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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乡党篇 徐家的梨花渡

徐可良这个故事,在以后走南闯北的江湖酒宴上,我多次讲起,每一次都把人笑得酒菜四溅,人仰马翻。一个朋友坐牢,将这个故事转述给狱友,差点儿把牢顶笑塌。讲来讲去,成了很开心的段子。生活的灰暗与沉重,多么需要开心大笑啊,可惜能让我们笑得出来的故事并不多。

现在,我把它写成了小说的开篇,就是想博读者一笑。英国作家查·里德说过,小说就是要使读者笑得起来、哭得出来、盼得下去。面对着那么多或欲哭无泪或哽咽在喉或压在心里化解不开的作品,我只想贡献出一部能引人发笑的小说。

现在的徐可良,老实巴交的庄稼仔儿,规规矩矩的好孩子。不多说少道,低着脑袋干活儿,见到谁都客客气气。别看是城里人,却低调得像个窝囊废。

可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却觉得他是个从天而降的魔鬼,凶神恶煞张牙舞爪,吓得人浑身打哆嗦,唯恐避之不及。

那确实也是一个恐怖的时代,红色的巨浪掀翻了五湖四海,天空中惊雷乍响。一些人疯癫起来,狂呼着要把整个世界打翻;一些人则战战兢兢,心紧紧地揪缩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灾祸降到自己的头上;还有一些人则是浑浑噩噩,或跟着跑,或缩着头。

一辆大卡车开进了梨花渡,是从红色风暴的中心开来的。车上站着十几个天兵天将,一律是绿军装军帽、宽腰带。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是一对已经失去了人形的夫妇,五十多岁,跪卧在冰凉的车厢里。男人满脸污秽,女人被剃了阴阳头。他们身后的一个年轻人挥着鞭子,咬牙切齿地朝他们身上抽打着。男人的白汗衫和女人的花布裙都破碎了,渗出了一条一条的血迹。

汽车在地主徐乾镐住的小院前停下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声招来了好奇又胆战的乡亲们。那个挥着皮鞭的年轻人一脚将那对夫妇踹下来,跌落在地上的夫妇丑陋得像一对怪物。那个凶猛的年轻人也跳下了车,继续将鞭子抽向那对血肉模糊的肉体。

汽车发动了,那个挥着鞭子的年轻人追赶着扒上了汽车,却被汽车上那些绿色的神兵推了下来。

你是狗崽子,跟牛鬼蛇神一起留下……

我是革命的,我已经跟他们划清了界限……

汽车无情地开走了,年轻人扔掉手里的鞭子,跪在地上号哭起来。

人群里响起嘁嘁喳喳的议论声。

我渐渐地明白了,那一对夫妇是地主徐乾镐的儿子和儿媳,被当作牛鬼蛇神遣送回来了,而挥着鞭子抽打他们的,正是他们的亲生儿子,他叫徐可良。

当天夜里,那对夫妇将两根麻绳系在了屋梁上,每个人蹬着一个凳子,将绳圈儿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徐可良哭叫着,哀求着,爸,妈,你们不能死,我对不起你们啊……

那对夫妇冷漠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下了必死的决心。

老地主徐乾镐出现了,你们不能死。

那对夫妇说,爹,您说,我们还能活吗?

不死就能活。

连我们的亲儿子都这样恨我们。

他不是恨你们,他是怕。

他怕什么?

他怕死,他是为了活。

那就让他好好活着吧,我们死。

你们死了,他就不可能好好活着。他为什么这样,就是要跟你们划清界限。只有跟你们划清界限,人家才能给他一条活路。可是你们死了,是什么?是自绝于人民,是对抗革命,是死了喂狗,狗都不吃。而他呢?他就永远也翻不过身来,永远是一个反动地主的狗崽子……你们要真是他的亲爹娘,就活下来,为了他活下来。

我们活着,他不也是狗崽子吗?

