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纱般的月华笼罩在性善寺这座百年古寺上,斑驳的墙壁、雕花的窗棱都沾染着乳白的宁静,显出亘古的静谧来,幽绝冷绝。清冷的夜风中浮漾着山花的馨香,淡如游丝,凉爽怡人。月白风清,如诗如画。
金釭焰短风幕斜,
栖乌啼月声鸦鸦。
玉人宝瑟掩不弄,
背窗红泪飘兰花。
锦机挑字相思意,
欲托南风到辽水。
黄龙梦断春意劳,
渺邈音容隔千里。
世间人们的好奇心思恰如苔痕一般,即使不在显眼之地,却也无处不在地生长着。
崔良中遇刺中毒的案子一度轰动全城,引发了诸多猜议,但昨夜崔良中毒发身亡竟再没有激起任何涟漪。一是他中毒在先,又无药可治,死亡似乎是顺理成章之事;二来他名声不佳,对他遭遇之前遇刺昏迷,幸灾乐祸者多之,甚至不少人暗暗盼着他快些死去,现下他当真死了,只能说是老天有眼;还有更重要的第三个原因,南京城中出了远比崔良中之死更引人瞩目的消息——据说有人在忠烈祠祭拜张巡时,意外发现了一张《张公兵书》残页。
自唐代以来,张巡就是天下兵家的神话,其遗著《张公兵书》更是成为传说中的神物,无数人苦苦追寻。大宋立国后,寻找《张公兵书》的热潮才逐渐淡了下来,这自然跟传闻开国皇帝赵匡胤得到了《张公兵书》有关。但即使《张公兵书》的确作为发祥地瑞宝落入了赵匡胤之手,也从来没有任何人听皇帝亲口提过,更无人见过。现下忽然有人在忠烈祠发现了《张公兵书》残页,一时引发了狂潮,全城百姓争相赶往城南的忠烈祠,膜拜张公者有之,觊觎兵书者有之,更多的是要赶去看热闹。自十年前宋真宗车驾经过南京后,商丘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如此壮观的景象——士民倾城而出,人头攒动,比肩接踵,沸腾如火。
兵马监押曹汭听说百姓蜂拥赶去忠烈祠,一个时辰内就踩平了大门的门槛,生怕惹出乱子,派出大量兵士前去弹压,又将发现《张公兵书》残页的百姓全大道拘押起来,但仍然不能浇灭人们聚堵围观的热情。一时间,《张公兵书》成了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南京城中到处都是闹哄哄的,沸扬热闹之意自是无法言说。
包拯三人早上一出门,并没有直接去北城外的性善寺,而是先来到寓公许仲容家,求见竹渊夫,也就是许洞。
张建侯开玩笑道:“石学士许诺将许公之女说与你为妻,论辈分,你该叫竹渊夫一声长兄了。”沈周红了脸,道:“这件事还没有完全定下来,得由父母做主,别瞎说,让人听了笑话。”
正说着,许洞匆匆出来,道:“你们也听到《张公兵书》的消息了?”包拯愕然道:“《张公兵书》?”
许洞道:“呀,看样子你还不知道,有人在忠烈祠发现了《张公兵书》残页,全城都传遍了。我得赶去忠烈祠看看。”他生平酷好兵法,《张公兵书》是他心中渴慕已久的神作,当然希望能够有缘一见。
张建侯性子急,立即应道:“呀,张公可是我张家先祖,我跟先生一起去。”
许洞道:“好。”又问道:“你们不是为了《张公兵书》,又是为了什么来找我?”沈周道:“先生还不知道吧,崔良中昨夜死了。”
许洞道:“啊,崔良中死了?也不奇怪,那毒药那么厉害,他能撑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他此刻的心思全在《张公兵书》上,死一百个崔良中也不会让他多眨一下眼睛,一挥手道:“我得赶紧走了,有话回头再说!张小官,你还磨蹭什么?快走!”
张建侯道:“姑父,你和沈大哥先去性善寺,我去忠烈祠看一下,很快就来追你们。许先生……不,竹先生,等等我。”急不迭地去追许洞。
沈周也很是好奇,建议道:“我们要不要也跟去看看?”包拯摇了摇头,道:“连竹先生听到消息后都坐不住,此刻忠烈祠必定人山人海,也看不出什么来,回头向建侯打听就够了。”沈周笑道:“也是。昨晚崔良中死了,小文应该早得到了消息,今早却不来找我们,一定也是赶去忠烈祠看热闹了。”
来到大街上,不断见到有人朝南门方向赶去。平日街道岔口总是蹲有等待主顾的车马,今日却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只得打消雇车的念头。好在性善寺不算太远,也就十来里路,走得快的话,大半个时辰就能到。
二人正要动身出发,忽见提刑官康惟一亲自率领一大批官吏、吏卒、差役穿过了街口,行色匆匆。
沈周笑道:“提刑官也是要去忠烈祠瞧热闹么?”包拯道:“他们是要往东去,一定是去曹府。”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忙跟了过去。
抵达时,康惟一正下令包围曹府,喝令道:“围起来,一个也不准放过!”
包拯料想多半是曹氏父子暗通相士刘德妙一事败露,还是上前问道:“出了什么事?”康惟一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包衙内不是一直在调查案子么?该对本司为什么来这里心知肚明。等本司处置完了曹府,再来追究你的知情不报之罪!来人,去叫门!”
忽有一名差役急奔而来,道:“有人往提刑司投了这封匿名信,信皮上面写着提刑官人的名字,还涂了红色。”
涂红即代表十万火急,一般用在传递军事公函上。康惟一“哼”了一声,接过信来拆开,一看之下,登时脸色大变。
此时差役已经叫开曹府大门,正预备冲进去拿人,康惟一忽道:“慢!”死死瞪着那封信,眼睛都快要喷出火来,终于还是咬牙切齿地道:“走,回去!”
属下都相当惊奇——康惟一昨晚讯问盘查案情,一夜未睡,今日一早还亲自带人来查抄曹府,原是因为曹氏是本地望族,怕有人出面说情阻挠,就跟上次应天书院主教范仲淹一样,由此可见提刑官要将曹氏绳之以法的决心。可现下已经到了曹府大门口,为什么突然打了退堂鼓?
然而康惟一为人严峻,御下严厉,属下尽管疑惑,亦不敢多问,当即回头转身,簇拥着长官离去。
沈周极是纳闷,挠头问道:“康提刑官刚才还气势汹汹,怎么一眨眼就蔫得像泄了气的皮球?会不会是那封信干系着新的证据,他突然发现事情与曹府无关?”
包拯心里也是大惑不解,暗道:“官府已然知道之前的头号嫌疑犯高继安没有作案时间,行凶者其实是他的同伴帷帽妇人,但应该还没有猜到帷帽妇人就是曹府暗中供养的相士王青,更不会知道王青就是逃犯刘德妙。但既然康惟一亲自带人来查封曹府,肯定是发现了直接牵连曹氏的证据。”转念想道:“我们知道王青,也是从曹丰妻子戚彤处得知,也许是曹府人自己泄了密,提刑司由此推得真相。只是康惟一如此兴师动众,明明有势在必得的决心,怎么会因为一封匿名信而临时改变心意?如果说因为匿名信中揭露了新的证据,可事实明明就是曹府私藏相士王青,而王青正是行刺崔良中的凶手,难道康惟一发现的牵连曹府的证据并不是王青?”
