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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

开春后,十三岁的安纬国开始在北山县塔坪中学读初中了。

在那个特殊年代,学生要“学工学农”,每天在校除了上课,参加劳动也成为一种常态。老师引用马克思的话说:“体力劳动是防止一切社会病毒的伟大的消毒剂。”干活多少是次要的,主要是用这种方式来锻炼师生的劳动感情,反修防修,培养社会主义事业的接班人。

没有人对这种方式提出质疑,似乎所有的学生毕业之后,农村的广阔天地便是他们最好的舞台,没必要再去钻研什么文化课了。

干农活对于农村的学生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一些孩子干活的心劲甚至比学习还大。因为那时候,学校评比学生的优劣不是按学习成绩,而是看劳动表现。

纬国因为个头比较矮,挖地、锄草、背粮食常常落在别人的后面。烈日炎炎,毒辣辣的太阳晒得人晕头转向,他头上尽管戴着草帽,胳膊还是被晒得通红,脸上的汗珠子雨帘似的滴下来,眼睛也睁不开。

午间休息的时候,大家坐在河滩的地畔上一边喝水,一边舒展腰身恢复体力。婆姨女子们不敢怠慢,扛着袋子拾猪草。男人们闲不住,把柴火拢在一起,放工的时候背回去烧火。河边的水草茂盛,风一吹,绿油油地泛着波浪。一些孩子跳进背湾处的河槽里开始打水仗,整个河滩立即沸腾起来,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坡上一层层的梯田是新修的,一圈一圈直通塬上。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把沟底和塬面连接起来,成了梁庄的一条生产纽带。几只大黄牛甩着尾巴在河滩吃草,羊儿漫上了山坡,如闲庭信步。

这个时候,突然有两个同学发现自己的小腿肚上爬上了蚂蟥,这下热闹了。

“不要用手拽它!用巴掌拍打,使劲拍打!”大家七嘴八舌地高呼。钻进肉里的蚂蟥蜷缩着身子掉落下来。

“哎呀,流血了!”

“蚂蟥有毒吗?”

“蚂蟥是没有毒的,只是被叮咬的地方,会有一个圆孔往外流血。”女同学尖声大叫,纷纷检查自己细长的白腿是否有蚂蟥侵犯。还好,并没有人惊慌失措地往山上逃。

这个插曲使大家似乎忘记了疲劳。惊吓过后,大家互相打趣调笑起来。一个叫大牛的同学说:“听说被蚂蟥叮咬的同学不是好学生。”

纬国说:“那你是好学生吗?要不,咱们捉几只蚂蟥放在你身上试试,咋样?”大家又笑了,笑得肆意灿烂,无边无沿。

“唱首歌吧?谁给咱起个头?”作为班上的文体委员,安纬国大声喊道。

“唱什么?”一个学生问。

“《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纬国说。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

挥动鞭儿响四方

百鸟齐飞翔

要是有人来问我

这是什么地方

我就骄傲地告诉他

这是我们的家乡

……

这首歌在当时很流行,大家都会唱。开始是一个人唱,紧接着便成了大合唱。

“娃娃们别唱啦,开始干活啦!”队长一声喊,学生们意犹未尽,但还是停了下来,加入社员们干活的行列。

那时候,纬国虽然个头较小,但是很活跃。自从他担任班上的文体委员后,经常组织各种文体活动,有声有色,受到大家的一致好评。

除了对文艺的爱好,纬国学习也很认真,成绩名列前茅。他谨记父亲的教诲:知识可以让人变得强大,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父亲说:“不要贪图一时的热闹,嘻嘻哈哈不可能一辈子,也不顶过光景。光阴一晃即逝,学习要趁早,等你错过最好的年华,后悔都来不及了。”

是啊,父亲虽然只是个农民,但他见过世面,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他说的话村里人都爱听,也因此受到人们的尊敬。

在纬国看来,知识不但能够改变命运,更吸引人的是它能给人带来无限乐趣,让人活得更充实。农活干得再好,只能一辈子待在北山塬上,像老青驴一样地劳动,含辛茹苦,呕心沥血,忙碌如蜂蚁,卑微如草芥。

还是在梁庄的时候,纬国便是学校的名人了。作为文体委员,不仅要负责全班的文艺活动,每天还要替老师收作业。那时候虽然整个社会学习风气都不好,但大多数老师还是兢兢业业地完成教学,认真批改作业的。

这个老师的讲课方式很特别。为了活跃课堂气氛,他打破了传统的授课方式,喜欢与学生互动。比如教授古诗的时候,他会提问:“日照香炉生啥烟?”

