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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那一年的除夕夜,大雪纷飞。安纬国的母亲做好了年夜饭,一家人围着火炉,一句话也不说,静候着一个人的归来。

每年的这个时候,大哥安建国都会从北京赶回来。大哥回来的时候会给每个人都带礼物:父亲和伯父的茶叶、纸烟,母亲和伯母的手帕、头巾,七个弟弟的帽子、鞋袜、糖果糕点……都是些新鲜稀奇的东西,当地根本买不到。母亲责备大哥买的东西太多,他自己却省吃俭用:“看看,瘦成啥了?”父亲嘴上说自己还是习惯喝老茶、抽旱烟,但正月里来人的时候总是把儿子买的东西郑重其事地拿出来让大家一起分享……从县城到梁庄有五十多里地,大哥先是从北京坐火车到西安,然后再坐长途汽车到北山县城。县城到镇上每天有一班车,大约在下午四点左右。大哥回到家里七点多一点,一家人刚好吃年夜饭……

大哥考上大学的那年纬国刚五岁,他只知道大哥要去很远的地方上学,很远很远。

“有没有槐庄子远?”纬国问。

“等你长大了也去北京,不就知道了?”母亲笑着摸摸他的头。

“北京大么?”

“大!”

“比梁庄大么?”

“大。”

“比塔坪镇大么?”

“嗯。”

“比北山县城大吗?”

“嗯。”

“比……”纬国想找一个更大的地方做参照物,但想了半天没找着。

“娘,等我长大了,带你去北京!”

“哦?哈哈哈!我的娃儿哟,口气可真不小!”母亲乐开了花,几个一起做针线活的妇人也哈哈大笑起来。

“可别小看我们家这老七,人小鬼大,志向大着呢!”

“说不准,以后你会跟着老七享福呢。”一个妇人说。

……

那天说来也怪,母亲从中午便坐不住了,不住地往村头跑。村人见了,说:“建国妈,等建国回来呀?”母亲笑着点点头:“这会儿还早哩,县城的班车还没发呢。”话是这么说,但心却早已飞出村外,似乎儿子已搭了便车,正在村头要进村呢。在纬国的记忆里,是有过这么一回的,大哥坐了邻村的拖拉机,刚过中午便回来了。因此,当母亲走向村头的时候,老五、老六、老七都跟着来到了村外。

远远的,一台拖拉机冒着浓烟“突突突”地过来了。兄弟几个很兴奋,欢呼雀跃。然而拖拉机并未减速,载着一车人呼啸而过。大家都有些失望,等待下一台的到来。第二台、第三台都过去了,却不见大哥的身影。

母亲说:“娃娃们,回吧,你大哥回来认得家门哩!”说完便回家做饭去了。几个小兄弟不想回,便蹲在路边玩石子,边玩边不时瞥一眼路上,唯恐错过了大哥的身影。

然而那天他们直等到黄昏,等到四周灰蒙蒙一片,纷纷扬扬地飞起了雪花,家家户户的爆竹都燃放起来了,大哥还是没有回来。按说,坐四点钟那趟班车,这会儿也该回来了呢!可是没有。母亲做好饭,再一次来到马路上。雪开始越下越大了,母亲的头巾上像罩了一层霜。她把手抄在袖筒里,在风雪中站成了一尊雕像。

“回吧!搁屋里等。兴许建国误了车,明天回来呢。”父亲不知什么时候也出来了,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劝母亲跟他回去。

“不,咱建国不会在县城里过夜的。”

“可是这会儿已经没车了,你再在这里等,不白等么?”

母亲想说什么,看到黑漆漆的路上除了风卷着雪花乱舞,连个行人也没有。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跟着父亲回去了。

饭早已做好,热在锅里。母亲默默地把饭端到炕上,示意孩子们可以开吃了。八个孩子,除了老大建国在北京上学外,老二兴国、老三卫国都参军去了,在遥远的新疆,他们过年是不可能回家的。