正好戚彤迎出门来,见提刑司的人马倏忽如潮水般退去,也很是惊异,还以为是包拯和沈周的功劳,忙上前道谢。
包拯道:“我二人无尺寸之功。”戚彤便将二人请进来坐下,告道:“昨日傍晚时分,提刑司突然派人捕走了车夫老杨,我就意识到不妙。有好心的差役暗中告诉我,说提刑官人已经查明真凶并不是刻书匠人高继安,而是一名戴帷帽的妇人,而曾有人见到我夫君跟一名帷帽妇人在一起,怀疑她就是凶手。二位公子都知道这帷帽妇人就是相士王青了。如果老杨供出了王青之事,王青她当晚又到过知府宴会,提刑司多半就会疑心到她身上,那么我们曹府就难脱干系了。以曹府以往同崔氏的过节儿,必定会被官府认为是凶案幕后主使,而我夫君莫名失踪也愈发佐证了这一点。我将这些告知小姑后,我们都很惊慌,也想过要向范先生、包公子求助,可又想到王青之事毕竟是事实,隐瞒不住,该来的总要来的。”
包拯见她一介弱质女流,面对剧变,虽无应对良策,却能泰然处之,当真有大家风范,心中很是佩服。
戚彤又道:“范先生昨晚还来过,但公公病得相当厉害,神志已然不怎么清楚,所以先生就走了。我知道范先生公事、家事繁忙,不忍令其操心,所以也没提提刑司捕走车夫老杨之事。”
沈周问道:“这么说,夫人早预料到提刑司会来捕人?”戚彤苦笑道:“康提刑官素来刚正严厉,不畏权贵,知道真相后一定会有所行动,我料定到他今早必来,所以昨夜已经将儿子送回娘亲那里安顿,只是没想到他会突然退去。”
忽有一名年轻美艳的女子自内堂冲了出来,问道:“嫂嫂,提刑司的人退了么?当真退走了么?”戚彤忙提醒道:“小姑,有客在此。”
这还是包拯第一次见到曹云霄,这位名扬南京的美人果然是国色天香,花貌惊人,难怪曹诚视其为掌上明珠。
曹云霄忙举袖掩面,道:“抱歉,是云霄鲁莽了。”斯斯文文地行了一礼,又重新退了回去。
戚彤道:“二位公子,我有几句话私下相告,请随我来。”引着包拯、沈周来到自己卧室,命婢女、仆人退下,掩好门窗,道:“下面的事会有点儿……有点儿恐怖,二位公子可要有所心理准备。”
包拯和沈周相视一眼,均感莫名其妙,全然不明所以。
戚彤走到床前,亲自移开床榻,指着床下道:“二位公子请看。”
包拯见她说得郑重其事,忙走过去。略微伏下时,便闻见一股奇怪的味道,俯下身来一看,却见床下有几大块深色的东西在蠕动着,虽然光线昏暗,但依然能辨认出那是一团一团的蚂蚁或是虫子。不由得骇然一惊,问道:“娘子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戚彤道:“今日一早。”
曹丰初失踪时,她独立支撑曹家,时时惊悸,神思恍惚,并未留意到卧室有异样或是异味,而今预感丈夫已然遇害,又料想曹府难逃劫难,心绪反而平静下来。早上起床时,忽发现室内有苍蝇,忙挥手驱赶,由此发现了床下的诡异,大惊失色,可又不敢声张,直到此刻方鼓足勇气告知包拯、沈周二人。
沈周点了一盏灯,端到床下一照,果然蠕动的东西是幼蝇虫,而那几大块深色的东西显然就是血迹了。
戚彤凄然道:“我知道这就是我丈夫曹丰。”沈周忙道:“娘子不要乱想。这只是几摊血迹而已,并没有尸首。”
他口中安慰戚彤,心头疑云大起:这床床架宽厚,床下空间狭小,成年人只能勉强匍匐而进。房间其他地方都干干净净,只有床下有大片血迹,表明曾有尸体塞在那里。血迹尚新,也就是最近几天的事,与曹丰失踪的时间吻合。无论遇害的是不是曹丰,尸首呢?尸首去了哪里?即使被砍碎后扔在了床下,也不可能这么快烂得只剩下血迹,最起码还该有骨架。
戚彤哽咽道:“你们不必再好心安慰我,我知道这就是夫君。可我不敢说出来,不敢让小姑知道,不敢让公公知道,不敢让下人知道,我……我实在……”苦捱多日,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情绪,放声哭了出来。
包拯见戚彤陡然失态,浑然不知所措。他生平交往的女子,除了母亲之外,就只有故妻张婉和内侄女张小游。张婉聪明善良,所有的事都能预先为他想到,预先为他做好,所以当她病故后,他很长时间都不能适应。张小游天真活泼,做事毛手毛脚、大大咧咧,是个男孩子的性情。两名女子都是性格坚强之人,他从未见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人流泪,此时见戚彤梨花带雨,伤心欲绝,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沈周也是如此。二人只好干站在一边。
戚彤哭了一通,情感宣泄了出来,自己也就慢慢止住哭声,举袖擦了擦眼泪,哽咽道:“夫君已经死了,可是因为公公的病,我不能张扬。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二位公子,请二位瞧在公公的分上,设法查明是谁杀了我夫君。”
包拯道:“别说曹教授是我二人恩师,就是娘子出面有所嘱托,我等亦不敢不从。只是这案子里面有诸多难解之处……”他本欲说出曹丰尸首不知所在的巨大疑点,可见到戚彤脸上哀色,一时不忍心,便改口道:“我等虽然愚钝,一定会尽力而为,不负娘子所托。”
戚彤道:“我也会自己在府里寻找,看是否能找到埋尸之处。”
包拯心道:“这位娘子表面娇娇弱弱,当真是个聪明人,不但想到了床下无尸首的疑点,还能猜到尸首应该埋在了曹府某处。是了,凶手翻墙入曹府杀了人,总不能再扛着尸体翻墙而出。他藏起尸首,只是要造成曹丰失踪的假象,误导官府猜疑曹丰就是行刺崔良中的凶手。按照常理推断,只有真正的凶手才有此动机,也就是说,杀死曹丰并嫁祸给他的人就是相士王青,也就是女道士刘德妙。”
那么,当晚在曹府与杨文广交手的人到底是想要报复曹汭的逃卒王伦,还是杀人后被意外撞见的刘德妙呢?
出来曹府,不由得感慨万千,那相士王青当真是个心机深沉之人,前后一系列事件算计得相当周全,如若不是曹府车夫见过她的样貌,又凑巧被石中立认出她就是女道士刘德妙,她当真就逃脱了,根本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到她头上。
沈周道:“既然曹丰几可断定已经死去,查明凶手是一件事,还有另外一件事——崔阳之死和曹丰之死都应验了那女相士刘德妙的话:‘崔良中和曹诚均有丧子之相。’她还预言过崔良中有丧女之相,那么崔都兰是不是也有危险?”
包拯蓦然醒悟过来,道:“你思虑得极是周全,我们得先赶去提醒崔都兰一声。”
如果刘德妙当真精通神奇相面之术,是从面相推断出崔良中有丧子和丧女之厄,可眼下崔良中已经死了,崔都兰却还没死,那这就不叫“丧女之厄”了,因而这一切所谓的预言只是刘德妙的杜撰。而从崔阳和曹丰先后死亡应验预言来看,这很可能是她巧妙杀人计划的一部分,预言要死的人都是她的目标,那么崔都兰就该是下一个了。无论如何,都得警示崔都兰,让她加倍小心。
说来凑巧,经过望月楼时,正好见到崔都兰的婢女慕容英,外衣上套着为主人服孝的斩衰,手里拿着一包豆干,神色匆匆。
沈周忙招手叫道:“英娘!”慕容英道:“两位公子是来望月楼吃饭么?”沈周道:“不是吃饭,是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请英娘转告崔家小娘子。”
他知道贸然说出有人要杀崔都兰,实在难以取信,又因曹氏卷入其中,不能完全将真相告诉对方,遂道:“我曾听人预言,崔良中员外有丧子和丧女之相,当然,崔员外已死,崔家小娘子还安然无恙,可见预言是当不得真的。但我怀疑有人要对崔家小娘子不利,请英娘提醒她务必小心。”
慕容英极是惊奇,问道:“沈公子在哪里听到的预言?”沈周道:“这个……只是道听途说罢了。”见对方露出难以置信的狐疑表情,便加重语气道:“这可不是开玩笑。崔家小娘子现下是崔员外万贯家产的继承人,有人虎视眈眈也不足为奇。总之,千万要小心。”
慕容英大概觉得后一条理由能够接受,当即释然而笑,道:“是,多谢公子。”
包拯和沈周这才出城往性善寺而来。南京地靠汴河,官商多走河道。而北城外多是丘陵地带,人烟寥寥,与南城外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幕、挥汗成雨的繁茂情形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连官道上也几无行人。
沈周道:“官道有些绕远,我知道那边山上一条羊肠小道,不能行车走马,稍微有点儿偏,但是可以省下不少时间。”包拯道:“那就走小道。”当即离开大道,爬上山坡。
性善寺一带的山势不高,却是林木葱翠,风景甚佳。墨绿色的山峦远近高低,层层叠叠,构成了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上山路后不久,便能远远见到一座寺庙掩映于绿荫当中,在一线蓝天的映衬下,格外幽深隽秀,那就是有上百年历史的性善寺了。
忽听到前面有人语声。拐过土坎,并不见人。正感诧异之时,两名年轻男子狼狈地从坡下的树丛中钻了出来,居然就是曾在望月楼有过一面之缘的富家公子黄河和他的侍从杨守素。黄河不意在此遇到包拯和沈周,一时愣住。
沈周忙上前招呼,笑道:“看黄兄这副模样,当是迷路了。”黄河道:“嗯。”
杨守素笑道:“我家公子今日一早出城游览,人生地不熟的,胡乱走着,居然不知道怎么钻进丛林中了。”
沈周笑道:“黄兄要游览名胜,该去南面才对,这北城外就只有一处性善寺,我们正要去那里。”黄河道:“我生平好佛,不知可否与二位仁兄一起去寺庙拜访高僧?”