学生异口同声地答:“生紫烟!”

“遥看瀑布挂什么川?”

“挂前川!”

“飞流直下多少尺?”

“三千尺!”

“疑是银河落啥天?”

“落九天!”

……

无奈一些学生劳动很积极,就是不愿学习,当然也不愿意交作业。最为典型的便是那个喜欢偷菜的女人翠英的孩子,个个人高马大,十分不喜欢学习。翠英因为偷窃经常与人吵架,在梁庄及附近村落都颇有“名气”,有一次甚至被公社当作坏典型进行批判。在批斗会上,人们指指点点地议论着,女人昂首挺胸,搔首弄姿,春风得意,完全把这里当成了展示自己的舞台,回村后我行我素,该干啥还干啥,一点也没有消停的意思。直到有一天,她被纬国兄弟装神弄鬼一顿吓唬,这才偃旗息鼓,消停了好一段时间。

每天,纬国在班上收完作业,最后一个来到翠英的两个儿子大牛、二牛跟前。大牛、二牛比纬国都大几岁,个子比纬国高出一头,身体也壮实。兄弟俩仗着身强力壮,有一股子蛮劲,根本不把纬国放在眼里。

作业收不上来,则说明文体委员不称职。有人让他反映给老师,让老师直接收,纬国认为不妥,原因有二:其一,他讨厌向老师打小报告;其二,大牛、二牛根本不怕老师。兄弟俩经常迟到,老师去找家长,被翠英一顿臭骂赶了出来。

翠英说:“上学是费脑筋的事,我儿子一学习就头疼,你不让他们多睡一会儿,难道要他们学成脑瘫吗?再说现在是新社会了,人民都当家做主人了,过上幸福的日子了,我儿子想睡到啥时候就睡到啥时候,你管得着吗?”老师很生气,于是罚大牛、二牛站在外面。翠英知道后,跑到学校把老师骂了个狗血喷头。从此,大牛和二牛的学习老师就不管了。

“大牛、二牛,说,你们交不交作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纬国严肃地问。

“嘿!你算老几啊?老子就是不交,有本事告老师去!”大牛站起来,居高临下,牛眼大瞪,咄咄逼人。

“你还是不是男子汉?”纬国问。

“呸!老子不是男子汉,难道你是啊?哈哈哈!”大牛笑得浑身乱颤。

“男子汉可是说话算数的。”纬国并不激动。

“那当然。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转弯抹角,老子可不吃这一套哩。”

“你是男子汉,敢跟我比吗?”

“比什么?”

“比上树,看谁爬得高。”纬国望了一眼学校院外面的一排白杨树。杨树高大挺拔,直耸天际。

大牛、二牛对望了一眼,看了看纬国,见他那么瘦小,不由得笑了起来。

“就凭你?”大牛睨视着,鼻子哼了一声。

纬国点了点头。

“说,赌什么?”

“谁输了,就脱光衣服,在学校里跑一圈。”

“你能赢吗?”大牛忍不住笑了。

“敢不敢?”纬国说。

“嘿,跟你比学习,老子肯定不行。爬树我可是行家里手,长这么大,还没输过人呢!”

“二牛,咱们一起来?”纬国用挑衅的目光望着兄弟俩。

“来就来,谁怕谁啊!”二牛显得满不在乎。

“一言为定!全班同学为证!输了抵赖就是小狗,跪着学狗叫,脱光绕村子三周!怎么样?”

