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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设好的“局”等你跳

当帅朗的身影再一次消失在人才市场的人堆里时,马路对面,公交候车亭不远处,一位中年男子看着他的身影笑了笑,摇了摇头,向着反方向踱过马路,走到路对面停车的地方,开了一辆别克车的门,坐到驾驶位置上,把手里的一份简历递到车后,有人接下了,就听这中年人笑着问道:

“师爸,您怎么会对这小子感兴趣?”

车后座上坐着一位老人,如果帅朗见到恐怕会大跌眼镜,这位正是公园里遇到的卦仙。而此时卦仙古清治的手里拿着的正是帅朗的简历,他饶有兴致地翻阅着,对前座男子的话不置可否,笑了笑,不答反问道:“怎么,黄晓,你跟了几个小时,没发现什么特异之处?”

“没有啊,整个一雏儿,就这地方,都是漂在中州混饭的主儿,能有什么特异的。”叫黄晓的那位回过头来,是位留着胡髭的爷们,窄额高颧尖下巴,细看还有点兔唇。他回头见古清治慎重地看着简历,倒更诧异了,笑道:“师爸,您不会想收个关门弟子吧?”

“呵呵……那有什么不可以,咱们这行的门槛是最低的……咦?条件不错嘛,黄晓你看,这孩子是优秀学生干部、优秀共青团员,嗯?居然还是十佳大学生?”古清治扬扬眉头,黑白相间的眉毛挑了挑,很意外。不过黄晓笑了,说道:“师爸,您可落伍了,这东西可信不得,一多半是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现在不比咱们当年了,以前假货偶尔能见到,现在只有假货才是真的,只有骗人的才是真话,就这儿的大学生,随便抓几份简历出来,都能把自己吹到天上去,其实,真把他们都扔大街上,他们连填饱肚子的本事都没有……”

“呵呵,黄晓,凡事可不能一概而论,这次我估计你走眼了,他可不是找不着食的主儿。”

古清治笑了笑,眼前又浮现出大清早见到帅朗的情形,这个小伙子给他留下的印象是如此深刻,绝对不像个落魄的失业青年。他专程把黄晓叫来,找到人才市场,淘到了这份简历。收起简历,黄晓明显对于师爸的判断不以为然,摇了摇头,笑了笑,发动车,古清治想起一茬儿来,随意问着:“黄晓,这简历,你怎么拿到手的?他没发现吧?”

“摸的呗……他只顾跟小姑娘扯淡,根本没发现包里简历少了一份……我后来看看,估计都不用摸他的包,招聘单位也挑人呢,合适的他们留下简历,不合适的他们都懒得带回去,直接就在人才市场扔了,要不是时间紧张,咱们等下了班找清洁工要都成……”黄晓说道,倒着车上了路面,这话引得后座的师爸古清治爽朗地笑了笑,没有做什么评价。

车子汇进了马路的车流之中,离开了人才市场。

那位姓帅的人才,依然在人才市场的挤攘人群里递送着简历,就像这里求职的大多数人一样,心里都知道自己递出去的几页纸归宿很可能是废纸篓,可依然别无选择地在这里挤搡、争抢,递那份注水的简历……

有一个文学巨匠写过一句经典的话:一棵是枣树,还有一棵也是枣树。

这正是在描述帅朗的生活,比如:帅朗去年是单身、今年也是单身;再比如:帅朗上周在失业中、本周也在失业中;还比如:帅朗昨天中午吃的盒饭、今天中午吃的也是盒饭……诸如此类的语句能形容出很多来,不是非要用这句话形容,实在是生活就是这句话的重复,说来说去都是乏善可陈。这也从一个侧面旁证了为什么“给力”能成为一个流行词,原因也是显而易见的,现实无力感太强,活得没劲呗。

其实帅朗的生活原本不是这样的,假如倒退三年、五年甚至时间倒退更久一点,他的生活都不至于这么乏味……如果可以用假如来重新设计过去的生活,或许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先是上初中那年父母离了婚,假如那年父母没离婚,假如父亲不是个铁路乘警,难得着家,没准儿自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过初中时像他这样寄宿的学生不少,似乎把自己后来没出息归咎于此也说不通,不提也罢。

假如十年前,也就是初中毕业那年,如果当时考个重点高中,没准儿生活会有所改变,不知道是天资实在欠缺还是努力不够,总之勉强上了个郊区十七中,这所中学像他本人一样,属于不入流的。

上就上了吧,那学校也不是就没有好学生,不过又是事与愿违,郊区十七中靠近铁路西区,学校一多半都是铁路子弟,这帮铁路子弟一扎堆,比扒火车吃铁路的游击队还野,拜把子拉帮结派,打架旷课抽烟喝酒,结伴到铁路工区偷废铁废钢换钱,不该学的都学会了,偏偏该学的语外数理化啥都没学会,要不是当乘警的老爸把他送回信阳老家,多补习了一年,又每年多交了几万块学费上了中大扩招的三本,没准儿这辈子他的教育程度一栏到高中就终止了。

少年时代留下的记忆很简单,不是和谁打架,就是回家被老爸打了,但生活绝对不像现在这么乏味。

从郊区到城区,从中学到大学,生活为这个曾经的问题少年翻开了全新的一页,假如在上大学时发奋图强也不耽误,这所学校虽然不怎么地,不过也不缺考公考研考托福出国的,可事实又一次证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老话。他在大学里安生了一年,第二年就发生了震惊全校的群殴事件,起因是餐厅里打饭的学生之间发生了口角,体育系某男扣了中文系某男一饭盆,据说俩人同时追一个妞本就有旧怨。中文系某男气不过,带着同宿舍一群才子上体育系宿舍说理,文学才子遇上体育苗子,那结果和秀才遇上兵没啥两样,中文系这群才子直接被体育系那帮五大三粗的大汉连踢带拽赶了出来。后来据传说是当时旁观的帅朗上前劝阻了几句,因为当时他读的文秘专业也属于中文系,好歹替同系的哥们儿说了几句话,总不能这么有辱斯文吧?

不劝还好,体育系那帮头脑简单只认实力,压根儿没把这小个子放在眼里,说话间耳光就上来了。帅朗也算劣等生中出类拔萃的了,岂能受此侮辱,直接和人干上了,结果没啥悬念,和很多见义勇为、寡不敌众的哥们儿一样,帅朗被体育系几位摁着胖揍了一顿。

原本学生之间打架拳脚冲突,大不了被学校保卫处痛斥一顿,记个处分赔俩医药费,要是有点家庭背景的甚至连处分都不用背,体育系里不少特招生对此根本不惧,连打架后起码的安抚工作都没做,根本没当回事。

接下来的发展就出乎意料了,谁也没想到,其貌不扬的帅朗是个仇不过夜的野性子,不到两个小时,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召集了三十多个大小伙,有一半还穿着铁路工装,连大门都不走,趁午休时间,翻围墙进学校直打进宿舍,把体育系那届二十几个男生从宿舍撵到操场,满学校里打得鸡飞狗跳,连校保卫处都没拦得住。至于体育系那位带头的,最后是在厕所里被人发现的,被人套着麻袋痛殴了一顿,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最终连谁动的手都没说清楚。那帮打人的最后一哄而散,保卫处吓唬学生还成,这事根本没治,人走了第二天才开始查这一架打得不大不小,又是两方都有错,学校顾虑名声虽然没有捅出来,可事后还是深究了几个罪魁祸首,帅朗自然首当其冲,虽然他死活不承认纠集社会青年,可谁都知道这货是肇事的头儿,亏得他老爸凭着警察的身份多方斡旋,才顶了留校察看的处分没被开回家去。

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帅朗出名了,名声直压校花,风头直盖校草,飞扬跋扈的体育系被集体干得满地找牙,那事真叫爽,直接成为宿舍夜话的主要内容。不过负面作用也不小,人怕出名猪怕壮,出名的帅朗被人打听得越多,以前有过的糗事露出来的就越多,能招来这么多社会闲杂人员、而且高中就蹲过派出所,再加上他父亲就是警察,种种看似矛盾不可解释的事,想当然地给听者更多的联想。联想的结果是,帅朗被周围那些官二代、富二代、穷二代归到了不属于任何范畴的新类别里:黑二代。

其实没那么严重,不过就是当年和帅朗一起偷铁摸钢换零花钱的铁路子弟,要论群殴,比这么一帮子再专业的还真不好找。

出名快,名臭更快,大学群体里自私、狭隘、拜金、虚荣、浮夸、剽窃什么都可以接受,但恐怕接受不了这么一个另类,不但当面能打而且会背后阴人的角色。毕竟靠拳头赢得尊敬已经过时了,而且是大家都不怎么具备的。

假如在这个时候,帅朗知耻而后勇也不迟,老爸对他的要求并不高,安安生生毕了业,再花点钱安排个工作,成个家,这辈子当爸的任务就完成了……可谁知被拔苗助长硬塞进大学的帅朗,最终还是成不了材,后来倒没再变坏,可也没变好,大四快毕业,人品集中爆发了,挂下的四五科死活过不去,学分不够,最终连毕业证也没拿到手……后来虽然拿到了,不过比正常毕业已经足足晚了两年。

假如那年和普通人正常毕业,或许生活又是另一个样子,可偏偏没有拿到,这事让帅朗平生第一次感到为难,找不找工作倒没想过,不过肯定给老爸交代不了。如果打打闹闹让老爸勉强还可以忍受的话,这一次连毕业都毕不了恐怕要让老爸彻底绝望了。那年回到家门口,帅朗第一次有了很羞愧的感觉,当警察的父亲教育方式很简单,皮鞋踹、皮带抽、上火了铐子直接把儿子铐暖气管上不给吃饭,差不多就是对付嫌疑人的那一套。因为过度羞愧,那天帅朗倒希望老爸再揍自己一顿,狠狠揍也行,心里或许存着万一之想,揍完了老爸肯定还得再托关系走后门,花点钱把毕业证给弄回来……不过那天好像父亲一下子苍老了,连发火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很冷地堵在门口撂了句:你回来干什么?你还有脸回来呀?我养了你二十几年了,还等着我给你养老送终呀?

原本父子关系就不怎么好,老爸看儿子不顺眼,儿子看已经续弦有了后妈的家更不顺眼,帅朗一句话没说,扭头就走。

不是气走了,是实在没脸再进家门。

帅朗被父亲拒之门外的当天,做出了只身入江湖、自己讨活路的决定。谁知江湖风浪大,他这个无长相、无经验、无学历的三无人员初入江湖就连吃闭门羹,更惨的是,接二连三地被人坑骗,不是一头扎进黑公司,就是干了活找不到给钱的人,最惨的一次被中介骗得身无分文,连着饿了三天三夜。在江湖这个大染缸里沉浮多年,帅朗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想在江湖上混得风生水起,就要出人头地,成为高人……

伴随着这个决定,还有必要条件:不给证拉倒,我自己办去。

人逼得没法、撑着胆大,帅朗还真就花一百五十块办了假证,抹着脸战战兢兢地来人才市场忽悠了,北大清华的倒也能办,不过就怕自己长得不像那块材料,徒增别人怀疑。当然,那些有牌有名、正经八百的大公司大企业,帅朗根本不敢去,生怕露馅,专找不怎么看重文凭的推销员、司机、业务员之类的工作干。

事实证明,有时候假货就是比真货好使,真毕业的同学多数还没工作,持假证的帅朗倒先上班了。第一份工作是在超市当配货员,揣着个假证的帅朗因为心虚,所以干活也老实,反而很受老板赏识。干了仨月,帅朗嫌工资太低辞职时,那老板依依不舍、盛情挽留,不过光挽留不加工资,最终帅朗还是辞了……后来他卖报卖药、卖保险发广告,要不就搞搞其他推销促销,干的活不少,越干越轻车熟路了,除了春季不太好找事干,其他季节都很忙,夏天给各品牌的饮料代理商销货,销得越多挣得越多;一入秋各中小学一开学,又和当年高中没毕业就投身印刷事业的哥们儿结伴往郊区、县区和乡镇学校贩教辅资料;冬季年前更不用说了,根本不用发愁没活干,商城、卖场、批发城哪里都旺销,只要你愿意被剥削,胳膊腿全乎就有人雇你。

不知道算不算知耻而后勇,不过饿肚子的教育还是管用的,最起码这两年没见帅朗打架闹事,最起码帅朗硬着头皮又回了学校参加了若干次补考,考试不用说肯定考不好,不过越来越显圆滑的帅朗好歹能拉好关系了,每每考前就厚着脸皮请代课老师吃饭唱歌。帅朗赔了无数笑脸加上不少打工挣的血汗钱,熬了两年终于还是拿到毕业证了,终于不用再揣着假证胆战心惊地来人才市场找工作了。

证是去年十一月份拿到的,此时毕业证就在帅朗的手上,凸凹有致的钢印,很柔滑的质感,摸着确实比假证踏实。只不过帅朗此时心里有点不太踏实了,一下午都晃悠在人才市场,在送完简历,出了人才市场门厅时,帅朗又一次把毕业证拿了出来,拿在手中仔细端详。这是他第一次拿着货真价实的毕业证来求职,不过感觉并不是太好,不知道是就业形势确实严峻,还是个人发展和文秘专业严重不符的原因,下午应聘的几个展台,一看他的专业直接拒收,帅朗好不郁闷,郁闷之后又觉得有点尴尬。

好像和两年前还是一样,同样证明了一件事,真货就是没假货好使。

不过好歹是真的,是辛辛苦苦拿到手的,帅朗小心翼翼把证收回到单肩包里,自嘲地笑了笑,暗想赶明儿真的假的一起上,到开发区人才市场撞运气去……

收拾妥当,帅朗抬头看了一眼两年前就开始在这里混的人才市场,已经下午五点快打烊了,求职者陆陆续续离场,求职大厅里已经不像上午那么挤了,门厅两侧长长的台阶上四散坐着男男女女,翻阅着人才市场发的求职指南。很多人都像帅朗这样,早上就来,一直磨蹭到下午关门,中午靠盒饭打发。如果仔细看看,陆续离开的绝大多数的人表情依然和来时没有什么变化,或叹气、或摇头、或茫然、或撇嘴、或小声咒骂着,骂什么呢?估计大多数在骂那些招聘单位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居然用那么倨傲的态度对待天之骄子。

帅朗没有多做停留,直出人才市场进了中州大道,趁着傍晚时分溜达着往回走,边想着今天自己投了几十份简历,会不会带来点惊喜和机会,他觉得可能性还是有的。自己选的一类是推销员,这活底薪低,要求高,一般新人未必敢去,而对于混油了的帅朗倒不是什么问题;另外两类一类是库管,一类是配货送货工种,这类工作薪水更低,人不太愿意去。帅朗倒不准备长期干,只想胡乱找个落脚的地方,熬上俩仨月,等到了夏季,成车皮和成集装箱的饮料开始涌入中州时,那些代理商还是要找他这样的熟手配货出货,毕竟帅朗那帮当年的同学接班招工照顾进铁路单位的不少,货运站上面熟有些事好办,到那时候好日子就来了。

对了,好日子,今天就是个好日子。帅朗摸着上衣口袋里还塞着的硬硬钞票,不由得想起了早上的事。那年他从学校翻墙出来,晚上就睡在公园那张长椅上,今儿早上偶尔路过,触景生情进去坐了会儿,却不料凭空捡了个大便宜。口袋里装的钱还是次要的,关键是装到脑子的那位小学妹,想想今天自己很出色的表现,让帅朗又有了几分得意,他已经打定主意,隔上一天两天,瞅个时间,找个理由约出来,慢慢发展……想到这里,迈步走的帅朗摸摸包里的毕业证,要说这破证倒是起了点作用,最起码今儿是凭着校友的身份和小学妹套了近乎,还把电话套出来了,搁以前,帅朗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中大毕业的。

帅朗边快步走着,脑子里闪过小学妹那大辫子、俏脸、小巧玲珑的倩影,边哼叽“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辫子粗又长”的歌儿,过了国美电器,过了环亚商城,过了中州国际酒店……当帅朗看到“老中州烩面馆”那几个泥金大字时,学妹在他脑海里留下的倩影暂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热腾腾的烩面、亮晶晶的肘花、洒着一层辣椒酱红的切牛肉,再配上二两白干,那才叫真美呢,比美女还美。

“反正钱白来的,放开喽吃……”

帅朗没多想,中午就吃了份盒饭,如今肚子里馋虫早上来了,他整了整衣领,大摇大摆进了面馆。

离国际酒店不到百米的街道上这座老中州烩面馆,比国际酒店的年头要老多了,帅朗记得自己小时候,老爸带着他来这儿吃过,虽然不知道历史有多久,不过肯定比自己的年龄要老,几番装修之后却更显档次。迎宾迎进门,入眼是一百多平方米的大厅,上客超过一半了,特别是临窗的桌子,紧挨着落地玻璃窗,坐在那儿街景一览无余,边欣赏街景,边吃碗老烩面,眼睛领略现代气息,肚子享受传统美食,甭提多滋润了。

面馆里生意着实不错,整个大厅氤氲着热气腾腾的香味,顿时把帅朗的馋虫勾上来了。进门就是吧台,是先收钱后就餐的,以备人多照顾不过来。帅朗在吧台点了一份大碗烩面,一份凉拌牛肉,加了一份凉拼,直接坐到了临窗的位置,啜着茶水。还没到生意最旺时间,上菜就快了,帅朗稍坐片刻,凉拌牛肉和凉拼就上来了,顺着纹理切得细细薄薄的牛肉片,上面洒着绿油油的香菜、青红相间的椒丝,盘底上一层酱红的汁漂着几颗大滴的油花,正是大快朵颐的最爱。帅朗抽了筷子,一筷直挟了四五片放在嘴里大嚼着,香味、辣味、酱味混合的爽口味道让帅朗频频点头,老店的味道永远那么正。他边嚼着,边流星赶月般地往嘴里扔着花生米、腐竹,就着二两装的白干,大碗的烩面上桌时,两盘菜已经下去了大半,再滋滋溜溜和着响声吃面,这吃相实在不怎么雅观。

吃面,要的就是这感觉,爽!

帅朗拭了把汗,正要低头,不料被斜对面三两米开外的一桌吸引住了,背对着自己的是两男,两男对面的一女……又是一个颇有看头的美女,长发披在肩头,半黑半黄,脸蛋很白,配着有点别扭,不过就别扭也是个漂亮妞。随意一眼扫过,帅朗差不多就能把这号女人定位到“被猪拱了的好白菜”一类。

这个定位准不准暂且不说,反正帅朗属于和好白菜无缘的一类,所以每每看到美女都有这种恶意揣度,反正和咱无缘,怎么揣度都没心理压力不是?

笑了笑,为自己某种暗藏的阴暗心理笑了,又挑了一筷子面正要放嘴里,不料才一瞥,又让帅朗愣了愣。斜对面那美女正从随身的包里抽出个信封似的东西,厚厚的一摞……不对,是银行发的那种钱袋,很厚,能装两三万那种。她一拿一捻,目光似乎扫了傻愣着的帅朗一眼,不过没在意,把厚厚的钱袋放到了对面两位男子的面前,笑了笑。两位背对帅朗的男子像在验钞一般仔细地看了片刻,放到了桌子中间,看样子是确认了。女人看似很不在意的样子,随手收到了小坤包里,似乎嫌桌面狭小,或者根本没在意这么点钱,又随手挂到了背后的椅角上。她一伸手,伸出一个漂亮的兰花指,说了句什么话,好像在向两位男子要什么东西。

妈的,真有钱……倒外汇的。

帅朗看看穿着入时的女人和两位西装男,心里暗道了一句,就像看到所有有钱的主儿时那种稍带点酸意妒味的腹诽。这里距离国际大酒店不远,从酒店门口一直到这儿,只要是扎堆的三五个人,碰到看着像目标的人,上来搭讪就是句:嗨,哥们儿,换外汇不?不管你外汇换人民币还是人民币换外汇,这些人都接生意,低进高出赚个差价混生活。据说老把式混得蛮不错,中州靠这生活混饭吃的人不少,不过普通人不是急需一般不敢和这些人打交道,都知道这里是个半换半骗的黑市。

摸爬滚打了若干年的帅朗从来不怀疑自己的眼光,没错,是换外汇的,把这儿当交易场所了。那两位男子中的一位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摞颜色发暗的钞票,眼尖的帅朗立刻认出来了,是美元,票面比人民币小,一摞互叠着,交易的量不小。

帅朗擦了擦嘴,只当没瞧见,保持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以前他心直口快,吃了无数次亏之后学乖了,惹一事不如省一事。

于是帅朗继续低下头,只当没看见,挟着花生米往嘴里扔。

只不过有时候你不惹事,事好像就偏偏来惹你……

两位男子掏出来钱,验过后接下来就是互换成交……却不料兑换的美元还没有递到女人手里,那女人似乎根本不在乎那俩小钱似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盯上了帅朗。俩男人个头高那位讶色回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帅朗只当不知道,漫不经心地端着大碗咕嘟咽了口汤,直接无视。无视的原因是,那么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他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帅到令美女侧目的程度。

不料,邪了,好像那美女还就被帅朗的破树临风吸引住眼光了,直勾勾地盯了片刻,似乎心有所系,脚一后挪,椅子哧嚓一响,人站起来了,似乎是看到什么比换外汇更重要的事,三两步噔噔直踱到帅朗的面前。帅朗一惊,往身后一看,咦?身后一位老头儿带着位小姑娘,好像不是美女的目标,再回过头来,他愣了,那美女就站在他面前,不但站在那儿,而且脸上欣喜万分、久别重逢的表情分外明显,跟着她的手就搭上了帅朗肩头,喜出望外地嗔怪了一句:

“亲爱的……你怎么也在这儿?”

“啊?呃……”

帅朗吓了一跳,呃声又被汤重重噎了一下,直着脖子看着这位根本不认识的女人。他傻眼了,第一个念头涌上来:这女人我搞过吗?哥们儿虽然带着妞开过房,可没赖过账啊?

