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没有?”
夏流的声音颤抖得好像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冰水。
“是啊,什么都没有……”小青停了一下,接着说,“当然,镜子清晰地照出了那个女人身后贴着白色瓷砖的墙,甚至墙上的一只正在爬行的黑色蜘蛛,但就是没有她的脸。她呆呆地瞪着镜子,突然惨叫一声,扑到镜子前,手指死死抠住镜子的边沿,疯了似的照着自己。但镜子里还是没有她的影像,那只黑色蜘蛛,缓缓地爬过她的影像本该存在的位置……”
“别……别讲了!”夏流哀求道。
小青却没有停,声音冰冷:“女人用刀柄狠狠地凿在镜面上,哗啦啦!镜面上顿时布满了蜘蛛网一样的裂痕,再一刀,噼里啪啦,无数碎掉的镜片撒落在地上。就在这一刹那,整栋房子里所有的灯管都在同一时间炸裂!所有的光芒都消失了,黑暗吞没了她。她尖叫着冲出卫生间,视网膜上突然浮现出一个人的形状,正是被她害死的丈夫!只见他浑身湿漉漉地站在客厅中央,散发着暗绿色的光,头顶往外汩汩地冒血,血从额头流下,把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染成了恐怖的鲜红色,鲜血顺着他的指尖、裤管一滴滴地滑落在地,仿佛他整个人即将融化成一片浓浓的血浆,漫延整个房间。
“‘我冻僵了,我冻僵了,我冻僵了……’丈夫一面呜咽,一面向她逼近,逼近。
“女人惨叫一声,双手握紧刀向着丈夫的心脏刺去!
“只听‘扑哧’一声……”
讲到这里,小青闭紧了嘴,半天没有出声。
房间里静得像死了一样。
“后来怎么样了?”老甫忍不住问。
小青说:“妻子的尸体,好几天后才因为尸臭味太浓被邻居发现。她仰面躺在地板上,双手握紧刀柄,把刀刺进了自己的心脏,用力之大,刀尖几乎穿透了脊背。令人不解的是,她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里,依然残存着极度恐惧的光芒……”
“啪!”
狠狠的一声响,是手掌用力拍打桌面发出的声音。紧接着,樊一帆从椅子上霍地站了起来,张口就骂:“小青,你他妈的浑蛋!”
小青冷冷地一笑。
“臭婊子,你指桑骂槐,以为我听不出来?!”樊一帆咬牙切齿地说。本来就外凸的金鱼眼,此刻像要爆裂一般鼓出眼眶,显得格外狰狞。“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宰了你?”
杨薇望着小青,毒毒地点了点头。
“宰了我?你们试试看。”小青轻蔑地说,“京剧里有一出《徐策跑城》,没听过吧?其中有这么一段唱词:‘湛湛青天不可欺,是非善恶神先知。血海的冤仇终须报,且看来早与来迟。’连同刚才那个故事,我一起送给二位。”她用右手食指把长长的秀发轻轻一挑。“好了,我先走了,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参加‘恐怖座谭’,再见!”说完,她大步走到外屋,扯开门就向楼下走去,任凭老甫怎么叫她,也不回头。
突然,樊一帆对周宇宙咆哮起来:“你他妈还坐在这里干什么?是不是想看着我被活活气死?你马上下楼,追上那个臭婊子,给我大嘴巴往死里抽,你巴掌上要是没沾血,就别回来见我!”
周宇宙愣了一下,站起身,追小青去了。
小青站在黑黢黢、空荡荡的街上,嗅着雨后泥土散发出的苦苦的香气,心头一片迷惘。我这算什么?发泄?出气?报复?反击?好吧,就当是给她们一个教训,那么一切真的可以挽回吗?根本不可能!既然这样,走吧,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再回来,可是我又能去哪里呢?夜这么黑,黑得又这么浓……
胳膊突然被人抓住了。
她转过头,看见了那张虽然漂亮但缺乏表情,因而像陈列在橱窗里的人偶一样死板的面孔。
“怎么?你是他们派来宰我的?”小青从鼻子里发出“哧”的一声,充满了不屑。
“小青,闹得大家撕破脸,这又何必呢?”周宇宙说,“你知道的,我心里其实只有你一个人……”
“放手!你这个骗子!”小青想甩开他抓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但他抓得太紧了,挣扎了两下没有用,激愤中她用另一只手狠狠一挠……
“哎哟!”周宇宙叫了一声松开手,手背上出现两道红色的血印。
小青指着他的鼻子,愤怒地骂道:“你是不是觉得用谎话蒙骗一个人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如果是,麻烦你去哄那些还没有看清你真面目的人。至于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相信你说的半个字!”