“好!”同学们一片叫好。

比赛开始了。班长一声哨令,纬国、大牛和二牛每人搂着一棵白杨树,开始往上爬。

大牛铆足了劲,“嗖嗖”往上爬;二牛也不甘落后,只有纬国落在了后头。

“纬国,加油!纬国,加油!”同学们站在树下,大声地喊叫着。

在同学们的呼喊声中,大牛兄弟的速度依然不减。纬国的速度虽然有所提升,但依然落于下风。

“纬国,加油!纬国,加油!”同学们喊得声嘶力竭。大家都希望纬国能够取胜,杀杀大牛兄弟的嚣张气焰。

随着距离地面越来越高,大牛、二牛的速度均有所放缓。因为树越到顶端枝干越细,爬着爬着,便开始晃动起来。这时,纬国已经追了上来,与他们的位置几乎不相上下。纬国因为身材相对瘦小,攀着树身又往上爬了两个枝节,比大牛兄弟高出两个身位。大牛兄弟自然不愿认输,但由于他们的体形相对庞大,每往上爬一下,树身便剧烈地摇晃起来,摇摇欲坠,最后只好作罢。

“愿赌服输,脱吧。”三人下到地面以后,纬国平静地说。

“这个不算。”大牛不服气地梗着脖子说。

“为啥不算?”纬国说。

“爬到树梢晃了起来,不能再爬了,所以不算。”二牛说。

“那咱们再赌一回,咋样?”

“赌啥?”

“赌摔跤。谁胜了算赢,输了就兑现刚才的承诺。”纬国说。

“跟谁?跟你吗?”大牛兄弟扑哧一声笑了。

纬国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个不行,大家会说我欺负你哩。”大牛摇摇头。

“咋,怯火了?”纬国笑着说。

“好!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不过纬国,咱丑话可说到前头,摔疼了你可不许哭啊!”大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同学们可以作证。这回谁输了可不能再食言啊!”纬国退了一步,也做好摔跤的准备。

比赛开始了。大牛一个饿虎扑食冲了过来,纬国一闪,脚下使了个绊子,大牛没刹住,一个马趴倒在地上。

同学们哈哈大笑。

“这回不算,我还没准备好呢。”大牛很快便爬了起来,再次拉开了架势。

纬国主动出击,抬脚踢在大牛的腰上。大牛一闪,双手去抓他的腿,纬国一挫身,一个扫堂腿踢了过去,大牛打了个趔趄,纬国顺势用力一推,大牛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直咧嘴。

“好!纬国赢了啊!”大家一片欢呼。

“这个算啥本事呢!”二牛在跟前看了,颇有些不服气。

“不行你也上,摔倒我也算数。”纬国小时候在槐庄子时,伯父曾教过他几招摔跤的技法。伯父说摔跤贵在避重就轻,声东击西,出其不备,如果跟对方拼蛮力,胜算不大的。

二牛吸取了哥哥失败的教训,他一上来便抓住了纬国的肩膀,狠劲地往地上摔。纬国差点被他晃倒,猛地一挫身,抱住二牛的一条腿便往上掀。二牛身子失去了平衡,摇晃着撤了几步,最终还是倒在了地上,比哥哥摔得更惨。

“好,好!”现场又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怎么样?这回该兑现了吧?”纬国笑嘻嘻地看着对方,目光坚定。

大牛兄弟满脸通红。他们相互瞥了一眼,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开始慢腾腾地脱衣服。

那是秋天,大家都穿着夹袄。脱掉之后,里面就剩下了背心,很快上身就脱光了。

同学们一片叫好。

“……纬国,能不能不要再脱了,再脱……可就……露馅了。”裤子脱掉后,里面就剩了内裤。大牛满脸通红,讷讷地说。

“脱!脱!说话不算数,要不要脸啊!”一群男孩跟着大声起哄。

“大牛,二牛,你们还是不是男人?”纬国的目光咄咄逼人。

“纬国,你看,能否换一种方式……这么多的同学,多丢人啊!”大牛早已没有了刚才的威风,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人想笑。

“那好,给你们换一种玩法——去沟里挑三担水上来。”纬国说。

“成!挑水就挑水!”大牛二牛立即穿好衣服,回到教室拿起一对木桶就下沟去了。

沟底的泉水距离塬面少说有五六里地,山路崎岖陡峭,挑着水很难行进。兄弟二人气喘吁吁,汗如雨下。

“两担了,还能挑吗?”看着兄弟二人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纬国笑嘻嘻地问。

“好兄弟,换……换一种方式吧。再挑,就虚脱了呢。”大牛明显有些底气不足了。

“那好,背唐诗?怎么样?”