美女,走近了才发现她是一等一的美女,除了发型,其他都入眼。穿着很主流,海拔很高,高到帅朗以仰视的姿势才能看到;很靓,自下往上看,悬中的鼻梁很突出,很有气质;脸很白,比碗里的老中州拉面还白……帅朗使劲定定心神,斜斜忒眼瞧着居高临下的美女,发现最大的感觉应该是很给力,不过给的是压力,那双峰像随时要倾倒一般对他形成了浓重的压抑感。

没有,绝对没有……很肯定以及非常肯定没有,这种质量的妞自己没本事带去开房,就算有钱能办事,也不能把钱往那黑窟窿里扔不是?一经确定,帅朗正了正身子,看着欣喜地站到自己身前的女人,不假辞色,鼻子重重哼了一声,心里暗道,大爷虽然长得不怎么帅,也不能让人随便调戏啊……眼一瞪,手里筷子一扔,二杆子脾气要发作了,不料那美女小手一甩,顺势摸上了帅朗的脸蛋,跟着人腻歪上来,嘴里无比娇羞地嗔怪着:

“讨厌……别跟人家生气啦……你知道你走了我多想你……”

得,想生气的帅朗倒正好配合了人家的演出,和美女撒娇腻歪讨好的样子成了天作之合,好像就是生气拌嘴的一小对。由不得他思考,那妞的玉手一摸上来,帅朗浑身如遭电击,全身麻酥酥的,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是啊,哥什么时候被美女这么青睐过啦?原本准备生气的帅朗顿时变得百感交集,有这么样个美女天天搁跟前,撒娇、小鸟依人,那才叫生活。

生活在继续,美女一撒娇一发嗲,别提有多像被薄幸男抛弃的怨女幽妇了,那只小手爱怜地摸过帅朗,看帅朗要说什么,她并着两指轻触着帅朗的嘴唇,两眼含情脉脉地盯着他,还真像再逢情郎,前情难了、娇羞无限的样子。帅朗要说什么来着……哦,没说,早忘了。

不管帅朗有没搞过这美女,不过这时他已经被美女搞晕了。

认错人了?有人长得和我一样帅?帅朗心思飞快地转着,不过马上否定了,绝对没有这种可能,胸大无脑也不能傻到这程度,连姓名都不问就大庭广众腻歪过来了?他正要澄清一句,不料就在那美女两指触在自己嘴唇上的工夫,帅朗眼睛余光瞧到兑外汇的俩男子齐齐朝自己看,那眼睛里的艳羡之色就别提了,不过让帅朗惊讶的却是俩男子身后,美女刚挂到椅角上的坤包,此时有一只手正伸向那坤包带子……

贼!?有人偷这姑娘的东西?

这还了得,这回帅朗无论如何要当这个英雄,博美人好感,不料他正要出声,发出来的声音成了……嗯?嗷……哦……眼睛随即看不见了。

哦,是嘴被堵上了,被另一张嘴堵上了,叫接吻、叫湿吻、叫亲嘴都行,反正嘴被堵了。

是那位美女来了个更生猛的,毫无顾忌大庭广众之下亲了上来,一刹那间,帅朗只觉得所有的气息被一股香醇的女人味道压下去了,所有的疑问都咽下去了,眼睛睁成了浑圆,眼前俱是那销魂的面颊、抖动睫毛和细腻的皮肤,那性感的嘴唇重重吻了自己一下,说不出的动情,久久的一吻,片刻才放开帅朗,妞不羞,帅朗倒害羞了。

“秦哥、刘哥……对不起啊,我男朋友,好几天没见着了……都怪我不该惹他生气。”

啵了一家伙,把帅朗啵晕了,那美女回头歉意地对看着香艳场面的俩男子笑道,帅朗却傻傻地盯着俩男人身后椅子上的坤包……咦?奇怪了,那坤包,那个棕色的坤包,还端端正正地挂在椅子一角,似乎根本就没动过。

我眼花了?帅朗使劲揉揉眼,刚刚还以为有拎包的要出声示警,不料杞人忧天,好像就是自己眼花了,再一看,近在咫尺的美女斜坐在自己大腿上,瑶鼻、凤眼、鹅蛋脸,脸上泛着光泽,香味直往帅朗鼻孔里钻,帅朗现在都不敢相信,那么性感的嘴唇刚刚亲过自己。

难不成世道变了,天上不掉馅饼,掉亲嘴了?

难不成社会退步了,美女又开始青睐贫下中农啦?

“我”帅朗指着笑吟吟看着自己的美女,正要说话,不料那美女近身又“啵”的一下,重重地吻在帅朗的嘴角,亲热的腻歪招来周遭不少羡慕嫉妒恨的眼光,一下子憋得帅朗脸色通红,神思早已魂飞天外。那美女亲完了,俏皮地抚弄一下帅朗的脸蛋,站起来安慰着:“……亲爱的,稍等一会儿,我马上来陪你哦……”

美女笑着,似乎万分不愿离去,她安慰着帅朗,直到再坐到原来的位置,一切都恢复原状时,帅朗的眼睛开始直勾勾盯着对方一眨不眨,随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使劲往自己大腿上一抓,这一疼,嘴里倒吸凉气。

抓错地方了,抓到两腿中间第三条腿了,那地方反应比自己还强烈,早就雄赳赳气昂昂了。

那地方一疼,好歹确认了,眼前一幕绝对不是白日梦。

如果不是梦,那会是什么?帅朗直勾勾看着回身坐下的美女,饭也忘吃了,直愣愣地看着刚刚吻过自己的美女,被平生、也将是唯一的一次艳遇,给遇傻了……

发生了什么事?

款款而来,把自己当情郎深吻强啵两回,又款款而去的美女,即便坐下来时还不忘深情地对他凝眸一笑,帅朗连吃饭也忘了,傻傻地盯着她,像是从梦中恍然醒了,又想还在梦中,根本不想醒……活了这么多年,什么都遇过了,就是没艳遇,今天终于把缺憾补上了,百感交集的帅朗莫名地觉得一种豪气、一种被人重视的快感涌上心头,千言万语就一句话:

啥也不说了,只要美女勾勾手指,别说亲嘴,上床都不含糊。这么一想,帅朗得意了,眼里泛着光芒,格外明、格外亮。

那一桌子上,美女正客气地谦让着大碗烩面,道歉着说:“对不起,秦哥、刘哥我男朋友,脾气有点怪真不好意思您先用,我不饿……”那俩男子倒不介意,把手里捏了半晌的一摞纸币递给了美女,左边那位老兄很客气地说:“您点点。”

“哦……没多少钱,我还信不过你们呀……”那美女两只白皙的手捻着一张绿钞,像是在鉴别真假一般,手势遮遮掩掩,边看钞票还不忘对帅朗嫣然一笑。她看了几张,确认无误,一手拿着,另一只手跟着回手把挂在椅子上的坤包拿过来,动作虽然随意,不过姿势很优雅。坤包放在桌子上,一拉拉链,那二男瞥眼一瞧,小坤包比钱袋大不了多少,工行的钱袋厚厚的一摞,想着一摞钞票即将到手,俩人眼中闪过几丝贪婪。

哦,没发生什么事……帅朗放心了,看到美女拉开坤包没有什么异样,那肯定是包没有被别人调换,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刚松了口气又迷懵了,要是没什么问题,就是这美女脑子有问题了……不过此时他倒希望,这美女问题再大点,最好今晚一直有问题,反正自己身上的钱足够开房了……不过转念又想,泡这么有钱的妞真是太爽了,房钱都省了。

帅朗正傻盯着那美女修长的手指、养眼的脸蛋,不料那美脸冷下来了……就在手已经把坤包里的钱袋拿出来半截,准备递给面前的二男时,美女霎时脸冷下来了,动作相反地拉上了拉链,手压着美钞,神情稍显紧张,看着俩男小声质问着:“我说秦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不是钓鱼的吧?欺负我一个女人呀?我男朋友可在这儿。”

“什么?”

俩男子很无辜,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那美女一努嘴,他们顺着方向一瞧,哟,俩人心里也咯噔了一下,齐齐扭头向后看。身后不远,有一位警察正踱步向这个方向走来,不知道是食客还是抓非法买卖外汇的。两个人一下子吃了一惊,愣了,互视了一眼,不过马上反应过来了,回过头来看着那位很不高兴的美女,右边那位姓秦的哥们儿很警惕地小声辩白着:“我们不认识。”

帅朗也小小吃了一惊,虽然倒外汇不算什么大罪,可逮着罚没加罚款,那可赔大了,心里隐隐地替那美女担忧了,不过看人反应挺快,那位警察只是四顾着在找座位,这倒放心了。

“那……这个……先收起来……别让人瞧见。”

那美女一撑一张餐巾纸,做了一个小小的掩饰,钱露着一角。那秦姓男子也怕出事,好几千美金呢,忙不迭地接过来,看了一眼是自己的钱,赶紧塞回上衣口袋,警觉地又回头看了一眼,那警察就在他身侧坐下来了,看样子像是吃饭的,这才松了口气。再回头看美女,美女也松了口气,不过脸上悻然之色很浓,轻声说:“秦哥,要不算了吧,您看……钱我倒不在乎,别出点事丢人……抓着可是罚没带罚款啊,你们可不能害我啊。”

“您看我们像那号人吗?”秦哥们儿很无辜,看美女无动于衷,又低声下气求道:“我们哥俩等着用钱呢,要不急用,哪能这么低汇价给您不是?”

刘姓哥们儿也跟着说好话,好不容易联系上了一个大买主,钱就在眼前立马就要到手了,怎么舍得放过。

“那稍等等。”

那美女似乎也舍不得放弃,努嘴示意着身侧的警察,脸带难色,意思是总得等警察走了吧,此时那警察已经开始埋头吃面了,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肯定不是有备而来的。不过只要有警察在,总是让人觉得心虚,俩哥们儿点点头,那美女还是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此时她的目光投向一直直勾勾看自己的帅朗,干脆起身示意自己放在桌上的小坤包说:“秦哥、刘哥,帮我看着点啊……我上洗手间,而且呀,还得陪陪我男朋友,哪,你们瞧,他生气了还以为我有外遇了咯咯一会儿介绍你们认识哦……一看秦哥您也是个爽快人……”

前一句小声说,非常信任的口吻;后一句大声说,表情瞬间几变,丰富之极,把慌乱全部掩饰住了,俩男子自然会意这是拖延时间等警察离开,反正钱都验过了,只等换过了走人,而且没换之前,谁敢说你是非法买卖外汇的?

看那美女起身,俩男子边吃烩面边点头,没什么异议,还有位笑着回头看帅朗,颇有点讨好的意思,而帅朗直瞪眼盯过来的样子,还真有几分像生气了。那美女空手起身,笑吟吟朝着帅朗走来,附身在帅朗腮边轻轻一啄吻,撒娇道:“亲爱的,稍等一下,我上洗手间等我哦,晚上不许丢下我一个人……”

她边撒娇边起身,一步三回头,笑着向帅朗、向那两位等着交易的男人摆手,直到人影消失在吧台后右侧的甬道里。

帅朗愣了愣,看来这妞问题确实不小……献了吻还不够,还要献身!?

两位吃面的男子动作也停止了,也傻了,姓秦的捅了捅姓刘的,两个人眼光都停止了……没看美女,都盯着美女留下的坤包上,那里头可全部是钱,赫然被美女留在这里。刘姓哥们儿想伸手,不料被秦姓男子跺了一脚,一吃疼手缩回来了,跟着秦姓男子一摆头,哦……对了,两个人回头看看帅朗,掩饰地笑了笑,不过都明白了,人家男朋友在,当然不怕你拿着包走了。

美女消失了,消失在帅朗的视线中,最后消失的时候她是回眸一笑,这一笑,隐隐让帅朗觉得其中夹杂着危险的味道。虽然他在学校是劣等生,可打小混在铁东区、火车站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老爸又是乘警,帅朗没事就沾光坐免费火车乱跑乱窜,对于种种偷抢拐骗的事格外敏感。老话说得好,事有反常必为妖,而今天……妖大了……美女莫名其妙上来亲嘴就够不合理了,现在又把一包钱放在桌子上去卫生间了……不在乎男人乱亲乱搞这说得通,不过要连钱也不在乎地乱扔,说得通吗?

当然说不通,除非……除非里面……已经被调包了?

帅朗眼一瞪吓了一跳,不过随即又想到,她调自己的包有什么意思?而且要兑换的美元还在这位秦姓的男子身上,帅朗亲眼看到那男子把钱装回自己口袋里,而那女人的手始终没有离开几个人的视线,表现得根本不在乎那些钱。

到底怎么回事?帅朗此时脑袋也有点发懵。

恰在此时,他无意中注意到,美女离座的时候,同样也出现了一个空座位,帅朗眼睛一亮,好像刚刚在那儿的一位女人也不见了……一吃惊一回头,他发现落地玻璃窗外,已走到门厅之外在路边招手叫出租车的一位女人,宽大的红色披肩下也挎着一个包,棕色的包。

不是同一个女人,不过是相同颜色的包,那个包,难道是刚才调换过的包?

帅朗心一紧,危险的味道更浓了,无法确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过肯定有事要发生……他愣着眼,盯着就在眼前不远的俩男子、盯着还在桌上的棕色坤包、盯着献吻美女消失的方向……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分钟,帅朗眼珠紧张地转着,试图从这些食客中找到可能的端倪,如果这是个串骗,肯定不是一个人完成的,刚才还发生了什么事?

努力回忆着刚刚发生的事情,一位风姿绰约的美女上来吻自己……然后,好像看到有人动美女的包……再然后,那美女回到座位上,拿着包已经拉开了拉链,理论上如果包被调换,应该就会发现了,除非……除非两个女人就是一伙,包里准备兑的钱已经换了……再然后,警察进来了,这个交易就中止了……再然后……

对,警察……帅朗灵光一现,眼睛投向那位专心致志吃面的警察,一看,没有什么破绽,就像一位路过打酱油吃面的警察,此时还专心致志地吃着面,目不斜视,就坐在那俩揣外汇男子身侧的桌子边,不过连眼睛都没抬过一下,似乎与此事根本无关……帅朗看了几眼,有点失望地收回目光,不过恰在收回目光的时候,看到了那警察胸前锃亮的警号上……一刹那发现端倪了,他“吧唧”一声直拍前脑门儿。

完了,妈的,上当了。帅朗后悔不迭地暗道自己糊涂。

“服务员……洗手间在哪儿?”

帅朗瞬间做了一个最利于自己的决定,招手问了服务员,服务员指了个方向。帅朗起身,那两位男子随即回头看过来,帅朗很诚实地微笑示意,指指洗手间的方向,像是不放心女友似的,俩男子根本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同样笑笑示意。

看着俩人扭过头,帅朗转身不紧不慢地踱过桌子,若无其事地踱过吧台,踱到了楼梯之后的甬道里。一进过道他傻眼了,往左往右上楼都有通道,传菜都从这里走,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一位传菜的服务员经过,被帅朗一把揪着了,服务员一愣,一张拾元钞票现在眼前,持钞票的帅朗问着:“哎,兄弟,后门在哪儿?”

嗯?服务员一愣,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此人,不料那人嘿嘿一笑:“帮个忙兄弟,跟前女友吃饭,撞着现女友了,你不帮我,等下可得全武行了……”

很合理的谎言,服务员嘿嘿一乐,同情地一指左侧的过道:“从这儿拐进厨房,穿过厨房就是……后头是巷,离街面不远……”

“谢谢啊……”帅朗把钱往服务员口袋里一塞,快步冲进了厨房,顾不上理会一干白衣白帽大师傅异样的眼神,穿过过道,开了小门,直进后院。果不出所料,小铁门还半掩着,估计是清运垃圾的出口,后面连着巷子,他没有细想,直出了小铁门,好在来得及,一个曼妙的倩影刚消失在巷口……帅朗疾步追了上去。

虽然还没有完全想清楚,不过此时帅朗几乎可以断定这是个骗局,除了亲嘴实打实是真的,剩下的事都是假的。他眼睁睁地看着假象发生也没有发现破绽,还让自己差点栽进沟里,这一点是帅朗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自己的,和所有被骗的人一样,现在他不想上床了,真恨不得揪着那妞,大耳光直捋七八十回。

没人能预料到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事,甚至还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身处局中,依然端坐啜着烩面的两位男子,和帅朗所想的事恰恰相反,就在帅朗身影刚消失的时候,两个人相互一视,眼神俱是一凛,心意在这个时候相通了……

相通什么?女人的钱包就在眼前,女人的男友跟着上了洗手间,钱就在眼前,会让人想到什么?

当然是对面前的钱包起歹意了。两个人交换着眼神,眼珠子贼忒忒地发亮,不用说是贪欲上来了,老天开眼,给了这么个稍纵即逝的机会,留给他们思考的时间可不多了。那位刘姓男子一咬牙,伸出手,悄悄把包拿到手,一眨眼挟到了腋下,这里头有两万多块,那可是自己数过,并亲眼看到兑外汇的女人放进包里就没再动过的,两个人一点头示意,慢慢起身,眼瞟着洗手间,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地直踱到了门口,步速加快,出了门……再加速,再加速,穿过马路就成撒丫子跑了,一眨眼两个人影彻底消失了。

面馆里,一直低头吃面、目不斜视的警察,忽然笑了……

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动作,只是笑了笑,笑得有点神秘,有点诡异,他在笑什么?

没有人注意前后离开的两位女人、也没有人注意帅朗的消失、当然也没有人注意那一对裹钱仓皇溜走的男子,所有人都走了,更没有人注意到,那位正用餐巾纸拭着嘴巴的警察正在得意地笑着,面馆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直就有进来的客人,也一直没有断过离开的客人。

两个男子出门消失的一刹那,这位警察仿佛吃饱了,若无其事地离开座位,出门还不忘和迎宾客气地打了个招呼,出了门厅,一边随手招车,一边慢条斯理地拨着电话轻声说:“桑姐……没出什么事,那俩蠢货拿上你的钱包跑了……好的,老地方会合。”

出租车停在路边,警察上了车,车影消失了……

骗局中的最后一个人消失了。或许根本没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一个骗局,更没人知道他在骗局中扮演的角色,因为他自始至终一直在吃面,头没抬、话没说、对兑外汇的那一桌看也没看一眼。

“……你和大妹早点回去,我随后就到……知道了……”

离警察上车的地点不足一千米,准确的位置是在面馆后巷口,出口就是和中州大道交叉的文明街,离巷口尚有十几米距离,一位女人接着电话,正是已经转出巷口的那位失踪美女。她边接着电话边从头上一摸,一个黄黑色的发套赫然在手,扣了手机的时候,发套随手被丢弃在巷口的角落里,跟着外衣一脱,优雅地一甩手,翻过来穿上立时是另一种颜色,再接下来一弯腰,裤子腿往上别,一叠一叠露出高靴,一眨眼工夫,黄发、红衣、长裤的妖娆丽人,变成了黑发、银外套、马裤高靴的活泼靓妹,气质迥然不同。一连串动作不疾不徐,非常优雅,就像更衣一般,即便现在重新返回面馆,恐怕也很难让人相信她是刚刚从面馆里出来的那位。

对,就是那位亲了帅朗,丢下一包钞票,又神秘地出现在这里的那位美女。

“哟玩大变活人呐?你脱了不更利索。”

声音乍起,调侃味道十足,正蹭着脸上化妆的女人吓得一个激灵,惊声回头,手里的餐巾纸飘悠悠掉到了地上。数步之外,朦胧的天色下,她看到了一位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那里了,斜斜地靠着巷墙,虽然看不清脸色,不过肯定是一脸坏笑。

“你谁呀?有病”美女冷冷撂了一句,装不认识了,转身就走。

后面的男子不疾不徐跟着,声随人来:“刚吻过,亲爱的你就忘了?不是说好晚上还陪我呢吗?怎么跑了?”

“啊呸……”美女回头恶狠狠地呸了一口,恶言恶声回敬着:“满嘴羊膻味,亲你一口差点恶心死姑奶奶警告你啊,离我远点,姑娘我今天亏大发了,白让你沾了个大便宜……”

美女指的当然就是之前的献吻了,说着她加快了脚步,出了巷口,快步走着,快走到招手停车处了,再回头时,心凉了凉。那货色,就是她在餐厅急中生智亲一口、喊亲爱的那个货色,还不紧不慢地跟在自己背后,这下美女发飙了,仙人指路玉手一抬,跳脚指着帅朗警告着:“别跟着我啊,再跟着我喊非礼。”

得,美女成太妹了,不过帅朗接着就噎了她一句:“好啊喊呗,省得我把你揪派出所,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干什么的。”

说话间帅朗两手一搭,睥睨的眼神很有几分霸气地看着对方,这是当年群殴的起手势,自然是气势十足,这么一说,起作用了,那美女脸上微微变色,身子像被定住了一样,愣了一下。帅朗挑衅地向前走了两步,刺激着她说:“喊呀,快喊呀嘿,我说这年头事倒过来了,你把哥们儿我非礼得晕头转向,回头又想倒打一耙是不是?怎么好处都让你占喽?”

“OK、OK对不起,认错人了行了吧?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也没吃亏呀?别得寸进尺啊,那是本姑娘的初吻……”那美女稍有胆怯,伸手阻止着。这会儿倒像真怕帅朗上来直接非礼了,倒退了两步,惊惶更甚。不料试探的帅朗并没有再行强迫,笑着站定了,仔细看着路灯下换了发型,显得活泼不失俏丽的妞,揶揄地问着:“哎,美女,这个打扮更靓了你干什么啦?这么害怕进派出所呀?”