包拯道:“我们是去找人。黄兄既是不认得路,不妨跟我们同行。”黄河道:“甚好,多谢。”
四人便一道往性善寺而来。
几近寺庙山门时,沈周道:“看见前面那片树林了么?那两棵华盖最大的树就是相思树。”
这两棵相思树是一处著名古迹,历史之源远流长,远胜寺庙本身。春秋时期,宋国君主康王偃残暴贪婪,听说大夫韩凭妻子何氏有倾国之色,便将韩凭下狱,将何氏抢入宫中。不久韩凭含恨自杀,何氏闻讯痛不欲生,跟随康王游青陵台时,趁人不备跳台殉夫,在衣带上留字道:“王利其生,妾利其死,愿以尸骨赐凭合葬。”要求死后与丈夫合葬。康王见字大怒,道:“寡人偏偏要让你们生不能同床,死不能同穴。”于是将韩凭和何氏分葬在性善寺一带。当时这里是寸草不生的乱坟岗。不久后,奇迹发生了,两座坟冢的坟头各长出一棵郁郁葱葱的梓树,弯曲相随,根枝交错。乱坟岗也突然生出无数花草,变得生机盎然起来。宋人认为两棵梓树是韩凭和何氏的精魂,称其为“相思树”,便是性善寺外现存的两棵梓树。此典故亦即“相思”一词的来历。
也有人称春秋时的相思树早已枯死,现存梓树是唐人所植。然而世人所关注的其实不是相思树的真伪,而是那凄美的打动人心的爱情故事。唐代大诗人白居易《长恨歌》之名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即据此而来。许多红男绿女赶来性善寺,并非真心拜佛,而是为了到寺外相思树下一许永结同心的心愿。迄今商丘犹有歌谣唱道:
长相思,终难忘。声声呼唤在睢阳。
青陵台上埋恩爱,相思树上话凄凉。
棒打鸳鸯滔天罪,千秋万代骂昏王。
黄河和杨守素二人听闻这段爱情故事,极感新奇,均道:“等拜完神佛,一定要来拜拜这相思树。”
四人正要斜插走下山路时,忽听到前面相思树下传出“嘤嘤”的女子哭泣声。刚刚听完相思树的故事,便听到有女子哭泣,未免有些悚然的感觉。
黄河道:“奇怪,谁在这里哭泣?守素,你过去看看。”杨守素应了一声,走入了林中。
过了一会儿,哭泣声停止了,传来“啪”的一声脆响,随即听到杨守素道:“你这个小娘子好不讲理,为何一上来就打我?”一个凶巴巴的女子声音道:“谁叫你在暗中偷窥我的?我打你一巴掌还是轻的。你再不走,我还要再打!”
包拯听出那女子声音正是内侄女张小游,大吃了一惊,忙赶过来叫道:“小游,你在这里做什么?”
张小游乍然见到包拯,意外之极,随即醒悟自己脸上还挂着泪珠,慌忙背转身去,手扶在其中的一棵相思树上。
沈周忙道:“黄兄,杨兄,我先领你们进寺上香。这边请。”当即朝包拯使个眼色,引着黄河、杨守素先去了。
包拯知道张小游是个假小子的性格,没有半分女孩儿的骄矜,却不知她受了什么委屈,竟然要躲来这里哭泣。等众人离去树林,才上前问道:“出了什么事?是祖姑姑责骂你了么?”张小游道:“没有。”
包拯道:“那你为什么躲在这里哭?”张小游道:“没有为什么。”转身抓起包拯的袖袍,往自己脸上抹了两下,恨恨甩开,赌气去了。包拯忙追了过去。
到山门口时,沈周正等在那里,叫道:“小游,你还好么?”张小游却理也不理,径直进去了。
包拯道:“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沈周道:“我是特意等在这里告诉你,董浩董公的女儿董平,你的未婚妻,人也在里面。”
包拯“啊”了一声,恍然有些明白过来。虽然他一直弄不大明白少女的心思,但看起来小游应该是在为这件事哭泣。可那天晚上,她听到他订婚的消息,明明是欢天喜地的呀,反倒是他自己,看到她高兴的样子后,心中很不是滋味。
沈周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说出了那句最令包拯心痛的话,道:“你该明白,小游是你的侄女,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事实。礼制摆在那里,又有什么法子呢?走吧。”
性善寺依山势而建,有三进院子,算不上什么大寺,最盛时也只有数十名僧人。寺内有口重约五千斤的大铁钟,钟声洪亮,悠扬飘荡,远闻数里,听之使人心旷神怡。曾有游僧来到寺中,抚钟感慨道:“未扣时原是惊天动地,既扣时也只是寂天寞地。”颇见禅机。
最奇特的是,这口钟与商丘城中东大街钟楼上的大钟音律一致,可以产生共鸣,人们往往在听到性善寺钟声响起之后,又紧接着听到了钟楼上的钟声。因为钟楼方位在性善寺之西,所以民间有俗语称:“东边撞钟西边响,西边撞钟东边鸣。”
包拯和沈周进来禅心院厅堂时,不独见到了包母张氏和寇准夫人宋小妹,果然董浩夫人和女儿董平也在这里。董平生得一团和气,娴雅知礼,见过礼后,只安静地站在母亲身后。
包母很是高兴,道:“想不到拯儿今日会来,正好董夫人也带着千金来性善寺上香,这可是天作之合。”
董夫人也随口附和,又各自聊起一些包拯和董平小时候的事情。
包拯尴尬之极,正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张小游进来告道:“外面来了几名大官人,说是来见寇夫人的。这是拜帖。”转头递给沈周,蛮横地命令道:“你念给寇夫人听。”
沈周只得接过来,念道:“京东路转运司转运使韩允升、京东路转运司转运副使范雍、提刑司提点刑狱公事康惟一、应天知府晏殊、南京通判文洎等联名拜会寇夫人麾下,谨祝……”
宋小妹道:“不必念了。小游,你去替我打发了他们。”张小游道:“是。”自沈周手中夺回拜帖,扬扬去了。
沈周忙道:“怕是小游一人不行,我和包拯去帮她。”顺手扯着包拯出来,一直走出禅心院才放手,长吁了一口气,道:“我只帮你这一次,后面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得去后院割些树汁,你好好想想要怎么应付现下的局面。”
包拯不解地道:“应付什么局面?”沈周道:“刚才在屋里,你连你的未婚妻董平都没有看上一眼,你自己说,这叫不叫局面?”摇了摇头,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竹管,寻来后院,预备割取一些老槐树的树汁。
性善寺后院的槐树是棵古树,历史比寺庙本身还要长。沈周来到树下,抚摸粗大的树干,心中略略有怀古伤今之感,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割取树汁。
他倚靠着树干坐下,从怀中掏出那两截断镯来,琢磨着要如何修补粘接,好不负张尧封所托。
忽听得有人道:“沈公子好雅致。”却是宋小妹来到了后院。沈周忙起身行礼。
宋小妹道:“佛门清静之地,不必多这些俗礼。包夫人和董夫人正在商谈亲事,我便出来闲逛,不意在这里遇见公子。”一眼瞥见沈周手中的玉镯,很是好奇,问道:“那是碧玉手镯么?”
