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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鸽

五双筷子一齐伸向浇汁鱼时,老二话题陡转,开始谈《圣经》。

他说:“世界上最受崇敬的书是北部印度锡克教徒的《圣经》。恰似活的皇帝一样,侍者们每天用黄金嵌柄的孔雀翎扇子不停地为它扇风,还为它解闷儿而奏管弦乐。阿姆利则的著名金庙就是为了保护这部《圣经》才建立的。封面是镀金铜板的,包着大理石。仅封面即耗资四百万美元,不愧是世界上最贵的‘精装本’。世界上最大的《圣经》长一百二十三厘米,宽八十三厘米,重五百公斤。而世界上最小的《圣经》是英文版的,一八九五年印制于苏格兰,只有邮票的一半……”

鱼是鲤鱼。一尺多长。汁在鱼身上和盘子里作响。鱼大张着嘴,仿佛要发出嚎叫。五双筷子顷刻使它骨刺皆露,惨不忍睹。

“世界上最小的教堂正面宽度为一米五十厘米,进深为三米三十厘米,信徒只能在外面听牧师布道,可与最小的《圣经》相提并论……”半个小时前这条鱼还在水盆里游。半个小时前老二边饮啤酒边侃侃而谈的是中国艾滋病之最新调查情况。老二就是跟沉默寡言的老大不同,不是知识分子却知多识广,谈起艾滋病来就像位艾滋病专家,谈起《圣经》和教堂来又像位研究宗教的学者。从艾滋病到《圣经》到教堂,使听的人觉得,犹如听厨子从四川大菜扯到满汉全席,嘴皮子上少用一个或多用一个标点符号话题就转了。不论谈什么,大抵都是“最”。真“最”假“最”,除了他自己,反正谁也拿不出确凿的依据和他争辩。

“得啦得啦,别卖狗皮膏药了!”

老二的媳妇,唯恐自己的丈夫尽说尽说,耽误了吃那条鱼,或吃不上口好地方的肉,赶紧打断他话,欠起身来,伸长胳膊,想将那条鱼翻过,给丈夫挟鱼脊部位最实惠的肉。无奈那条鱼一面儿的身躯已经狼藉,不太容易完整地翻将过来。于是有老大急人之所急,也欠起身,用筷子助了弟妹一臂之力,才大功告成。

老二的媳妇先下手为强,收回筷子,顺势掠走鱼脊部位的一大片肉,放在丈夫碗里。接着,又替儿子也夹了一大片肉,还是鱼脊部位的。

老大的媳妇和两兄弟唯一的妹妹倩兰,都默默地,以冷眼瞅着老二的媳妇。

被瞅的,可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教训自己的丈夫道:“你哪儿些个废话,快吃!”

每个星期日,老二夫妇总是要带着儿子回“老头子”这里一次。目的非常单纯——吃。

怎么说呢?——不吃白不吃。

当儿媳的是打结婚之后,就本着这么个“既定方针”的了。

当儿子的呐,目的不在于吃,而在于喝。一顿饭不就是一顿饭吗?光图蹭“老头子”一顿饭吃,不值当倾巢出动。他饭量不大,酒量很大。不喝白酒,只喝啤酒。一瓶“北京牌”或“青岛牌”,现如今已经涨价到一元五六。放开量喝他能喝三四瓶。若简装的呢,那就满到嗓子眼儿方肯罢休。以他的工资,以现如今的物价,每个星期都放开量过足一次酒瘾,他颇舍不得钱。即便他舍得钱,老婆也舍不得,会横加干涉。也不能说老婆是个“抠门儿”的女人,以他们小两口的经济基础,养不活一位酒仙。

只能喝“老头子”的。

“老头子”死了喝谁?

还没想好呐!

反正现在“老头子”还健在,先喝着呗!图个今朝有酒今朝醉。

如果“老头子”哪一天进火葬场了,想想,也不至于后悔。

在这座二百余万人口的城市里,这个家庭,曾是很显赫的,可谓“金鼎之家”。“老头子”四年前是省军区副司令员。现如今呐,什么都不是了,仅仅是位离休的少将而已。少将离休了,用他二儿子的话说,每月不过三百来元的“军饷”,您还不“而已而已”去么?一个摆摊儿的修鞋匠每月的收入,也准保是一位少将“军饷”的两倍多!而且呐,少将不同于教授。教授还可以课外讲学,还可以著书。课外讲学有讲学费,著书有稿费。若被国外邀请了去呢,外汇大大的。老二就是这么认为的。最起码,教授还可以当当社会名流。一位离休的少将能算得上什么社会名流呢?看得起你的,把你当成位老革命军人看待。看不起你的,你可不就什么都不是了吗?