一语惊醒梦中人,那心里慌张的美女霎时一激灵站定,她心定了,恍然大悟了。

一大悟对帅朗就不那么客气了,她斜着眼不屑地说:“对呀?我干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干,我怕什么?少跟着姑奶奶啊,追女人有这么追的吗?你也不瞧瞧你自己什么德性,姑娘我大街上闭着眼睛抓一把海拔都比你高,哎我说你花果山下来的?猴精归猴精,这长相实在拉不到人前……切,就这样都好意思尾随姐们儿我,让你上来亲一下,你都得踮着脚尖,你好意思呀?”

她的声音很大,直接对着帅朗叫嚣,路人纷纷掩着鼻子笑着闪避。她话里明显是取笑帅朗个子矮,不过主要问题在于那妞的个子实在太高,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也就是几步的距离,看得出那妞确实比帅朗高半个脑袋,又把矮个儿的帅朗形容成某种动物,不但嘴上加力,而且还给了帅朗一个华丽的中指,几乎把帅朗打击得颜面尽失。那美女见帅朗悻然一脸,心里偷乐,估计自尊被伤成这样,谁都得好好蹲墙根反省一回了,她一转身不理会帅朗,得意地迈着大步就走。

她边走心里边暗道,这傻帽儿提醒得不错,捉贼拿赃,捉奸拿双,捉骗你得拿现行吧,现在,恐怕连被骗的都不一定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不过唯一担心的是背后咬了这么个小尾巴。那位美女,准确地说是女骗子,连出租车也不敢坐了,只想快一点甩掉身后的尾巴。

她的脚步在加快,人行道上响着“噔噔噔”悦耳的高跟鞋声,修长的腿、紧腿的靴子、细细的腰身、刚刚擦到肩头的短发,在晦明晦暗的天色下,快步而行的美女曲线灵动窈窕。原本奔出来想揪着女骗子正反捋上十七八个耳光的帅朗,真正看到那女人换衣服时,又不忍下手了,脑子里回味的倒是那个倾情的热吻,而此时看着前面快步走的美女,依然是那么勾魂摄魄,不得不让后面一直不紧不慢跟着的帅朗发感叹了。

你说这世道,女人都怎么了?街上但凡碰个漂亮出众的,不是二奶三奶就是小姐,偶尔不是的吧,居然是个女骗子。

前面的稍带惊惶在走,后面的鬼使神差在追,穿过花圃、穿过灯影、穿过人行道上的斑马线、路过街边已经亮灯的商铺店面,那美女压抑着心里的惊讶不敢回头,直到走得腿有点发酸,弯下腰来捏捏关节时,一回头,肚子一嗝应,又被气着了。

几步之外,那个花果山上下来的角色谑笑着,吊儿郎当站着,做着鬼脸,吹着口哨,恰如小痞子调戏良家妇女一般。

“你……”美女斜手一指,她气着了,气结得有点说不上话来了,喘了几口气恨恨地说:“你到底想干什么?警告你啊,别惹我……惹急了姑奶奶找人灭了你。”

又急又气又火大的美女一发飚,跳脚叫嚣时,别有一番风味。这一发飚又是路人纷纷躲避,都知道美女发火后果很严重,毕竟阴盛阳衰的年代,当街男打女那叫稀罕,女揍男那叫正常。

“我没惹你呀,是你惹我了……”帅朗抿抿嘴,不冷不热地说了句。恐怕现在的表情才是美女的真实面孔,虽然让人动心,不过她可不会因你而心动。一听威胁,帅朗不客气了,呸地啐了一口:“吓唬我是吧?我也吓吓你……你也太不专业了吧?那面馆里有监控,留下你的化身,你刚才连过三条街,六个岗亭,走了二十分钟……摄下了你的真身,我要是举报你,两相一比对,恐怕你自身都难保。哼哼,要知道,诈骗可比倒汇罪名重多了啊。”

“咝……”那美女一吸凉气,还真被吓了一跳,理论上越早越快脱离现场越好,越不留痕迹也越好,现在可好,一不留神,留下大患了。刚才她生怕这货追,没敢上车,怕跟着,走了这么远,谁知道他还跟着,再这么一吓唬,美女张口结舌,一下子对不上来,一转眼换强词夺理了,鼻子哼了哼,叫嚣着:“吓唬谁呀,我干什么了我……你滚远点。知道你们这些臭男人什么德性,想从姑奶奶这儿占便宜,没门儿。”

说“没门儿”时她是抿嘴剜眼,直接把对面这个貌似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拒之千里之外了,那表情是一点余地都没有。

帅朗嘿嘿一笑,侧头观赏着说:“没门儿就没门儿,有美金就成……哎我说妞,你身上没什么口袋,把美金塞那个部位啦?哈哈……”

那美女原本立眉瞪眼,看到帅朗不怀好意的眼光时还戒备着,不料“美金”一出口,准备叫嚣的气势一衰,眼皮跳了跳,一下子闭上嘴了。

她气势消了,一个微微迟钝让帅朗心明如镜,得,这还真是把那俩男人的美金调包了。

仅仅是一刹那的迟疑,那美女跟着脸色一变,紧张、严肃,似乎看出了帅朗的真正用心,不过脸色可没那么好看了,不像美女,而像个女流氓,大拇指一竖朝着自己方向指着,质问了一句:“想黑吃黑?你也不打听打听,姐儿们什么人?”

“不管你是什么人,你也落单了,不管我见色起意还是见财起意,你都没治,信不?本来哥们儿我就是个局外人,撑死了袖手旁观,不过你们太不地道了吧,得了钱不说,还拉我当替死鬼?要是那俩货当场发现钱是假的,我有好吗?”帅朗气愤地说着。这才是他最生气的地方,也是莫名感觉到危险的地方。试想一下,如果那俩人反应快或者无意中发现美金已被调包,那倒霉的就是帅朗了。这么一说,那美女反而“扑哧”一声笑了,笑着看着其貌不扬的帅朗,鼻子嗤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解释着:“那怨谁,谁让你长这么傻,直盯着我看?”

“耶!我这么忠厚老实,在你眼里倒成傻了?冲这句话,我跟你没完。”帅朗真气着了,指着美女叱着。那美女似乎抓住了这个契机,笑了笑,孰无正色地双手合十致歉着:“好好……算我不对,算我嘴臭,好男不跟女斗,我道歉……既然你看出来了,肯定也不是普通人,我们就是牵金马的,我身上真没钱,你看到了,都调包调走了,想要钱留个卡号,姐儿们给你分一份……既然你看得出来,那你知道喽,我们同伙里有警察,别惹祸上身啊……”

这美女端得是千变万化,一眨眼又是无比正色地攀关系了,隔着五六步小声说着,说到警察时声音很低很低,带着神神秘秘的表情,让人不信都不成。不料她说完了,帅朗嘿嘿哈哈笑得弯下了腰,侧着脸盯着那妞,盯得那妞心虚地直往一侧躲。

软中兼硬的恫吓和利诱,岂能唬住已经窥破其中奥秘的帅朗,帅朗笑着指着随时作势欲逃的美女说:“说到警察,我还得置疑你们的专业素养啊,那么假都好意思显摆?回去好好学学警号是怎么编位的,第一位编错我就不说了,居然还少编了三位数,你们连数都数不对就扮警察,不怕人笑掉大牙……哈哈……要不是那假警号我都发现不了其中的技巧……你上来调戏我是给你同伙创造调包的机会,那俩被骗的一直以为验过的钱还在包里,那个钱在你同伙手里没错,已经带走了……接下来你数美元的时候,警察恰恰就粉墨登场了,俩兑外汇的一回头一紧张,正好给了你调包的机会,对吧?你一连两次调包,第二次调回来的美元还没机会转移,一定还在你身上……”

帅朗上前几步,边说着,不怀好意的眼光边打量着几步之外的美女,虽然不知道这美女姓甚名谁,不过他对这个妞印象深刻之极,就着商店里的光线,半明半暗,褪去了黄色发套、红色外衣,卷起马裤腿、着高靴的美妞显得活力四射,那脸蛋被气得更白,羞煞得更甚了。面对着帅朗一直盯着自己胸前正中那道深壑的眼光,莫名觉得自己好像被当众扒光一样心慌,她下意识地四周看看,生怕有意外,一边倒退了几步,生怕被帅朗当众抓着。

好在没人注意这奇怪的一对,不过女骗子对帅朗那副猫戏老鼠般的眼神有些受不了了,她恼羞成怒,做了一个让帅朗身子后倾,吓了一跳的动作……只见这妞手往后裤腰里随意一摸,帅朗一惊,还以为对方要掏家伙开干,谁知那妞嫣然一笑,变戏法似的一摞钱到了手上,挑衅似的看着帅朗,不等他有什么动作,跟着又是双手一拎,身子稍动,外套赫然脱到了手上,只剩秋衣紧身裤,曲线一下子更玲珑了,跟着她一甩一卷,把钱卷在小外套中间,指着帅朗不服气地说:“你行,有眼光,那你看这次是真是假?有本事自己拿……”

说话间她右手一扔,那成卷的外套脱手而飞,“嘭”的一声轻响直上了街边商铺二层的雨檐顶,不等帅朗有反应,那美女转身撒丫子就跑,她不走大街,直窜进左近的小胡同里,一眨眼人影消失在黑暗中。

“哟……金蝉脱壳!?我看你能脱几件……”

看看扔到雨檐顶上的衣服包,再看那女骗子消失的方向,帅朗没有多想,拔脚追进了胡同。

就在帅朗奋起直追的时候,沿中州大道向南,二马路,靠近长途汽车站,两个一直撒丫子奔跑的身影终于力竭了,小商品批发城外路灯下,两个人喘着粗气,扶着电线杆,一停下来,喘得更厉害了,可累得够呛,不过累却快乐着,边喘气还边嘿嘿笑着。

笑什么呢,那刘姓哥们儿笑着轻声说:“妈的,发了……发了……那傻娘们光顾发骚呢,白便宜咱们了。”

本来是兑钱去了,没兑成,还把人家的本金白拿了,岂能不乐呵,高个子秦哥们儿仰脖子笑了笑,一伸手:“钱钱钱……拿来,分分……找地儿乐呵去。”

姓刘的“哦”了一声,把手里已经攒出汗来的包递过来,秦哥们儿抓着一拉,手一伸,工行厚实的纸袋一到手,乐得他龇牙咧嘴,蹭地抽出那两摞厚厚的钱。

啊?笑容瞬间凝结了,秦哥们儿很严肃地把钱递给同伙眼前,怒声问道:“这怎么回事?”

颜色对,红色;厚度对,就是钱不对……那几个字够瘆人了,“冥都银行”……人民币成冥币了,刘姓的哥们儿吓了一跳,赶紧澄清道:“大哥大哥,咱俩可是一路奔出来的,你还怀疑我?”

“是啊……”秦哥们儿一拍脑门儿,很容易便想清楚了问题所在,把冥币重重往地上一扔说:“妈的,那贱货做手脚了……不对呀?咱们看着她把钱放包里的呀,没见谁动呀?”

一说这个,俩人面面相觑,搞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眨眼的工夫那同伙灵光一现,一拍大腿,肯定是那一对亲嘴狗男女不知道捣什么鬼,两个人把这一对咒了千遍万遍,半天气也未消。不过再想想也有点万幸,好在没有进行交易,要是换回一把冥币来,那可哭都来不及了。姓刘的哥们儿直说幸亏那警察来了,要不还不定发生什么事呢,说到这儿,秦哥们儿也万幸地附和:“对,亏了警察,要不赔大了……妈的,差点上当,说什么来着,出来混一定得多长几个心眼儿,现在这人精太多,指不定就掉沟里了……啊?”

边说着边把手伸进口袋里,那一摞美钞还在,摸着厚实,手感舒适,一摸就知道不是假的,随手掏了出来,那秦姓的哥们儿惊呼了一声,跟着窸窸窣窣一张一张看着,看着看着,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

这俩哥们儿看过之后,一个表情定格在哭笑不得,一个表情欲哭无泪,两个人像被抽了脊柱一样,软软地坐到了街边,手里的钞票掉了一地,散开了……

半晌,那秦姓哥们儿反应过来了,痛不欲生地使劲捏着同伙的肩膀,另一只手摸着自己心脏的位置,椎心泣血地来了一句:“三千美金呐,兄弟,那可都是钱呐……”

“大哥,想开点……反正也是咱们偷的……”刘姓哥们儿安慰着,其实他这心里呀,那是一样的心痛。

“偷的也是钱呐……他妈的,这是不给咱活路了。”秦哥们儿实在无法释怀。俩苦命兄弟唉声叹气连连,散落在地上的钱也没心思捡了。

钱不假,还是美元,散落在地上的纸币尺寸大小也对、颜色也相近,不过100元面值的全成了1元面值的,确实被调包了……

拆穿了的骗局就像揭破的魔术,其实很简单,现在就连被骗的俩哥们儿也回忆起来了,那钱一直没有脱离视线,只有警察来的时候,俩人转头看了一眼,估计就那个时候自己的美元被调包了。醒悟过来的俩人不光骂女骗子,捎带着还得骂美国佬,居然把一百块钱和一块钱做得一般大,收起来的时候还真没发现已经被调包了。

如果慢镜头回放的话,应该能清晰地看到,美女献吻不仅仅是吸引了他们的目光,周遭的几桌都被吸引到两位亲嘴的人身上,俩哥们儿刚验过的人民币神不知鬼不觉被另一位貌似吃完饭离开的女人调包了……之后警察的出现,只不过是再一次吸引俩人的注意力,方便调换美金而已,美元票面尺寸不论面额和版别均为156毫米×66.3毫米,只要掩盖了“100”那个字样,很容易就能瞒天过海,更何况那时候两个持美元的看到警察也在心虚,哪有心思细辨颜色本来就差不多的票面。

在中州,倒汇的都自称“牵金马”,这是从“changemoney”谐音化来的,不少人都会一美元兑一百美元这一手,这种骗法并不鲜见。不过恐怕那俩被骗的伙计打破脑袋也想不到,连警察都是假的。

每个成功的骗局可能并不见得有多高明,不管事后分析得多么精准,在当事之时都无从窥破其中的玄机,而且贪念来了,人的智商会直线下降,要不那俩哥们儿怎么会抱着假钞狂奔呢?这倒好,连可能揪着骗子同伙的机会都丧失了。

两个被骗的在后悔,悔得肠子都青了……可他们没想到,此时一路狂奔的女骗子同样在后悔,也是后悔得肠子都青了。虽然钱到手了,可是悔不该当时临时起意改了剧本,原本设计的手法一套是冥币换真钱,再用调换过的假钞换回美元;另一套是直接用小面额美元换走他们的大面额美元,两套计划都不算万全,为了做这个局还特意准备了真钞以策万全,实在不行就兑汇……在现场发现那个貌似傻痴呆愣的帅朗,还真让她眼前一亮,临时起意来了个献吻成功调包;而在准备冥币换美钞时无意中窥见那俩人贪婪的目光,那眼光恨不得把她连钱一块吞下去,于是她又一次改了剧本,没有趁着同伙进来兑汇,直接凭着手快用小面额换走了俩男人手里的三千美金提前安全脱身,有一包钱和“男朋友”押在面馆里,估计那俩人根本不会生疑,这比直接兑汇的风险要低多了,果不其然,那俩人还真抱着冥币溜了。

刚出面馆,这个天衣无缝的演出让她免不了几分得意,可万万没想到,她牺牲了色相,反而招了个阴魂不散的主儿,追到现在,她连老窝也不敢回,心里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觉得后面这人完全有机会上来强行抢钱或者劫色。可他偏偏没有,而越没有,让她越害怕,越害怕还越觉得这人像警察……否则怎么能一眼看穿假警察呢?如果是同道的人,根本没有这么客气。

两个人从优胜街开始前后追逃,进了优胜胡同,停了停,骂了几句,又窜进了赵家胡同,沿着小胡同那妞的长腿飞奔,等闲人在这里早转晕了,可奇怪的是,出胡同时她再往后一看,帅朗居然还是不紧不慢如影随形地跟在不远处。这下美妞火了,她迈开大步从侧巷直奔向最老的砖碑坊胡同巷,这道巷传说九九八十一道岔口,有不少是闷葫芦,也就是中州人说的死胡同,稍有不慎,转悠进去半天出不来。

她跑呀,跑呀,跑过了状元牌坊,踢了一地垃圾筐,放倒了一辆自行车……几下小动作都没有挡住后面追来的人。她几次闪身进岔道,都没有甩掉后面的人。她跑过了赵氏祠堂,窜进了黑乎乎的小弄巷,七扭八拐又进了斜巷……还没有甩掉尾巴。看样子那人比她还熟悉中州的老胡同,这下惨了。

顾不上废话,又跑,跑……几乎已经跑到了砖碑坊胡同的终点,出口又在眼前时,那美女一回头,帅朗依然在追着,这下子她彻底受不了了,美妞扶着胡同墙大喘着气伸手阻止着:

“等等……等等……停停停……听我说啊,噢啊哦哧……要命了,怎么碰上你这么个变态?”

声音像叫床,不过没有一点儿爽,她另一只手叉在腰间,喘得厉害,累得要命,看着帅朗在几步之外停下来了,也累得够呛。两个人相对喘了半天,那妞呼哧边喘边说:“你你……你真不算男人,欺负我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你不会是雷子吧?”

“你看我像吗?”帅朗也在喘,不过说话很利索,明显没有力竭。

“像……得了,姑奶奶我认栽了,你想怎么着吧?没赃没据,你就逮了也得放我。”那美女看样子接近放弃了,开始耍赖了。

“就你这眼光还当骗子……呵呵,哥们儿要是警察就不这么客气了,先抢钱后劫色,人财兼收了再把你一脚踹开,让你没地儿说理去。”帅朗恐吓地说。

一听不是警察,而且这口吻肯定也不像,那妞反倒轻松了,笑了笑,喘着说道:“好好,不是警察就好商量……我说亲爱的,追女人不带这么追的啊,再追就要命了,我钱都扔了,你还要怎么样?到底想干什么,你直说……我说你不会真看上姐们儿了,想上姐们儿我吧?你就想上,也得姐们儿我看得上你呀?看你也算斯文人,不会真跟姐们儿玩硬上那套啊……”

这话说得无奈之至,雷人之极,帅朗倒没料这妞这么痛快直接,一点都不客气,哈哈笑着靠着墙,学着那妞的口吻回着:“现在才想起讨好来了?那好,听你的,你是献美元呢?还是想献美色?”

“随你便啊,我是不跑了,钱都扔了,就剩人了……啊……哦……累死我了。”那美女说着,靠着墙根坐下了,喘着气像累得厉害,眼睛余光瞟着几步之外的帅朗,分明十分戒备。

“耍赖是不?钱还在你身上,扔个衣服就想金蝉脱壳呀?有本事你咋不把裤子扔了?”帅朗不依不饶,刺激着对方。他可知道,对这妞不需要含蓄和客气。

“你……我……气死我了……我真扔了,把钱扔了啊。我以为你是警察,我害怕呀,要不你来搜。”那美女不认账了,隔着几步说道。无形中口气软了,不管是甩了此人还是把此人诱近身都有办法,不过偏偏人家永远是不远不近,让她还真有些无计可施。

帅朗只向前走了一步,防备着,笑道:“想近身阴我呀?机会我不会给你的刚才我虽然没看清楚你的动作,可我看清你的人了真想舍钱脱身,一把天女散花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拿出来吧。”

“你真敢要啊,三千美金抓住得判你好几年。”美女恐吓道。

“那不一样的,骗钱的是你……而且你无法证明你认识我,你知道我叫什么?”

“你……”那美女没料到帅朗还有这么一手,顿时被噎住了,不过看样子舍不得扔钱,可又溜不掉,口气立时软了:“哥们儿,办事别太绝,我分你一千,我们好几口子人混呢,大家都不容易不是?”

“别给我玩花样,得让你长长记性……本来我都没准备要钱,不过我改主意了。别看哥们儿不帅,你想怎么调戏就怎么调戏,看我傻是不?看我个子矮是不?还说哥们儿我是花果山下来的你嘴真损啊。就你这妞,搁我以前脾气,先奸后杀都算给你面子了……钱拿来,不出事算我当托的酬劳,出了事我上交公安局,先把你们举报喽,敢坑我,看谁坑死谁?”

帅朗人未动,可话里的连讽带嘲加上恐吓,听得那妞全身颤了颤,这比黑吃黑还狠,她一个激灵站起身来了,一气一指帅朗:“算你狠……给你,花去吧。”

黑影猝来,人影猝起,又溜了,帅朗眼疾手快,一侧脑袋,“砰”的一声一样东西砸到胡同墙壁上。

“我靠蹲地上是摸板砖去了,这么野啊!”

帅朗暗道了一句,听声音像个硬物,不知道这妞摸了什么家伙,他顾不上理会这些,稍一停顿,不假思索地又一次追了出去。

一前一后,帅朗一直有意保持着体力没有冲刺,十几步就出了巷,前,气势来了。

“呀嗬!?拽上啦?上床我都不怯,还怕上场?”帅朗针锋相对。“咯咯……呵呵……”

那妞被调戏根本不生气,似乎有了什么秘密武器一般谑笑着,似乎在做准备工作,不过嘴也不停地说着:“你看清我了,没错,钱还在我身上不过我也看清你了。”

“看清什么了?”帅朗问。

“看清你小子不是冲钱来了,是见色动心了,看上姐们我了是吧。”那妞咬着嘴唇,说这话一点都不脸红,反而有几分得意,是那种女为悦己者容的得意,又是一番别具风情。

“没错,我不冲钱,不过我想财色兼收。”帅朗调戏了一句。

“你嫩了点……心不狠,手不黑,胆子也不大,在胡同里好多机会你都放过了……要不姐们再给你个机会!?”