沈周道:“是。”见宋小妹目光异样,忙解释道:“这不是我的,是府学提学曹教授的千金曹云霄的。曹云霄不小心摔断了镯子,很是心痛,她的未婚夫张尧封便拿来找我,让我想办法粘好它。”
宋小妹道:“曹云霄?”沈周道:“嗯,就是传闻中的南京第一美人。夫人认识她?”宋小妹道:“不,不认识,不过我认得这只镯子。这是我相公当日送给我的定情信物。近二十年不见啦,想不到今日会在这里见到。”
沈周震惊得难以置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结结巴巴地问道:“夫人说这是寇相公送的定情信物?”宋小妹微笑道:“你不信么?镯子有一半是深色的绿,只在中间有一小块浅白的云状絮物。另一半是浅色的绿,中间偏右的地方有两道游丝一般的墨绿絮物。”
沈周忙将断镯拼好,仔细检视,果然一切细节均如宋小妹所言。她只是随意瞥见玉镯,并未索要近观,描述的特征却丝毫不差,当真是玉镯原主了。
沈周道:“这玉镯既是信物,对夫人意义重大,如何会任其流落在外?”宋小妹叹道:“不是流落,而是我主动将玉镯送给了一个人,当日相公也是在场的。”
往事历历,一起涌上心头——十余年前,寇准官任宰相,她则是宰相夫人,虽然她出身显赫,并不如何以富贵为意,但终究优雅闲适的生活还是令人舒畅惬意。那一日,寇准带着她回到家乡华州下邽省亲,华州百姓倾城而出,不绝于道,只为一睹本朝名相风采。人人争相上前,一个小女孩被挤得摔倒在路边,“哇哇”大哭起来。她从车窗望见,不知怎的,从来没有生育过子女的她忽然涌动起一股莫名的母性柔情,急忙亲自下车,扶了那女孩子起来。小女孩穿得破破烂烂,用两只脏乎乎的手抹干了眼泪后,便径直盯着她手腕上的镯子,瞧得目不转睛。她温言问道:“喜欢吗?”小女孩点了点头。她又转头去看丈夫寇准,寇准也点了点头,她便毫不迟疑地褪下了那只名贵的玉镯,递给了小女孩。正当她要问对方的名字的时候,小女孩举起玉镯狡黠一笑,倏忽转身,钻进了人群中,飞快地消失了。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小女孩。尽管如此,她还是不能放心,又派人去寻找。后来有人来告诉她那小女孩姓叶,名叫都兰,是个没父没母的野孩子,专靠行骗为生,她才恍然有所明白。镯子失去了也就失去了,她和寇准都没有想过要去寻回来,只是那件事给她印象极深。她固然失去了一只贵重的玉镯,那小女孩子又失去了什么呢?她当时几乎是想要当场收养下她的。
沈周失声道:“呀,夫人说那个骗走玉镯的小女孩子就是叶都兰?”
这下轮到宋小妹惊讶了,奇道:“听沈公子的语气,莫非认识叶都兰?”沈周道:“算是认识吧。她目下不姓叶了,她叫崔都兰,是大茶商崔良中失散多年的女儿,新近才到南京认父从亲。崔府就在包拯家隔壁。”
宋小妹不能相信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摇头道:“天下总有同名同姓的人,你说的崔都兰未必就是我当年见过的叶都兰。”
沈周笑道:“这个崔都兰也是华州人,肯定就是夫人遇到的那一个。”他见宋小妹目光闪动,与往日淡泊娴静的风度大不相同,猜想她对当年之事尚不能完全释怀,忙道:“夫人放心,我会想办法证实这件事,无论崔都兰是不是那个人,都会给夫人一个准信。”
宋小妹道:“这个……”沈周忙道:“夫人放心,我会暗中调查,不会令崔都兰知道的。”
宋小妹道:“即使真的就是她,事情已然过去多年,何必再重提旧事?”沈周道:“夫人当年完全是出于真心关爱,自然不会在意什么。然而若是能确认崔都兰就是当年的小女孩,知道她而今认祖归宗,终于有了新家,彻底安定下来,岂不也是一种安慰?”
宋小妹这才点点头,道:“那也好,就有劳沈公子了。”
忽听得前面传来喧闹嘈杂声,宋小妹不禁皱起了眉头。
沈周道:“小游性子火暴,说不定是她跟官人们起了冲突。”宋小妹摇了摇头,道:“实在不像话。走,我们出去看看。”
刚走到月门,便听见“乒乒乓乓”声愈来愈响。沈周道:“呀,似乎出了大事!”
只见一名小沙弥跌跌撞撞奔过来,叫道:“寇夫人……快走!”
沈周见他浑身是血,大吃一惊,忙上前扶住,问道:“出了什么事?”小沙弥道:“来了……来了……强盗……”
一语未毕,背后抢过来一名大汉,重重一推,将他和沈周一起推倒在地,举刀逼住。
宋小妹叫道:“住手!你是什么人?”
那大汉这才留意到她,问道:“你就是寇老西的夫人宋小妹么?”宋小妹道:“是我。你是谁?”
那大汉登时露出狂喜之色,转头大叫了一声,扬刀便朝宋小妹奔来。沈周情急之下,扑上一步,抱住了大汉右脚。大汉甩了一下没能甩脱,回身举刀便往沈周背上插去。刀锋尚未贴进脊背,沈周已然感到了森森杀气,冷汗直冒,情急之下,张嘴低头,朝大汉右腿小肚子上用力咬去。大汉陡然吃痛,“啊”的一声惨叫,手上劲道略松。
包拯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及时抢上前抱住大汉手腕,意图夺下钢刀。然而那大汉身怀武艺,力气大得惊人,一甩臂膀,便将他推得一个屁墩坐倒在地,又欲举刀朝沈周背上砍去。
宋小妹道:“等一下!你想杀的人是我,何必多杀一个无名小卒?”
那大汉闻言,便收住刀势,猛力往沈周腰间踹了两脚,令他一时之间再也站不起来,这才提着刀朝宋小妹逼来。
宋小妹无处可退,极是冷静,冷冷道:“你要杀我,我无力抵挡,但我要知道你的名字。你不会没种到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说出来吧?”那大汉道:“告诉夫人名字也无妨,俺叫王伦。夫人,你别怨俺,俺虽跟你无冤无仇,但是为了弟兄们的饭碗……”
忽听得背后包拯大叫道:“曹汭将军,你来得正好,快发火蒺藜!”
王伦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一听前上司曹汭赶到,手里还有利器火蒺藜,立即举刀护脸,往旁侧滚去。然而等他站起身来时,才发现既没有曹汭,也没有火蒺藜,不过是包拯虚晃一枪,不禁大怒,举刀便朝包拯砍去。包拯手无寸铁,难以抵挡,急退数步,后背便抵到了墙根。
王伦狞笑道:“这次看有没有曹汭来救你!”举刀欲劈时,一条红影闪了过来,用单刀挑开了刀刃。
及时赶到救了包拯的人,正是张小游。她已然经历了一场恶战,头发散乱,身上多处受伤,肩头的刀口还在汩汩冒血。
包拯道:“小游你……”张小游道:“我来挡住他,快带寇夫人走!”
包拯不及多说,忙上前扯住宋小妹往外走。
王伦急忙去追,却被张小游持刀挡住。他认出对方手中的兵器正是同伴所有,心中怒极,脸上黑气大盛,举刀一挥,登时将单刀磕得飞了出去。张小游本已受伤,虎口剧震之下,连退数步,倚靠在一棵石榴树上,只是大口喘气,实无力再战。
王伦顾不上了结她,抬脚急追包拯、宋小妹二人,哈哈笑道:“想逃走可没有那么容易!”
走出几步,却又被醒过来的沈周抱住了小腿。他生怕宋小妹就此逃走,横生变故,急忙从腰间袋囊中取出一枚黑色圆球,叫道:“俺让你尝尝真正的火蒺藜!”扯燃点火索,扬手打出。那火蒺藜若流星般飞出,火星“滋滋”作响。只是飞出没多远,便有一条人影闪了过来,及时挡在了中间。
火蒺藜正射中张小游胸口,“嘭”的一声炸开,她的胸前立即现出一个焦黑大洞,哼也没哼一声,便倒地死去。
包拯惊见变故,忙舍了宋小妹回来,抱起张小游叫道:“小游!小游!”
她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然而却没有了任何生气,他只在她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仿佛被瞬间隔离起来,身体内一切流动的东西都被晕眩抽离,再也没有办法呼吸,只觉得阵阵沉闷齐刷刷地压来,憋屈得令人窒息。那一刻,他当真以为自己会就此昏厥过去。但他却没有真正瘫倒,他只是腿软站不起来,怀中的小游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冷,生命中的活力正在一点一点地离他而去,一时悲上心来,泪水模糊了双眼。
忽听得有人怒道:“呀,你杀了我妹妹!我跟你拼了!”