说完,她向远方跑去。
周宇宙看着她那渐渐模糊的背影,掏出手机,大拇指一挑,把盖掀开,一段蓝绿色的光芒立刻照亮了他的脸孔:那俊秀的眉眼、高挺的鼻子和丰满的嘴唇,一时间显得有些肿胀。他看了看屏幕,“啪”地合上,顺着小青跑掉的方向慢慢走去,双手一直插在裤兜里。
此时此刻,在老甫家中,樊一帆活像一只屁股着了火的母猴子,跳着脚地骂街,她的影子在墙上蹿啊蹿的,弄得屋子明暗不定。
这么闹腾了约莫有十分钟,樊一帆依然不休不止。杨薇把眉毛压得低低的,一声不吭地抽着烟。夏流又开始在裤裆里搓他的泥丸了。
到底老甫精明,一句话就让她消停下来:“一帆,小周怎么还没回来?”
樊一帆愣住了。
“呵呵。”夏流笑了。
“你笑什么笑?”樊一帆恶狠狠地瞪着他问。
也许是小青刚才的那一番表现,或多或少给这个胖子打了点气,他把肥嘟嘟的脸蛋一扬:“你派周宇宙去打小青,他舍得吗?他俩原来可好过,保不齐被你这么一逼,旧情复燃,就这么双宿双飞喽。”
夏流以为自己这番话,最低限度也能把樊一帆当场气昏过去。谁知樊一帆站在原地想了想,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正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反正这个我也玩腻了,正想换个新的。我可是梦露牌的方便面——不愁没有男人泡……”
她的笑声,她的语气,没有丝毫的虚伪和做作,仿佛是燃气灶上的旋钮,仅仅咔吧一拧,刚才还火焰灼灼的炉头,瞬间就熄灭得一干二净,以至于夏流低声说:“我靠——”
“小青退出了,小周又不回来,我看咱们今天的‘恐怖座谭’就到此为止吧。”老甫说。
夏流忙不迭地说:“好啊好啊!今天晚上大家玩儿得一个比一个邪乎,吓得我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脖颈子到现在还是湿的呢。再讲下去我今晚就别想睡觉了。散了散了!”
“不行不行!”樊一帆急忙拦住,“杨薇还没讲呢。”
夏流在裤裆里揉搓的手不动了。
事后回忆起这个时刻,夏流说自己当时一阵心慌,那种感觉……初中时,有一次下河游泳,同学们都从岸边下水,他逞强非要从拱桥上往河心跳,翻出桥栏,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隐约觉得水下藏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仿佛是在等待猎物的鳄鱼。他顿时害怕起来,畏畏缩缩地不敢跳了,在水中起伏着的同学们开始起哄:“夏流,你害怕啦?”“牛就牛到底哦!”他鼓足了勇气,闭上眼睛,一个猛子扎下去,脑袋“砰”地撞在了水面下的石头桥墩上,当场就不省人事了,后来被救起时,据说鲜血把河面染红了一片。从此他再也不敢游泳了。可是就在这个夏夜,在连续听了或看了四段恐怖的故事和表演之后,胆小的他以为已经接近尾声了,但是当黑暗重新席卷这个房间的一瞬,他强烈而清晰地感到,自己再一次站在了桥栏外——不可名状的恐怖和血腥,也许才刚刚开始……
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沉寂了很久很久。每个人都在等待,就像趴在冰凉的井沿,探头探脑地看井底究竟能冒出些什么,就在他们断定这是一口枯井的时候,杨薇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低沉而阴冷:
“没准备,我讲不出。”
樊一帆说:“没事的,你随便讲一个,能让我们小小地害怕一下就行。”
杨薇还是摇了摇头。
夏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正鼓足了力气准备从椅子上站起,逃离这个房间(或者逃离这种感觉),突然——
“要不,这样吧。”杨薇说。
夏流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杨薇从黑色筒裙的口袋里掏出了手机,一边摁着键盘上的按键一边说:“一帆知道,我家在望月园附近有一套房子,一直空着,半年没人住了。”她摁下拨出键,然后把手机贴到耳朵上,接着说,“快十一点半了,我往那空房子里打个电话,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假如有人接听,该是一件多么恐怖的——”
声音戛然而止!