那美女说着,神神秘秘,一路跑得脸色更白,乱发沾在额际,说话时嫣然一笑,湿得像梨花带雨,明明是素颜却越看越觉得妖艳。说实话,美女倒还真比美元让帅朗动心,他抿抿嘴,舔舔发干的嘴唇,还没说话,却见那妞交叉着双手直伸到自己领口处,稍稍用力,胸前鼓囊得凸出感更明显了,正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谁知“嘶啦”一声,那美女自己撕开了领口,朝帅朗走了过来。

哇!?真脱呀?真要献身?还是野战?不过这不是地方哎。

帅朗一下子目瞪口呆,被这妞的奔放吓住了……此时她早被自己追得娇喘吁吁,鹅蛋形的玉容花颜在将晚未晚的天色下就够撩人了,一下子撕开这么大的领口,一大片雪白的胸脯显现在眼前,白晃晃地耀眼,直朝着他走上来……那美女像铁了心要把自己交付给面前的人似的,手稍稍一动,开口处轻响着又大了大,路灯光下黑色的胸罩和白色的胸脯对比格外强烈,甚至那妞连胸罩也往下拉了拉,偌大的奶包挤得发鼓,几欲跳脱而出,而人往前走了几步直逼帅朗,貌似要义无反顾献身了。

帅朗下意识动了一步,不是向前,而是后退。又动了几步,再后退。

吓着了,俗话说什么来着,身体是女人的终极武器,此招一出,终于把如影随形的帅朗吓退了。

帅朗一退,那妞更得意了,这个绝招终于奏效了,她努着嘴轻吹了吹口哨,看着不过三两步之遥的帅朗有点紧张了,嫣然一笑,侧着脑袋刺激了他一句:“看你色胆没有色心大啊……哦哟哟哟,好可怜,不会已经……”

说完做着鬼脸一笑,扭头就跑……帅朗早被调戏得陷入无边的幻想中,一下子又被那妞的调戏口吻刺激了,恶念顿生,抬步就追。这回说啥也得先摁着,不料他刚追两步,直愣愣刹住脚步,愣住了……圈套,巨大的圈套。帅朗发现自己又一次中了圈套。

那妞边跑,双手护胸,遮掩着撕开的胸衣,边凄惨地喊着:“救命啊……抓流氓……救命啊……抓流氓……”

那妞瞬间成了形神兼备的受害弱女子,惨叫几声直冲向那群跳舞健身的老娘们……人群立时就乱了,恐怕那妞只要一亮被撕开的胸衣,连话都不用再说,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更何况跑了这么久,她早就脸色煞白、头发散乱,实在太能让人联想了。

奇变猝生,帅朗不敢动了,两眼圆睁实在不敢相信,他嘴唇耷拉着,合不拢嘴,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下,最后一刻还是满盘皆输了……

此时,那一群跳舞的老娘们都停下来了,都看着自己站的方向,夹杂着那妞断断续续的哭声,恐怕那妞在编排遭遇马路色狼的事了,这个恶人先告状选的时机、对象都恰到好处,而且一路掌握了足够让这群老娘们义愤填膺的证据,没准儿会哭哭啼啼说自己被怎么怎么着了……

人群乱了,有人在喊着报警,有人在骂着臭流氓,有人甚至招呼左右胖婶肥娘准备同仇敌忾共擒色狼,乱糟糟看样子足有二三十人的队伍,一眨眼就被那位胸衣开裂的妞搅得蠢蠢欲动了。

帅朗怯了,真的怯了,扭头飞也似的跑了,连大街也不敢走,吱溜一下子直窜进胡同……

无意中在老中州烩面馆聚合在一起,牵扯在一个局中的人终于曲终人散了。

天下还是有好人的,十分钟后,少年宫外健身锻炼的一干主妇连劝带安慰,终于把哭哭啼啼,被抢了包、撕了衣服的姑娘劝安生了,一边安慰姑娘一边痛斥世风日下,咒骂社会上这等欺负单身姑娘的色狼。不过对于此事除了抱之以同情却都无能为力,好歹把姑娘送上出租车,有位看似家境不错的中年妇女还付了车费,千叮万嘱司机把姑娘送回家,万嘱千叮以后出门一定得小心。

报案?报倒是报了,不过警察姗姗来迟时人已经走了,一听没多少钱,一听犯事的早溜了,一听那姑娘衣服被扯先回家了,俩协警登记了一下,眨眼也没影了。

这立不了案的,不信谁试试去,被抢了百把块钱都好意思报案?屁大点的事,人家都不带搭理你。

半个小时后,中州国际大酒店附近,秦姓和刘姓两位哥们儿回了一趟烩面馆无功而返。他们在这儿终于守到了目标,一位身材干巴、脸庞猥琐的男子,这片换钱的都叫这货老板材,俩人揪着老板材,拎到小胡同逼问联系买家到底是谁?老板材一听俩被骗了,先是张口结舌,尔后两手一摊无能为力,干这换汇生意,谁还留真名不成?混这碗都靠本事吃饭,你们自己不小心可别赖我言下之意,自己不长眼被骗活该,俩哥们儿怒气全发泄到老板材身上了,痛殴了这货一顿,依然是无功而返……钱没了,落了一肚子气。

一个小时后,中原区某幢公寓,等得心急火燎的一男一女听到了敲门声,慌张地起身开门,这是同时出现在面馆里不被注意的那位警察和女骗子身后的女人。见开门迎来的是头儿桑姐,他们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叫大妹的女人关切地问什么情况,而那位还穿着假警服的男子看着桑姐护着前胸被撕裂的衣服惊声问怎么回事,怎么连手机也打不通了这个被逼撕衣脱逃的桑姐什么也不愿说,不过听得俩人发问,忽然心有所思,拽着那男子仔细看了看他胸前的警号,虽然不知道编号规则,不过数数果真是少了几位数,看着都短一截呢,道具出了这么大纰漏,也太不专业了,桑姐羞怒交加,重重地给了那货一个响亮的耳光……

一个半小时后,中州市金河区东关北大东胡同中段光明里小区,帅朗终于回到了这里。

他租住在43号楼单元门,楼梯下散放着一堆半旧不新的自行车,破破烂烂,稍好点的车被锁在楼梯杆上,上楼时得小心别被挂着……二楼的声控灯已经坏了好久没人管,得开着手机照明三楼那位卖猪肉的哥们儿悄悄养狗,更得小心,那狗有时候就拉在门口……四楼嘛不用操心,就住了几个姑娘,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天一黑肯定不在家,估计和三楼那哥们儿工作性质差不多,卖肉的。小心翼翼地上了五层,在堆放着杂物的门口,帅朗摸索出钥匙,叮叮当当地开门,使劲地拉着不怎么好开的铁栅门,这当会儿,哥儿几个应该都回家了……虽然是临时租住的住处,不过好歹有点家的感觉。

人闪身进家了,门砰声关上了,劳累了一天的帅朗,终于回家了。

“什么?一单骗了三千美金!?靠,两万多块呐。我得改行当骗子啊,这职业多有前途……”

一位腰粗臀肥的大胖子抚掌咧嘴,惊讶得合不拢嘴,一呲嘴大板牙上还挂着片葱叶,说得既羡慕又惊讶。这是同租的老三,姓田名园,爱称田大屁股,帅朗当年中大同校不同系的同学,计算机专业,毕了业,专业对口,还真就去电脑城卖计算机去了。

“忽悠哥,那妞真有那么漂亮?你不是又忽悠我们吧?”

坐帅朗左边的问上了,这人名叫平果,圆圆的脸蛋喝得红了还真像个小苹果,留着中分汉奸头,眼睛喝得发红,色眯眯地看着帅朗,这是老三的同乡,在一家广告公司做平面设计,被老三捎带着同租一块了,年纪最小。

又一个声音问上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哎,不对呀帅朗,就你这跑马拉松的脚板,不至于追几条街追不上一个女的呀?”

帅朗对面的一位,是同租的老大韩同港,浓眉大眼,是位山东大汉,这是实实在在当年中文系的才子帅哥,就是那位因为打架和帅朗成了莫逆之交的朋友,毕业后租住的房子还是老大找的。

四人一桌,好容易凑了个全乎,今儿是庆祝老大报社工作转正的喜酒,仨兄弟路上就催了几次,专门等帅朗回来才开筵。桌子上,猪头肉肥多瘦少去了一半,卤鸡一只早被撕得七零八落,凉菜一盘外加花生米一袋,都是街上的熟食车里买的。一瓶中州老白干已经见底了,田园正开着第二瓶,仨人追问不过没回答的,此时帅朗正嚼着鸡腿,跑饿了,累得够呛,一只手捏着鸡腿,一只手端着酒杯,想说话嘴也没闲下来,点点头,嗯了几声。这仨哥们儿被帅朗说的几句奇遇吸引住了,特别是听说他被当众强吻之后,虽然都置疑,不过也引得这仨货眼里多了几分淫荡。

“哦哟……二哥,您不会真把美金抢回来了吧?”老三想起什么来,惊声叫道,毕竟这四个人里头就数帅朗野,别看现在是失业青年,倒回去几年那可是个问题少年,干这事非常有可能。

“不会不会,他就是抢了钱,肯定也不告诉我们……我知道了,追胡同里,把那妞办了。快说呀,追上了么?”平果呲笑着,一脸坏笑。

这里头就老大稳重点,他笑了笑,没吭声,以他的了解,帅朗一般情况下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过要发生这种复杂情况,还真说不准了。

“追……上了。”

帅朗使劲咽咽嘴里的吃食,又抿了口酒,啧啧几声,这才神色飞舞地说:“我有意放着她跑,其实我就喜欢看她仓皇那小样,真叫一个勾人……追到巷口她停下了,从中州大道一直追经八路,走的都是胡同巷子,哎哟,把我给累得……哦哟喂,你们可不知道那妞有多水灵……我就想追上她呀,认识认识,嗯,你们说哥这么聪明,她的骗局都看穿了,没准儿她对我一见倾心,俩人开房什么的,要不分我点美金也成呀?因为她我吃都没吃饱……”

帅朗舌头舔着嘴唇,边吃边咽边说,不知道究竟是美女还是美元勾引得他这么神魂颠倒,扯了半天,一看除了老大、老三田园、老四平果都睁着圆溜溜大眼伸着舌头,那样子差不多要和他一起幻想上了,这倒让帅朗颇不乐意了,啪的一声一拍桌子咋呼着:“别光竖驴耳朵听呀,倒点水……”

“哎哎……好好……”

帅朗一训,胖田园、小平果同时站起来了,一个倒水,一人倒酒,倒完了直敬到帅朗面前,冲着这香艳故事也值得伺候一回。边吃边喝边说着,不过眉飞色舞的帅朗重点不是说追的过程,而是形容那妞奔跑起来,腿展的幅度、臀翘的弧度以及整体曲线的优美,说着就心血来潮了,手蘸着酒水在矮桌上画着S曲线,指头点点上下解释,前波后臀成一个完美的黄金比例,特别是追到中途外衣一扔,哎哟,那曲线毕露叫一个勾人,那身材窈窕叫一个馋人基本上说到这儿就渐入佳境了,吃得打嗝、喝得微醺,说得是神采飞扬,小平果眼睛里直放光,欣喜异常,田园咧着嘴听得入神,下嘴唇上不知不觉汇集了一颗亮晶晶的口水,只有老大韩同港比较把握得住,每每笑一笑不作评论,不过仨人越听越没内容,净是形容词,这就听不下去了,最先提议的是田园,直发着牢骚:“得,二哥,别一直形容好不好……直接说结果。”

就是嘛,这跟看脱衣舞似的,不能光舞不脱、不干正事吧。平果也凑上来,喜滋滋一脸教唆着:“对对,忽悠哥你身手这么拽,就男的都放得倒,别说一女的,是不?”

“那当然……呸。”帅朗呸了根鸡骨刺,嘴唇沾着油渍,到关键部分了,一拍大腿说:“就在到了胡同口她还不服气,歇了歇,我当时就想她不会这么轻易放弃,果不其然,这妞趁我不备,‘啪’一声一样东西砸过来,趁机又溜,我立马追了出去……在离少年宫还有四十米的地方,她一下站住了……这个女人非常聪明,回头一语就道破我的心思了。”

“什么心思?”韩同港没听明白,问了一句。

“爱美人不爱美元呗。那妞问我是不是想上,那还用说,不想上谁追这么远呀?哈哈……”帅朗笑道。

“对对,英雄本色,色狼的色。”

平果和田园竖着大拇指,张着嘴哈哈大笑着,帅朗“啪”一拍桌子惊堂,手一指,声音立停,仨人只等他说。

“就在这时候,好戏上场了。她做了一个我想象不到的动作,就这样……撕拉一声,从领口把秋衣撕开了,白花花一片……哦啊,露着一片胸朝我走来了,我当时就傻了……”帅朗神色凛然地说,在自己身上比划着,像在回忆当时的惊艳。

“哇,那你还不扑上去……”田园厚嘴唇吧嗒着,眼睛睁得老大,吸溜着瞬间流下来的口水。

“你以为我不想啊……当时我站着的两条腿发软,中间一条腿发硬,哥我挪不动呀……”帅朗万分惋惜地说。仨人又是笑得喘气,平果忙不迭地凑上来:“接下来呢,她向你扑来了?哇,那爽死了,逆推呀,十年不遇,百年难求啊。”

老大韩同港最稳重,没加入到这个追问肉戏的行列,不过也听得津津有味,即便是个不起眼的小故事也能被帅朗添油加醋忽悠出水分来,何况这等肉戏。

“嘿嘿……真相你们想象不到的。”帅朗笑了笑,神色无比凛然,配着动作模拟解说着:“她走过来了……一走,又撕开了一片,胸罩黑色的,蕾丝边,包着的有这么大……胸是白花花的一片呀,哦哟,我是立马开天眼神清志明,终于明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那种伟大境界什么意思了……真的,不骗你们,那妞胸有这么大……比老田的胸还大……”帅朗在自己胸前比划着,自己有点瘦了,不太形象,拉着左边的胖田园,在田园肥硕的胸前抓了一把比划着,剩下俩人哈哈大笑了一会儿,酒渍乱喷,田园躲过了,瞪着眼骂了一句,帅朗顾不上理会,手一指又来了:

“我当时感觉到呼吸困难,心跳加速,至少一百二,要死的那种感觉……偏偏她又撕开了点,朝我走上来了,几乎我伸手就抓得到……哇哦,那胸像一片雪山纯白纯白的,我觉得我呼吸停止了,我要死了……”

把仨兄弟热血挑到极致了,帅朗翻着白眼,凑到桌子中央,口气一换问着:“你们知道接下来发生什么了吗?”

“马路野战……爽!”田园反应最快。

“暴力逆推……强!”平果不甘落后。

“太玄幻了吧……这么拽?”老大有点怀疑。

仨个人都笑着,今儿好容易帅朗讲男女故事了,真假倒无所谓,但要讲到实质性接触的话,那肯定要讲细节以飨兄弟们了。这是哥几个约定必须的,谁敢显摆,谁就得事无巨细从视觉讲到感觉,最有女人缘的平果就经常显摆,为这事得了个骚包的大号。

一看哥们儿都在谑笑,帅朗知道大伙不信的成分居多,想这事来他也不大相信,不过的的确确发生了,而且就在最高潮的一刻萎了,他撇了撇嘴,懊悔地说:

“你们别不相信,我真遇上这么个人了……她撕开衣服露出胸,我现在才明白,是个缓兵之计,一撕把我看懵了,我一懵,谁知道这妞损了我一句掉头就跑,我反应迟了点,抬步就追,一追发现坏了,上当了……那妞直往少年宫跳舞的那群老娘们堆里钻,边走边喊救命啊,抓流氓啊……一堆老娘们还有不少男的都围着,完了,功亏一篑、前功尽弃,哥我追了几公里,全白费了……唉,这回我真该死,早该看出来她不是那么容易妥协的,没准儿她在胡同里已经想好了下一步……哎,那妞没了,妈的,早知道在胡同里来个饿虎扑食多好……哎……”

一唉声叹气,帅朗很失落,油腻腻的巴掌直往脑门上拍,此时才明白自己确实嫩了点,而且跟仨兄弟说这话,把那妞损人的内容全部省略,毕竟那说出来太伤自尊不是?

不过兄弟们都不满意了,正一脸淫笑、被撩得精虫上脑、酒精上头的仨哥们儿一听这么个结果,比他还失落。老大韩同港此时发话了,笑着问道:“一群老娘们就把你吓住了,不至于吧,帅朗?”

难得有帅朗害怕的时候,不过一说帅朗糗色更甚,摇着头无奈地说:“得审时度势呀,要是正常情况下我追这个女骗子我占优势,她怕我揭她身份,可跑了几公里以后就不一样了。你们想啊,前胸撕开了,累得气喘吁吁,一头大汗头发散乱,一站人前给人想法太多了……哦哟,你们不知道那阵势,一群比老田瘦不了多少的老娘们,要抓住我当流氓,我得被赘肉挤着憋死呀当时我想都没想,啥都不说了,赶紧溜……”

“啊!?靠……听了半天玩我们呀?敢情什么都没干?”老田泄气加生气了。

“就是啊,忽悠哥你追了十几公里,不能钱毛没落一根,女人毛也没落一根吧?”平果也火大了。

“得了呗,他忽悠你们玩呢……有这么野的女人么?”老大韩同港道。

“你们才见过几个野的……我们高中从郊区到城里跟人打架,有揣西瓜刀跟我们拼家伙的小太妹;年前还遇过个事,就太东路那块洗头房,估计是嫖资没拿够,仨女人把一男的摁地上,高跟鞋往死里踹……流氓这个身份可没有性别限制啊,女的野起来比男的凶多了今儿我碰见的这个女骗子,绝对是个人物,聪明、漂亮、下手狠、果断,连哥们儿我也栽了个大跟头,要你们上啊,连面馆都出不去,根本发现不了,幸亏哥哥我江湖经验丰富……哎,我说你们是不是根本不信我说的话呀?”帅朗解释着,看仨哥们儿都笑着,明显是不大相信,一问吧,还都不给面子地点头,自然是不信了,帅朗不屑地一嗤鼻子,借着酒意,“啪”一拍大腿站起来,说了句等着,让你们见识见识,尔后往自己的房间里走。

就在仨人视线之内,帅朗翻着随手的包,在仨人惊讶的眼光中拿出来一样东西,一件女人的上衣,双层双色,一红一银,撑开了走到小客厅,展开在仨人眼前。一解释这是从商铺雨檐顶上费了好大劲儿取回来的,这倒把仨哥们儿惊了惊,平果捏捏,说了句料子不错;田园凑上来,放鼻子边上闻闻,两眼一亮,嗯,不错,挺香;韩老大眨巴着眼睛,笑了笑,只说了句:“哟,能让你吃个亏也不容易啊,哈哈……应该是个人物。”

“还有呢……你们看……”帅朗坐下来把衣服放在膝上,随手一递却是一部手机,诺基亚牌子,直板手机,后盖没了电池还在。帅朗开着机说:“追到巷口时,她蹲着身子像跑不动了,后来才知道那丫摸砖块准备干我呢,亏得我没动……不过她也没摸到砖头,最后拿手机砸了我一下,争取了一点逃跑时间……我回头找了一遍,找到了这两样东西,呵呵……虽然女人毛没捞着,不过捞了点女人照片……看!”

帅朗显摆似的,开了机举手一亮,手机屏幕上一位漂亮女人登时把仨人眼光都吸引住了。

“哟……”田园虽胖,出手却快,特别是对于女人格外敏感,一把抢过来手机,有点近视的眼睛瞧了瞧,跟着吸溜着口水,咂吧着嘴,舌头一舔结论出来了:“极品……极品……像小泽玛利亚……忽悠哥,你不会拾了个手机逗我们玩吧,这妞能主动亲你?你丫不会花钱去洗头房了吧?”

“我看我看……”平果一听急了,伸手抢过来一看,眼神一凛,羡慕加嫉妒恨地瞪了帅朗一眼,点点头递给韩老大,评了句:“不像小泽,像白关舞……白妹妹那回眸一瞅,哀怨独有的眼神,是我的最爱……忽悠哥,被这妞亲一口,值了,别说跑了几公里,跑断腿也值了……”

“哟……确实是个美女啊。”韩同港比较传统,没有那么露骨,不过受这几个货的耳濡目染,也不是原先十成十的正经八百了。

仨哥们儿相互看看,张着大嘴笑着,又回到同一话题上了,对女人的认知和渴求是从寸丝不挂的艺术片开始的,也是从这上面升华的,这是兄弟几个很大的一个共同点。平时帅朗肯定大咧咧要凑热闹,不过今天感触颇多,放了东西从房间里出来,叹着气,唉着声,喝着酒,神情说不出来的落寞。

酒局告一段落了,平果最先发现了,踢踢对面的田园,田园一看帅朗这样子,又捅捅韩同港,三个人都看到这一景象,交换着眼色,都明白彼此的心思了。对于经常性失业以及长期性失恋的二哥帅朗,三个人还是颇有几分感激的,大事小事总麻烦着这位中州土生土长的二哥,而且都知道帅朗那么点过去的事,看这样子,估计是没找着工作又被人折腾了一家伙,又有落寞之感了。韩同港一使眼色,小平果就凑过来了,拉着帅朗右边胳膊安慰着:“忽悠哥,甭郁闷,比你帅的都没你有才,妞会有的……真的,在我心里你最帅。”

“我郁闷?你看我帅管屁用呀?”帅朗指着自己鼻子,被老四稀里糊涂的一句说懵了,这一懵,田园也凑热闹来了,一拽帅朗左边胳膊安慰着:“别失落啦,我觉得比你有才的都没你帅,工作会有的……虽然这次失业时间长了点,不过春天都来了,说明冬天已经过去了……”

“我失落!?去去……春天来也没见你们发芽,净见你们发骚了。”帅朗拨拉着老田的肥脸推过一边,打断了他的话。四个人处得久,心有灵犀,几句话,帅朗发现不对了,讶色问着:“咦?怎么都劝我?我郁闷什么?”