毕竟是年夜饭,母亲变着花样,硬是摆了一桌。

“娘,等我大哥回来再吃吧?”纬国见大家都不动筷子,讷讷地说。

“吃吧。你大哥即便回来,也是半夜了……吃吧。”母亲这样说着,又出去了。

“外面雪大,把头巾戴上。”父亲喊了一声,也跟着出去了。

那天晚上,母亲准备的年夜饭热了放凉,凉了再热,谁也没动一筷子。午夜时分,母亲最后一次从外面回来时,发现孩子们都趴在饭桌上睡着了。

“睡吧,建国今晚不会回来了。”父亲把烟锅在炕栏上敲了敲,准备招呼孩子们睡觉。

“你们先睡吧,我再等一会儿。”母亲掀起门帘望了望,“雪好像小了一些呢。”

大家和衣而卧,迷迷糊糊地好像睡着了,又好像并没有睡着。蒙眬中,纬国听见大门响了一下,母亲“咚”地跳下炕,说了一声:“建国回来了!”

“这么晚了,咋可能哩?睡吧。”父亲说。

母亲没答话,拉开门就往外走。风裹着雪粒猛地扑在脸上,母亲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是……建国吗?”

“娘!是我啊!”

外面一搭话,屋里的人骨碌一下全坐起来了。

“哎,我就说我娃会回来的……哎呀,这么大的雪,你就不能等到明个儿再回来嘛!看看,都成雪人了,还背这么重的东西!”母亲一边给儿子扫雪,一边抹着泪。

“娘,你看看,我不是回来了嘛。”建国搁下肩上的东西,见几个小兄弟眼巴巴地望着他,“这么晚了,咋还没有睡啊?”

“你不回来,你娘心慌得……睡不着呀!嗨,几点走的,咋这么晚才回来呀?”父亲说。

“到县城买了点东西,结果把车给耽搁了,只好走小路往回赶,谁知这雪越下越大,差点儿迷了路呢!”建国摘下帽子,头上冒着腾腾热气,头发一绺绺地全粘在头皮上了。

“没车了,还买面干啥呀!这么重扛回来,好几十斤呢……饿得走不动了吧?赶快洗把脸,娘给咱把饭热一下。”母亲一扫之前的颓废,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

2

第二天,兄弟几个去槐庄子给伯父拜年。伯父家里有吃不完的好东西等着他们呢。

在安纬国的记忆中,槐庄子就是他们家的粮仓,是兄弟几个的乐园。伯母变戏法似的,总会变出好吃的东西来。在那物资极其匮乏的年代,伯父的乐园对他们的诱惑是无法抵挡的。

记忆里,伯父经常从他居住的山里回镇赶集,来时从不空手,总是带好吃的给他们兄弟。而更多的印象是哥哥们不时地从伯父家拉柴回来,因为这“拉柴”中隐藏着许多“秘密”。那时正值动乱年月,“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狂潮席卷全国,谁家养几只鸡下几个蛋都会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更别提经营其他副业。村子里家家缺粮,户户吃了上顿没下顿。他们家弟兄八人,个个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如果没有伯父伯母的接济,真是不敢想象!记忆中,母亲似乎一直都在忙碌:白天她与社员一起下地干活,回到家便开始做饭,吃完饭还要做家务活。纬国常常睡了一觉醒来,发现母亲还在灯下忙着给他们缝补衣裳。家里似乎永远有缝补不完的衣服,母亲似乎也从来不知道疲倦。

从小受过苦的母亲把日子过得很细,哪怕是一堆烂布,她也能拾掇成一件件衣服,让孩子们光光鲜鲜地站在人前。母亲把饭做好后往往先忙别的,等到一家人吃饱了,剩下多少她就吃多少。如果饭没有了,那她就饿着肚子,毫无怨言。饭做好了,母亲往往会叫较小的几个孩子去端饭,因为大一点的孩子能干农活,所以有坐下就吃的权利。饭上桌了,大人没动筷子,孩子们绝对不能动——这是规矩!如果家里来了人,母亲会指挥大一些的孩子端饭,然后大人一桌,孩子一桌。

母亲常常教育孩子们要节衣缩食,不能浪费一粒粮食。兄弟几个如果谁把饭粒掉到地上,母亲看见了一定会训斥一顿;吃饭的时候不准说话,嘴里不能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尤其是不能在盘子里来回搅动,母亲看见了便会用筷子狠狠地敲一下,要他长记性;吃馍的时候不能用筷子插,没吃完的馍不能乱扔,也不准喂狗吃。母亲总是语重心长地说:“娃儿,你们可知道那一块馍馍要多少粒麦子才能做成啊!那一粒粒的麦子,可都是用汗珠子换来的啊!”