现如今二儿子已经很有点儿从内心里轻蔑自己的“老头子”了。

尽管过去他曾因自己是省军区副司令员的二公子而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由于自己的“老头子”的失落,这位少将的儿子更感到自己已然是这个时代的弃儿了。哪怕自己的“老头子”多多少少表现点儿失落者的焦灼、浮躁、苦闷、彷徨、委屈、怨恼什么的情绪或心态来,这位当儿子的也会于轻蔑之外,感到自己的“老头子”还挺让人怜悯的。可他的“老头子”从不表现出那些情绪、那种心态。这使他这个当儿子的简直就有点儿不可理解、匪夷所思了。

怎么想的呢?三百来块“军饷”,他是不是就觉得花起来绰绰有余呢?他怎么就不发愁钱越来越不够花呢?

这当儿子的,常常独自这样揣摩自己的“老头子”。揣摩不透。于是则变本加厉地来喝自己的“老头子”。这喝的实质,于他有种宣泄了什么的快感。

但早几年,“老头子”却是很喜欢很看重二儿子的。

早几年,也就是“老头子”还没离休前,在这个家庭里,根本听不到艾滋病、《圣经》、教堂之类荒诞无聊的话题。是的,“老头子”认为这些话题统统都是荒诞无聊的话题,根本不值得一谈。

早几年,这个家庭最经常最热烈的话题是时局、国际形势、中越边境战况、国内政治。“老头子”认为,军人就是政治。军人不关心政治是天大的怪事儿。“老头子”乐于看到自己的儿女们都关心政治。军人的儿女不关心政治好比水手的儿女不关心海洋气象,也是天大的怪事儿。

早几年,老二最能奉陪“老头子”谈政治。老二谈起政治来的时候俨然就是位政治家似的了。“老头子”分外赏识自己这个很能够谈政治的儿子。可是自打他离休之后,父子俩谈政治时话不投机的情况多了,谈不大拢了。往往一谈,就抬杠了。

“富了海边儿的,肥了摆摊儿的,醉了当官儿的,苦了上班儿的……”二儿子开始就这么谈时局这么谈政治了。这哪是谈政治?这明明是对现实不满嘛!平心而论,我们这位离休的少将,对现如今的世风变化,民心不古,并非开通得毫无怨言。但只在心里边怨,嘴上是一句也不怨的。他不允许自己。他认为自己义不容辞地,应该永永远远坚定无比地站在……站在什么一边呢?他有些弄不明白眼下的一切事是不是都与眼下的政治相关联了。过去对他曾是很明白的许多事,现如今他不明白了,他便不怎么再愿意谈政治了,更不屑于再跟二儿子为政治抬杠了。

“今后,在我这个家里,不许谈政治!”

他的意思,表达得是很清楚的——“在我这个家里”,也就是说,在他这位离休少将的家里,并不包括他的某一个儿子家里,更不包括其他的什么地方什么场所。

于是他从此很是超脱起来了。他自己这么觉得。

儿子长着一张嘴,那张嘴既然不唯是为了喝啤酒才长的,便总是要侃侃地谈论些什么的。不许谈政治,或者就按他的看法,是不许批评政治。儿子就只剩下了一个话题可谈——钱。

二儿子谈起钱的时候,不像专家,不像学者,亦不像政治家了。像什么呢?像一个一心想发大财、发横财而又没有一点儿机会、一点儿运气哪怕能发一笔小财的财迷,内心充满嫉妒的痛苦的财迷。

“全民经商,全中国的人都在挖空心思发财!昨天,就是星期六上午,我在厂里转了一圈,想找个地方打电话,四处的电话都占着,都有人在电话里做买卖!一个个贼头贼脑的,见了我,都用手将话筒捂上,声音压得不能再低,好像我是经济警察似的!人家小李,爸,就是你见过的那小李,他老头子倒不是少将,不过就是商业局的一个小科长,人家打个电话的工夫,十来分钟,买卖谈妥了,三千多元挣到手了!……”

“他做的什么买卖?”