老大韩同港笑了笑,知道即便郁闷也是偶尔的事,更何况对于这位敢拿假文凭愣是混了两年推销而且干得蛮不错的帅朗,等闲事也难不住他,笑了笑关切地问:“帅朗,说正经的,卖了么?”

“哟……正说这事呢,我觉得犯了一巨大的错误……”帅朗又来了,一危言耸听,一准吸引得其他仨人注意。

这“卖了么”是通用语,就是指卖身了没有,找到工作了没有。回来的路上帅朗一直在想这事,此时还真失落上了,点了根烟,熏得眯着眼解释着:“今天我终于发现问题了,你们知道是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仨兄弟问道。

“文凭有问题。”帅朗很确定地说。

“文凭有什么问题,这回可是货真价实的。”韩老大关切道。平果却咬着鸡肋随口问着,忽悠哥你不会又做了个假的让人发现了吧?田园一听,嘻嘻乐上了。二哥这两年就凭个假文凭混,冲这点,都让其他仨人服气得不行。

“不不不……真的有问题,是那个真文凭有问题。”帅朗说道,这是他回来路上的最新发现,就听他解释着:“你们看啊,我这两年,失业时间顶多一周……这回呢,两周了,递文凭居然只有三家招我,而且一看我这样都黄了,你们说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呀?”仨人同时关心地问道。

“以前是假文凭,营销专业对口,而且是烂学校,又是破专科……人家为啥愿意要呀,人贱好养活呗,给你工资低你都不敢吭声……可现在呢,真文凭拿到手了,中大文秘专业,虽然是二流,可好歹省重点还是大本,这丫适销不对路呀,让你当秘书吧,你那工作经验是推销,让你推销去吧,他没准儿担心那底工资根本养不住大本生,迟早要跑……失策失策,我算看明白了,真的根本没有假的好用,明儿还用我那张假文凭,你们看吧,持着假文凭,哥这滞销货立马就成了抢手货……”帅朗把酒一饮而尽,重重一蹾,听得仨哥们儿大眼瞪小眼,敢情这还真有几分歪理。

拿不着证时,经常见帅朗郁闷,辛辛苦苦拿到了却发现没假的好用,恐怕要更郁闷了,仨人看着帅朗尴尬的表情,愣了一会儿,同时放声哈哈大笑了。

胡天黑地、连吃带侃,这会儿差不多到尾声了,鸡骨头、花生米、酒渍一桌,烟屁股一地,这也是四个人一直住在一块儿的原因,爱好差不多,谁也不说谁。几个人正你推我搡收拾着最后的残局时,电话铃蓦地大声响了,一听那“刘大哥讲话理太偏”刺耳的铃音,帅朗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来了个电话遁,躲过了仨人的灌酒。田园大声学着中州官话喊着,小哥,不会是女骗子要骗你色吧……平果也凑热闹,叫嚣着生怕帅朗躲酒,催着帅朗出来喝老大没凑热闹,他酒量原本不怎么样,早被灌得跑卫生间半天没出来了。

不一会儿俩人都出来了,老大精神萎顿,老二帅朗倒喜滋滋地坐下了,这回不用劝了,乐滋滋端着酒瓶一饮而尽,惊得田园和平果愣了愣,追问着:“谁的电话?不是那妞真找上你了吧,把你乐的。”

“今儿邪性了啊,情场失意,职场要得意,哈哈……妞没找我,工作倒找上门了那,你们看,寇仲水产品销售有限公司,在陇海路,要短期销货员,保底一千五,提成另算……问我愿不愿去,嘿哟,这简直是给我量身定做的哈哈”帅朗拍着巴掌乐呵着。

一乐呵,帅朗来劲了,还要再来一瓶,这下子把几个人都吓住了,老大捂着肚子推说明天要上班,先钻屋里睡觉了,田园钻卫生间里死活不出来了,连最后一个小平果也要溜。帅朗谈兴正浓,一把揪着小平果勾引着:“不喝了不喝了再聊一会儿,对,我想起来了,今儿我还在人才市场勾引了个小学妹,我给你讲讲啊,绝对清纯、绝对撩人……”

“哦哟,讲半天又是没肉戏,忽悠哥,你忽悠其他行,不过要泡妞,你得管我叫哥,你不说我都知道,你只敢看不敢摸。”小平果乖巧个样儿,龇着白牙一笑,不上钩了。

不料这句敲到了点子上,又让帅朗有点受伤地朝着平果呸了一口,小平果嘿嘿呵呵笑着,也钻回房间了。

残羹冷炙一桌,一倒一歪酒瓶两个,倾着酒杯把最后一滴老白干滴进嘴里,已是人去椅空,只剩帅朗一个人,此时他也懒得收拾狼藉的桌子了,放下酒杯,摇晃着微醺的身子,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j9zBX0rZhMdTKLhnebio2rd1VcdKqkBUIJWNNsPQtx+NZ4bxHT5YsF832jZs3ou1



第三章
高手的试用期

和大多数的出租房一样,大中小三个卧室外加客厅独成一室,三室一厅被改造成了四室无厅,卫生间、厨房公用,连接卫生间和厨房之间的过道权当餐厅公用,和所有漂在城市里的一族没什么差别,只有在这个租来的狭小空间里,才能让漂泊的身心得到片刻慰藉。

一桌一椅、一床一柜,除了老三田园给淘的一台二手旧电脑,帅朗没有再往这个家里添置什么家具,只有四周的墙上花花绿绿贴着海报,门一侧和床后是迈克尔·乔丹灌篮和史瓦辛格的肌肉照,枕头对面的墙上是古墓丽影里那个漂亮的左撇子安吉丽娜朱莉的剧照,那张性感的厚嘴唇是帅朗的最爱。

最简陋的地方投射着一个男人最朴素的理想:猛男,是对自己的理想;美女,是对自己另一半的期望。

酒灌得急了,躺在床上晕晕乎乎的帅朗翻来覆去睡不着,没来由地有点亢奋,又起身出来胡乱喝了几杯凉白开,隔壁仨哥们儿房间里灯都熄了,吹牛打屁的伴都没了。他悻然又回到卧室,拍上门,把自己重重扔在床上,摸摸口袋,硬硬的还在,那是中州公园拿卦仙老头的钱,掏了出来,除了吃饭还留了五百多块,翻翻钞票,注意力并不在钱上,小心翼翼地把钱夹里一张纸片拿到手里,又小心翼翼地展开。

这是一张银行取款凭证的用户联,金额两万叁仟元,户名:桑雅。

桑雅……桑雅……桑雅……帅朗默念着这个很悦耳的名字,眼睛骨碌碌转悠着看着床对面安吉丽娜·朱莉的剧照,那举枪回眸、睥睨一笑的姿势和今天晚上那个妞有点相似,甩发、换衣、奔跑、对峙,然后在最后一刻,最惊心动魄的一刻“哧”一声撕裂胸衣……一颦一笑,每个细节动作似乎已经定格在帅朗的脑子里,是如此清晰,像某部大片在脑海里回放似的。

这妞叫桑雅!?

帅朗舌头沿着嘴唇舔了一圈,似乎还能回味到那个馥郁的吻,唯一的遗憾是这个吻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来得太快太猛,来不及回味就结束了,除了这个纸片,再没有任何有关于这位美女的信息。

哦,不对,还有呢。酒意微醺的帅朗又一骨碌爬起身来,翻着组装衣柜里的东西,那件红衣,被美女卷手里扔雨檐顶上的那件,还有在胡同口当武器砸自己的手机。从少年宫溜走,帅朗鬼使神差地沿原路返回,又把这两件东西找了回来,那张揉皱的纸片,就是衣服里找出来的。

衣服是女式小外套,一面红一面银色,像魔术师的道具,这东西肯定是专门预备的,两面四明两暗六个口袋,估计是方便藏东西和调包,想想这妞端坐在面馆举止文雅,气质雍容,还真没人怀疑她是个富二代之类的人物,谁能想到这样的人会是骗子呢?

帅朗一手拿着衣服,一手拨弄着手机,机屏裂了一道缝,亏得是诺基亚这号耐摔打的机子,还能看到画面,屏很小,半身的照片,照片上的人正倚着一座雕塑在笑,很恬静,很调皮,甚至从表情里帅朗能看到几分戏谑,就像调戏自己一样……

看着照片的时候,帅朗有点不自觉地摸着自己胡茬扎手的嘴唇,似乎还有点不太相信和照片上这妞啵过几回;眼前浮现的是面馆里那位端庄、秀丽、娇嗔、嗲样的女人,眨眼间又变成了短襟、马裤、高靴的靓妹,跑啊……跑啊……帅朗一直追呀,追呀……一直舍不得追上,直到最后想追又不敢追的时候,那一刻春光外泄、眼前震惊,即便现在回想起来,依然能起到伟哥的作用。

“妈的……这妞真带劲儿……”

帅朗迷离的眼神又有点遐想无边了,现在他倒不介意自己被骗被耍了一回,唯一有点介意的是根本不知道这妞的名字、来路,找到的这个名字也不知道能不能和人对得上号,不过即便对得上号,在中州这七百万人口里,恐怕两个人再发生交集的机会也是微乎其微。

一会儿遐想无边、一会儿心潮澎湃、一会儿又有点惋惜,胡思乱想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帅朗关了机,抽了内存卡,喝得有点发晕,一不小心手机“吧嗒”摔地上了,暗暗地骂了自己一句,干脆把衣服也扔到桌上,不去想了……越看越上火。

帅朗一闭眼就安生不了,不知道是酒劲还是骚劲上来,浑身骚热,翻来覆去睡不安生……

点了一支烟,凫凫升起的青烟在灯光下慢慢变淡,活了这么大,每每一想起感情问题总让帅朗愁肠百结。记得他懵懂的初恋是从初中暗恋英语老师开始的,那鼓起的胸和翘起的臀与同班女生的严重不同引起了帅朗无比的好奇,从那时候起,帅朗就养了个傻傻盯着美女观察的癖好,不过他英语一直学得一塌糊涂,估计那老师应该不会对他有什么印象。

高中时他暗恋班花,付诸行动后写了一封情书,情书没动静,帅朗这劣等生胆子大,又在校门口守株待妞,纠缠了那马尾巴妞若干回。可倒霉的是没想到班花是铁西区段长家闺女,情书连劣迹辗转从班主任那儿回到了老爸手里,结果是挨了野蛮老爸几皮带外加警告不准去骚扰他上司家闺女,这段纯情不但无果而终,而且成了一干狐朋狗友的笑柄。

上大学暗恋那位写歪诗的才女兼校花,不过那时候帅朗名声不太好,一直到毕业,校花都躲着他走,同样无果而终。

后来打工时终于有了一段貌似爱情的相遇,甚至帅朗开始为那位女孩戒烟戒酒,要重新做人,不过依然无果而终,因为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两个人终究还是分手了……

再后来,烟和酒都没戒,爱情戒了……

虽然家在中州,不过帅朗并没有占到哪怕一点地缘的优势,虽然从一个破碎的家庭中走出来,可免不了又在憧憬着一个自己的、安稳的家,和老大韩同港、老三田园、老四平果没有什么区别,都在期待着有一天会搬出这间出租屋,买一幢房子,都在期待着有一天邂逅一位女人,牵着手踏上红地毯……都在期待着,有一天不再像这样奔波忙碌,为一个朝不保夕的饭碗揪心。

对了,想这些干什么,帅朗掐了烟头,拍拍额头……这些都是理想,像所有毕业几年的哥们儿一样,也快戒了。

熄灯……睡觉……睡不着强行睡……只不过问题没有结束,好像强行入睡很难,一会儿是千姿百变的女骗子,一会儿是清纯靓丽的小学妹,一会儿又是曾经暗恋的英语老师、大学校花,一会儿甚至想起了那位感情没有持续多久的前女友,更甚至一会儿脑子里掠过的影像就在屋子里,就在墙上,成了那位兼具枪炮与玫瑰之美的大嘴安吉丽娜。窸窸窣窣过了良久,灯又亮了,帅朗冲出房间进了卫生间,哗哗的水声响起,不知道在洗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夜更深了,一切终于都安静了,这一天终于在帅朗带着醉意的鼾声中结束了……

“雪娜……在这儿干吗呢?”

“哦……我等妍慧。”

菁菁校园,春暖花开,比花儿更惹眼的莫过于翠翠红红绿绿衣衫的各色美女,不是一位,而是一群,笑声中夹杂着一位女孩的声音传来,站在校园花圃边上的王雪娜回头一看,笑了笑,打了个招呼。迎面从宿舍楼的方向走来了四位女生,都是同班同学,拎着饭盆,打闹嬉笑着往餐厅的方向走,实习期开始了,几乎等于放了长假,没到饭点都涌出来了。走得更近了,有位高个子的女生随意问着:“对了,雪娜,听说你独闯人才卖场,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不但闯了,今上午还面试了,刚回来。”王雪娜得意了。

“什么工作?”另一位兴趣来了。

“嘉和超市,导购兼见习店长,日薪八十。”王雪娜说道,脸上的笑容比上午的阳光还灿烂。

“哇噻……太委屈自己了吧,咱们这身份出去怎么也得是个美女经理人吧?”一位颇有气质的美眉大惊失色道。

另一位矮个子取笑这位:“得了呗,经理的美人还差不多。”

“咯咯……冬梅合适啊,没上班就天天想着当小三呢。”另一位挖苦道。

“咿呀,要死啦……别拿我说事,好像你们不想似的……”气质美眉脸上挂不住了。

“走啦走啦……饿死了……”后面一位在推众人。

几位女生嘻嘻哈哈走着,气质美眉无意瞥见远处,指着示意王雪娜:“我们走了啊,雪娜……那不是妍慧么?”

王雪娜笑了笑,看着同学打闹着走着,大学里男女学生都差不多,到一块儿难得有点正形,她回头看着办公楼的方向,一位身材略显胖的姑娘正朝自己奔来,赶紧招着手示意。

这是王雪娜从小到大的闺蜜,准确地说两个人的身份几乎等同,一起上的中大附小、一起上的中大附中,后来又一起上了中州大学,只不过一个学了英语,一个学了市场管理。这也是几位同学对王雪娜独闯人才卖场不解的原因,其实就王雪娜和关妍慧这号教工子弟的身份,不论招聘还是留校还是读研,都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

喘着气,像很急一样,关妍慧奔得近了,是个脸蛋圆圆、梳着卷发的姑娘,个子比王雪娜要高不少,奔到王雪娜面前,手搭在王雪娜肩上喘了几口气,貌似很累很急的样子,王雪娜诧异地问:“别办点小事就装腔作势啊,好像多远似的……有这个人么?”

“有”关妍慧点点头,喘过气来了,正要说话,王雪娜一笑,倒先自言自语上了:“就知道没假,他形容你爸在就业宣讲会上那姿势可形象了,要不我都不相信他是中大出来的,别耍赖啊,你输了。”

提起这茬儿来,王雪娜此时有点忍俊不禁了,恐怕帅朗也不知道起决定性作用的不是那首酸诗,而是挥舞手臂学关处长讲话的姿势,那正是关妍慧的老爸,要没这茬儿,没准儿她还真不理会这个搭讪的。王雪娜一回家拉着闺蜜一说这等事,关妍慧倒不介意老爸被人模仿,每年中大毕业多少学生呢,说好说歹的都有。但让关妍慧不解的是,一惯眼高于顶的雪娜居然对一个初次谋面的青年赞不绝口,于是一个正方坚持自己的眼光,一个反方坚持自己的判断,什么判断呢,说不定是被扮好人的花言巧语骗了,说不定这人根本不是什么中大毕业的,中州大中专就二十几所,哪有那么巧?于是俩人争论了一番,借着子弟的便利,关妍慧真到学生处查个究竟去了。不过结果看样子,结论倾向于王雪娜的坚持,没什么问题。

不对,稍稍有点问题,关妍慧此时的态度很严肃,一点都没笑,正色盯着王雪娜,王雪娜笑容一顿,愕然问道:“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我要说了,你就笑不出来了……这位姓帅名朗的,你知道他大学住了几年?”

“这都有问题?专科还是本科?”

“嘿嘿……专科加本科就差不多了,一共住了六年多,去年十一月份才拿的毕业证,现在档案还撂在学生处没拿走,档案没走这说明什么,整个一无业游民……你可好,发现宝了似的晚上还拉着我汇报,搞得跟邂逅周杰伦了一样,把你激动的……”关妍慧哭笑不得地说。中大历史上最长有七年零八个月才拿到毕业证的,王雪娜认识的这位,差不多就接近历史纪录了。

“啊?”这么一说,效果立现,王雪娜张着小嘴合不拢了,瞬间像被人揭了羞处一样显得很难堪,悻然说着:“那有什么,不拿档案的多了,故意打击我是吧?咦?住了六年?你没搞错吧?怎么可能?”

“你说怎么不可能,挂着过不去呗……你没看那成绩单,那叫一个惨不忍睹,马列基础考18分;公共关系考25分;应用写作代课老师直接给他挂零分,好几门都加在一起不够一百分,学生处刘叔叔都记得这个人很特殊,只要一补考,准少不了他……真不知道他怎么毕的业,我严重怀疑他这文凭是花钱买回去的……”关妍慧手指点点,数了若干门都加不够一百分,最后下了个结论,绝对罕见的劣等生。

王雪娜傻了、愣了,有点尴尬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前一天晚上她还跟闺蜜吹嘘得这位学长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古道热肠,怎么怎么口若悬河,怎么怎么对自己关怀备至,肯定是个一等一的好人。隔了一天,倒发现整个看颠倒了,稍稍停顿,关妍慧像不忍打击王雪娜一般征询着:“还有更雷人的,你想不想听吧?”

“你说吧,还能更雷到什么程度。”王雪娜无奈道,形象破灭了,有点讪然。一说更雷人的来了,关妍慧摸着口袋掏出了几页纸,复印的,不说话,直接给了王雪娜。王雪娜诧异地拿到手里翻开,看着纸张,又看看闺蜜,不说话了,被雷得沉默了。关妍慧倒善解人意,拍拍她的肩膀安慰着:“妹妹呀,扯平了,你没输,我也不算赢,我自个儿回家吃去,不用你请了,说什么来着,我爸教的对吧,一姑娘家家乱往人才市场跑什么,你爸你妈加上你姥爷都在这学校,又不是没人管你,跑什么人才市场嘛?别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呢啊……”

说着话,同情地看了姐妹一眼,摇头叹气离开了,留下王雪娜傻乎乎地拿着那张复印件站着。

那是一份行政公报,标题怵然:《关于帅朗、吴宇衡、韩同港等十二人打架斗殴的处分通报》。

时间是四年多以前,那时候自己还没上大学,看到最后一页,排在头位的学长帅朗得了个留校察看的处分,再看经过,“纠集社会青年”、“挑起双方斗殴”、“鼻梁骨折”、“围殴”、“从楼梯上摔下”……一系列让她有点心怵的描述,细看那位姓帅名朗的学长,在公报中属于重点着墨、情节较严重的人物,三个留校察看的帅朗排在第一位,这是中大学生处的通报,王雪娜再三看了几遍,心里五味翻腾,怎么样也不能把通报里描述的人物和在人才市场见到的那位古道热肠的学长合到一起。

“这真的么,不会是同名同姓吧?我问问他?”

瞬间一个小小的冲动泛起,王雪娜拽着胸前挂绳上的手机拿到手里,翻查着号码,似乎觉得事情不应该如此。看到帅朗的名字时,要摁发送键的时候,手停下了,想了想,又觉得即便问了也是多此一举。毕竟是学生处的通报,绝对不会有错,而且毕竟萍水相逢只见过一面,追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是啊,好像根本没有什么意义……想到这里,虽然心里不甘,她还是放下了手机,收好了复印通报,低头慢步走着,莫名地觉得心里有点乱,直踱过花圃、林荫道,转过操场,回了中大的家。

王雪娜本来想约这位学长到什么地方吃饭的,不过现在没那个心情了……

即便是王雪娜这个电话打过去,也未必约得到帅朗。此刻的帅朗,正在陇海路水产市场附近徘徊着,心里也正犯嘀咕呢。为什么呢?昨天晚上喝酒的时候,糊里糊涂接了试工的邀请,早上起来才觉得这其中有点古怪,不过千把块钱的活,这号用工中州街上一抓一大把,至于大晚上还邀请你么?