在纬国的记忆里,母亲把粮食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可是对待前来要饭的人,她却比任何人都大方。记得有一次伯父从槐庄子带回了一块羊肉,母亲弄了一盆面片和了进去。羊肉散发着香喷喷的味道,令人垂涎欲滴。好久未吃过这么好的吃食了,孩子们拿着碗等母亲给每个人分。这时外面传来要饭的声音:“行行好,打发一点点啊!”一抬头,原来门口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带着四五个孩子。兴许是闻见了羊肉的香味,孩子们的嘴巴都张得很大,仿佛嗷嗷待哺的幼鸟。“行行好吧,可怜可怜孩子,打发一点点啊!”妇人的胳膊伸得很长,手里端着一个硕大的洋瓷缸子。她的身后,孩子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个碗,眼巴巴地望着。母亲犹豫了一瞬,接过洋瓷缸子给妇人舀满,然后给每个孩子又舀了一碗,盆里的饭便没了。要饭的一家人风卷残云,狼吞虎咽,瞬间便把饭送进了肚子里……

“娘,我们都一口没吃呢!”要饭的一家人离开后,弟弟垂着泪,委屈地说。

“娃啊!娘知道你们都没吃,不要紧,也就一顿饭没吃啊!可是你知道吗?他们一家人可能几天都没吃东西了呢……”

为了避人耳目,伯父每次都以柴草为掩护,从山里给他们送食物。即使这样,从山里拉柴的哥哥们总是在深更半夜才敢回来。月明星稀,万籁俱寂,村子里除了一两声狗吠,没一点声音。这时,母亲轻轻地说了声:“山里的回来了!”熟睡的孩子便会一骨碌地爬起来“帮忙”卸货。似乎他们都在假睡,就等着母亲的这一声号令呢。

其实人在半饥饿状态,神经是十分敏感的。在纬国的记忆里,这些从山里弄回来的货似乎是来自聚宝盆:冬天的野味,青黄不接时的粮食,夏天的山果,秋天的蔬菜、苹果……

“卸货”的时候,孩子们总是迫不及待,先把自己的肚子填饱。慢慢地,伯父在他们的心中似乎成了无所不有的“能人”,而他居住的山里,也像一块巨大的磁铁一样具有无法抗拒的魅力。

伯父对家里的援助由来已久。听三哥说,早些的时候,村里还没有盛行“割资本主义尾巴”,伯父每次回来,都是兴高采烈、正大光明的。

阳光稀少的日子,屋顶上的雪刚融化,树上的麻雀一窝蜂似的做着游戏,把场院变成了它们的世界。这个时候,伯父赶着两匹满载着粮食和土特产的骡子回来了。骡子的挽具和鞍具上装点着鲜艳的红缨子,皮色油光闪亮,威武雄壮。父亲接过缰绳,一边招呼大哥、二哥卸驮子,一边招呼伯父进屋里喝茶。伯父边走边摘下硬框水晶石墨镜,放进挎在腰间的蛇皮眼镜盒里,把狐皮帽子往上一翻,径直走进北面的厦子,脱下那“宁夏筒子九道弯”的雪白皮袄,解下又宽又长的白布腰带,然后来到厦子外面的石阶上,拍打起裤腿上的尘土来。这个时候,梁庄人像看稀罕似的,早在门口围成一圈,脖子伸得老长。

“啧啧,这骡子,膘大油肥,满身的腱子肉,一个月没二斗黑豆是养不出来的。”

“知道吗?那匹皮毛像绸缎一样光滑的骡子叫‘四云蹄’——你看它浑身黑得发亮,只有四个蹄子是雪白的,走起路来腾云驾雾,那个快啊,好马也撵不上它;那匹枣红色的骡子也不简单——它目光炯炯有神,鬃毛高耸,毛色赤红一片,没一根杂毛,可是嘴唇、肚皮和眼圈都是白的,像传说中的赤兔马!”