黑暗中,杨薇的一对眼珠瞪得如同被绞死的人,虹膜、瞳孔和眼白在一瞬间混合成铅色的凸起,两道无比震惊的光芒被死死封冻在这凸起上,仿佛是巨大而恐怖的投影。
“怎么了?怎么了?”樊一帆惊慌失措地问。
杨薇石化了一般,一言不发。
“哎呀!你倒是说话啊!”樊一帆抓住她的胳膊,拼命地摇晃。
“一帆你别慌。”尽管老甫怀疑杨薇此刻的表现和樊一帆刚才“中毒”一样,不过是一场提前准备好的表演,但这房间里悄然流溢的诡异气氛,还是让他心惊肉跳。“杨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慢慢说。”
“有……有人接听……”
杨薇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嗓子眼里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
樊一帆“啊”地惊叫了一声。
夏流浑身上下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幕景象慢慢地在他眼前浮现,无比清晰:落满灰尘的空房子里,一片漆黑,电话铃骤然响起,“丁零零,丁零零”,突然,半空像被用刀切开似的,慢慢浮现出一只手,拿起了话筒……
他想哭,真的。
老甫还算镇静,他看着杨薇,尽管屋子里漆黑一片,依然能看到她那斜刘海遮掩下的面颊,惨白得犹如停尸房中的死尸。
“你赢了。”
杨薇茫然地把脸缓缓转向他。
“我说,你赢了。”老甫说,“虽然你今晚最后一个讲恐怖故事,而且讲得最短,但是你营造出的恐怖气氛无人能比,你赢了,真的。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一帆每次说起你,都崇拜得不行……”
“我靠!”樊一帆一边捶拍胸口,一边故作轻松地说,“薇薇,你可把我们吓得不轻……”
她说不下去了。
杨薇畏缩着身子瑟瑟发抖——完全不像是装出来的。她的鼻翼一鼓一鼓的,眼角因为极度的恐惧,闪出了泪光,嗓子里不断地发出一种像哭又不是哭的声音。
沉默。在这种情境下,每个人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半天,杨薇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腔调说:“是真的……”
“这不可能。”老甫说,“空房子里怎么会有人接电话?会不会是你家里人今晚到那房子里去了,没有告诉你?”
“爸妈都出国了,家里就我一个,房子的钥匙也只有我一个人有。”
“那……会不会是你拨错号码了?”老甫问。
杨薇双手颤抖着打开手机,调到“已拨电话”这一项,仔细看了看,摇摇头:“没有错。”
老甫说:“那你重新拨一次试试。”
“我不敢……”杨薇惊恐得浑身发抖,拉住樊一帆的手说,“你陪我去一趟那房子看看吧。”
樊一帆一把甩开她的手,大喊道:“别找我!我胆子小!”
杨薇咬咬牙说:“那我自己去!”
“大半夜的,你自己一个人去那房子里,不管有没有事,都不好。”老甫说,“这样吧,你和一帆今晚在这里住下,明天一早,我和夏流陪着你们过去看个究竟……”
“不!我现在就去!”杨薇把头一甩,匆匆地走出了屋子,脚步声在楼道里一路下沉。
老甫站在窗前,掀开窗帘,看着杨薇骑着红色女式山地车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转身对樊一帆说:“她好像很生你的气……”
“我他妈的才不管呢!”樊一帆瞪着金鱼眼,“我喜欢玩儿,但不喜欢玩儿命。”
夏流的手又在裤裆里忙活起来,半天后,把指头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一帆,杨薇说她家那栋房子在望月园附近?我怎么记得,阿累的家也在那儿,是不是叫叠翠小区?”