当然不至于,帅朗自觉自己就算是根好葱,也未必人家这么郑重拿你蘸酱,现在招聘是买方市场,人家说了算。一上午帅朗都在犯嘀咕,毕竟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两年多了,见识的不少了,有些冤枉路能不跑还是别跑。原本他想着等等,看看这几十份简历会不会有什么反应,可邪性了,除了昨晚上那个试工通知,再没电话打过来,无奈之下,他只有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这个所谓的“寇仲水产品销售公司”来了。

这不,地方到了,离大东关足有十几公里,挤公共汽车倒了三趟,用了一个多小时,别说能不能去干,就是能去干,这将来上班也是个大问题,车钱多少划不划算、公司管不管饭、要管饭得扣多少钱、有没有休息日什么的,这些都得提前想好了,现在这老板都是人精心黑,比过去那资本家强不了多少,别给人家干了十天半个月才反应过来,想走连工钱也算不了,那可赔大了。

于是帅朗脑子里堆着这么一大堆问题,在这家公司门外徘徊了好久,一直寻思这活能不能干。但凡找工作,帅朗早总结出一套经验来了:租个一间两间房搞得花里胡哨的那不能去,不是骗子就是皮包公司,蒙着了能挣俩钱,蒙不着连饭钱也挣不回来;还有就是吹得天花乱坠,给你多高多高薪水的公司也别去,不是蒙你白干活就是拉你做传销;当然也有不少正规的大中型公司薪水也可观,只不过以前帅朗拿个假文凭不太敢去试,现在倒想去,可专业和工作不对口又没机会去;剩下来能去的,就是一些实实在在有点业务的单位,比如……比如就像眼前看到的这类。

门脸虽然不大,在陇海路中段岔道口离大路不远,可帅朗守了两个小时,进进出出几辆送货车,明显看得出这是个实实在在的业务公司,有几次走得更近点瞧瞧,里面的院子不小,能停四五辆送货车,院子外面也能闻到鱼腥味,这倒让帅朗对这家公司刮目相看了。没错,肯定是实实在在招人,不是个忽悠公司。

约定的时间是上午,直到正午十二点,帅朗才鼓着勇气,正正衣领,依然是这几天不变的装束,抬步进门准备试试运气了。这类生意无非是给饭店、酒店和零售商送水产品,自己又有销售经验又有驾照,在这儿混口饭,理论上应该难度不大。

进了门,帅朗伸着脖子问小门房,一报名字,耶嗬,还真有这么回事。看门的是位五十出头的男子,长相蛮忠厚,左手一指,示意帅朗上去,跟着拨电话通知谁谁来了,帅朗微微有点诧异那看门人右臂只剩下空荡荡的袖子,初次见面不好意思多问多说,就按着他的示意直进了院子,楼梯在左手边,窄窄的水泥扶梯,直通二层、三层。院子里散发着浓重的鱼腥味,下水道就在脚底,路过透气的地方味道更重。帅朗正走着,看到个情景停下了。三个年纪二十郎当的小伙正抬着几个大盆,盆里扑里扑腾乱滚着一堆蠕动的生物,远远一瞧却是像蛇一般大小的鳝鱼。他们把盆放在下水道附近,另一位滋滋嚓嚓地开肚放血,揪着脖子拎出来的鳝鱼比胳膊还长,哧嚓一刀下去,血全收集到了桶里,不知道干吗用,看得帅朗直皱眉头。

哦哟,这么血腥……杀生的事咱可不干啊,送货还差不多……帅朗心里嘀咕着,远远地躲着,离下水道不远就是两扇大铁门,应该是水产品仓库了。他到了侧面楼口拾阶而上,到了二层才发现自己错了,连二层也是仓库,整个甬道是封闭式的,从楼梯外的窗户就能看到楼层是个通间,堆着大大小小的筐子,里面三四位穿着白衣的工人在忙碌着抬上搬下,估计是冷库了。

没错,货真价实的水产品销售公司,帅朗的心更放了放,走到三层时一抬头,不经意地被楼口一位吓了一跳。帅朗一怔,看那人笑着,也友好地笑了,只不过笑得有点傻,面前这位胡髭一脸的汉子,窄额高颧尖下巴,不规则的脸颇有点卡通味道,一见帅朗傻笑就催促着:“你快点吗,等恁把晌午饭都误了……”

标准的中州官话,把“你”说成“恁”,说话的人嘴有点漏气,再细看,帅朗发现问题了,这人有点兔唇。一路走过来,他还真有那么点自信了,要在这地方,自己还真算得上个帅哥。他愣了愣,在那人的催促下上了三层,进了楼道,帅朗狐疑地看着这位卡通哥们儿出声问道:“老哥,你公司昨个儿到金河人才市场招人了?”

“嗯……”那人随意地点点头。

“那……我不记得我给什么水产品销售公司投简历了呀?”帅朗终于按捺不住,把最大的疑问说出来了。虽然简历是乱投乱放,可他对什么寇仲水产品销售公司确实没有什么印象,不过昨天先是被学妹搞得心里痒痒,后又被女骗子搞得头昏脑胀,回家又喝得糊里糊涂,连他自己也说不准了。

“恁咋这么多废话,电话里不说了么,熟人介绍来的……你这样,要不愿意来没人强迫,想走现在就能走……”那哥们儿不客气,果真是店大不愁招伙计的作态。

帅朗不吭声了,人家态度不好,他倒更放心了,自己混的这两年还真是同路朋友不少,你介绍他介绍有时候还真帮不少忙,刚问了句是谁介绍的,那人一指居中标着“经理室”的门示意道:“那,在里头,自己去看吧……合适留下了,咱们就是同事了啊,我叫黄晓,给经理开车的……”

“哦,失敬失敬”帅朗客气了一句,近距离看了看这位叫黄晓的领导司机,这货摇摇晃晃走了,很拽的样子,那劲儿特让帅朗纳闷,敢情这公司的人多少都带点残疾?

帅朗抬手轻叩着经理室的门,里面随即传来了一声淳厚的男音:“请进。”

帅朗推门而进,脚还没有踏进门,人僵在原地了……

屋里就一个人,果真是熟人,宽大的办公桌、矮几、黑沙发,中间一盆常绿盆景,坐在办公桌后的那人摆着茶盘自斟自饮,回头友善地笑了笑,正要准备致词欢迎,不料帅朗气哼哼地、毫不客气地冲着那人来了一句:

“你别开口,你说的话里头,我连标点符号都不相信。”

“哈哈……我也不相信这么巧啊……”

那人顺着帅朗的话哈哈一笑,茶碗一放,身子一正,不是别人,正是前一天在中州公园遇到的那位装神扮仙的古清治,脸色不尴不尬,说话不疾不徐,要不知道还真以为是遇着故人了。他煞有介事地说:“大清早掐指一算,今儿是个阳公好天、黄道吉日,要遇故人……果真是卦相奇准,就遇到你了来来,请坐,喝杯茶。”

得,流年不利,又遭调戏,看到这人,帅朗心里暗道,昨天白辛苦,今天瞎忙活,坐了一个多小时公共汽车,又观察了两个小时,辛辛苦苦大老远送上门,还是被调戏了。

在惊讶中回过神来,哭笑不得的帅朗应声问着:“怎么了,大爷,昨天赔了六百块卦钱心有不甘?您不早说,早说我出门就带上钱,好还给您呀。”

话里笑中带软,揣不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在人家的地盘上,腰可不敢挺硬实了,帅朗这话里表达的意思不卑不亢,那是说咱们也准备还你钱来着,不过今天不巧,出门没带。即便到了这地方,帅朗也没有什么心虚恐惧的感觉,这也是穷光蛋的心理优势,反正就这一百来斤,你能把我怎么地吧!?

“哈哈你这眼力见儿差了点啊,我能坐到这儿,你觉得我在乎六百块钱?”

古老头侧头笑笑,做了个请的姿势,办公桌对面就放着把椅子,看样子是等得久了。

帅朗一听,一省悟,确实如此,支这么大个摊,好歹算个小老板了,倒没有追讨几百块钱之虞了。他狐疑着进门踱了几步,警惕地看着对面的老头,那老头只是提着热水壶仔细地在冲一杯茶,滚水进了深色的紫砂壶里,稍顷,就从壶里倒出殷红的茶水,一杯推到对面,一杯老头直擎着放到嘴边,自斟自饮,咂吧着嘴惬意地说:“金骏眉,性温味醇,红茶中的君子之茶,都说请你喝茶了,昨天我盛情邀约,你都不给面子,怎么,今天也不给我老头面子?”

客气之至,热情之至,帅朗倒真不好意思了。他坐下来,端着小茶杯抿了一口,没有很特殊的味道,殷红如血的茶入口很醇,后味微甜,很爽口,即便是不懂茶,他也尝着味道不错,一饮而尽。刚放下茶杯,古清治老头早伸手倒上第二杯了,帅朗这喝得莫名其妙、坐立不安了,辞让着:“喂喂喂……大爷,先别这么客气,这,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说,你信吗?”古清治笑笑,孰无正色,像逗后生小辈。

“那你总得先说呀?”帅朗皱着眉头,实在找不出老头把自己诱到这儿的理由。

“招聘呀,我招聘,你来应聘,这么简单都没有看懂?”古清治说道,长长的眉毛挑着。

“哦……那我不应聘了,大爷,要是你没事我就告辞了啊,还有好几家单位我想试试运气去,原本想来这儿的,没想到这儿的鱼腥味这么浓,感觉有点受不了谢谢您的茶。”帅朗胡乱编着理由,慢慢地站起身来,或者此时真走也未必不可,或者通过这个动作也可以试探一下老头的真实意图。

起身说慢也不慢,反应来得更不慢,古清治哈哈一笑,拦也不拦,笑着戏谑地盯着帅朗说:“是吗?骗人都不会,你确定有几家单位给你面试见工的机会?”

“那当然。”帅朗随口应了一句,不动声色。而老头一问之后,霎时又笑了笑,弯腰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摞东西来,“啪”的一声扔到桌子上,一下子把说谎的帅朗打蔫了。

是简历,是自己那一摞简历,厚厚的一摞,帅朗傻着眼拿到手里,一看顿时七窍生烟,都是自己投出去的简历,怪不得投出几十份一点效果都没有,敢情都被老头收起来了。帅朗盯着古清治,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说:“哎呀……我跟你没啥仇啊,你整这什么意思,砸我饭碗……咦?我的简历怎么会到你手上。”

帅朗站着说着,亏得这几年找食不易,在人前低三下四惯了,要搁以前的二杆子脾气,没准儿他早就火冒三丈了,就这口吻也不怎么入耳,几句话言辞激烈得像被老头抢了饭碗一般,几欲怒目而视了。古清治静静地看着,眨巴着眼睛,只待帅朗气泄了,笑着加了一句:“这你可怨不得我,我只是下午下班给清洁工塞了几包烟,就换来这么多……也怨不着清洁工,大部分用人单位感觉不合适的,根本不带走,走之前就扔了……是你这客观条件不行,你就是主观再努力,也是白费……”

“客观条件?你看清楚啊,我是正正规规中州大学中文系文秘专业毕业,大本……”帅朗“啪啪”拍着简历,呲眉瞪眼,中气十足,好不容易拿到的毕业证,这回可是货真价实的。不料那老头呵呵一笑,纠正道:“少安毋躁,我说的客观条件是说你本人这……”

老头抬手示意着帅朗,那意思恐怕是说,小兄弟你磕碜了点。

“怎么了,我就是长得群众了点,也不比你们这儿的人差吧?”帅朗这会儿有底气了,斜眼忒忒和老头争论上了,虽然咱哥们儿不帅,可也不能让人这么直接指出来不是,再说在这地方见的几个人,还就数自己帅。

“你又理解错了……不是我打击你啊,我是说,就你这卖相,配上个文秘专业,再配上一堆乱七八糟什么推销经验,你觉得但凡一个像样的公司,会招你这种人吗?看不上我老头,不想到这儿应聘呀?哎,你就想给个你们年轻人说的什么美女老总当秘书,也得有人看得上你呀?先天条件可不是通过主观努力就能弥补的……”

老头说着,做着几个压手夸张的姿势,这些姿势差不多可以理解为个低人丑、专业不对口、美女不会有之类的打击语句,听得帅朗直吸溜鼻子,一脸尴尬。老头说的也是实情,估计自己投出的大部分简历都会被扔在废纸篓里,而自己这长相确实也太群众了点,很容易被淹没,至于水平嘛,那更是提不得了。想到这茬儿,帅朗倒不急了,反而又平平静静地坐下了,坐下来端着茶杯咕嘟了一口,没吭声,又自己倒了一杯,继续喝……

帅朗连喝了三小杯茶,入口不知茶味,不过眼睛的睥睨之色颇浓,像和人单挑时通过眼光示威,那眼光仿佛在说着:哥们儿还就不服气了,爱说什么随便,咱还就没在乎过。

咦?有点意思,古清治低眼观察着帅朗,只微微不悦之后瞪了几眼,又气定神闲了,那几眼瞪出来的威风让他微微一怔,而此时气定神闲了,微翘的嘴角又挂上了几分满不在乎的痞态,而刚进门时,帅朗表情还是毕恭毕敬的样子。面前这个貌似普通的人,坦白说并没有他形容的那么不堪,虽然长相和个子都大众了点,不过越看越有看头了,比纯粹的学校出身和纯粹的市井出身都有所不同,一咂摸其中的变化,让古清治微微笑了,小心翼翼地问着:“哟,生气了?刚才说话过重啊,抱歉则个,我并无恶意啊。”

“有恶意我也不在乎,我和你有什么气可生的……说吧,我知道你有话忽悠我……你甭拿我这先天条件说事,我就是来找份糊口的活干,至于挑来挑去么?你到底把我弄这儿干什么?”帅朗又饮一杯茶,不动声色,话不软不硬,而古清治被帅朗这几句说得脸上阴晴不定,笑笑摆摆手:“好好,看来我小看你宠辱不惊的本色了……也没什么,昨天见过你之后,我觉得我们很投缘,给你介绍份工作而已。”

“送水产?”帅朗问,那是自己最喜欢的,开上公司的车假公济私,那感觉最爽。

老头摇摇头。

“搬运工?”帅朗再问,眼前闪过冷库里的工人,这个嘛,勉强能接受。

老头笑着,又摇摇头。

“那要不加工水产?还是看门的?”帅朗连问两个,那是最底层的工作了,又脏又累,实在不行也能接受,反正暂时没事干,这会儿大学生杀猪卖肉掏厕所都不稀罕,还真没啥挑的。

老头又摇摇头,撇撇嘴,有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帅朗教育道:“哎,我说年轻人呐,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你怎么净想干些劳苦大众的体力活呢?就不想点轻松的,有智商点的,有身份点的……”

老头挥舞着手忽悠,眉飞色舞,帅朗却注意到老头的双手保养得很好,白净、修长,指甲修过,配上花白的头发和花白的眉毛,实在揣不清他的年龄究竟多大,甚至此时帅朗有点怀疑老头的头发眉头和那女骗子一样,没准儿染过……听着这人的忽悠,帅朗笑了笑,接口道:“哟……我看您这意思,不是想让我当经理吧?”

“哦,那不是。”老头否定了,摇了摇头,来了句更雷人的:“我要是有公司,给你当经理没问题……不过这家公司,和我基本没关系。”

“啊?这……你不是这家公司的?”帅朗愣了。

“啊,不是呀,谁告诉你我是了?我就借经理的办公室用用。”古清治第一次现出很诚实的表情。

“这……你……”帅朗又被气着了,刚刚这人坐在经理办公室这么牛,还以为是公司总经理呢,敢情他和自己一样,都是打酱油路过的,那这么说,什么招聘什么用工都是扯淡,气得帅朗肚子直嗝应,看看依然得意洋洋的古清治,倒没好话:“好好……我看出来了,你就是闲着没事,消遣我来了是吧?你没事我有事呀,调戏我这么个失业人士,你觉得有意思呀?”

“啧啧……又急了,脾气得改改……”古清治一扬手,不屑了,帅朗正要起身拂袖而去,老头又自言自语般说着:“哎,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急躁,小帅呀,没有耐心什么事都干不成的……你不至于连听完我说话的耐心都没有吧?”

咦?这老家伙到底要干什么?帅朗侧目瞥着,老头一副吃定自己的样子,就像昨天忽悠那仨胖子一样,这下子倒激起帅朗的年轻心性了,看看时间午时已过,反正今天是什么也干不成了,他干脆一屁股坐下:“好,看在你年纪比我爸还老的份上,听你说完……怎么?想培养我当骗子呀?”

这回不拐弯抹角了,帅朗单刀直入,古清治听得此言眉色微蹙,帅朗斜眼忒忒却不加理会,心里暗道,你丫给我难堪,别怪我不给你好话听。

骗子!?不管怎么说,这个词总是贬大于褒,或者根本就有贬无褒,就真是骗子也不至于当着人面欢天喜地领了这个称呼吧?古清治眉头微蹙似有不悦,帅朗斜眼忒忒得意洋洋,这主客之势,似乎要来个大翻盘。帅朗倒不在乎,能给老家伙个难堪才爽呢。

“骗子?呵呵。”老头摇摇头不置可否,笑了。他仅仅是微微一怔之后就笑了,没有让帅朗看到预期的生气表情,不但不生气,反而笑了笑说:“七十二行,诈骗为王,能当骗子,干其他哪行都不在话下……还会像你这样失业吗?这就不是一个先天条件差的问题了,你想当骗子太嫩了,差远喽。”

嗝……帅朗被气得干瞪眼,想辱人反遭其辱了,而且这话好像也无处反驳。

“对了,我得正式自我介绍一下,别老把我当江湖骗子……平心而论,你就见我卜了一次卦,你觉得我和江湖骗子行径有区别么?”古清治说着,伸手从口袋里掏着东西,掏出来了才看清是一张名片。这倒让帅朗诧异,说实话,公园偶遇,他还真把这老头归到江湖骗子一类了,不过经此一问,好像确实有点区别。

比如,走江湖的骗子总不会还需要名片吧?除非是假的。接到手里,帅朗愕然看了老头一眼,昨天的事掠过脑际,倒也确实有点不同。一般情况下,相术骗子只要揪住你的软肋,那肯定是危言恫吓打蛇随棍上,比如你走背运了、破财了,就给你画个符、写个咒、做个法破破什么的,再多赚俩,而这老头好像……好像还给了那许胖子一个明智的选择……

想了想,两个人的眼光在递送名片时交流着,在古老头清澈甚至带着几分慈爱的眼光里,让帅朗似乎有了一种错觉,现在倒觉得自己直呼人家骗子有点过了,好像人家并没有什么恶意,而且还嫌了人家六百块。想到此处,心里稍稍有了点松动,接过名片来,而此时,古清治红润的脸上依旧带着神神秘秘的笑意,似乎在欣赏、或者是在琢磨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

接名片在手,帅朗机械地扫了一眼,脸上浮着淡淡的笑意,嘴里轻声念着,中州古文化研究会,理事;玄学研究会中州分会,理事;古玩鉴赏协会,顾问;易学研究协会,理事……每每一句,都重重强调着后面那个职位,不过口吻孰无尊重,念完了,笑着看着古清治默不作声。

有道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名头挂得大了点,不愧是玄学,够玄的。

古清治笑道:“看来你挺有眼光的,知道这东西当不得真,其实所谓理事嘛,意思是没人理,咱就不算回事;所谓顾问嘛,就是人家顾得上了,就来问候问候……呵呵,鄙人姓古名清治,闲人一个,咱们就算认识了啊……对于你本人我也有所了解了,多亏了这份简历……咦?怎么,连这些话也怀疑?”

古清治蓦地转移话题了,是因为说着的时候帅朗表现得很不屑,好像根本不信似的,一听此言,帅朗眯着眼笑了笑道:“大爷,我都说了,您话里的标点符号我都不敢信,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我还真揣不准您究竟想干吗。”

古清治倒不以为忤,一竖大拇指,朝帅朗说道:“好,不盲目,不盲从,这是一种优秀的品质,希望你能一直保持……咱们这样吧,看来咱们彼此的信任基础太浅,拐弯抹角你会更怀疑,我长话短说,很简单……我个人聘请你给我当助手,怎么样?冲你这机灵劲儿,我看着就蛮喜欢的。”

“助手?你那套我可不会。再说你让我去算卦,我这卖相还真不行。”帅朗愕然,一副比逼良为娼还难为的眼神,他意外了。

古清治笑着解释道:“不需要会,你要会不抢我饭碗了?就当是跟班吧,拎拎包、提提东西、送送饭、溜达时候有个人说话解闷什么的……你没发现么,你这人说话蛮有趣的。”

“啊?”帅朗脸上泛难,这丫的真实目的敢情就是找个跟班?他霎时苦着脸道:“大爷,您别消遣我行不,我得挣钱养活自己,哪有时间陪你玩。”

“我也没说不给你工资呀?”古清治语重心长。

“那你给多少?”帅朗一瞪眼,下意识地问到实质性问题上了。

古清治一愣,再看帅朗,无意地爆了一句,这倒反映出心里的问题来了,对于失业了的哥们儿,整个就不能听到工资这俩字,一愣怔,俩人都呵呵笑了。

千言万语,还要归结到一个字上:钱!

“比照公务员工资怎么样,咱们中州公务员平均工资不足三千,我以三千月薪付你如何?”古清治道,要是钱的问题,那就不是问题了。

一听这个数字,帅朗心里微微动了动,眼皮跳了跳,说实话,除了夏冬两个旺季年景好,能挣万儿八千,平时这个数目的工资对他还是相当有诱惑力的,其实就是累死累活,给别人开一个月车送一个月货,大不了也只能挣这么多,不过揣不清古老头说话的真假,他没吭声。

“嫌少?这样吧,再比照公务员标准,餐费、车费、手机费都算我的,怎么样?”古清治又抛出了个诱惑。

动心了,帅朗明显地眼皮上翘,狐疑地盯着古清治,舌头舔舔嘴唇,不置可否,有了先前的几件事,实在让帅朗不敢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事,一般情况下,就是掉也不会砸着自己。

“别看我,咱们还比照公务员标准,双休正常,请假不扣工资……如何?提醒你一句啊,不能再高了,再高你可真成了公务员了……如果你还真想像公务员那么腐败,这成本我可负担不起。”古清治说道,一说这个,俩人相视笑了,看帅朗光听不表态,古清治挑着眉毛问:“怎么,信不过我?”

这回表态了,帅朗点点头,是信不过的意思。眼里眯着笑意,将心比心,要有这价钱,找个水灵妞陪着都没问题,还会巴巴地大老远找自己这么个磕碜爷们添堵!?

“哈哈……你要是有其他心理问题,我就不勉强你了,不过要是薪水问题,那倒不必在意……哎,我第一次觉得和你说话这么难啊,这样吧,还是简单直接一点……”

老头说着,敢情确实觉得难,站起身来,帅朗诧异地抬头,不知道这老头又要出什么洋相。不料古清治像是准备走了一般,看了一眼帅朗的简历,放到帅朗面前,开口道:“话我说完了,还有最后一件事,你可以不信。标点符号你也可以不信,你相信一件事,它未必是真的;你不相信一件事,未必就不是真的……考虑到你失业没有收入,工资可以提前结给你,也就是说你现在出门就能领到第一个月工资,如果你中途想走人,工资就不必退了……黄晓就在门外,他会给你办好的……你要是连硬头钞票也不相信,那我就没办法了。你可以不相信,不过受损失的肯定不是我。好了,长话短说,就这些,我呢,先告辞了……这间办公室的主人下午不会回来,你可以慢慢分辨、细细思考……”

说着话,老头真要走了,帅朗的眼光随着这个消瘦的身影移动,中山装、中式裤、老芒鞋,千层底那种,人虽老态,可步履却不龙钟。如果不是公园的偶遇,这是一个足以值得相信的长者形象,而且是个很和善、很慈祥的长者形象,这位长者几步走到了门口,回头看时又和帅朗对上眼了,他神神秘秘一笑,掩上门,人走了。

真的?假的?