“人家小李才不做买卖呢!人家只替做买卖的人‘对缝’,两头不见人、不见货,人家挣钱挣得那个潇洒!”

“‘对缝’?对什么缝?”

“这你不懂。这是行话。你也不感兴趣,跟你说明白了有什么用?”

“你,整天钱啊钱啊的!你已经穷得没法儿过日子了吗?!……”

“你当我挣那点儿工资还够花呀?爸,我看你是装糊涂!你那三百来块‘军饷’,够花吗?够花,上次后勤部给你送两瓶茅台来,还是七折的优惠价,你为什么不留下?买不起就直说买不起呗,还说戒酒了!你们共产党人不是最反对说假话么?你戒酒了,那是什么?”

这场谈话也是在饭桌上。桌上摆的一瓶白酒是“老白干”——一位戴金项链的售货员姑娘将这酒卖给他时,管这酒叫“工人白”。他装起这瓶酒踱向别的柜台,戴金项链的售货员姑娘同另一位售货员姑娘悄声议论:“瞧见没?老总也喝‘工人白’啦!掉价啦!”“活该!”他十分后悔不该穿着军装买“工人白”。“我?老子是被你们每个星期来吃到这般地步的!要不,老子每月将近三百元,难道……”“难道不够花?”他本想说,终于忍住没说出口的话,二儿子紧接着替他说了。他一时怔怔地瞅着这一个儿子,竟不知如何回答。“难道不够花?”二儿子冷笑,“可我们夫妻呐,工资加一块堆,还不到二百五!我们还有孩子!想当初,我要往外贸局调,您不管。丹梅要往旅游局调,您也不管。好像我们当一辈子工人,才称了您的心!我们不每个星期来吃您吃谁?活该!”

“什么?”

“活该!我说——活——该!”

他扇了二儿子一耳光,还摔了“工人白”。

“滚!……”

二儿子一笑,扬扬长长地“滚”了。那一笑,在他看来,带有对他这位缺乏悟性、不可教也的“老头子”宽宥到家的意味。

“你爸滚了,咱娘俩也滚呗。”二儿媳妇抱起吓傻的孙子,随后也“滚”了。她临出门瞅他那一眼,仿佛是在向他无声宣告——往后几抬大轿请也是不来了的!

老大和老大媳妇,闻声而至。

老大将他扶坐在沙发上,劝道:“爸,何必跟二弟这么认真呢?又何必大动肝火呢?二弟的话,也是代表当前的一部分社会情绪嘛!连总理的政府工作报告之中,也承认一部分人的实际生活水平是下降了的。我看二弟抱怨他的工资不够花,是实话。上个月他不知买什么,不好意思向您开口,朝我借了二百元。”

贤淑的大儿媳妇,一边弯腰捡地上的碎瓶片,一边接言道:“就是!可不苦了上班的吗?我是讲师,南凡是工程师,听起来,怪体面的。可体面不能当钱花呀!我要不翻译点儿东西,南凡要不承接个人设计,日子也没法儿混啊!这年月,不但苦了正经八百上班的人们,也苦了些个正经八百的知识分子……”

“住口!”

他越听越不顺耳。问题不在于两个儿子的话说出的是不是一种社会现实,而在于他们的话,他听着顺耳不顺耳。问题更在于,他明明知道,儿子们的话,分明都是实话。正因为都是实话,尤其令他愤怒,尤其觉得不顺耳。他感到,自己如今有些听不得真实的话了,害怕听真实的话了。如果可能他倒很希望生活在虚假之中,听虚假的话,与人——包括自己的儿女们,进行虚假的交谈,越虚假越好。仿佛唯有虚假,才能维持他的心理不失去往昔那种自信的优越的平衡。他是太害怕被别人拽入到某种真实之中了!工人儿子和儿媳妇叫苦不迭,知识分子儿子和儿媳妇也口出怨言,再加上他这位离休的少将跟着牢骚满腹,他们这一家子,与这社会,岂不是水火不兼容了吗?中华人民共和国刚成立的那些年月,真真正正“初级阶段”的那些年月,普遍地,人们可并没这么多指责呀!指责什么呢?归根到底,还不是指责党?可他虽然离休了,却并未退党啊!他越思越想越不通了。在这样一种思想过程中,他不明白自己犯了大逻辑上的错误——在真真正正“初级阶段”那些年月里,在这一座城市,并没有那么多腰缠万贯的人,足以和他比生活水平,比享受水平,并且一比就稳操胜券地将他一位少将比低了……

“今后,在我这个家里,不许谈钱!”语气相当严厉。

大儿子驯顺地说:“好的,爸爸。”

还是知识分子听话——他想。

“好的,爷爷。”

孙女不知何时出现了,学知识分子父母的口吻说大人的话。满脸大人的庄重模样。望着他的那种目光,也是大人般庄重的。

“去吧,去吧,你们都去吧!”

