎与其擦肩而过,所有职业中都有这样的人。他是否真的是记者?并非如此,我是在他到驯马场当骑术教练时才确定的。所以说,推着他向前走的并不是什么职业理想。我特别要强调的是,他其实一无所知,只是被金钱欲望所裹挟,丧失了意识。我从小说的开头起就将无耻之徒的形象摆在读者面前……换一个职业来写的话,则需要特殊的知识,准备起来更花时间……报刊业是个庞大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既可以做正直的人,也很容易成为无赖……”
无耻之徒。的确如此。不过并不像普雷沃斯特笔下的曼侬·莱斯科或德·格里奥 [2] 那样卑鄙。莫泊桑并没有过分抹黑漂亮朋友。无耻之徒也必须有其魅力,否则他就不会伤害到别人。他是“女孩男”,他的功能就在于取悦他人。
书中很多细节都是莫泊桑自身在报界观察而来的。另一些细节,则是他的前骑兵士官弟弟埃尔维告诉他的。这部小说的确展现了政治、商业、报刊业的交汇之地,莫泊桑描写的都是中间人、掮客(都是些“唯利是图之人”)。这些人物肖像非常之真实,范围非常广,时至今日,还常被人拿来对号入座。
作品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并没有莫泊桑料想得那么快,他本想以此支付蒙沙南路上的公寓装修费用,却未能如愿。1885年7月,他写信给母亲说:
“关于《漂亮朋友》没有什么新消息。因为这本书,我没能去成埃特塔,我一直在努力推销这本书,但不是特别成功。雨果去世对我这本书的销售带来了巨大冲击。我们现在卖的是第二十七版,也就是卖掉了13000册。我跟你说过,我们应该能卖到20000到22000册。这已经非常成功了。”
报刊评论中,以下两段节选总结得非常精确。第一段是马克西姆·戈谢的见解,于1885年5月23日发表在《蓝皮评论》上:
“德·莫泊桑先生的《漂亮朋友》这部作品很有冲击力,非常有力量,但是反映了残酷的现实,有些令人反感……书中这个卑劣的人好运不断,次次成功,还非常平静、理所当然地接受,这就非常夸张了……不过,我一捧起这本书,就没舍得放下,一口气读完了,不是囫囵吞枣地读,而是津津有味地慢慢品读。读者一定会喜欢的。这本书既令人恼火,又绝妙精巧。”
第二段评论是弗朗西斯克·萨尔塞写的,发表在6月份的《新评论》上:
“我从没读过任何一本书能像这本一样,既引人入胜又描写了那么多负面的内容。作品既在我们内心激起了对恶的好奇,又让我们对人所抱有的幻想渐渐破灭,对生活失去信心。如果世间满是卑劣的无赖和可耻的流氓,那活在这世上还有何意义?居伊·德·莫泊桑先生以哲学家似的冷漠态度,将人类令人作呕的低劣之处展现在我们眼前……我觉得居伊·德·莫泊桑先生写得不够好的地方,在于将乔治·杜洛瓦放在报刊领域中,他应该对报业非常了解,但是并没有尽全力忠实再现其真实模样。他所描绘的编辑部的场景在我看来是纯粹的幻想;我们的习惯、特点还有说话方式都并非如此。”
自此以来,《漂亮朋友》的主人公便成了“典型人物”,与其他小说大师笔下的人物并驾齐驱,同于连·索雷尔、欧也纳·德·拉斯蒂涅和赫麦先生 一样名闻天下。
张璐 译
[1] L’Homme-Fille ,莫泊桑在文中描绘了这代充满野心的年轻男性的肖像,并将这种“女孩男”称为国家的害人精,其特点是善变,喜欢幻想,背信弃义,像女人一样缺乏信仰与意志。——译注
[2] 普雷沃斯特,原名L'Abbé Prévost(1697—1763),法国作家,代表作《曼侬·莱斯科》( Manon Lescaut ),因男主人公德·格里奥和女主人公曼侬·莱斯科的品行不端在当时备受争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