“好牲口,啧啧!拉到集市上,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水晶石墨镜你戴过吗?听说眼睛上火,一戴就不浑了。”被问的人笑着摇摇头。

“那件皮袄可是‘宁夏筒子九道弯’!知道啥叫‘九道弯’么?宁夏滩羊羔生下一个半月左右宰杀取皮,底绒少,绒根清晰,不粘连,具有波浪形花弯,就叫‘九道弯’。‘九道弯’羊皮皮白毛亮,软润保暖,穿上那个舒服啊,就不想脱下来了!”

“不脱晚上睡觉还穿吗?”

“还穿!”

“跟老婆睡觉也穿吗?”

“哈哈哈哈!”

这个时候,伯父已经洗完脸,盘腿坐在炕上。父亲恭敬地把饭碗和筷子递过去,把盘子里的白馍夹到离他近的地方,然后边吃边拉家常。他们的话题离不开庄稼的长势、牲口的优劣以及市场行情。

吃完饭,正好去镇上赶集。伯父和父亲赶完集回来,又能带回一些好吃的东西。接下来,该是回槐庄子的时候了,伯父头戴狐皮帽,身穿羊皮袄,脚踏翻毛皮靴,戴着水晶石墨镜,跨上威风凛凛的“四云蹄”。“四云蹄”的鞍桥上拴着枣红骡子,后面跟着关中大驴,形成一排一字形的队列。那阵势带给梁庄人的震撼,绝不亚于现在的宝马、奔驰!

“赶快回去,外面冻耳朵呢!”望着前来送行的人,伯父回首大喊一声,队伍渐行渐远,雪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蹄印。

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高大的骡子和驴都不见了。伯父骑回来的是一匹中等个头、依然黑白分明的驴,他身上的那些扛硬的配置还在,玛瑙嘴子的烟锅依然养眼,风采不减当年。

原来父亲在县城里听到风声,说各村各户很快要入社了。他连夜赶到槐庄子和伯父商量,把骡子和驴都卖掉,买回这头不太显眼的驴。再后来,父亲借着这个风声,买了许多牲口,然后再卖出去。

父亲与伯父都是牲口行道里的内行,这一出一进,自然积累了不少的财富。合作化之前,伯父就是山里的头儿,入社后又被推举为队长,统管着槐庄子前、后庄子,大湾和核桃坪四个自然村。这四个村子占着近十个山头和几千亩土地,却只有二十多户,总共百十口人。山里地广人稀,广种薄收,劳力奇缺,但伯父却将这里经管得头头是道,井井有条。他们农忙时雇短工,农闲时放牛、积肥、修梯田。家家户户猪满圈,羊成群,鸡下蛋,蜂酿蜜,因此村里粮食满囤,蔬菜满窖,肉食不缺。勤劳的山里人夏采野果,冬季狩猎,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们把吃不完的粮食交售公粮,或驮去资助亲戚。伯父性格豪爽,仗义疏财,热情好客,深受山民的拥护和爱戴。

“我娃想吃个啥?让你妈(当地风俗把伯母叫妈,把自己的母亲叫娘)给你做!”记忆中伯父永远笑眯眯的,特别是看见他们兄弟几个更是心花怒放,沟壑纵横的皱纹在脸上盛情绽放。伯父就一个闺女,没有儿子。他经营的地盘分布在槐庄子附近的各个山头以及沟沟岔岔。这些山峁上聚着十多户人家,伯父隔着一道山峁一声喊:“哎——嗨嗨嗨!”沟沟涧涧上的人便都出来了。

“伯父,你是这里的山大王吗?”纬国小时候听父亲讲过山匪聚集在山峁的故事,那些山大王有刀有枪,可威武啦!

“憨娃娃,伯父是队长,槐庄子生产队的队长,可不是什么山大王哇,哈哈哈!来来来,看你妈给你做了啥好吃的哩!”热腾腾的油馍馍香气袭人,伯父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3

通往槐庄子的大路只有一条,纬国跟随父亲和伯父曾走过几次。记得第一次是冬天,伯父回来赶集,临走时纬国闹着要去,母亲不同意。母亲说那么远的路,你个小娃娃家跟着去,还不把你伯父累死啊!纬国噘着嘴巴说:“娘,你看我都八岁了,从沟里往回跑,没打过停的。”娘说:“沟里才多远呀!去槐庄子可要走整整四十里,你肯定跑不动。”