默默地,一声不吭地,大儿媳抱起他们的女儿,跟随在丈夫身后,脚步轻轻地退出去了。

他独自坐了许久。烟就在茶几上,随手可取。然而他不想吸。

他瞧着他自己发怔——墙上的他自己,相框中的他自己,一身戎装,将校呢的。威严的大盖帽,令普通人肃然起敬的少将的肩领章。那年月……那年月他就没喝过一口“工人白”,也没吸过一支劣质烟——比如茶几上的这一盒,八毛多一盒,八毛多还是劣质的!当年他兜里经常揣的是“大中华”。当年“大中华”多少钱一条呢?记不起来了!当年有勤务兵替他买烟。还有,一些部队的老战友、老下级相送。送烟,也送酒。“汾酒”“茅台”“泸州老窖”……都是名酒。他也送别人,也是送名烟名酒。当年一位副司令员,一位少将吸“大中华”,搞瓶“茅台”喝喝算什么了不起的事儿!“大中华”……“茅台”……自从离休后,就如同与他绝了缘分……

老伴满载而归,拎着网兜,着篮子,一下坐在另一张沙发上,就掏出手绢擦汗,吁吁带喘。

“你何必?叫阿姨去买不行吗?”

他心疼她,为她开了电扇。

“别开,”她赶快起身将电扇关了,嘟哝,“上个月,光电费就交二十多元!你说阿姨呀,嘱咐多少次了,在自由市场那种地方,要学会讲价钱,可她就是不记着!昨天买了三根黄瓜,花一元五!我看教不会她讲价钱了!她大概觉着反正花的不是她的钱……”老伴耿耿于怀地责怪起老阿姨来。

“嘘,小声点儿。她在厨房做饭呢!”

“我才不怕她听见,当她的面儿我也是这话,本来的事儿嘛!”

曾经是省军区医院的模范护士长,现在充当管家婆的老伴,早已使他觉得变庸俗了、斤斤计较了、爱唠叨了。她最最关心的国家大事只剩下了一件——物价。最使她敏感的信息是与物价有关的信息。涨不涨价?什么时候开始涨价?哪几类东西涨价?一听说什么东西要涨价了,她便多多地往家里买什么东西,不管信息是否正确可靠,上了某种信息的当也不后悔,下次照信不误。他有时候觉得老伴分明是已经患了一种病症——“物价紧张症”。一听到“物价”二字,不管从谁口中说出来的,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人,不管在什么场合,都会凑到人家眼前去,紧紧张张地问:“又涨吗?什么东西涨?什么时候开始?快说,快说呀!”

他不知有何药可以治老伴这种病。

他非常害怕自己已被老伴或被儿女们或被别的什么人传染上这种病,非常害怕自己由于一旦被传染上了这种病也变得庸俗了。一位少将如果患了这种病,那成何体统?他内心里害怕这种病如同西方人害怕艾滋病。有次他逛自由市场,并非想买什么,不过是因为闲得无聊,逛逛而已,不期然地,发现老伴为了一瓣蒜的价格,在和一个老农争得脸红脖子粗。最终还是老伴占了点儿便宜,因为他见那老农冲着老伴的背影喊:“哎,同志,那你也不能拿走我一个大西红柿哇!”老伴却佯装耳聋,昂首阔步,径直走出了市场。

待他回到家里,老伴洋洋得意地告诉他:“今天,这瓣蒜买得可不吃亏!”将那个占便宜占来的、鲜红鲜红的大西红柿,拿在手里把玩了一阵,然后洗得干干净净,存放入冰箱。

晚饭桌上,就多了一盘菜——糖拌西红柿。

他爱吃西红柿,尤其爱吃糖拌西红柿。尽管切成一盘菜的西红柿,乃是他亲眼看见老伴占便宜占来的,仍照吃不误,一点儿不觉得味道有什么不对头。老伴连连说:“吃吧,吃吧!我不吃,你爱吃,都吃了吧!特意为你拌的嘛!”