却是张建侯到了,身后还跟着一对中年夫妇。
张建侯进寺后已经跟前院的强盗交过手,夺取了一柄钢刀,当即手臂一挥,划出一道刀光,恶狠狠地向王伦冲来。沈周急忙松开手,滚到一旁。
王伦带着同伙来洗劫性善寺,本以为寺庙里只有寥寥几名僧人,可以如入无人之境,顺利干好这一票,哪知道今日寺庙中来了几名大官人,各带有仆从。那些人虽然不会什么武艺,可个个忠心护主,拼死向前,缠住了他的人手,不得不分头行事,他和另一名同伴潘方净来后院寻找目标人物,却想不到女眷中张小游居然会武,还出其不意地杀死了潘方净,好不容易打伤摆脱了她,找到了目标人物,却又麻烦不断,总是不能如意得手。此刻对方忽然来了大援,他一见张建侯出刀,便知对方身手了得,绝非张小游女流之辈所能比拟。又听见外面同伴高叫“风紧”,怯意顿生,便且战且退,往前院而去。
与张建侯同来的中年夫妇本一左一右护住宋小妹,见王伦欲逃,那妇人右手往腰间一抹,拔出一柄剑来,竟是一柄软剑,寒光闪闪,矫若游龙。
软剑虽然也称剑,却因为剑身柔软如绢,是与硬剑完全不同的剑器,此即晋代诗人刘琨在《重赠卢湛诗》一诗中所言:“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又因力道不易掌握运用,习练时又须精、气、神高度集中,所以软剑剑术属于兵器种类中的高难型武术。即使武艺精绝者如张建侯,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有人使用软剑做兵器。
那妇人一亮出兵器来,登时成为全场的焦点。王伦虽曾是军人,但日常训练只以刀枪棍棒为主,哪里见过这等轻快敏捷如毒蛇般灵活的兵器,只接了一招,便被软剑穿隙而过点中了右眼,“啊”了一声,抛下钢刀,双手护住眼睛,鲜血从指缝中汩汩流出。
那妇人一击得手,便迅速收剑,轻轻一擦,一柄寒剑瞬间消失在腰际,身手干脆潇洒之极,当真如古人所云“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青光”。
张建侯见到妹妹一动不动地躺在包拯怀中,忿怒异常,吼道:“我杀了你!”挺刀就朝王伦砍去。
沈周挣扎着站起来,急叫道:“建侯,留活口!”
可还是迟了一步。这一刀张建侯出尽全力,刀插入王伦胸口,又穿胸而过。剧痛之下,他松开了捂住眼睛的手,低下头来,用剩下的一只眼睛惊奇地看着胸口的刀柄,喉咙中“咕咕”两声,终究还是没有说出话,这才仰天倒下。魁梧的身子直挺挺地砸在甬道上,扬起一阵尘土。
张建侯余怒未消,又朝王伦踢了两脚,这才奔过去,蹲在张小游的尸首旁痛哭起来。
宋小妹心头恻然,走过去道:“小游是为救我而死,这都怪我,我……实在是抱歉了。”
她虽然看得出王伦这伙强人是为杀她而来,却不知道原因到底是什么,一时也露出茫然的神情来。
包拯抱着张小游坐在地上,始终沉默着。他似已神游天外,目光散乱,露出一副干巴巴的样子来,对外界毫无反应。
张建侯一边抹泪一边道:“这怎么能怪夫人呢?不能怪夫人,要怪就怪我,非要跑去看什么《张公兵书》,要是我跟姑父一起来性善寺,就不会让这些强盗有机可乘,小游就不会死。”
沈周劝道:“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节哀顺变吧。”
宋小妹叹了口气,道:“小游为我而死,我一定会以子侄之礼待她。”又转头道:“多谢两位适才援手。我姓宋,阁下是……”那中年男子忙拱手行礼,道:“在下张望归,这是内子裴氏,名青羽。”
沈周道:“青羽?娘子的名字是叫青羽么?”裴青羽道:“是啊。我是沙州人,这次是第一次来到中原,公子应该不认得我吧。”
沈周道:“不认得,娘子的名字也是晚生第一次听到。不过晚生听说西域有一对奇剑,是于阗高手匠人用昆仑山精铁铸造,雄剑名‘青冥’,雌剑名‘青羽’,都是世间罕见的利器。娘子刚才亮出的那柄软剑可就是传闻中的青羽剑?”裴青羽道:“不错,我身上的那柄软剑正是青羽剑。公子年纪轻轻,知道的事可真不少。”
其实沈周知道的还有更多——“青羽”虽是雌剑,却是以天界物“羽”命名,而“青冥”之“冥”则是冥界物。传闻人世间若有一对男女得到这对神奇软剑,便是命中注定的情侣,可以永远在一起。但由于天界物和冥界物本身不能相容,二人的人生也会经历各种艰难险阻。那么,到底是要各执一剑,彼此相望于江湖?还是携手浪迹红尘,共面波澜人生?既然青羽剑在裴青羽手中,青冥剑是否就在张望归身上?这其实才是沈周特别想知道的,可几次三番留意张望归腰间,并没有见到与裴青羽一样的带钩,愈发令人好奇青冥剑所在。只是当此场合之下,实在不便发问,只得闷在心中。
后来,沈周将这对软剑的故事讲给儿子沈括听,沈括印象极深,特意记载在其著作《梦溪笔谈》中,称父亲亲眼见过的青羽软剑“用力屈之如钩,纵之铿然有声,复直如弦”“可以屈置盒中,纵之复直”。这是后话,略过不提。
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听见脚步声纷沓而至,性善寺住持和应天知府晏殊等人一齐赶了过来,见宋小妹安然无恙,这才长舒一口气。寇准虽死,盛名犹在,若是其孀妇宋小妹被强盗杀死在南京,无论有什么理由,他们这些人都免不了厄运,不被降职罢官,也会被天下人指指点点。
晏殊道:“下官实在惭愧,居然让夫人遭此惊吓。性善寺暂时不能住了,请夫人移步驿馆。”
宋小妹不及回答,南京通判文洎抢着道:“这些强盗人多势众,有备而来,且来势汹汹,下官等从人非死即伤,请夫人先回房歇息,等接应的人马到来,再护送夫人回城。”宋小妹道:“有劳各位了。”
康惟一见包拯抱着一名红衣女子,问道:“那小娘子是谁?”宋小妹道:“那是包令仪包公的侄孙女张小游,她是为了救我而死。”
康惟一道:“夫人放心,下官这就回城,调集人手,全力缉捕凶手。”他当真说到做到,昂然离去,只在转身时狠狠瞪了沈周一眼。
宋小妹道:“各位都还有公务在身,也都请回吧。”
晏殊见宋小妹神情冷漠,料来留下来也没有什么好话说,便道:“那好,下官就告辞了。下官会尽快调派人手来接夫人回城,保护夫人。”
沈周正要起身上前劝包拯放开张小游,忽见转运使韩允升有意留在后头,在朝自己招手,一时大惑不解,想不出这位位高权重又素来沉默寡言的转运使找自己做什么,忙走过去问道:“韩相公是在叫我么?”韩允升点点头,道:“听说你们几个在调查崔良中的案子。”
沈周心道:“这件事大伙儿都知道了,难怪适才康提刑官瞪我一眼,看样子是对我们几个暗中查案不满呢。”忙解释道:“我们其实只是受人之托,想找到曹丰曹员外的下落,并不是真心要查什么案子,抢提刑司的风头。”韩允升道:“无妨。”
沈周道:“什么无妨?”韩允升道:“嗯,本使叫你过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听说康提刑官已经查到崔良中一案很可能跟曹府聘请的相士王青有关。因为相士王青当晚到过宴会,所以康提刑官怀疑曹府仍然是崔良中遇刺案的背后主谋,预备逮捕曹府上下人等,不分老幼,不分主仆,一一严刑拷问。”
沈周一时不能确认韩允升所言是不是自己早上遇到过的事,忙道:“是今早发生的事么?康提刑官已经这样做了么?”韩允升道:“本来是预备今日一早包围曹府,一个一个点名拿人。康提刑官为人雷厉风行,如此行事并不奇怪。但怪事在后头,他亲自带着差役到了曹府大门时,忽然接到一封信,看了信的内容后,脸色大变,当即取消了逮捕曹氏计划。然后还有更怪的事,他赶来转运司官署,又派人到应天府署,邀请我和晏相公几人一起来性善寺拜会寇夫人。”