“不……不行。这个你知道,我们不会。”

“成语接龙,咋样?”

同学们哈哈大笑。兄弟二人尴尬地摇摇头,样子很无奈。

“裸奔,或写作业,你们自己挑选吧。”纬国把坑挖得很大,终于回到了正题上。

“嗯……写作业,可是我们真的不会呀!”大牛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只要你们愿意写,不会,我可以教你们呀!”纬国说。

此后的一段时间,大牛兄弟开始交作业了,令老师十分诧异。母亲翠英知道后,专门蒸了两个大红薯到纬国家来致谢。

翠英说:“好我的娃哩,这两个混世魔王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你能把他们带到正路上,不简单啊!他俩以后要是有了出息,婶子会重重地谢你呀!”

事情达到如此的效果,是所有人没想到的。大家都夸纬国鬼精,有办法。

纬国笑着说:“也不看看我是谁,嘿嘿。‘怪猫’岂是浪得虚名?”

2

初一下半学期的时候,安纬国的班上来了一位年轻的班主任老师任杨。他体形高大,颇有才华,踌躇满志,一心想把这个班打造成全校的样板。

那时候,纬国所在的班级是全校出了名的“文艺班”,经常编排一些文艺节目在学校表演,受到全校师生的关注。纬国编排的小品节目《拉车》曾在全县中学文艺比赛中获优秀节目奖,受到领导的高度赞扬。

同小学相比,中学的课程也不多,学生大部分时间不是学习,也不是搞校园劳动,而是排练文艺节目。那时考量各学校的指标不是教学质量,而是文艺活动开展得是否红火,是否热闹。当然,如果有节目能够在县上得奖,自然是最风光不过的事情了。

任老师到来后,对班上的文艺活动非常重视。参加文艺演出的学生每天除了上课就是排练节目,周末也不能休息。在这种情况下,距离学校比较近的同学还可以接受,离家远的住校生就吃不消了。

那天下午,任老师在放学前要求班上参加演出队的人员周末不放假,由纬国负责组织大家排练新节目,而他则骑着纬国的自行车,到梁庄去约会在那里当老师的女朋友了。

由于许多学生都是住校生,周末回家带一周的干粮,到了星期六大家已是“弹尽粮绝”,怎能熬到周日晚上同村同学把干粮带来呢?

常言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同学们肚子饿得咕咕叫,心慌意乱的,怎么排练?

熬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纬国便自作主张,周日上午放大家回家去了。反正老师会女朋友去了,周一早晨才能回来呢。

谁知老师不知何故,突然在礼拜天上午回到了学校!

纬国知道这下捅了马蜂窝,因为老师临走之前一再叮嘱,要他们抓紧时间排练节目。

班主任任杨找到纬国,火冒三丈:“安纬国,你为啥把学生都给放了?”

纬国说:“任老师,大家都没饭吃了,饿得发慌,排练无精打采,不如放他们回去带来干粮,然后我们加紧排练。”

班主任说:“一顿饭不吃能饿死吗?时间这么紧,分秒必争,你倒好,把人给我放羊了!去,我要求你马上把人找回来!”

“这个我做不到。”纬国见老师盛气凌人,不讲道理,倔脾气也上来了。

“做不到咋有本事把人打发了呢?你不是很能干吗?咋就叫不回来呢?安纬国,我告诉你:现在是上午十点,限你十二点之前把人都给我叫回来,否则我拿你是问!”老师指着纬国的鼻子,情绪很激动。

“他们都住得那么远,怎么可能在两个小时之内回来呢?这个我做不到!”纬国的口气也很强硬。

“做不到就不要干了!”老师大声地咆哮着。

“不干就不干了,谁稀罕谁干去!”纬国瞥了老师一眼,扭头便走。

“你给我站住!哟嗬!翅膀硬了,有了点成绩尾巴就翘上天了?安纬国我告诉你:地球离了谁都会转,你不要以为班上的文艺活动离了你就不搞了!”