他本不想让老伴知道,他在市场见到了她如何占人家便宜的情形。但憋不住,上床后终于还是说了,并且,颇为严肃地批评道:“你呀,下次可千万别那样了,多不好啊!”

老伴一撇嘴:“尽说清高的话,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好,你干脆不吃才算有志气。一盘都你一个人吃光了,倒说起我的不好来!哼,往后你去买菜,我不买啦!”

老伴侧身不睬他,顷刻酣然入睡。分明地,丝毫也没有点忏悔的意思。忏悔之人是不会睡得那么踏实的。

他细想想,不过就是一个西红柿,也真不必太小题大做。再者说呢,少将的老伴,与农夫讨价还价,亦应算是正常的社会现象。离休的少将,本就应与老百姓一样嘛!

于是他也酣然入睡。

但从此以后,另一个老伴——在自由市场脸红脖子粗地与农夫讨价还价,厚着脸皮占人家一个大西红柿的老伴的形象,时时刻刻会突然地浮现在他脑际。于是他又多了一重害怕。害怕那个老伴终于将彻底改变了家中这个老伴,使家中这个老伴完完全全变成了那个老伴的样子。那对于他这位离休少将,岂不是太悲乎也哉了吗?

所幸老伴在家里,一切表现大体上还算正常,没有什么让他觉得太失望的地方。

老伴休息了一会儿,又嘟哝:“一只小瘦鸡儿,一条死鱼,还有这几样菜,就花了二十多元!”还叹了口气。“花都花了,嘟哝什么,叹气干什么?”他不由得抢白老伴。“不嘟哝白不嘟哝!不叹气白不叹气!”老伴振振有词。仿佛认为,若不嘟哝,若不叹气,也是很吃了亏的事儿似的。接着,就叫孙子,叫孙女。她为孙子和孙女各买了一袋金币巧克力。叫不来孙子和孙女,她奇怪了,问:“人呢?”他说:“我不是人?”老伴说:“谁不知道你是个人!我问的是他们。”

“走了。”“都走了?”“都走了。”“一块儿走的?”“算是一块儿走的吧!”老伴瞧着他,疑惑地问:“你把他们撵走的?”“嗯。其实我只对南翔说了个‘滚’字,他们两口子就都走了。”“你对儿子说‘滚’,儿媳妇还待得住吗?究竟为什么呀你?”“不为什么。”“什么叫不为什么?总得为点什么吧!”“因为南翔他说了我听着不顺耳的话。”“什么话使你听着那么不顺耳?”“钱!我不愿听他张口闭口地说钱、钱、钱!”“说钱又怎么啦?钱、钱、钱!我月月发愁钱不够花!越来越不够花!刚才在菜市场,听人们议论,过些日子物价还要涨。这年月,不说钱说什么?往后呀,我非变成个见天价钱字不离口的老太婆不可!你也撵我走?老大两口子可惹不着你生气,为什么也把他们撵走了?你今天得给我交代!不交代清楚不行!”

“我并没有撵老大两口子。”“还说你没撵?没撵,他们走了?!”“啪”——这一掌太有分量了,覆盖茶几的玻璃板被震裂了。而他那手掌,却仍压在玻璃上,粗粗细细的裂缝,就从他的掌下四射出来。老伴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毕竟,他是耐不住真的寂寞的。才一个多月不见孙子和孙女,他想了。一个多月不被叫“爷爷”,他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然被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遗忘了。

他是那么害怕被人遗忘,诚如大大走红过一阵子的演员害怕被观众遗忘。

终于有一天,他给大儿子挂电话了:

“妤妤没生病吗?”——好像没有孙女,这电话就不打了。

“没有啊!爸,您听谁说妤妤生病了啊?”

“没生病就好……”

“爸,您近来还在练书法?”

“还……在练……”

“也还在写回忆录?”

“回忆录吗……不写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写了?”