沈周道:“原来几位大官人来性善寺是康提刑官起的头,这倒是叫人想不到。”韩允升道:“还有更想不到的事情。寇夫人派人出来还回拜帖、回绝我们后,我们本来是要离开的,康提刑官却说不妨多等等,再递一次拜帖,这样才显得有诚意。结果很快就有强盗持刀闯了进来,逼住我们几个,将我们锁在一间禅房里。”
沈周呆了一呆,又仔细回味了一遍韩允升的讲述,这才低声问道:“韩相公是在怀疑什么吗?”韩允升还是那副一贯的冷然表情,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告诉你有这么回事。万一你查到了真相,也不必来告诉我。”轻喟一声,转身去了。
张建侯不忍心看到包拯一直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如同石化一般,上前劝道:“姑父,你先起来。”包拯恍若未闻,动也不动。
沈周忙道:“建侯,劳烦你陪寇夫人和张先生二位去禅心院歇息,顺便看看包夫人、董夫人他们几位怎样了,这里交给我。”
张建侯只得应了,先引宋小妹、张望归夫妇走开。
裴青羽走出几步,又回转身来,走到包拯身边,道:“昔日我亦曾痛失最亲近的人,当年我才十六岁,所以包公子的椎骨之痛,我有过切身体会。小游之死固然令人难过,然而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务必要立个必为圣人之心,时时刻刻,须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方能得力。若是过度沉迷于伤痛,从此茫茫荡荡度日,譬如一块死肉,打也不知道痛痒,那么真的还不如回家找条绳子上吊死了算了。”
言语甚是尖刻,却又蕴含深意。不独沈周惊讶,就连包拯也抬起头来,默默看了她一眼。但简单的一眼后,他便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裴青羽叹息一声,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沈周知道包拯疾痛攻心,很可能会就此一蹶不振,如同裴青羽所言,成为一块“死肉”,而今只有用探寻案情、查找凶手来激励他,令他的注意力不再集中在张小游之死上,便挨在身边坐了下来,道:“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也很难过,可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查清害死小游的幕后主使。”见包拯木然不应,便继续自说自话地道:“王伦昨日曾经在南门露面,但我们还以为他是来找兵马监押曹汭报昔日鞭打之仇,现在看起来,完全是我们想错了。”
包拯一字一句地道:“他来这里,是为了杀寇夫人。”
沈周见他终于肯开口说话,心头暗喜,忙道:“不错,我们都亲耳听见他对寇夫人说:‘夫人,你别怨俺,俺虽跟你无冤无仇,但是为了弟兄们的饭碗……’由此可以推测,是有人出钱聘请了他来性善寺杀寇夫人,但是这里面就有矛盾之处了。”
包拯脑子还处在遭受巨大痛苦后的混沌麻木之中,一时反应不过来,随口问道:“矛盾在哪里?”
沈周道:“你想啊,王伦在鸡公山落草,而鸡公山离这里有千里之遥,即使骑乘快马,也需要五或六日时间。寇夫人大前日才到南京,前日住进了你家,昨日来到了性善寺,今日王伦就带人来寺里杀她。从时间上来说,是对不上的,除非王伦一伙人早早就到了这里。”
他有意说得极慢,好引导包拯的注意力逐渐转移到案情上来,又道:“也就是说,要杀寇夫人的主谋不是临时起意,他早早就出重金雇请了王伦,令其带人提早到南京守候,等待机会下手。那王伦等在南京,百无聊赖之时,还一度想去报复昔日上司曹汭,当晚与杨文广交手的黑衣人,一定就是他了。”
包拯如大梦初醒,皱紧了眉头。他有个习惯,越到紧要关头越能冷静地思考,张小游的死令他脑中一片空白,几欲虚幻,但沈周的循循善诱又迅即将他拉回了尘世中。他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沈周的话,道:“你的推测固然有理,但仍然有许多解释不通的地方。”
沈周道:“有解释不通的地方?是什么?”包拯道:“寇夫人着急运寇相公棺木回家乡安葬,一路上除了必要的歇息外,极少停留,这次在南京上岸,是因为船需要修补,王伦和他的主谋不可能事先预见寇夫人会逗留在南京。”
沈周道:“也许王伦他们只是守在汴河码头,即使寇夫人不进城,码头也是必经之处,大船到了这里,必然要停靠好补充食物之类的日用品。”
包拯道:“如果真如你说的那样,是有人事先雇请了王伦守在寇夫人的必经之路上下手,那么南京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应天府、京东路等诸多官署均在这里,非但人烟稠密,还驻有重兵,一旦暴露行踪,逃脱的可能性极小。况且王伦为禁军时,曾驻守在南京,见过他面貌的人应该不少。他千里奔波,不惜出面杀害毫无过节儿的寇夫人,自是为了求财,但必须先保住性命,才能有用上财物的机会。选择南京作为动手之地,是下下策,他不会冒险。嗯,自商丘往东,汴河依次流经夏邑、永城、宿县、灵壁,最适合动手的地方其实是宿县,一则地方小、人口少,二则宿县一带河流纵横,很容易就能逃回鸡公山。”
沈周反而听得糊涂了,问道:“依照你的推测,王伦应该会在宿县下手,可他毕竟在南京出现了啊,他的尸体就躺在那里。依你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包拯道:“这一点,我也想不通。”转头见到张建侯正扶着母亲过来,董夫人和董平也跟在后面,忙合上小游的眼睛,将其放下,急欲起身,才发现双脚已经麻木,竟然站不起来,还是沈周从旁拉了他一下。
强盗闯进禅房时,将包母推得跌了一跤。她摔得不轻,额头在桌案角上撞起了一个大包,腿脚也有些不方便,听说张小游死了,还是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地赶来。
包拯抢上前扶住母亲,凄然道:“母亲,小游……她去了……”包母道:“小游……我可怜的小游……”颤颤巍巍地走到张小游身侧,泪如雨下。
包拯见母亲如此哀伤,少不得要劝慰几句,哪知转头看到小游的面容,又回想起她昔日天真稚气的样子,泪水再次涔涔而下。
过了小半个时辰,路、府、县各级官府的大批人马终于赶到。差役记录了现场情形、填写了验尸文书后,包拯等人首先要面对的最大问题,就是如何处理张小游的后事。死去的人最终获得了彻底的宁静,而活着的人在亲眼目睹了她的死亡之后,还要继续着思念和痛苦。
闻讯赶来的包令仪只是埋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张小游虽是他的内侄孙女,他却历来视其为女儿,昨日一早还听到她的欢声笑语,目送她登上车子,今日便天人永隔。命运捉弄人之残酷,实在令人叹息。
包拯的两位兄长都是少年夭折,包令仪曾两次经历丧子之痛,本以为有了那样椎骨心痛的感受后,已看淡人间万事,生生死死,不过只是站立和躺着的区别。但此刻看到小游安静地躺在那里,旧日的各种情形不断浮现在脑海里,愈发恍然若失,陷入了更深的迷茫当中。
禅房中安静得可怕,最终还是张建侯抹着眼泪开了口,道:“妹妹虽然姓张,却是在包家长大,她最喜欢的人是她的婉儿姑姑,当然是要把她运回庐州,葬入包家祖坟。”
事情遂由此而定,决议暂时将小游寄放在性善寺,等买来棺木装殓、请高僧做过法事后,再择日运回庐州老家。
张建侯上前握住张小游的手,信誓旦旦地道:“妹妹,杀你的王伦已经被我亲手杀死。你放心,我一定会查出背后的主谋,为你报仇。”