“你丫闭嘴!”樊一帆尖叫一声。
叠翠小区位于望月园公园的北边,由几栋墙体为翠绿色的居民楼组成。白天远远看上去像一片密匝匝的防护林,颇为赏心悦目,但是到了晚上,幽幽路灯的灯光之下,顿时变成了阴森森的暗绿色,好像浑身布满苔藓的古老城墙。
这天晚上大约九点钟,也就是老甫家的“恐怖座谭”开始之前一个小时,一个人走进了叠翠小区。他绕着几栋楼转了好几圈,才钻进了一个黑黢黢的单元门,使劲一跺脚,楼道的灯亮了。他走上二楼,按响了一扇防盗门上的门铃,“丁零丁零”,里面立刻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来啦来啦!”紧接着门开了。开门的是个年轻的短发姑娘,上身穿着黑白横条纹的衬衫,下身一条黑色牛仔裤,圆圆的脸蛋上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骨碌碌一转,灵光乍现。
姑娘看着门口站着的这个人:浅黄色的头发和胡子,嘴巴很大,嘴唇很厚,小小的眯缝眼儿,她不禁有点发愣:“你找谁?”
“请问蔻子在吗?”眯缝眼儿有点迟疑,“我是《法制时报》的……”
“啊?”姑娘一惊,“我就是蔻子,是我找的你们记者部主任。可是,据我所知,你应该是个女的才对啊……算了,你先进来吧。”
眯缝眼儿在玄关换了拖鞋,走进了屋子,闻到一股有点儿发酸的霉味。由于天花板上的吸顶灯发黑而显得昏暗的客厅里面,除蔻子外还有几个人。蔻子逐一给他介绍:一位年龄在四十岁上下、身穿黑色长裙、手里捧着一本书的女士姓孙,长长的脸上,眉眼很漂亮,看得出年轻时一定是个美女;她身边那个胸脯很瘪、长得一点也不像她的是她的女儿,叫王云舒;还有一个名叫小萌的姑娘,皮肤有点黑,脸上一抹乡村红,服装很朴素,一望即知是这家的保姆。两个男子看上去都二十出头:左边的叫刘新宇,眉清目秀,举手投足犹如挥毫作画,格外地舒展和洒脱;右边戴眼镜的、阔鼻方口的叫武旭,感觉很木讷。还有一个瘦小的,穿着米黄色短裤,衬衫上绘着Hello Kitty的女孩叫雪儿,此刻畏缩在沙发的一角,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
还有一个人,是个看上去六七十岁的老太太,铅色的脸上刻满了刀痕一样的皱纹,白色、灰色和黑色纠结在一起的头发,像野猫窝里的一团杂毛,最恐怖的是中间还秃了一块,露出白垩样的头皮。她坐在一张轮椅上,面对着一面挂在墙上的长镜,不断地伸出手抓着,抓着,仿佛要把镜子中的自己揪出来似的。
“好啦,该介绍你自己啦!”蔻子在眯缝眼儿的后背上“啪”的一拍,打得他一个趔趄,逗得小萌抿嘴一笑。
眯缝眼儿咳嗽了两声说:“我叫张伟,是《法制时报》的记者。你要找的那个姓郭的记者,案子破了以后,总编让她去休假了,今天才刚刚回来,有点事情来不了。所以我们主任派我过来,那起案子我也参与报道了,大致经过我也了解。”
蔻子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失望的神情,不过她很想得开:“既然是这样,你就讲给我们听听吧。”
蔻子是个侦探小说迷。一个月前发生在这座城市的系列命案,残酷血腥,迷雾重重,虽然已经宣告侦破,但对其中的内情,社会上有不少稀奇古怪、真伪难辨的传言。比如说抓到的不是真凶,是公安局迫于上面的压力,临时找了个“顶包儿”的……因此,蔻子找到和她念同一所大学的师兄、《法制时报》的记者部主任,请他今晚派个参与报道这件奇案的记者来,“最好是那位姓郭的女记者”,给她和朋友们讲一讲破案的经过,谁知派来的竟是张伟,不过“麻雀再小也是块儿肉,只能先将就着吃了”——她心里嘀咕着。
至于张伟,今天来到这里,真的是哭笑不得。在那一系列命案中,他起到的作用只能用“火上浇油”四个字来形容。事后,他好长一段时间抬不起头来,在报社里瘟头瘟脑的,再也没有了从前的张狂。
“小张,你去一趟吧,给他们讲讲前后经过。反正除了小郭,咱们报社最了解这起案子‘内情’的就数你了。”记者部主任跟他说这话时,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去就去!有什么了不起的!张伟咬咬牙,从前的张狂气焰又回来了,因此按照记者部主任给的地址找上门来。
蔻子搬来一个圆柱形的小红皮墩儿,他一屁股坐在上面,大嘴一张就把案子的前后经过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亏得这小子口才好,口若悬河间,把众人听得惊心动魄,目瞪口呆。当然,他一个字也没有提自己那点儿糗事,反而把自己在案件侦破中的作用吹得天花乱坠,以致他一语终了,擦着嘴角泛起的白沫时,蔻子神往地说:“敢情这个案子是你破的啊?可是我看你们报纸的报道,好像说凶手是被一位姓林的警官抓住的啊?”