“出版社来了一位编辑,说是决定不出了,是怕赔钱……他们预订了一次,才九本……九本……怎么出书呢?……”

忽然他感到一阵酸楚,一阵悲凉,声音哽咽了。他本想再说几句乐观的话,一时却根本无话可说。

“爸……爸……”

他的手,很无力地就垂落了,放了电话。

出版社那位编辑告诉他,连一些功勋显赫的大元帅的回忆录或传记都因征订数量不景气,而一再推迟出版计划,何况他这位小小的少将?没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抗日战争只赶上了个尾巴,解放战争没打过长江去,抗美援朝……抗美援朝他是二级战斗英雄……光靠这点儿光荣、这点儿老本似乎无资格写本书,那不明摆着有凭借一处伤疤为自己树碑立传之嫌吗?……

他似乎觉得自己的心态已开始变得很庸俗很卑鄙了。

他将写了十几万字的回忆录烧了。

烧了,却又后悔——“红卫兵”们都在写回忆录,为什么一位真枪实弹打过仗的少将不可以写回忆录?

记得那一天他也当面向出版社的编辑提出过这样的问题,装出很虔诚、不明白,甚至还有点不耻下问虚心讨教的样子。

那位三十多岁的小编辑回答得十分坦率:“当年‘红卫兵’们的回忆录,今天是很有人看看的。可一位少将的回忆录,比如您,又不出名,又不是什么重要战役的指挥员,个人经历也不艰险,也不浪漫,也不带传奇色彩,谁要看您的回忆录哇!”

“可……可我的回忆录……也总归算革命的回忆录吧?”

“说的就是这个问题哇,今天没人看革命回忆录!我们的预订单上如果写了‘革命回忆录’几个字,兴许连九本也征订不到了!”

“那……那你们别鼓励我写呀!”

“吴老,这一点咱们今天可得讲明白了。不是您托人找到我们社长,社长才不得不派我来跟您联系联系的吗?我怎么说的呢?我说一定出了吗?我不是说您写出来看吗?前几章我看了,不但我看了,我们室主任、社长,也都看了。流水账,缺乏吸引人的事件,毫无文采可言……实话实说了吧,我们社长,今天是让我来,将您这件事儿了结了的!这不,我给您带来了三百元退稿费……”他没收退稿费。他几乎就忍不住对年轻的编辑也大吼一声——“滚”!没吼出来,硬是克制住了,乃因为对方并不是他的儿子。再说,也怨不得编辑。难道当编辑的不愿多出一本书?何况此前,对方一次次往他家跑,送稿纸,送资料,还帮着抄帮着润色过……

老伴讲,今天饭桌上这条鱼,比一个月前买的那条鱼,又多花了两元七角钱。却都是一般大小的鱼,都是鲤鱼。

盘子里,已经只剩下了鱼头、鱼尾和一副几乎完整得可以制作标本的鱼骨刺。

一个月前买那条鱼和那只鸡,被女儿拎走,说是参加什么“独身女子俱乐部”的聚餐。

女儿嫁给了他当年的老战友、离休了的省军区参谋长的儿子。离休的省军区副司令员的女儿,嫁给离休的省军区参谋长的儿子,也该算门当户对、金玉良缘了吧?可结婚不到一年,有天突然搬回家里来住,说是离了!做父母的,能不问个为什么吗?当然是要问的。连问都不问还算父母吗?一问,说是嫌她丈夫晚上打呼噜!打呼噜就闹离婚?!再问,不耐烦了,说:“我的事你们别过问!”既然离婚了,不搬回来住搬哪儿去住?既然搬回来住了,当然就有权力占据一个房间啦!而且声明自己女友多,为了不影响父母休息,占据了最大的一个房间。天天晚上,搂着家里的老猫睡。那老猫,一趴在她身边就发出一片呼噜声,证明她并不是嫌她丈夫打呼噜才离婚的。她那些“独身女子俱乐部”的女友,一来,就三五一帮一块儿来。也经常关在她的房间里,佐着一只烧鸡什么的,大喝啤酒。边喝啤酒边诅咒男人,喝到半醉不醉,弹起吉他,齐唱“月亮代表我的心”,或者“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拥有我我拥有你……”。

他太不喜欢女儿那些“独身女子俱乐部”的女友们了!什么他妈的“很久很久以前”!单说女儿吧,几个月以前还拥有着一个好端端的丈夫来着!

可女儿却顶撞他:“什么好端端的丈夫?丈夫未必就是男人!”