“那好啊!你让别人去搞不是更好吗?”

“我要撤了你的文体委员!”

“撤吧!早就不想干了呢!”

“你!你……好吧,安纬国,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我就不信我任杨还治不了你啦!”老师脸色惨白,气得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一大早,任老师便在班上宣布撤销了安纬国的文体委员,命另一位同学代理。纬国与老师的关系降到了冰点,情况很尴尬。

周末如期而至,有一件事情是任老师疏忽的,那就是纬国的自行车。没有这个他无法到达梁庄,无法见到他日思夜想的女朋友。而这个班上,只有纬国有自行车。老师曾授意一位同学找到他,表示只要他给班主任赔礼道歉,把自行车借给老师,可以既往不咎,恢复纬国文体委员的职务。还有,另一位同学上任后将节目排练搞得一塌糊涂,令任老师焦头烂额,一筹莫展。

“不。你告诉任老师,我安纬国不稀罕!还有,我要回家,自行车不能借给他了。”

冷战就这样拉开了序幕。班主任处处找纬国的麻烦,他沉着应对,显得不急不躁,令任老师十分恼火。

周末的时候,任老师不得不提前守在路上,等待去往梁庄的拖拉机或者其他便车,有一次竟步行几十里,结果路遇大雨,把他浇得跟落汤鸡似的,回到学校便感冒了。另外,这位任老师还有一个嗜好,喜欢晚上给班上漂亮的女同学补课。补课的时候喜欢紧紧地靠在女同学的身后,手把手地教,有时甚至把脸贴在女同学的脸蛋上,样子十分猥琐。

开始的时候,二牛把这个情况告诉了纬国,纬国虽然发现任老师看漂亮女孩的时候有些色眯眯的,但不相信他会那么放肆。直到有一天晚饭后,二牛神秘兮兮地拉着纬国来到任老师的窗前,用唾液弄破窗户纸往里看——眼前的一幕令纬国目瞪口呆:只见任老师紧紧地搂着女同学,使劲把嘴往女同学的脸上凑。女同学面红耳赤,极力地躲避着……纬国用力地咳嗽了一声,任老师大声喊:“谁?”二牛连忙拉着他逃开了。

“必须阻止这样的事情继续发生!”纬国说。

“人家是班主任,你咋个阻止呀?”二牛显得有些无奈。

“这样,把你哥叫来……”纬国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他们一个在老师房间的前门附近,一个在后窗周围隐蔽,不时用土块砸老师的门或窗,直到看着女同学从老师的房间走出来为止。

一转眼,两年的初中学习生活结束了,在班上担任过文体委员、学习成绩优异的纬国竟没有被推荐上高中。

纬国的父亲找到学校,学校给出的理由听起来有些荒唐可笑:由于安纬国的两个哥哥先后都上了高中,这次也该轮到别人了!

同时没被推荐上高中的还有大牛和二牛兄弟俩。据说班里同学民主推荐,纬国的排名在前十位,而他没有被推荐上高中的真正原因则另有隐情。

原来他们的那种“护花”行为早已被任老师发现,班主任铁了心不让纬国上高中!

3

初中毕业,没有被推荐上高中,十五岁的纬国只能回乡参加劳动,变成了一个农村小社员。

那个年代,正赶上农业学大寨运动在全国如火如荼,他们那些小娃娃和村里的成年人一样,早晨五点左右就得起床参加劳动,而且不论男女老少,每人每天十方土的任务,雷打不动。

所谓十方土的量,即将土从一个指定地方搬到另一个指定的地方,不但要挖开,还要用架子车拉到几十米开外的地方。

红旗漫卷,歌声震天,所有生产队向大寨学习,在山坡上造人工梯田,发誓把渭北高原变成小江南。由于缺乏营养,十几岁的纬国又瘦又小,每天起早贪黑,与成年人一样承受着超负荷的工作量,感觉真吃不消。

北风凛冽,天寒地冻,纬国一镢头下去,震得虎口开裂,鲜血淋漓。手被冻肿了,耳朵冻烂了,母亲说:“娃呀,实在不行,就让你大给队长请个假,休息几天吧。”纬国说:“娘,我能坚持得住!”