“我们分工不同。”张伟一脸严肃地说,“我负责动脑,他负责动手。郭记者写报道的时候,我对她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吹嘘我,毕竟咱是记者,不能抢警队的风头,你们说对不对?”
张伟的形象在一屋人的眼中顿时高大起来。
蔻子猛地想起了什么:“小萌,去,给张记者倒杯果汁,瞧他讲得口干舌燥的,给我们也每人都来一杯。”
“好的。”小萌向厨房走去。
“这孩子笨手笨脚的,我去帮帮她的忙。”孙女士微笑着站起身,跟在小萌的身后,一起进了厨房。片刻,她俩每人托着一个粉红色的塑料茶盘回来了,把茶盘上装有果汁的纸杯分给每个人。
突然,响起了一阵哭声。哭声像是婴儿在午夜醒来找不到妈妈的奶头而发出的,很悲戚,很原始,很不着边际,也很让人心乱。张伟循着哭声望去,看到坐在轮椅上的那个老太太,咧着一张嘴,满脸湿漉漉的——她灰色的上衣领子和第一个扣子附近都亮晶晶的,显然是经常被鼻涕和眼泪打湿的缘故。
她的手还在伸向镜子,一抓一抓的,好像婴儿努力去抓一个奶瓶。
张伟发现,听到老太太的哭声之后,客厅中的人们表情各异:王云舒皱起眉头显得十分厌烦,雪儿有些害怕,把身子尽力向沙发里面缩,武旭依旧一脸木然,刘新宇垂下头仿佛在静静等待哭声终结的那一刻,蔻子似乎很难过,孙女士连声催促小萌快给老太太把脸擦干净,小萌用搭在轮椅背上的一块毛巾在老太太的脸上胡噜了两把,然后把她推到与客厅相连的阳台的角落里,让她面对窗外的望月园公园。老太太抽泣了几声,渐渐地沉默了。
客厅里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张伟忍不住问道:“这位老人家是……”
“什么老人家?”孙女士嗔怪道,“她是我的姐姐,云舒的大姨。”
“啊?”张伟很惊讶,“可是看上去,您很年轻啊。”
孙女士笑了,两只雪白的手不由自主地搭在了腿上,眼角泛起的鱼尾纹在一瞬间暴露了她的真实年龄。“我姐姐比我显老,但其实也就五十出头。”
“哦。”张伟想问,又不知道该不该问,犹豫了片刻,还是问了,“她……精神好像不大好?”