这话让他不安了好几天——什么意思?难道丈夫可以是女人?那不是同性恋吗?得问,不问明白不行!可一位父亲,怎么开口问女儿这种话?他也听说过,有些高干子女,尤其部队的高干子女,如何如何地乱来……

有天他猝然推开女儿房间的门,出现在那些与女儿年龄相仿的“独身女子俱乐部”的成员们眼前——却没有看见什么不堪入目的情形——她们在围着一个酒精炉吃涮羊肉!大夏天的,在家里吃涮羊肉!足见她们都是有些怪癖的了!录音机里,有个男人在哭泣:

没有你的日子里

我会更加珍惜自己

没有我的岁月里

你要保重你自己

……

女儿举着啤酒杯,醉眼乜斜地,冲他笑眯眯地说:“爸,您……也来跟我们一块儿高兴高兴……”

于是那些“独身女子俱乐部”的成员们,纷纷举杯相邀,并且齐呼:“为少将的荣誉干杯!”

现在女儿已经退出“独身女子俱乐部”了。不是在他的逼迫之下退出的,而是她自己对那么一个俱乐部厌烦了。女人对女人厌烦了的时候,就不得不又去找男人了。女儿声明她已有“男朋友”——什么样的“男朋友”?女儿说不到让他和老伴见的时候。还不到让他和老伴见的时候,家里的东西已少了许多——吃的,用的,包括他的烟和酒。只要能从家里带出去的,女儿似乎早已计划好了,分期分批往外带。

女儿说:“他家穷,他爸妈都是退休工人,身下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如今这种物价,让他们一家怎么过?我同情他们一家!”话是对的,理也是对的。同情普通百姓人家,这种感情也是好的、可贵的。但……但东西都是他这位离休少将的“军饷”买的呀!这不明明是慷他人之慨吗?“这要是真结了婚,可怎么办呢?以咱们老两口这三四百多元工资,也救济不起一家子穷老百姓啊!……”老伴惶恐不安,并且每日里提高着充分的警惕,只怕一个不留心,发现家里的彩电也不见了!存折呢,也不放在抽屉里,而揣在身上了……他是热爱人民的,热爱老百姓的。可他首先得维持住一位离休少将的生活水平呀!他不认为自己的想法纯粹是一种自私的想法——他的实际生活水平每况愈下,“先天下之忧而忧”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一位少将,即使一位离休少将的实际生活水平,总不能降低到和普通老百姓一样吧?尽管他自认为颇能经受得起那些“初级阶段”的“暴发户”们对他的心理所造成的巨大的无与伦比的冲击,却怎么也不甘心降低到和缩着手花钱的普通老百姓们一样的境地。他从来不是普通老百姓,想要具有某些普通老百姓面对现实得过且过那种达观态度也是完全不可能的……

那条鱼已经不是一条鱼了,他却一筷子也没动过。“你不是爱吃鱼头吗?给你!”老伴毕竟是老伴,心中永远为他保留着可爱的令人感动的地位,义无反顾地一筷子将鱼头夹到了他碗里。他低头看了一眼那鱼头,说:“又不是胖头鱼的鱼头,有什么吃的?我也要喝啤酒!”他突然觉得生气——老子的钱买的啤酒,不喝白不喝。老伴赶快拿起一筒打开了的啤酒筒,却只替他倒出了半杯。又逐个儿拿起另外几筒打开了的啤酒筒晃晃,都空了。他看了二儿子一眼,二儿子的肚皮了不起地鼓凸着,看上去如同一个小冰箱,连筒摆进去十筒啤酒是不成问题的。他更加来气了,愤愤地说:“这点儿,就够我喝吗?”“那……”老伴一筹莫展。

“给我买去!”

老伴默默地掏出了十元钱。

老大立即站起,自告奋勇:“我去买,十分钟就回来!”言罢,从母亲手中接过钱,出去了。

外面,这个院子上方的天空,传来一阵悦耳的鸽哨声。悠悠地近了,袅袅地远了。渐渐消失,却又回响。酷似箫音,怨怨艾艾的,仿佛播送着无尽的惆怅,欲将人的郁闷掠了去似的。

二儿子自言自语道:“这就对了。”

“什么?”他板着脸问。

“我的意思是,您这就对了!想开点,这年月,有钱不花,丢了白瞎,死了白搭。南非有个小农场主,他名下的土地含有价值一百亿美元的黄金矿脉,可是却被别人开发了,他自己到头来倒成了一个领取养老金的人。”