一段时间后,他感觉自己已经适应了,每天不用父亲帮忙也能完成自己的土方量。后来,社员们都喜欢与他做搭档,纬国虽然人小,但不会偷懒,干活井井有条,有板有眼,令人称赞。

那段时间,各地都在举办学习班,专门整治各类“牛人”。一天,有人向上级告发,梁庄大队有严重的资本主义倾向。

学习班按程序对每一位“学员”进行教育后,要求纬国的父亲安玉成具体交代自己的“犯罪”行为。

安玉成说:“我就是买了一头牛,不知道这是犯罪行为。”

批斗者说:“你为什么把牛买回来又要卖了?”

安玉成说:“那头牛本来是给生产队买来驾辕的,结果发现不合适,所以又卖了。”

批斗者说:“你胡说!这中间你肯定赚了差价,拿了好处!告诉你,这是走资本主义路线,是大是大非的问题,很严重的,非常严重!知道吗?!还有,听说你在解放前便搞投机倒把,从红区赶着羊卖到白区,然后买回布匹,回到红区大发不义之财——这个是否属实?”

安玉成说:“我那时做生意只是个幌子,主要任务是给三团的战士买西药啊!不信你们可以去找刘懋功将军调查呀!”

批斗者不加理睬,继续列举安玉成倒卖牲口的各种罪行,要他老实交代,深刻检讨……

那一年,北山出现了粮荒,大多数人家刚过了三四月份就断了粮,只能靠挖野菜和偷生产队的苜蓿来糊口,他们本队偷外队,一直偷到附近的各个山头上。

苜蓿是一种三叶形的植物,刚长出嫩芽的时候,采摘下来可以当菜吃,等长老了,人就嚼不动了,只能用作牲口的饲料。相传苜蓿是西汉张骞出使西域的时候从丝绸之路带回中原的,作为一种菜,它没有怪味道,加工时将其切碎,和上面,再加点油和佐料放锅里一蒸,既可当饭又可当菜吃。由于苜蓿耐旱,在缺雨干旱的情况下照样能生长,就成了当地民众灾荒之年的救命菜。

农民穷到了揭不开锅的境地,阶级斗争却是不能停的。社员们白天劳动,晚上拖着饥饿的躯体参加各种学习讨论和批斗会。

有一次,梁庄大队组织一帮年轻人开会学习,会议一直开到深夜,然后组织者一声号令,带领大家去集体“偷菜”。长期吃野菜充饥,农民的健康每况愈下,得病的人越来越多,村上的劳动力一下子减少了许多,严重影响“农业学大寨”工程。迫不得已,北山县向上级请求救助,秦都地区赶快组织医疗队下乡,给农民看病。

当时,已卸任的生产队长张晋佑长期患有胃病,遇上吃糠咽菜的年月,更是雪上加霜。他得了肠梗阻,被送进了塔坪镇医院。幸亏秦都来的医生为他做手术,但一百二十元的手术费对张晋佑一家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那时候,即使拥有四百多口人的梁庄生产队,账上也没有这么多钱。

张晋佑的妻子是甘肃人。甘肃灾情严重时,饿死了不少人,许多女人带着孩子一路乞讨求个活命,梁庄的光棍们便收留了她们。甘肃女人只要给一口饭吃就可以领到家里来。张晋佑的妻子便是众多甘肃女人中的一位,她不仅长得漂亮,而且还念过书,有文化。梁庄人都说张晋佑有福气,因祸得福,娶了这么漂亮的媳妇。更为难得的是,灾荒过后,许多甘肃女人又回到了原籍,可张晋佑的妻子没有走,她爱丈夫,也爱这个家。女人为张晋佑生儿育女,里外操劳。