兵马监押曹汭亲自带兵赶来性善寺,要护送宋小妹回城。宋小妹却不愿意住进驿馆,坚持住在包府,遂由包令仪夫妇陪同回城。张建侯亦在天黑前赶回城去,张罗棺木等丧事,只留下包拯在寺中守灵。尽管沈周亦主动留了下来,张建侯还是不能放心,专门请张望归夫妇多留在寺中一夜,暗中看护包拯。
一行人离开时,董平特意落在最后,停在包拯面前,温言道:“包公子,请你……请你节哀顺变,保重身子。我……我会为小游娘子祈福的。”
那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声音极轻极柔,如清风一般。同时,他也看到了她眼睛中晶莹的泪水,他一下子被她的善良打动了。许多年之后,他依旧无法忘记当时的感觉。
时光就这样悄悄溜走了,在伤心的时候,在怀念的时候。禅房中终于只剩下了包拯和张小游两个人。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山风穿堂而过,吹掠起她的头发,他不由自主地走近几步,叫了一声“小游”,她却没有反应,仿佛睡着了一般。
他心中空空荡荡,恍恍惚惚,便也如她一般闭上了双眼,聆听到她的声音,那声音不是来自别的地方,而是他的灵魂深处。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妻子张婉病逝的那个晚上。临终前,她紧紧握住他的手,只叮嘱了两句话,一句是要好好保重自己,另一句是要照顾好小游。他泪流满面,慨然应诺。然而仔细回想起来,这几年来一直是小游在照顾他,并不是他在照顾小游。虽然她不会下厨,虽然她的女红做得乱七八糟,虽然她不肯读书,武艺也只是半吊子,但确实是她在照顾他。她还两次救了他的性命——一次是从河里;一次是从盗贼王伦手下。她固然是要救寇夫人,但她更是要救他,以火蒺藜的威力,无论打中了宋小妹还是他,火药炸裂,铁片溅射,他们两个人都会同时没命。
蓦然回想起白日她在山寺外相思树下的哭泣来——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相思树底说相思,空倚相思树——那一刻,他明白了她的苦,她也应该知道他的苦,所以才会义无返顾地挡下火蒺藜,她的一缕深心,百种成牵系。登时鼻子一酸,又有了强烈的泪意。
沈周陪着宋城县尉楚宏走了进来。楚宏轻轻叫道:“包公子。”
包拯急忙转过头去,用袖子往脸上抹了两下,这才勉强“嗯”了一声。
楚宏道:“公子心里悲伤,不愿意旁人瞧见,楚某自然懂得。我冒昧来打扰,是有两件事情相告。”
楚宏是宋城县尉,捕盗正是其职责所在,在他的管辖区内发生如此重大事件,受到众多长官叱责还是轻的,如果不能限期侦破案子,还将面临流配充军的严厉处罚,压力相当大。他赶来性善寺后,收集物证,录取口供。根据众人的供词,大概可以推断出闯入寺中的一共有九或十名强盗,都持有凶器。现场共有十四具尸首,除去张小游、僧人、仆从共九人外,剩下的五具是强盗——其中有一人是被众仆从合力杀死;有三人被突如其来的张建侯杀死,包括首领王伦在内;还有一人则被张望归和他妻子裴青羽所杀。另外,还有一个活口,就是在禅心院被张小游刺中的贼人,名叫潘方净,跟王伦一样,原是曹汭手下的兵卒。张小游那刀劈得略略偏了一些,潘方净只是重伤昏迷,并没有死去,已经紧急送回城中救治。这样算下来,逃走的大概有三四名强盗,他们不会进城,应该是往北边逃去,兵马监押曹汭已经派出精锐轻骑追捕。
包拯道:“有活口总算是好事,这是一件事,另外一件事是什么?”沈周道:“你怎么也不会想到的,楚县尉认为跟我们一道进寺的富家公子黄河很可疑。”
包拯道:“黄河不是一直跟住持相谈甚欢么?我在前院遇到过他们,住持特别夸赞他佛学修为极深。”沈周道:“黄河也许是精通佛理,住持由此很喜欢他,但楚县尉怀疑他是因为另外一件事。”
原来自从曹府曹丰失踪后,楚宏夜间加派了弓手在曹府四周巡视。昨夜正巧他当班,巡逻到曹府后墙外时,看见一名高大伟岸的男子正骑在墙上,仰头张望,眼力所及,正是曹云霄的绣楼。他忙带人上前,用弓箭指住那男子,将其扯下来擒住。那男子自称姓黄名河,是个行商,住在望月楼。楚宏问他到曹府做什么,他倒也直率,承认是久闻曹云霄艳名,想见一见这位南京第一美人。楚宏正要命人将其押回县衙严刑讯问,绣楼上的曹云霄听见动静,派婢女下楼,隔墙喊话,告诉楚宏说曾在寺庙进香时见过这位黄河公子,不是什么坏人,况且是曹府正值多事之秋,最好不要多生事端。楚宏亦敬佩曹诚散财兴学之举,认为曹云霄之顾虑有道理,遂当场放了黄河,只警告了他几句。哪知道今日楚宏再来性善寺,居然又见到黄河在此,立即本能地怀疑起这个气度不凡的男子来。然而盗贼杀进寺庙时,黄河与住持等人一起被关在房间里,多人可以为他作证,他的供词也没有任何漏洞,楚宏只得放他走了。
包拯道:“如果曹丰一案跟性善寺一案有所关联,黄河自然可疑。但目前看起来,这两件案子并没有什么本质的联系,黄河两次出现,也许只是巧合。”
他分析得一针见血,楚宏登时释然,当即拱手道:“还是包公子分析得在理。那好,我先回城了,今晚应该会连夜讯问那盗贼潘方净,一旦有消息,我再来告知二位。”
楚宏离去不久,夜色便悄然降临了。黑黑沉沉的天幕与黑黑沉沉的山野刹那间抱成漆黑的一团,人眼再也无法分辨出哪里是它们的分界线。丘陵气候多变,山洼里一到夜晚,气温降得极快,即使是没有山风,也依然有一股阴森森的凉意。
千里素光,明月相照。轻纱般的月华笼罩在性善寺这座百年古寺上,斑驳的墙壁、雕花的窗棱都沾染着乳白的宁静,显出亘古的静谧来,幽绝冷绝。清冷的夜风中浮漾着山花的馨香,淡如游丝,凉爽怡人。月白风清,如诗如画。然而,浓重的哀伤气氛还是如轻烟般弥漫散开,笼罩了全寺上下,不仅张小游被杀,还有四名僧人、五名侍从亦在今日遇害。生之短暂,死则永恒,那份人世无常的宿命感萦绕在各人心头,挥之不去。
虽然有好友陪伴在身边,但莫名其妙的孤独还是纷至沓来,无论如何也拂拭不去。那无言的悲哀更像这无边无际的黑夜,紧紧地笼罩在包拯的心头。他尽量不去多想,可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小游的样子,想起她深情而莞尔的甜笑,带着少女的纯情及眼光闪动的灵性,他有些眩晕了。他总觉得她并不是当真死去,她还在暗处默默地注视他,偷偷地朝着他笑,不定什么时候,她就会跳着冲出来跟他斗嘴抬杠。
披衣来到院中,留宿在禅院中的张望归夫妇正在桂花树下私语着什么。见包拯出来,裴青羽微微点头,打了声招呼,便转身进房去了。
张望归道:“小游娘子风华正茂,遭此不幸,实令人惋惜。然而往者已逝,来者难追,还望包公子看开些。”包拯道:“多谢。”
张望归随手摘下一片树叶,卷了几下,放在唇边吹了起来。悠悠乐声陡起,在这宁静的月夜仿若天籁之音,柔和,哀怨,婉转,缠绵,飘忽,凄迷,寄托了哀思与怨愤,凝聚着离愁与别绪,倾诉出怀念与期盼,如水如泉,声声沁入人心。
一曲吹毕,聚在院外听闻乐声的僧人无不叹息而潸然泪下。
沈周亦闻声出房,问道:“这是什么?”张望归道:“是《牧羊吟》,又称《苏武牧羊曲》,在河西一带的汉人中很是流行。”
沈周道:“不,我不是问曲子是什么,是问先生手里拿的是什么?”张望归道:“树叶呀,我随手从树上摘下来的。”
沈周道:“适才那《牧羊吟》就是用这个吹出来的么?”张望归道:“是啊,这在河西叫孟孟,专门用来寄情托意。吹得最好的是党项妇人,她们通常选用苇叶,吹出来的音调更要低沉浑厚些,情感也更饱满。”
沈周道:“包拯,你记不记得,我昨晚在你家听到过类似的乐音。噢,我不是说曲子相同,只是说乐音类似,当时还好奇这是什么乐器吹出来的呢,原来叫孟孟。应该是隔壁崔府传来的吧?”