那不一样,你们活着,他可以跟你们斗争,跟你们划清界限。这样,他才有可能被人家承认。你们死了,他跟谁斗,没的可斗,他就不可能是革命的……

老地主高瞻远瞩。

徐可良的父母没有死,成了梨花渡“黑五类”的新成员。而徐可良,经过革命的考验,成了“可教育好的子女”。后来落实政策,还按“回乡知识青年”对待。

革命者接纳了徐可良,徐可良却变得再也没有革命斗志了。

谈到徐可良,不能不谈一谈徐氏家族。徐家与梨花渡是密不可分的,甚至可以说,梨花渡是徐家的。

徐家的先祖是山西祁县人,那里有一个非常著名的乔家大院。山西人会赚钱,会攒钱,会把钱变成固定资产。清道光年间,徐家先祖徐世杰考中了进士,先是授翰林院庶吉士,三年散馆考试成绩优异,直接外派京畿通州知州。一路政绩斐然,官运飙升,四十八岁时赴扬州任两淮盐运使。这是一个让人眼珠喷血的肥缺。徐世杰是从大运河赴任的,一路上风正帆悬,风光无限。来到梨花渡这个地方,遇上了河淤水浅,漕船堵塞,他所搭乘的官船也停了下来。

徐世杰倒是不急,弃舟上岸,索性来个逍遥游。

三千里京杭大运河,从通州开端,奔流南下,到了梨花渡拐了一个S形的弯儿。梨花渡依河取势,一镇一村正好在这个S形的弯儿里,就形成了一个太极图。那时候的这里还不叫梨花渡,据说叫漕粮庄,亦是因漕运而来。徐世杰站在漕运码头上,以一个堪舆家的眼光探究着这个繁华的码头和这片神奇的土地。

大运河东岸雪白一片,有如漫天的云朵,正是梨花盛开的时节。东岸土地辽阔村落稀疏人迹罕见,漫野的梨花也是杂乱无章,任其独自绽放。问询乡佬,方知那里的土地属于卫所军的屯田。屯田是专门分发给运丁的,运丁们长年奔波在大运河上,经营屯田的多是老弱病残妇孺之辈,久而久之,便大片大片地荒废了。屯田的产权是属于国家的,运丁们是无权买卖的。道光年间,正是大清朝由盛而衰的转折时期,官贪法废,政令不通,倒卖屯田已经是半公开的秘密了。

徐世杰被这片土地迷住了,中了魔怔一般。在以后扬州施政的日子里,他一方面气壮山河地敛财,一方面魂牵梦萦着梨花渡。三年以后,任期届满,便以体弱多病为由,辞职告老。他揣着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来到了梨花渡,买下了五千亩屯田。他将屯田一分为二,三千五百亩作为耕田,一千五百亩作为村庄。

徐世杰无疑是个贪官,可那时的官场上又有谁人不贪呢?

难能可贵的是,徐世杰是一个具有浪漫主义情怀的梦想家,他想在梨花渡建一个世外桃源。这个世界是他创造的,属于他和他的后辈子孙的,也可以说是他的江山社稷,是他的万古不朽之基业。

一张白纸任他挥毫纵笔,他按照自己的日积月累的神思精心设计着梨花渡。那一千五百亩的村庄,划分为三街九巷。然后又划分出一千块,每块不多不少,均是一亩三分地。

他先把街心的三块建成了自己的宅邸,都是四合院,呈品字形。后面的一座是自己的宅院,前面的两座是两个儿子的。

之后,他便广招天下耕农,凡是来到梨花渡的,无论有钱无钱,每家给一亩三分地。这一亩三分地作为宅基地,有房,房前有院,院外有园。院外的园可种蔬菜瓜果,但是房前屋后必须栽种一定数量的梨树。如此一来,有钱的人家建砖瓦房,钱少的人家建土坯房,实在没有钱的人家也可以建两间茅屋草舍。房子有大有小,有贵有贱,梨树是不可少的。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大运河畔漫天皆白,阳光灿照,灼然如霞;春风拂面,香溢四野。这也许就是徐世杰的审美趣味,抑或是内心深处潜藏的情结。

有钱就是任性。 h5NbQkws8d/w8VG7dcViOwrOQg+RzQPngI6vdH0vnBlCphGqRUg/2N8XOzA5ZH0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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