“让娃娃走吧!走不动,有我呢。路上正好有个伴,不心慌。”纬国恳切的目光让伯父感动,父母就不再说啥了。

“路上可要听话,别惹你伯父生气啊!”走出屋子的时候,身后传来母亲的叮嘱。

“娘,知道啦!”纬国兴高采烈、蹦蹦跳跳地便蹿出好远。家里的狗跟到村口,被伯父唬了回去。

午后的阳光罩在棉袄上,暖烘烘的。田里的雪已经化了,散着薄薄的雾气。牛儿甩打着尾巴安详地卧在墙根,腮帮子上下蠕动,脖子发出“咕咕”的声响。一群觅食的麻雀“哗啦啦”飞到树上,“哗啦啦”又落下来,显得既有组织,又有纪律。纬国跑得很快,不一会儿便把挑着担子晃晃悠悠的伯父落在了后面。

“娃子哎,慢些儿跑啊,路程远着呢!”

“嘻嘻嘻,伯父,你快点儿走啊!”

“好好,我娃跑得快哟,等等伯父啊!”

叔侄俩就这样你追我赶,一路上欢声笑语。走出七八里地后,纬国便跑不动了。

“娃子哎,歇会儿吧。来,吃颗糖,歇歇就有劲了!”伯父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洋糖”,剥开纸,塞进纬国的嘴巴里。纬国气喘吁吁,脸蛋红扑扑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伯父用袖子给他揩了揩,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小手帕。

“给,这是给你姐买的新手帕,你先用吧。回去洗一洗再给她。”

纬国歇了一会儿,感觉呼吸平缓了许多。刚出了汗,被风一吹,浑身不由得一颤。

“走吧,紧走慢走,日头就偏了呢。”伯父收起烟袋,拿起烟锅在鞋帮上磕了磕,搭在脖子上继续赶路。

纬国跟在后面,有些没精打采。走着走着,他腿上感觉像灌了铅,再也挪不动了。一抬头,发现伯父已走出好远了。

“娃儿累啦?走不动啦?叫你不要跑呢!”伯父搁下担子,笑嘻嘻地望着他。

“伯父,还有多远啊?”

“不远。我看看,快到杨坡头了。到了杨坡头,就走了一半路啦!”

“啊——那么远呀!伯父,我不想走了。”

“那可咋整?嗯,趁着太阳还没落山,风还不太硬——娃儿,再吃一颗糖,鼓起精神来!”

纬国吃了糖,发现自己还是挪不动步子,一双脚东摇西摆,好像不听使唤似的。伯父想了想,把两只笼里的东西集中在一个里面,让纬国坐在另一只里。

“用手抓牢水担钩,坐稳了!”伯父一用力,水担一闪一闪,挑着孩子和货物,晃悠悠地上路了。

到了杨坡头,太阳已经西斜了。伯父撩起袄襟擦了擦汗,坐下来装了一锅烟,拇指按实了,然后用火石点燃,铆足劲吸了一口,喷出一股白白的烟雾来。这个时候,他的表情是享受的,陶醉的。伯父长吁了一口气,笑眯眯地看着纬国,似乎困乏已经随着烟雾飘散而去,无影无踪了。

“伯父,还有多远啊?”纬国感觉有些冷,浑身不住地抖动着。

“快了,翻过前面的山头,就到了。”伯父依然笑嘻嘻的。他眯起眼睛注视着前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记忆中,伯父一直都是那副慈祥的面孔,很少生气发火。后来才知道,伯父的性子非常烈,脾气也火暴,只是看见他们兄弟几个,便一下子像换了个人似的。

冬天的日头真短,太阳刚才还卧在云朵上,一晃便沉了。风变得越来越硬,呼呼地扎在脸上,像锥子似的。暮霭笼罩下的山野一片朦胧,静得令人发怵。

“饿了吧?饿了就觉得冷呢。来,伯父这里还有一块饼,是你妈早晨给我带的。”伯父搁下担子,从布袋里拿出饼子,闻了一下,样子很陶醉。

“来来来,小男子汉,吃了这块饼,浑身就有劲了。”伯父说着脱下身上的羊皮大衣,披在纬国身上。

“伯父,我不要!你会感冒的。”

“没事没事,伯父走路哩,一点也不冷。你看,我都出汗了啊,哈哈哈!”