空荡荡的经理办公室,扔下了帅朗一个人思考,看着桌上未凉的茶水,瞅着那张凸凹有致的名片,在手中细细把玩,凸出来的是一个太极阴阳鱼,小小的名片也透着几分古朴的意韵,就这名片起码比江湖骗子要高几个档次,或者,是自己走眼了?帅朗眼睛滴溜溜转着,倒了杯茶水抿着,似乎在考虑此事的真假……

时间不长,顶多也就是一杯茶的工夫,出门的帅朗果真见那叫黄晓的豁嘴哥们儿正靠墙等着,见帅朗出来,他随手递过来一个信封,不用说是比照公务员的三千月薪了。这一回帅朗毫不迟疑,随手接到手里大致一数,三十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没错。收好了薪水,帅朗站定了,看着不知道算不算同事的黄晓,只等着这货安排,不料那货一直在直勾勾盯着自己,见帅朗疑惑这才出声问着:“耶嗬,你胆子不小啊,不怕我们把你卖了?”

“呵呵……卖了也得我先花钱呀,价格合适我自己就卖了,还轮得着你们卖?”帅朗说着,这回坦然了。

这年头能相信的东西不多,不过现金肯定算一个,钱没假那事肯定就没假了。至于后面要发生什么,帅朗倒自觉没有多大担心,古老头充其量就是个骗子,而自己好像根本没有他值得骗的东西,就是有他也未必骗得走,大不了上贼船,也是无足轻重的小贼,生计问题先解决了再说。

“走,吃个饭。给你弄身衣服……”黄晓倒痛快,看样子对帅朗的魄力挺满意,边走边说:“明儿开始恁陪师爸啊,省得他天天烦我。”

“还发服装?”帅朗又吃了一惊,这还真把自己当公务员了,没上班先腐败去。

“那当然,你穿这个鳖样和师爸不配套呀。”黄晓大大咧咧说着,边下着楼梯,又回头审视了帅朗一眼。帅朗听这话想起个事来,快步凑了凑,提着要求说:“黄哥,我这么小年纪,总不能和古大爷一样也穿成中山装吧?那也不像回事呀?”

“没文化真可怕,师爸穿的那是列宁装,老早以前的行头,你想穿还没地方买呢。”黄晓回头翻了一眼,很烦帅朗这么多嘴。饶是帅朗伶牙俐齿,碰上这位可哑口无言了,敢情帅朗这大本毕业在黄晓眼里还属于没文化的,揣了钱心情尚好的帅朗倒没计较黄晓嘴里不干不净的“鳖样”形容词。中州爷们多数嘴上挂的就是这个把,紧随了几步,黄晓下了楼底,扯着嗓子喊杀鳝鱼的几个人麻利点,虽然黄晓这相貌不比进口草虾黑蟹强多少,说话也难听,不过看样子这里的伙计都并不怎么害怕,而且还开着玩笑要给黄哥炖鳝鱼汤滋阴壮阳,那劲道蛮亲热的。

到了院子里,帅朗四顾之下,已经不见古清治的身影,那老头原本就神神叨叨,估计是早走了。出门的工夫,帅朗凑到黄晓跟前问着心中的疑惑:“黄哥,问你个事你刚才说师爸,师爸这是啥称呼?”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就叫师爸呗……真没文化,师爸怎么能看上你了,这还问呀。”黄晓咧咧了一句,几步出门,开他那辆别克车去了。帅朗又被这豁嘴贬了一句,脸上悻然一片,别说那师爸了,就这不知道是徒弟还是儿子的都搞得他哭笑不得。

有时候,你不相信的事还未必就不是真的,黄晓带着帅朗找了家道口烧鸡老店,就着老白干大快朵颐了一番。帅朗大致问了问情况,敢情这位鳏居的古老头还真需要个提茶送饭的跟班,而且地方在北郊,离市区很远,一般都没人愿意去。这下帅朗更放心了,冲着那三千月薪,他倒无所谓了,这顿吃得满嘴流油,吃完了就回大东关家里睡觉去了。连着两周的失业生涯,终于在今天结束了,终于也能让帅朗睡得踏实了……

日历又翻过了新的一页:农历二月廿二,宜出行、祭祀、订盟;忌作梁、造庙。

镶着金边的台历,一帆风顺的船舶造型,标志是“泰华汽贸成立十周年纪念”,日历翻到了这一页,看日历的人似乎被某个字眼拨动了心事,随手摁着呼叫说了一句:

“刘秘书,叫陈副总来一下……”

说话男子稍显疲态,懒懒地靠着老板椅,此时他身处的这个办公室在一幢二十六层办公楼的顶楼,地处寸土寸金的中州市中原区,从这里可以看到绿城广场和攘闹的新城大世界,附近就是中州最大的车展市场,都是泰华公司的产业,每每站在这里,俯瞰忙忙碌碌的市民,都会给人一种极端自信的感觉。

哦,这就叫有钱人,不管是站到权力巅峰还是财富顶端,都会有这种感觉。

不过此时,此人却无暇欣赏早晨的美景,他昨晚和政府采购的几位应酬,连喝带玩,午夜之后才稍事休息,每每这种情况,早上来公司都觉得精神萎靡得厉害。他懒洋洋地打着哈欠,脑子里回荡的还是昨夜灯红酒绿的靡靡之音,怀间腿上的香玉妖娆,或许对普通人这是梦寐以求的生活,不过对于他,对于拥有五家4S店、两座汽修厂和一个车展市场的汽贸公司掌舵人而言,这已经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身在其中久了也未必都是幸事,每每慨叹的是岁月不等人、年龄不饶人、身体不如人。正常情况下,他都是到公司露个面,转眼就在办公室的隔间里休息,不过今天看到这个农历祭祀的日子,让他想起了一桩前几日安排的私事,交给陈副总办理好像还没有得到回音。

笃……笃……轻声门响,男子正正身子端坐,喊了声“请进”,应声进来了拿着记录本的秘书和脸色稍显难为的陈副总,能让泰华汽贸公司副总陈昂脸上出现这么难为的表情,除非出现一种情况:是在总经理的面前。

没错,此刻就是,办公桌后的正是泰华的老总华辰逸,四旬年纪,国字大脸,面白无须,此时看上去虽显疲倦,不过在这一行叱咤风云得久了,即便是和蔼可亲,也让人感觉到那种上位者的气势。

“华总,您找我……”陈副总说道,站到了办公桌前,华辰逸随意地说:“哦……私事,就是上次我跟你说过的我母亲迁坟的事,老家新郑机场的附属工程快动土了,这件事得抓紧时间办……几个老辈亲戚催了几次,我头都大了。”

是几天前的事,母凭子贵,即便是死了的老妈也凭着发达的儿子贵了,华总的意思是办得像样点,现在不都兴什么风水相师么,咱也随大流,找个像样的风水地师,选一块好地儿,迁迁老坟尽尽孝心。做生意的最迷信,这年头都不缺供奉关公、买尊财神烧香磕头的主,不过这位华总是个例外,原阳大米和洋面包都吃过的主,陈副总找过的几个阴宅风水地师没说三句话,反倒都被华总问住了,都被华总戳穿是混饭吃的主儿,这事搞得陈副总好不尴尬。此时华总问了几句,瞥眼瞧瞧秘书和陈副总,停顿下了安排狐疑地问着:“你找的,个个吹嘘的什么寻龙点穴、玉带环腰,连他们自己都解释不清楚,还当什么地师?陈副总,你这么为难,是不是根本就没这号人呀?”

不料问到此处,陈副总眼神很庄重,看了秘书一眼,郑重说道:“有。”“有!?那不请来?”华辰逸奇怪地问。

“请了,我和刘秘书一起去请了,第一次没见着人了,第二次见着人,就前天,可他话都不待跟我们说……这是个奇人。”陈副总郑重其事地说,生怕华总不信似的补充着:“是古玩鉴赏协会王会长介绍的,要不然我们还不知道有这么个奇人,这个人在古玩界也颇有名气,对于鼎、镬、炉青铜类古物和祭器颇有研究,据说以前就是个风水地师,十几年前就给人点过穴,听王会长说,那一家子后来举家出国定居了,要按风水荫佑后人来说,效果还是蛮不错的……”

“呵呵呵……这是后人努力的结果,和坟有什么关系……哈哈……现在华侨旅居人数在世界上排第一位,依你说,都是祖坟庇佑的?”

华辰逸看着陈副总说着一脸正色,呵呵笑着根本不信。

这一笑,陈副总更是尴尬,有时候伺候老总就存在这种自相矛盾的问题,比如这趟事,老总根本不信什么风水之说,不过还偏偏让你去找一个货真价实的地师,这可能么?

是啊,这可能么?华辰逸老总根本不信,笑了半晌停停,戏谑地问刘秘书道:“小刘,你觉得呢?”

“我……”当秘书要在老总和副总回答可得斟酌了,肯定得两全其美,不过看样子早有准备,刘秘书正身恭立回答:“我觉得那人挺仙风道骨的,而且像有点本事。”

“你看得出来?”华总不信了。

“是感觉像吧,头发很长,眉毛也很长,都花白的,听说年龄七十开外了,不过身体很好……最关键的是,他对酬金根本不屑一顾,不像其他风水先生,开口明码标价。”刘秘书道。

“不要钱?搞封建迷信的,还有活雷锋?”华总更不信了,愣了,看看刘秘书,又瞧瞧陈副总,陈副总赶紧接上来了:“是不要,原本见面挺客气,我们请人家说来公司见见面,答应人家不管事成不成,用不用他,都给三千辛苦费……得,这下反倒把人惹了,那老头儿翻了我一眼,话都懒得说,门都不让我进了。”

“嫌少吧!?不就是个阴阳老头儿么?多少请得动?”华总听着这个数字,确实很少,不过对于打发个江湖人物足够了。请个中州名人题个词润笔费不过万把块,帝豪夜总会里的头牌大不了几千小费,难不成一阴阳老头几千还请不动?

“不是钱的问题,我后来听王会长说,阴阳阴阳,知阴通阳,正经八百通晓点的都不敢靠这敛财,他们等闲也不出山给谁寻龙点穴,越是高人隐藏得越深……满大街乱窜给人寻龙点穴找阴宅的呢,反而不值钱了。”陈副总一脸崇敬,要是不是钱的问题,那问题就大了。

这么一说,连戏谑的华总也郑重了几分,愣了愣:“咦?还真有这号人?那……那也得请呀。哎,王会长现在在哪儿,让老头儿带上你们去呀,请不动看宅的,请耍古玩的总没问题吧?”

“这个……”陈副总难为了,和刘秘书互视了一眼,秘书没吭声,陈副总无奈之下又委婉地说:“王会长倒是说了个办法。他说这位先生好茶,提上斤把好茶上门请教,没准儿能行。”

“那不比给钱还简单。”华总一听,随意说了句,一看两位手下还有难色,诧异地问:“怎么了?还有问题?”

“王会长说,得事主亲自上门,他说兹事体大,别人代替不得。如果没诚意,肯定请不动人。”陈副总终于把最为难的问题说出来了,没点身份的人上门求见都未必见得到华总,而让华总低三下四去求一位郊区乡下的糟老头,这事难度恐怕大了点。

果真如此,华总一听也愣了,除了每年政府采购的那帮不敢得罪,其他的顶多打个电话,大不了副总出面都能摆平,一听这口气,倒比政府来人还大了,得自己亲自上门请教去!?

想了想,两个属下都有点战战兢兢,生怕老总勃然大怒,毕竟这会儿私企里这些老总牛掰得厉害,哪位老总身上都不缺几分王霸之气,隔三差五喜怒无常,隔五差三,那是属下遭殃。

愣了片刻,这位华总还真喜怒无常了,不过没发怒,哈哈笑了,“啪”一拍桌子起身:

“走,架子不小,有些年头没见过谱这么大的人了……我还真想见见。”

从地处中原区的泰华公司总部驾车出行,不是车流高峰期都用了两个小时才到了北郊四环路口,还以为到了,一问才知道还得走差不多半个小时,和市区相比,这里是越来越荒凉,路边已经能见到麦田、地垄、水塘,这可是实实在在的郊区农村了。随行的陈副总和刘秘书暗暗担心,生怕华总不耐烦了。不过好在这位城里生活得久了,不但没有不耐烦,反而饶有兴致地指指点点,大谈自己当年在乡下怎么怎么着了,曾经的记忆似乎更能反衬此时身份的尊贵似的,这些事情属下没少听过,一位副总、一位秘书少不得恭维几句。

待到了目的地,四顾看看,这个叫祁圪裆村的地方除了村里几幢小楼还像点样子,剩下差不多都是红砖瓦房,单门独院,实实在在到农村了,鸡犬相闻反倒平添了几分静谧。循着方向车直停在村北高处斜坡底,路边水塘里嘎嘎游弋着鸭子,路边下坡处一停,惊扰了一群鸡仔,母鸡领着一群嫩黄的小鸡仔咯咯达达叫着慌乱地走开了,面前高地赫然一座小木楼,木篱笆围着院子里青青一片菜畦,一位年纪不大的人正在院子里拾掇着。

“就这儿?”

华辰逸微带几分愉悦,陈副总点点头,这地方着实空气格外清新,风物格外宜人,已经过惯了灯红酒绿生活的华总大有风景这边独好的感觉了,指指院子问着:“蛮不错的嘛,到这儿搞个休闲山庄肯定火爆啊……”

提着礼物的刘秘书紧随其后,三个人前后走着,司机在车里等着,刚走到篱笆围着的门口,院子里那位年轻人停住了,拄着大扫帚,看着三位来人:“找谁呢?”

耶!?这话可一点不客气,把华总问得愣了愣。

站在院子中央的年轻人,不帅不丑、不高不矮,方口布鞋,身着灰色线衣,表情不卑不亢,让见惯了西装革履、阿谀奉承的华总像见到乡下风景一般眼前亮了亮,诧异地一回头,陈副总小声介绍着,这是古先生的亲戚,叫……什么来着,一下子忘了,一看那小子,又突然想起来了……叫帅朗!

对,单个名字或者单个人肯定忘喽,不过名字配人,就不那么好忘了,而且这小子很耐看,你说他长了个群众脸吧,还偏偏和群众不那么一样,哪儿不一样呢?对了,像七十年代的群众。

一看众人诧异的眼神,帅朗知道是瞧自己笑话呢,忍不住又在心里骂着黄晓那孙子,买衣服净拣土气的买,还专门给买了双手工布鞋,这丫要不是看在不掏钱的份上,自己是肯定不穿的。

不过华辰逸可无从知道这些秘辛,陈副总一介绍面前这人就是正主的亲戚,只当是个乡下孩子没介意,和蔼地笑了笑递着名片:“好名字啊,帅朗……帅先生,这是我的名片,古先生在家么?”

态度很客气,一贯地客气,别以为有钱人就都飞扬跋扈,最起码华总没那么浅薄。在中州这地方,这张名片就足够赢得尊敬了,还需要飞扬跋扈么?

正是帅朗,正是拿了三千月薪当私人助理的帅朗,名片拿到手里一瞧,泰华汽贸……总经理!?他暗道了句,我靠……心里一惊,手一抖,眼睛一睁,差点没把名片掉地上,以前推销过润滑油,知道面前这位是什么人物,瞥眼再一瞧车,耶……我靠,奔驰……再看老总身后的人,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标准的经理人打扮;另一位职业装的女人也颇标致,如果不是脸上那么严肃,也能划到美女行列了。这俩人大前天来过,好像有事相求,不过好像说崩了,古老头儿直接把他们赶走了。

我靠……这老家伙真有两把刷子,愣是把老总忽悠到乡下来了……帅朗心里暗道着,压抑着心里的吃惊,斜眼瞥着面前站着的这位华总,比自己高半个脑袋,国字大脸,发福的身材显得很宽厚,也很有几分威严,两手交叉放在身前,即便是有求于人,看样子也是志在必得,此时好像只等着帅朗点头哈腰,谄媚躬身,帅朗这傻不愣瞪来回看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个愣头青,华总已经把此人定位到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心里有点好笑。

接下来不好笑了,帅朗脸色一正,伸手把名片又还了回去,没带几分客气地说了句:“等着。”

说罢倚住扫帚回家里去了,这是老头儿交代过的,凡来人甭对他们客气,你不对他客气,他就对你特别客气。只不过帅朗第一次对这么有身份的人不客气了一回,心里那得意感啊,直冲脑际,扭头背过诸人就做着鬼脸吐吐舌头,实在是自我小小满足了一下。

而递出名片又被人给扔回来的华总傻眼了,不知道这算不算丢了个很大的面子,回头有点尴尬地看着陈副总,陈副总赶紧解释着,华总您别跟他一般见识,这乡下孩子不太懂事,有点愣,前天还盯着刘秘书一个劲瞅……没见过什么世面。安慰两句,华总倒是释然了,而一旁刘秘书有点不高兴了,暗自腹诽着剜了陈副总一眼,这不胡说嘛!?你偷窥我还差不多,那孩子前天一个劲瞅自己那辆新车呢,根本没看人。

等待持续了片刻,有时候越出乎意料,还让人兴趣越大,最起码让华总觉得连个看门的都这么谱大,背后的人没准儿真有三下两下,稍等片刻帅朗去而复返,这次好歹有点笑脸了,伸手做着请势:“华总,请……”

华辰逸笑了笑,抬步前行,后面陈副总和秘书跟着也上来了,不料帅朗笑脸一拉,一伸手拦着:“嗨,没请你们……你们等着。”

得,傻眼了。

陈副总和刘秘书使劲压抑着火气,直翻白眼,瞪着帅朗可也没法发作,上一次被老人家给了个闭门羹也罢了,这回连打杂的也敢给自己脸色了,俩人顿觉得颜面扫地,直愣在当场。华总也讶色回头一瞧,本来也有点不悦,不过一看陈副总和刘秘书那张口结舌尴尬站着的样子,又觉得好笑了,笑了笑摆摆手道:“入乡随俗,客随主便,那你们稍等等吧……哈哈……”

华总大笑着几步进了一间其貌不扬的小屋,跟在背后的帅朗回头看看,那俩第一回就拽得跟二五八万样,女的连笑都没给一个,男的伸了仨指头给三千请老头儿到公司看什么风水,拽得那架势连帅朗也想朝他裆里踹一脚,这会儿看这俩这么糗,帅朗也没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呲着牙眯着眼做了个鬼脸,把这两位看得干瞪眼,随即跟在华辰逸的背后进屋了。

篱笆外,只剩下俩人了,刘秘书看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华总心血来潮这么一下,当天安排好的行程全乱了,乱倒不怕,就怕在这地儿受点刺激,回头撒气首当其冲的恐怕就是自己了。她心里稍有慌乱地轻声示意问陈副总:“陈副总,有把握吗?别跟前几次一样,找回个风水先生跟华总大谈什么青龙白虎,厚土龙神,让华总学机械的怎么相信呀?”

“我哪知道?这行比咱们那行水还深。”陈副总神神叨叨小声说了句。刘秘书一听愕然,随口接道:“咱们汽贸和风水有什么关系?”

是啊,一个汽贸,一个风水,岂能有关?不料陈副总苦苦一笑,揭底了:“一样的,都是蒙人的生意,我上哪儿找个货真价实的地方,难呐……”

刘秘书扑哧轻笑,尔后又是哭笑不得,再想问,不过看陈副总为难的脸色,知道陈副总恐怕也是心里没底,又不好意思再追问了,两个人就忐忑地恭立在篱笆门之外,期待地看着,稍显紧张地侧耳听着,洞开的木门,木格子的窗扉,好半天了,没有什么动静……

屋外听不到动静的原因很简单,是因为正主还没有露面,进门的华辰逸似乎无心在这里多做停留,坐都没坐,帅朗也不谦让,直上二楼,看样子是请人了,这下子华总可真有点微微不悦了。要说刚才不介意那是性情中人,那么进门没见着正主,就有点不把客人当人了,饶是华辰逸虚怀若谷,也被对方这么大谱搞得脸色稍变,印象中就连去市府拿批文都没有被这么被慢待过。

可已经来了,总得见见正主吧,华辰逸压抑着心里泛起的不快,随意地背着手。等待的时候扫视屋子,截然不同的环境让他多了几分好奇。十几平方米的厅堂处处洒着阳光,老式方砖的地面看样子年代不短了,居中古椅旧桌色泽锃亮,中墙上悬挂着装裱的猛虎下山,以华辰逸对古字画略有涉猎的眼光,也看得出不是名家的作品,值不了几个钱。右墙上是一幅太极阴阳鱼的挂幅,左墙上是一幅先天八卦推衍图,乾坤震巽离坎艮兑先天八卦配着长短不一的标示,也形成了一个类似阴阳鱼的文图。随意地踱了两步,看着八卦图,华辰逸不屑地笑了笑,摇了摇头,这东西已经博大精深到让人不敢相信的水平了。

“华总对周易也有兴趣?”