张望归蓦然想到一事,道:“对了,白日在来性善寺的路上,建侯说了一件奇怪的事,说是包公子的邻居茶商崔良中昨夜中毒死了,你们怀疑他是再次被人下毒,却找不到任何外伤,也不可能是饮食中毒,对吧?”包拯道:“嗯,有过这种怀疑,但找不到任何证据。”
张望归道:“我给二位公子讲一个我们沙州人尽皆知的故事,也许对你们有所启示。”
包拯听出对方话中深有玄机,忙请张望归在树下石凳坐了,道:“先生请讲。”
张望归道:“二位公子都知道,我们沙州原本跟中原是一家。中原自安史之乱后,国力由盛转衰,外敌亦乘虚而入。从唐代宗大历五年(770年)开始,吐蕃军开始进攻沙州。当时沙州以东的唐军要塞已经全部失陷,所以沙州城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沙州刺史周鼎一面率军民固守,一面向唐朝廷在西域的盟友回鹘求援。然而,援军经年不至。沙州一直被围困,城中粮草将尽。周鼎主张焚毁城郭,率军民东归唐朝。但他手下部将以都知兵马使阎朝为首,都不同意,认为一旦军民东奔,沙州以后将永不复为大唐之地。”
沈周道:“这一段历史我曾读过。主要是当时沙州已经被吐蕃军重重围困,东奔回唐是不可能的事情。河西节度兵马使宋衡枉为名相宋璟之子,贪生怕死,偷偷带着二百多家眷逃出沙州,想逃回中原,结果全部做了吐蕃人的俘虏。如果不是吐蕃人仰慕宋璟大名,主动释放了宋衡等人,这群人就成了刀下亡魂了。”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张先生可知道,寇夫人其实就是宋衡的后人?”
张望归道:“啊,这件事我倒是真不知道。”顿了顿,又续道:“周鼎一心想焚城东逃,最终引发了部下不满,都知兵马使阎朝缢杀了周鼎,自己率民众抵抗吐蕃。为了解决粮草问题,阎朝贴出告示:‘出绫一端,募麦一斗。’用这样的方法来征集粮草。这样,沙州这个只有四五万人的弹丸小邑一直坚持了十一年,到建中二年(781年),沙州城终于弹尽粮绝,山穷水尽。阎朝实在无路可走,为了保全城中百姓,只得与围城的吐蕃主将绮心儿相约,以不迁徙沙州居民为条件,向吐蕃军投降。阎朝被吐蕃任命为大蕃部落使河西节度,但吐蕃人对他并不信任,害怕他谋变,于是派人偷偷将毒药放在他的靴子中,由此毒死了他。唉,阎开府 死后,吐蕃人背信弃义,残酷地压迫沙州百姓,丁壮者沦为奴婢,种田放牧,羸老者咸杀之,或断手凿目,弃之而去。汉人尤其受到歧视,吐蕃人规定河西各城的汉人走在大街上必须弯腰低头,不得直视吐蕃人。若非吐蕃残暴不仁,先祖张议潮张公也不会振臂一呼,即应者云集。”
沈周道:“吐蕃、党项多是背信弃义之辈,他们的话信不得。倒是契丹人要好上许多。”张望归道:“嗯,所以阎开府死得十分不值了。”
沈周这才会意过来,叫道:“呀,吐蕃人既没有用有毒的刀刺杀阎开府,也没有往他饮食中下毒,只是将毒药洒在他的靴子中。毒药穿过袜子,从脚板的毛孔中慢慢渗入身体,一样毒死了阎开府。同样的道理,凶手可以将毒药涂在崔良中的衣服或是床单被褥上,马季良的侍从会逼婢女事先品尝饮食,但总不能让她们先试穿崔良中的衣服或是先试睡床单吧。包拯,你还记得那仵作冯大乱验出崔良中后背出了许多红疹子吗?那一定就是中毒所在处。”
包拯却在思索别的事情,心道:“阎朝守卫沙州,与当年张巡坚守睢阳,情形何等相像,均是困守孤城,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结局却全然不同。张巡宁可吃食城中百姓,也绝不投敌,誓死战斗到最后一人。阎朝为保护百姓开城投降,结果不但自己被杀,就连百姓也受到残酷虐待,几于屠城无异。到底谁做得更对呢?”发过一回呆,直到张望归起身回房,神思才回到崔良中中毒一事上来。
沈周道:“看来你一开始的直觉是对的,就是有人要杀崔良中灭口。刘德妙和高继安已败露行踪,断然不是他们所为,而且崔府戒备森严,他们也进不了崔府,一定是崔府内部的人。”
目下崔府中的住客,大致可以分为三派人:崔良中的结义兄弟马季良是一派,女儿崔都兰是一派,侄子崔槐则是一派。以动机而言,自然以马季良嫌疑最大,他是崔良中在朝廷中的靠山,伪造交引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不知情,现下案发,他当然是要自保,杀了崔良中,朝廷既无人证也无口供,他便可以从容置身事外。崔槐也有嫌疑,崔阳死后,他原本可以继承崔家的巨大家业,崔良中却突然开始嫌弃他,宁可找回一个冷若冰霜的陌生女儿,也不愿意相信他这个在崔家长大的侄子。现下崔良中死了,崔都兰在崔家立足未稳,他仍然有很大机会得到遗产。相比较而论,反而是看起来跟崔良中感情最疏远的崔都兰嫌疑最小。
包拯道:“崔府人人知道崔良中是中毒而死,生怕会沾染到自身,昨夜应该就将他生前穿过用过的衣物器具都烧掉了。”沈周道:“啊,难怪昨晚睡觉总觉得外面火光映天。”包拯道:“没有了物证,医博士又从尸体上查不到毒药的毒性,案子怕是再难调查下去了。”
沈周道:“其实崔良中案基本上也算是完结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查清楚杀害小游……不,我是说王伦这伙强盗背后的主谋。”包拯道:“现下最重要的事是要找到曹丰,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因为我们答应了戚彤娘子。其次才是调查刺杀寇夫人的主谋。”
沈周道:“曹丰已经死了,这是确认无疑的,凶手肯定就是刘德妙。我们已经有她的画像,找起来应该不难。就怕她知道身份败露,已然逃离了南京。”
包拯道:“这妇人专程来到南京,经营有年,一定有重大图谋,应该不仅是行刺崔良中这么简单,我猜她不会轻易离开南京的。眼下还有另外一个问题,提刑司既然拘捕了曹府车夫,康提刑官又兴师动众地赶去曹府抓人,想必是推测出了崔良中遇刺一案与相士王青有关,必然也有了王青的画像。康提刑官倒也罢了,像晏知府这样久在中枢的官员,一定见过刘德妙,官府知道王青就是刘德妙是早晚之事。”
沈周道:“你是担心曹府由此难脱干系?”包拯摇了摇头,道:“我在想,那封匿名信里面到底写了什么,居然能令康提刑官当场回头,无功而返。”
沈周道:“这件事不但你我奇怪,就连韩转运使也感到奇怪。”当即说了今日转运使韩允升的一番话。
包拯呼吸立时急促了起来,道:“你觉得韩转运使是在暗示康提刑官跟今日王伦事件有关?”沈周道:“不光韩转运使,我也是这么想,时间上太过巧合,不由得人不怀疑。”
包拯站起身来,在庭院中走来走去,一边搓手一边道:“康提刑官的异常举止,一定跟那封信的内容有直接关系,我们得设法知道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
沈周道:“这样,我们明日一早回城,直接去问康提刑官。”包拯摇摇头,道:“康提刑官一定不会轻易说出来的。”
康惟一亲自带人去曹府拿人,动静不可谓不大,却又突然在众目睽睽下退去,之后没有任何解释,就连转运使韩允升都十分奇怪。既然康惟一面对上司时都没有一句解释的话,又怎么可能将那封干系重大的信的内容告诉包拯等人呢?
沈周仔细一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歪着脑袋苦思了一会儿,忽然灵机一动,道:“我有个主意,不如我们去找许洞许先生,请他出马,设法盗取那封信。”
包拯吓了一跳,道:“康提刑官住在提刑司官署,那里是整个京东路的治狱所在,内里有监狱,防卫森严,岂是说进就进?况且许先生是已死之人,身份绝不能败露,我们怎能让他做如此冒险之事?”
沈周不过随口一提,见他反对,也就算了,闷闷道:“那就再想办法吧。也许我可以明日回城,找小文商量一下,他也许能想出‘注水取球’之类的主意。”包拯道:“也好。”
这一夜,对许多人而言,自然是一个难眠之夜。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