“是啊。她的身体本来就一直不好,儿子不久前又病死了,从那以后,她的精神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孙女士叹了口气,“她才是这套房子的主人,小萌一直在她身边照顾她。云舒和这几个年轻人是她儿子生前的好朋友,以前常常在一起玩的。最小的那个雪儿才上初中,是我那个去世的外甥生前的网友,家在外地,因为要去美国治病,所以到本市坐飞机,中午才过来,今晚就住在这里了……”
雪儿低着头,纤细的手指不停地揪着短裤的裤脚。
张伟不知道该怎么表示好,一边龇牙咧嘴,一边不停地点头,仿佛很痛苦地赞同着什么似的。
“表哥已经死了,我原本不想再讲他的不是,可还是忍不住要说。”王云舒扶了扶眼镜,愤愤地说,本来就长的脸——这大概是她唯一继承了母亲相貌的地方——吊成了猪腰子形,“他实在是太糊涂了,到最后全都便宜了外人……”
“云舒,少说两句。”孙女士教训了女儿一句,转过头叮嘱小萌:“你今后别老把她放在镜子前面,每次照着照着镜子,她都会又哭又闹的……”
“怪怪的。”小萌嘟囔着,“也不知道那镜子怎么惹到她了。”
“也许,是她想起了阿累哥吧,他生前不也是很喜欢收集各种镜子吗?”蔻子说。
刘新宇长叹一声:“阿累死得太早了……我这次从呼和浩特回来,又搞到了几面铜镜,要是阿累还在世,今晚我们又能聊个通宵了。”
“我就纳闷了,你们怎么对那些铜镜那么着迷?”王云舒有些不屑,“我看不过是一些生锈的铜块儿。”
“在绝大多数人看来,也许普天下的镜子都没什么意思,只是一些普普通通的把三度空间压缩为二度平面的物理反射板,用来装饰屋子、化妆或照照脸上有没有长青春痘。”刘新宇平静地说,“但事实上,镜子是我们生活中最矛盾、最复杂、最有诱惑力和魔性的东西:有了镜子才能看清楚自己真正的外貌和形象,建立起自我意识,但镜子中的我们又不是‘原样’,而是一个十分相似又略有区别的影像。镜子清晰地反映出我们的外表,但就是最清晰的镜子也不能反映出我们的内心。照着镜子美化自己的人,往往也在借助镜子隐藏真实的自我,在某种意义上变得越来越丑陋。你可以用它来自欺欺人,凹面镜能让人的身材在一秒钟达到任何减肥茶都望尘莫及的效果;你也可以用它来发掘真相,一面平整的镜子所显示的,一万句谎言都掩饰不住……”
“老刘,你又开始‘深刻’了。”蔻子笑嘻嘻地说。
刘新宇淡淡一笑:“并不是什么深刻,只是一些实话而已。今天是阿累去世后,咱们这些朋友第一次聚会,为了怀念他,咱们就来聊聊他最喜欢研究的镜子吧——说起镜子,诸位在第一时间都能想到什么?”
“恐怖片!”蔻子嘴快,第一个发言,“《午夜凶铃》里面,山村志津子对着镜子梳头的画面,特别的诡异;还有《鬼娃娃花子》里面,那个女学生在厕所里洗手时抬起头,看见了镜子中照出黑乎乎的鬼影;还有《闪灵》,杰克和一个裸女拥抱在一起,突然从镜子中看见她的后背上长满了绿色的烂疮,哎呀,说得我一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可要说最最吓人的,还是《古镜怪谈》里林心如演的那个女的,对着镜子晃悠脖子,左一下,右一下,左一下,右一下……咔嚓!脑袋突然掉了下来,脖子上的断骨还血淋淋地立着呢。”
孙女士挥了挥手说:“行啦,别说了,太吓人了!”接着,微笑着问王云舒,“云舒,说说看,你想起了什么和镜子有关的事?”
王云舒说:“我最先想到的肯定是AnnaSui,Versace和Chanel的化妆镜也不错,咱们国产的梵圣也说得过去,还是周海媚代言的呢。”
“老武,你呢?”刘新宇问武旭。
武旭说:“以前听过一个古代笑话。有个没见过镜子的女人买了面镜子带回家,丈夫看了认为镜子里的男人是老婆的奸夫,老婆看了认为镜子里的女人是丈夫的情人,夫妻两人于是大打出手——”
半天没有下文,刘新宇问:“讲完了?”