天完全黑了下来,像一张黑漆漆的大布,把四周遮得严严实实。伯父的羊皮大衣暖烘烘的,纬国躺在“摇篮”里,不觉便睡着了。

“娃儿呀,快醒醒,这下真个儿就要到了。”翻过大峁盖,伯父手指下面山崖边土窑里透出的灯火说,“看到那棵大树了吗?那就是咱家呢!到了家,我让那丑婆娘给你擀面吃。”纬国兴奋地揉揉眼,努力想看清那棵大树的模样,却只看到黑魆魆的崖畔下面若明若暗的灯火。

“伯父,我可不能叫她‘丑婆娘’,我得叫妈呢!”纬国郑重其事地说。伯父听了哈哈大笑,夸他人小懂事,从此对他更是加倍地喜欢了。

伯父的女儿改花年纪和建国差不多,已经嫁人了。女儿出嫁后,伯父伯母寂寞难耐,便盼着纬国兄弟到他家来。那时候,老大建国上学去了,老二、老三参了军,老四、老五在队上干活,剩下的几个小的,便经常往槐庄子跑。特别是老七纬国,完全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乐园,乐不思蜀,一来就不想走了。

在纬国的印象中,伯父是个十分忙碌的人,从早到晚,家里家外。他终年胼手胝足,摩顶放踵,辛勤耕耘,感觉就像门口的那棵老槐树,历尽沧桑,老当益壮。然而伯父总会抽出一些时间陪他玩。夏天来了,槐庄子漫山遍野绿浪翻涌,暗香浮动。哪个洼上的木瓜最大,颗粒饱满;哪棵树上的杏子不酸,杏仁不苦,伯父都一清二楚,似乎那些树都是他栽种的;至于那熟透的蛇麦子,火红的马茹子,又酸又甜的野葡萄、山茹子,酸酸涩涩的杜梨子,更是味道别致,入口难忘。

在槐庄子,伯父德高望重。他除了带领二十多户人家种好槐庄子的地,还经常去附近的刘家店大队、三塬公社开会,有时还会去正宁县参加三级干部会议。县、公社、大队来人,都是在伯父家里吃饭住宿,他成了周围几十里乃至上百里的名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附近的林场、农场的一些公职人员也跟他是好朋友,他们经常来槐庄子伯父家喝酒吃饭,临走时,伯父都会给他们带上自家的鸡蛋、蜂蜜等土特产。大侄子建国从北京带回了茶叶、香烟、蛋糕,伯父便会呼朋唤友,让他们一起分享。

“你看,这是娃从北京给我带来的呢。”

“哎呀,这茶味道就是不一样嘛,香喷喷的!”

“关键是还解乏!”

“这纸烟,一盒要好几毛钱吧?”

“美美地吸上一口,感觉都腾云驾雾了,哈哈!”

“这点心,入口即化,不知咋做的哩。”

“你侄儿真行呀,啥时候也带你去北京,见见大世面啊!”

“那还用说?迟早的事嘛!”

……

这个时候,伯父蹲在土墩上,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雾来,样子很陶醉。

伯父喜欢蹲在院子的小土墩上抽旱烟。透过朦胧的烟雾,注视着这一片属于他的天地:东峁上的谷子有些稀,感觉受了旱;西山上的玉米有些黄,因为肥没跟上;南畔上的豆子老缺苗,野兔疯得都快成精了;北洼上的麦子收成好,看来苦没有白下啊……

这时,远处的山峁上下来两个人,那神态,那走势,伯父越看越喜欢。

“老婆子,快做饭啦,塬上的娃娃上来了!”伯父把烟锅在脚底上一磕,拢了一把柴抱回去,伯母已经在打水舀面了。

来的是老四和老五。兄弟俩一进门便先喝水,然后从馍盆里拿出馍,狠狠地咬上一口,架上驮桶赶上驴,下到沟底驮水去了。

“熊娃娃,有力气了,知道干活了呢!”伯父又装上一锅烟,脸上的皱纹绽成了一朵花。 kAjS/+izgUWAjLDQjt1W20VfKk/l1lW0zXst05Tyw2eMlXnK1uHGLttPcxi2Xfa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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