蓦地声音传来,把站在图前的华辰逸惊醒,回头一看,屋后角的木梯上,正主终于出现了,果如刘秘书所形容的,头发略长,连着眉毛都是花白的,脸色红润,身着白色绸装,瘦高的个子看着确有几分仙风道骨,正笑吟吟看着自己下楼,华辰逸一愣之下,勉强笑了笑,示意打招呼了。

卖相很正点,不过嘛,在见多识广的华总眼里,和其他的江湖骗子没什么两样,再怎么仙风道骨也像矫揉造作。

“有点兴趣,不过不太大,《圣经》我倒看过,西方是上帝造人,咱们这是一生二、三生万物,物种起源又说人和动植物都是进化来的,古先生说哪种正确呢?”

华辰逸笑了笑说道,保持着自己的风度,今儿的闲情雅致不小,特别是被这人的谱大刺激了一下子,那种心情更甚了,以现在自己的身份已经很难找到敢争论和能争论的人了,有时候找个借口和人争辩争辩也算是件乐事。而且就刚才这句,撂倒了不少江湖骗子,先前所见的几位大多数不知物种起源和进化倒也罢了,还跟他大谈什么元始天尊和太上老君,整个是文盲哄文盲的水平,每次都气得华辰逸牙根痒痒。

说罢这句,华辰逸带着几分得意,观察着老头儿的表情变化,一句话几个坑,支持某一方就意味着反对其他方,而且本身把周易和宗教一堆稀泥和一块儿就是个坑,一般情况下自己都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不过再怎么夸也是封建迷信,总不能比自然科学更实际更有说服力吧?

还是那句,信则有,不信则无,而华辰逸根本就不信,或许是因为刚才的怠慢,这会儿直接就挑刺来了。

“呵呵……我还是倾向于相信自然科学。”老头儿笑了笑,给了华辰逸一个意外的答案,说着抬步下楼,后面跟着那个小跟班帅朗也下来了,笑眯眯地跟在老头儿背后。华辰逸微微一愣之后,指着先天八卦图脱口而出:“您要相信自然科学,那用这东西算卦、寻龙、点穴都是封建迷信喽?”

“可以这样认为。”老头儿又来一句,下得楼来,笑吟吟面对着华辰逸,华辰逸没料到会是这么一种结果,一下子反倒语结,指指八卦图,没说出下面的话来,脸上肌肉一颤,笑了。

下面的,还用说吗?都封建迷信了,谁还相信呢?

“不过,我要是说周易是一种学说,华总您没意见吧?”

古清治上前几步,略一发问,华辰逸点点头,笑了笑,此时倒觉得这老头蛮有意思的,不像其他江湖骗子开口就神神鬼鬼咋里咋呼。古清治手一扬,指着墙上的先天八卦图接着说:“而且我更愿意把它看做一种原始的行为艺术……它表达出来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恰恰说明了原生态的生活条件下,人对于自身这个主体要表达的理念尚无完整清晰的界定,所以就通过某种象征性的行为模糊表达出来,所以就有了‘文王拘而演周易’,之后又由周易演绎出来了河洛图书、葬经、风水相说种种,从鉴赏的角度讲,最起码它的想象力是浩瀚的……就像哲学所形容的象征性艺术,像灵魂在黑夜里飘忽不定,这是由任意性主导的想象世界……自然科学和理性思考,在这种人类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面前,往往是无力的。”

这话,古清治是站在离华总几米之外说出来的,声音很随和,语调很稳重,双手做着优雅的手势,像一个饱学之士站在演讲台上,诸法大道娓娓而来,帅朗虽然没怎么听懂,不过看样子似乎华辰逸对这句颇有感触,微微地点点头,脸上的谑笑不见了,轻声附和了一句:“嗯……有点意思,这个观点倒很新鲜。”

第一次听到某人对周易会持这样的观点,如果真把八卦作为一种象征性艺术来鉴赏,这倒也无可厚非,毕竟用现代科学也无法深入而透彻地诠释,如果这些是发端于人类想象的东西,是艺术的东西,那么就无可厚非了,就像看到长城、看到金字塔、看到兵马俑一样,前人的智慧和想象力只会让后来者站在一个仰视的角度。

华总咂摸了老头这几句话,觉得这其中的寓意不浅,正了正身形问着:“那它和理性思考是相悖的啊。”

“只要是艺术行为,和理性思考是相悖的……艺术本身就是一种突破现实规则之外的行为,一种灵魂和自由的解放活动,在想象世界里的艺术是没有规则和规律的,工业时代不过百年、电脑时代不过几十年,您觉得它们足够容纳人类几千年的想象吗?源发于想象的艺术世界不是很神秘吗?举个简单的例子,用现在的电脑绘图,您能在宣纸上绘一幅泼墨山水么?或者用现代的工具,凿得出龙门石窟吗?即便凿得出来,还会有那种神韵吗?”古清治眉气微挑着问道。

哦……华辰逸听着,似乎心有所想,似乎触碰到了一种实质性的观念,眼色郑重了几分。

哦……楼梯口上站着的帅朗咬着嘴唇心里暗道:这老家伙又要开始忽悠了。

不对呀?这才几天,这老家伙比在公园所见水平提高了不止一个档次,连我也听不懂了?帅朗听了几句愣上了,特别是看到华辰逸好像理解了,而自己偏偏没弄清楚这话的深意,这下可真有点汗颜兼纳闷了……

一句看水平,三句知深浅。

华辰逸确实听懂了,顿时收起了对此人小觑之意,看来这位和先前遇到的江湖人士不是一路,他客气地邀着古清治坐下,抱抱手谢着:“失敬,古先生请……”

“呵呵,请请……失敬的是老朽我了,原本我有意怠慢,没想到华总还真屈尊绛贵亲临寒室,也没想到华总年纪轻轻能如此胸怀啊,倒显得我有点小家子气了……”古清治笑吟吟伸着手做请。

不动声色拍了个马屁,不过等了几分钟,却被人奉承胸怀宽广,华辰逸先前那份微微不悦消弭无影了,此时被古清治几句话触动了,脸色郑重了,刚刚坐下来,就欠着身子正色请教着:“古先生,不瞒您说,我原本一直把这玩意当封建迷信,要您这么说,倒还真有可取之处了……我的来意想必您已经知道了,那么我再求教求教,关于这阴宅寻龙点穴,确有其事?”

“这个嘛,我这样解答你,比如你要买一所房子,肯定要首先考虑它的交通、水电、绿化、价格、向阳或者背阴、高层或者低层,对吧?”

古清治以住宅开头,听得华辰逸略微颔首,只见古清治双手比划着,从住宅说到阴宅了:“你可以同样考虑一所阴宅,由远古发端而来的阴宅风水经过几朝几代的完善,已经形成一个独立的体系,其中涉及的龙、砂、穴、水、明堂、近案、远朝都有一定的格局安排和讲究,包括基址的地质、水文、朝向、土壤的要求,尤其是与自然山川景观以及周围环境、风景浑然一体,达到依山为穴、宏伟完美、天人合一的境界,所以阴宅讲究合天时、合地运、合山水,单从建筑美学上讲都是可圈可点的,这也是风水成为一个特殊的理论体系原因所在。”

“哦……对,有见地……有见地……”华总竖了竖大拇指,很认可这句。

“呵呵……过誉了,老朽也是略有涉猎,难登大雅之堂,其实华先生你把它当成迷信也没有错,唯物论的观点,人死如灯灭,骨化形销,自然不存在什么灵魂之说……”古清治坐在堂椅上侃侃几句,仍然是一副唯物论的观点,说到此处话锋一转,两眼眸子里似有光芒射出,亮了亮,不过很和蔼地对华辰逸说道:“您的事我听先前来的那位说过了,您不相信风水之说,可您既然又屈尊来找我这个糟老头儿来了,那说明你还是隐隐觉得应该为令堂选一处福址福穴,以尽生者几分孝道……迷信迷信,是因为心中所系,虽然您不相信,但因为心里所系又觉得有些东西冥冥之间存在。比如,即便阴阳相隔,也割不断母子亲情,所谓九泉之下、所谓在天之灵,都是子虚乌有,不过是因为生者的感情、思念、眷恋所系,所以就有了这种迷信,即便逝者已矣,我们仍然相信她还在我们身边……与其说是迷信,倒不如说是生者在寻求一个心灵和心理的慰藉……”

几句的转折一点都不牵强,甚至从唯物到唯心都顺理成章,连帅朗听得也忍不住赞同这个人之常情,暗道自己有点走眼,这老家伙倒不是光会“父在母先亡”那一个烂招,要这么解释迷信的话,连帅朗这个无神论者都没意见。

帅朗相信,那位华总就深信不疑了,而且似乎被老头戳中了心事,霎时有了几分无奈和难堪之色,长吁短叹,给老头儿撒了一支烟,老头儿没抽,而这位却自顾自点着,边抽边说着家境不好时当妈的怎么含辛茹苦供养着他上大学,而日子好过了老娘却没享几天福,临终了也没能见到在国外的儿子一眼,这葬下多年了也不得安生,又要迁坟……即便逝者不知,可让生者何堪……说得是喟叹不已,不知道是动情还是被烟熏了,眼睛红红的。古清治静静地听着,偶尔轻声地安慰一句节哀顺变的话,直到华辰逸被撩拨得动情更甚,抽着烟不小心鼻子抽泣了一声,一旁站着的帅朗忍不住了,差点笑出声来,赶紧咬着嘴唇,一抬头,坏了,华辰逸和古清治俩人都没好眼色地盯着自己,让帅朗讪然站在楼梯口边那叫一个手足无措。老头儿似乎对帅朗的表现这么有失水准很生气,一扬手撵鸡赶野狗一般:“去去去……客人来了也不知道烧水上茶……一点礼数都不懂。”

“哦,对不起……”帅朗一听,如获大赦,转身就往隔间溜,进了隔间的小厨房,坐上壶等着水开的工夫,蹑手蹑脚,耳朵贴到门边听老头儿忽悠,脸上带着戏谑更甚,敢情古老头儿是怕自己这个半路助理露馅。

听着的工夫,古老头儿的口气又变了,白活上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了;什么三年寻龙、十年点穴;什么外藏八风、内收五行、上承天光、下就地德;什么远案近朝,山者气刚、川者气柔,刚柔相荡;什么“山水交媾、阴阳相合”,什么龙头到止、结穴成地;什么穴有三吉、山有八凶……说得滔滔不绝,讲得头头是道,一会儿是阴阳风水之说,一会儿是现代地理,一会儿是建筑风格,一会儿又成了美学鉴赏,华辰逸虽然不信迷信,但也愿意为老娘选个好风水建座好坟,看来古老头儿找到切入点,开始成功推销自己的风水学说了,不过其间夹杂的半文半白的话,即便以帅朗这个半吊子中文系毕业的水平,要理解这些风水行话也是颇有难度的。

想到此处,鬼鬼祟祟钻在隔间里的帅朗咬着舌头又偷笑了,不一会儿水开了,倒了一瓷壶送出正堂给古清治和华辰逸斟上,瞧了古老头儿一眼,哪还像公园算卦的江湖骗子,此时侃侃而谈大有纵横捭阖之势,说学富五车才高八斗都不夸张。相反,那原本进门还有几分倨傲的华总,变得郑重和正色了,脸上那点狐疑也没了,保持着恭谨的态度在倾听,偶尔发问都被古清治轻描淡写地来个圆满解释,听得是频频点头,让帅朗禁不住暗暗称奇。

送出茶壶返身回来,又悄悄掀了一道帘缝观察着,现在再回过头细想几分钟之前的事,连帅朗也有点懵头懵脑了,怎么着就把这个不相信的忽悠迷信了?怎么着就把这个身份显贵的忽悠得毕恭毕敬了?现在都开始称“古大师”了,邪了啊……不会是老头下药迷魂了吧?要不这老家伙会催眠术?

不会,绝对不会,这数日饮食起居足够帅朗看得清人了,看得大失所望,这古老头和普通人一样,撒得比喝得少,吃得比拉得多,嗜茶好酒也不戒烟,没准儿再年轻点敢找妞开房去,整个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实在找不出什么特异之处。

其实帅朗领了三千月薪来给老头儿当助理,多少也有点好奇的成分在里面,就现在这阵势,应该是老头三寸不烂之舌的功劳,是铆进窟窿对住眼,说到地方了。不过再回头细想,老头讲的什么象征性艺术、什么理性思考,怎么着又从这些转到八竿子打不着的风水学说和寻龙点穴找阴宅上了,越听越想越迷懵……哎,对呀?这老家伙嘴上这个弯是怎么拐的,怎么就让华辰逸相信了呢!?

等了很久,准确地说是在帅朗觉得腰酸腿也酸的时候,才听到古清治喊“送客”的声音,从隔间走出来,俩人已经起身,帅朗知道自个儿的身份,前面领着路出了门。那俩跟班还傻傻地等在院门口,焦急地看着表,出了院门,老头拱手不再送了,华辰逸毕恭毕敬地告辞,还不忘把礼物塞到帅朗手里,一定要给古大师留下,帅朗倒不客气,直接收了。

回头秘书就小声地汇报下午还有什么行程安排,三个人快步走着,华总像是吃了人参果一般浑身通泰,对其他人的态度格外和蔼可亲,先表扬了陈副总几句,捎带着对带路的帅朗也客气了,刚上车又觉得礼数不够似的从车上下来,拉着帅朗的手重重握着,频频点头谢着,谢谢啊,小伙子,代我谢谢古大师,回头我再来拜访……

这殷勤的架势可让帅朗有点受宠若惊了,自打出来混生活,帅朗就是被人吆来喝去使唤的主,哪见过这么大老板倒过来客气巴结,一下子这心里的得意呀塞得满满当当,脸上堆着笑,替古大师满口应承下来了。

又磨叽了几分钟,那辆奔驰R500才关门载人上路,临行前华总和刘秘书还是殷殷切切招手致谢,不过帅朗的注意力差不多全在车上,那车叫一个好哎,漆色不是一般的亮,看样子坐在里头不是一般的舒服,要开上这车,也不是一般的拽……直看着那车在视线中消失,这心里却是更纳闷了,也奇怪了,这么牛的车里怎么坐着这么傻的人,愣是相信古清治是大师。

车走了,视线之外青青的麦地,身边就是绿绿的池塘、游弋的鸭群和刨食的鸡仔,又快到午时了,回身往小屋里准备中午吃什么,到开做的时候了。这份工作找得帅朗哭笑不得,其他还好,就是每天大上午到这儿给老头买菜买粮、凑合着做顿饭而已,闲暇时候就斗嘴瞎扯淡,到下午那位黄晓就来接送,唯一不满意的地方就是黄晓给的这身服装,每每都被来人当成打杂烧水的小厮,实在是有失咱大学生的颜面,好在这儿没认识他的人,冲着那三千块,帅朗勉强接受了。

进了屋门,古清治一脸惬意地正在抿着茶水,喝上一口,夸张地咂吧嘴,脸上喜色很甚,恰似干了件什么得意的事一般自得其乐,帅朗把礼物往桌上一扔,古清治放下茶碗,拆开礼盒拨拉着,是一块普洱陈茶饼,黑乎乎的像坨牛粪,这货又得意地放在鼻子边嗅嗅。这当会儿帅朗的好奇心上来了,有几分狐疑地问着:“哎,古大爷,您……您是怎么办到的?”

“办什么?”

“忽悠人呗,怎么把这位根本不信的忽悠迷信了?”

“啧……什么叫忽悠嘛,我原本就是风水地师、玄学大师,易学宗师……”“去去去……甭自封什么大师啊,大师现在基本都是骗子。”

“哦,那倒是,沽名钓誉的太多,像我这么自甘淡泊的不多见了吧?”古清治狡黠一笑,自吹自擂上了。

帅朗白眼一翻,揭老底了:“咝……大爷,您年纪比我大,不能脸皮也比我厚吧?您要真是大师水平,还至于在公园收那仨胖子几百块?”

几日相处,言语中经常被这位为老不尊的逗来逗去,时间一久,也没那份尊敬了,而且帅朗发现,饶是自己嘴毒话难听,开口不饶人,但和古清治相比还是有差距的。这不,又来了,帅朗一挖苦,那老头儿恼也不恼,呵呵笑着放下茶饼,回头饶有兴致地盯着帅朗,上上下下地盯着,左左右右地瞄着。要不是看老头儿年纪这么大了,功能肯定退化了,免不了要怀疑这货有断背倾向,这几天对这种眼光帅朗也习惯了,老头儿一盯,帅朗一扬脑袋,鼻子里哼了哼,没理会,古清治呵呵一笑,似乎看出了端倪说着:“我看你呀,是好奇、羡慕加上几分嫉妒……想不想学?想学我老头可以破例教你。”

“就你那套迷信,看坟地?算了吧。”帅朗嗤鼻不屑了。

“迷信?这怎么叫迷信呢?”古老头儿诧异了。

“那还不迷信呀,什么土乃龙之肉、石乃龙之骨,这还不够迷信呀?还寻龙点穴呢,有本事你召条龙出来。”帅朗翻着白眼驳斥上了,打从公园开始就没相信过这位鸟人,直接给老古出了个不可能的难题。

“哎,无知者无畏呀,你都好意思说,我是以象征性的艺术鉴赏来阐述风水阴阳之说,这得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不是?比如公园遇上那仨胖子,以他们的智商也只能讲个‘父在母先亡’、‘桃园三结义’;比如你,纯实用主义者,只相信钞票不信嘴皮子;而华总呢,他是德国留学回来的,爱好古玩,夫人又是个画廊经纪人,只有从艺术鉴赏的角度来谈他才能接受呀……这说白点叫看人下菜,说深奥点,那叫交际心理学,再高雅点,这叫语言的艺术……”古清治大手一摆,连来几句,似乎在教导后生晚辈,不料效果甚微,帅朗一撇嘴回敬着:“就你那叫艺术?什么灵魂在黑夜里转悠,什么想象世界怎么无力来着?别告诉我你又成艺术大师了啊。”

“哦哟哟哟……你个蠢货,是灵魂在黑夜里飘忽不定,理性思维在任意性主导的想象世界面前是无力的……这是黑格尔关于美学层次的论述,没有这个铺垫就没有下面的话,对于华总这种人,只能从哲学的角度把风水相说灌输给他,迷信本身就是一种相信,他如果压根不相信就不会找上门了,既然找上门,那说明他心有所系,只需要给他一个能接受的包装而已……这就是语言的艺术,要让别人接受你的话,首先你应该了解对方喜好什么,让你的话和他的心理需求契合,对方才有可能产生共鸣。”

古清治语重心长地教导道,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帅朗,这么一说,倒把帅朗说愣了,瞪着一双大眼,看着正色一脸跟大学时马列课老师一样的古老头,有点揣不准,不太相信地挑了个刺问:“这……不能吧……蒙我是吧?黑格尔能和封建迷信扯上关系?鬼才相信。”

正循循善诱的古清治脸一僵,像一只苍蝇卡到喉咙里,气着了。得,一堆教导都成对牛弹琴、对驴讲经了,看着帅朗瞪眼竖眉那二杆子劲道,又没气可生了,估计帅朗是真不知道,一刹那表情又舒缓了,话锋一转问上了:“哎帅朗,你别怀疑我呀,我现在严重怀疑你的文凭有假,不能真不知道黑格尔吧,这可是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源头啊。”

“我当然知道……你的大师是自封的,我这毕业证可是省教育厅颁发的,凭什么怀疑我的学历呀?没上过大学别用这种眼光看当代大学生啊,我怀疑你也是羡慕嫉妒恨……”帅朗指着古清治义正词严驳斥了几句,维护着自己的颜面,现在倒暗暗吃惊于这个江湖骗子能抬出黑格尔的名头了,实话实说,就是自己也只知其人不知其事,上大学马列几次才考及格,别说这还是马列的老师。

“哦知道啊,那帅大学生,法国这位哲学大师的著作你读过哪一本?”古老头眼眯着,追问上了,似乎非要给这个没读过的大学生难堪似的,帅朗自然有应对之策,一扬脸无知无畏了:“切读过也不告诉你,你不会算卦么,你算算不就知道了。”

“呵呵……”老头儿给逗乐了,站起身来,笑着回头盯着帅朗,似有几分忍俊不禁,帅朗被看得心里发毛,没好气说着:“笑什么?你看坟地的,老看我干吗?”

“呵呵我掐算了一下,好像黑格尔不是法国哲学大师你也没读过他什么书,对吧?哈哈……”

古清治转身不看了,笑着撂了一句上楼了,帅朗傻么愣眼,半晌才回过味来,敢情这话里早下套了,现在虽然搞不清黑格尔哪国的,不过看老头这么说,肯定不是法国的了,一不小心,又掉坑里露了不学无术的馅了。

“哼,知道又怎么地?现在马列都没人学了,黑格尔算个屁呀!?”

帅朗半晌找了点心理平衡,对着楼口不屑了一句,扬长进了厨房。洗菜淘米的工夫,对于刚才发生的事还是有点耿耿于怀,刚到这儿上班第一天,老头就吹嘘过他是什么易学大师、风水大师,被帅朗不客气地耻笑了一番,可没过两天就应验了,不但有人找上门寻龙点穴来了,而且还是个中州社会名流,更邪的是看那样子对古大师还深信不疑了。

“咦?这古老头儿到底是个什么货色,连黑格尔都知道?黑格尔到底哪国人?”帅朗半晌泛起个疑问。

“咦?这哲学和迷信,难道是一个爹养的?”又一个疑问上来了,实在想不通这两样东西是怎么被古大师“交媾”到一块儿的。

“咦?也不对呀?这老家伙对华辰逸家里怎么这么了解?而华辰逸好像根本不认识他……我来第一天就碰着外面那俩跟班上门,不会是古清治学姜太公在这儿钓鱼呢吧?”

第三个问题泛上来了,这是破除表象直指本质的问题,一想到这个实质性问题,正淘米的帅朗手停住了,水哗哗地流着,愣了半晌,种种迹象掠过脑际,一时间还真分不清这其中的真真假假了…… j9zBX0rZhMdTKLhnebio2rd1VcdKqkBUIJWNNsPQtx+NZ4bxHT5YsF832jZs3ou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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