“完了。”武旭说。
真是泥人只讲土性话。武旭一向是个没趣的人,讲出的笑话也像白开水一样,丝毫引不起人发笑。大家都不禁打起了哈欠,尤其是雪儿,竟然坐在沙发里一下一下地“磕头”,眼皮都睁不开了。
“雪儿,你很困吗?”孙女士关心地问。
雪儿想说什么,但是还没等她说出来,脑袋一耷拉,软软地倒在了沙发上。
“她太困了,睡着了。”孙女士站起身,对小萌说,“跟我一起把她抱到客房里,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从客房出来,小萌走在前面。孙女士才把门带上,就听见客厅里蔻子在叽叽喳喳:“你们讲的那些都忒没劲了,我给你们讲一吓人的。从前,有一女的,特别特别坏,想把她的丈夫弄死,怎么弄呢?她的闺蜜给她出了个坏主意。在一个寒冬腊月的夜晚,北风吹得呼呼的,女的把丈夫带到湖边的树林里,说想单独走一走,让丈夫在树林里等她,然后她和闺蜜一起把一块大石头扔到结冰的湖面上,‘扑通’一声,女人躲在岸边的一棵大树后面大喊:‘救命啊!’丈夫闻声从树林里跑出来,一看湖面破了个大口子,想也没想就跳了下去,要救那女的,根本找不到,浮上水面想换口气,女的把一块大石头砸在他的脑袋上,丈夫沉到湖底死了。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警方认定是他失足掉进冰窟窿里的,属于意外死亡。这下子,女的不仅没事,还得到了丈夫的一大笔家产。为了感谢闺蜜,她把丈夫珍藏的一面宝镜赠给了闺蜜。
“没想到第二天闺蜜就死了,自杀,胸口上插着一把刀。女的参加完闺蜜的葬礼,把那面宝镜又拿回了家。当天夜里,她睡不着,突然听见屋子里传来丈夫的哀叫声‘我冻僵了,我冻僵了——’女的吓坏了,到厨房拿了把刀满屋子找声音的源头,什么都没发现,那恐怖的声音却越来越大,女的无意中站在宝镜前,往里面看了一眼,吓得她差点瘫了,你们猜怎么着?”
“你就别卖关子了。”王云舒焦急地催促道,“快点往下讲。”
蔻子眨了眨眼:“镜子里面——什么都没有!”
“啊?”不约而同地,客厅的人都一声惊呼。
“女的把那面镜子噼里啪啦砸了个粉碎,不知怎么的,碎镜片掉地上一块,屋子里的灯管就爆炸一根。女的疯了一样想往外面冲,可是门怎么也打不开,而一个朦朦胧胧的黑色鬼影一步步向她逼近,女的大吼一声用刀刺向那个鬼影,谁知那刀尖竟刺进了她自己的心脏,就这么死翘翘了。我讲完了。”
客厅里久久地陷入了沉寂,人们面面相觑,又都把头低下,仿佛织毛衣的女人在收针的时候,突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一针,心中懊恼,盘算着又要拆回去多少。
好半天,一直倚靠着沙发站立的孙女士低声说:“这故事确实很吓人……不过,似乎有所指。蔻子,是你自己编出来的吗?”
“不是。”蔻子摇摇头,“前两天我碰上小青,她讲给我听的。那个老甫又要召开‘恐怖座谭’了,她准备把这个故事带到老甫家,好好吓吓樊一帆。”
“该!”王云舒把头一甩,“是该好好教训一下那个樊一帆!”
“小青……”武旭犹豫了一下,好似不经意地问,“她现在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啦。”蔻子说,“就是把头发留得好长,总是垂下遮着右半边脸。”
“为什么?”
“听说是某次‘恐怖座谭’上,樊一帆用杨薇教她的故事赢了,把一个火力钮强弱调反了的打火机给小青,让她用火燎一下右太阳穴。小青不知道里面有鬼,‘咔’的一下,火焰蹿起老高,把她烧伤了,那以后她就留起了长发,遮住伤疤……”
武旭重重地喘了一口粗气,没有再说话。
“樊一帆不得好死!”王云舒说,“不过小青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跟着他们那群烂人混什么劲?话说回来,蔻子你讲的这故事还真挺吓人的。你说,那面镜子里为什么照不出人呢?是不是镜面太脏了?”
“哎呀,这就是小青瞎编的一个故事,你别较真啊。”蔻子噘着嘴说,“天底下哪儿有镜子杀人的事情?”
“谁说没有?”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仿佛猛地拽开了冰箱门,所有人不由得一凛。
刘新宇望着眼前这目瞪口呆的一群人,歉意地一笑:“对不起,我就给大家讲一讲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镜子杀人’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