此时此刻,丈夫得了重病,急需用钱。可是这么一大笔钱上哪里去找啊!这个甘肃女人为了救自己的丈夫,跑遍了村里所有能借到钱的人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哀求,才借到四十元。

怎么办?丈夫的病刻不容缓,女人只有硬着头皮继续借。

一天,她来到纬国家,一进门就对纬国父亲母亲磕头,声泪俱下地说:“三叔、三姨,救救晋佑吧!我知道三姨常年有病,你们的日子也不宽裕,可三叔你就是出面借钱也比我面子大啊!晋佑要是没有了,这个家就完了!”望着这个女人悲切的神情和眼里的泪水,纬国的父母被深深地感动了。他们都是受过苦的人,知道穷苦人的难处。当时刚好大哥建国寄来四十九元钱,家里又卖了一头猪,共有一百元钱,母亲毫不犹豫地拿出八十元给了张晋佑的媳妇。

张晋佑的手术做得很成功。术后经妻子的精心照顾,他的身体慢慢恢复起来,后来活到七十多岁还能下地干活呢。

4

建国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京,老二兴国、老三卫国从部队复员后也都参加了工作,除了老八还在上学,其他兄弟都在生产队干活了。

老四和老五因为吃苦能干,成了队上的骨干劳力。老七纬国虽然年纪小,但也不愿落在后头。由于他身材瘦小,人尽其才,常常被安排做一些较为“灵巧”的事情,比如上树砍柴、下井挖泥、地畔打桩、崖上打孔等,相对都比较危险。有一段时间,纬国每天被社员用绳索拴着,悬在土窑洞的外立面,手持一个小镢头,用尽全身力气,把窑洞表面风化了几十年的土刮下来当肥料。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被吊在下面,大人们在窑洞上面用力拉住绳索,根据他们的工作进度调节绳索的高度。

这项工作看似好玩,实则非常危险。常常从上面掉下来的土块一不留神便砸在头上,弄得人满头满脸都是土,眼睛也睁不开。还有一次上面的绳索没拽紧,绳子突然下滑,把人摔个半死。最滑稽的是有一次他们正在刷崖,二牛的裤子不知怎么掉了下去。因为天热,他只穿了一条长裤。下面的社员“哈哈哈”笑成一片,二牛悬在半空羞得脸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二牛妈翠英倒是大方,她一边捡起儿子的裤子,一边鼓励二牛:“男娃娃家,怕个啥?谁没有光过屁股呀!我娃接着干,脱了才凉快呢!”好在干活的时候是面朝窑面的,大家笑了一阵就散了。其实在农村,很多男孩七八岁还穿着开裆裤呢。夏天酷暑难耐,村里的涝池便成了孩子们的天堂。十几岁的男孩把自己剥得精光,扑通扑通便跳了进去。涝池边蹲着一圈洗衣服的妇女,可他们全然不顾,玩得不亦乐乎。

不久,纬国又被生产队派到公社组织的一个叫“造‘小江南’”的运动中去了。那地方叫“深底沟”,距离梁庄大约有十多里地,社员们开山挖渠,打造北方的鱼米之乡。每天清晨,天还没有亮,大家便得从家里出发了。他们步行十多里山路,必须赶在天亮之前到达工地,准时开工。离村那么远,也不管饭,吃的要自己带,喝的是河渠水。工地上红旗漫卷,喇叭里播放着革命歌曲。中午的时候,有文艺队来表演,社员们边吃边看,不能休息。一天下来疲惫不堪,浑身发软,还要走十多里山路才能回去。对于纬国来说,当时最折磨他的不是体力劳动所受的苦,而是每天早晚要路过塔坪中学的门口,最怕碰到同学或老师——那种提心吊胆的心情长久挥之不去!

夏天来了,“小江南”也建设得有模有样了。谁知一场暴雨,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模样。 LOBeyGYKHVfSVGMtJZhK8W08aqMg5Yj5xHMP55cD2y17izAquT1dba6xoNxQEiH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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