“咱爸脚下是城市防空洞,没有黄金矿脉。而你们吃喝的,却是咱爸领取的养老金!”当妹妹的口出讽言。“你还别说这话,我们不是一个多月没来了吗?若不是大哥告诉我们爸想孙子了,我们才不来呢。这点志气我们有!”当二嫂的不高兴了,立时沉下脸,站起了身。都以为她定会赌气离开饭桌,不料她又盛了一碗饭。“怎么?省下钱,赞助你多离几次婚,多结几次婚?”当二哥的反唇相讥。“我不就离一次婚吗?”“有点不甘心是不是?比利时一个女人,二十三年中,订婚六百五十二次,结婚五十三次,平均每十二天就变心一次,你有条件学人家吗?”“你!……”当妹妹的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看模样要大大地发作一番了。

“都给老子住口!”咱们离休了的少将,已隐忍多时,他那被过去的权威惯成了的易怒的脾气,这会儿按捺不住了。他猛地高举起一只手,一掌眼瞅着就要拍在桌子上,却又眼瞅着并没有拍落下来,在离桌面半尺高的空间,骤然停住。接着,犹豫一下,拿起了筷子,低了头去对付老伴替自己夹到碗里的鱼头。

二儿媳妇说得不错,儿子们儿媳妇们今天到来,的确可以认为是接受了自己含蓄的邀请。尽管他们常使他感到不理解了、陌生了、难以沟通了,但他的生活之中若没有了他们的存在,他无疑会觉得活得太没情绪、太单调、太枯燥、太孤寂。

鸽哨声,悠悠地近了,袅袅地远了。听似消失,却又复来。如同箫音,怨怨艾艾的,仿佛要将人的郁闷掠了去,带上天空,播散向四面八方。

鱼头瘦得不值当认真。他索然地对付了一会儿,毫无兴趣地从碗中夹到盘子里去了。

老伴说:“你多吃点青菜吧,医生不是说你缺维生素吗?”

他说:“我缺得多了!”

他那双筷子理直气壮地伸到了圆桌当中的瓷盆里——一只清炖鸡,尚未遭到瓜分。他用筷子按着鸡,好像怕鸡从瓷盆里飞了似的,就欠起身来,动起手来,将两只鸡腿都撕扯下,丢进了自己碗里,大有“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意思。

他是很赌着一股气这么做的。他是被儿女们、儿媳妇们,甚至包括孙子孙女们吃喝得、占有得、掠夺得、瓜分得感到十分的委屈了。他自认为绝对不是舍不得给予儿女们晚辈们的父亲。他是意识到自己有些给予不起了,而又受着自尊心的摆布,不愿显出给予不起的窘况。他明明是在委屈地强作着承担得起的姿态。

他妈的,老子一位少将,儿女媳妇们一个月聚在一起吃我几顿,就快把老子吃成个穷光蛋了!这年月可到底是怎么搞的呢?长此以往,莫说对全中国的老百姓没个交代,就是对老子们这样些个不大不小的人物们,也太交代不过去了吧?他想,由于自己内心里也开始抱怨什么,觉着很有点对不起谁似的,矛盾而又痛苦。

孙子孙女被鸽哨声吸引,都在侧耳聆听。

孙子问:“爷爷,你养了多少鸽子呀?”

“三十七只。”

鸽子,三十七只鸽子,都是立过军功的一对军鸽的后代。那对军鸽,是师部当年一个小通讯员从国内带到朝鲜战场去的。小通讯员牺牲在朝鲜战场上了,姓什么叫什么也已被他这位当年的副师长忘记了。但归国后,那对军鸽却归他收养了。如今那对儿老军鸽早已死了。他对它们的后代,保持着一种特殊的亲情。幸亏他住的是独门独院,鸽子们得以有一间厢房,无忧无虑地安身立命。也幸亏他毕竟是位少将,虽然本市颁布了不许在市内饲养鸽子的条例,但对他却“网开一面”。否则,鸽子们可能早已被“一网打尽”,遭到厄运了!可能还幸亏它们都是军鸽之后代,对它们的宽大政策多多少少体现着点“拥军优属”的意思。而街头巷尾的恶少们,都晓得这独门独院内居住的是谁,心怀叵测,却并不敢狂妄冒犯,打他的鸽子们什么坏主意……

是不是终于有一天,老子这位少将,会连这些军鸽们的后代也饲养不起了呢?一向供给他鸽子饲料的一个老头儿,近来竟也提了价啦!咱们这位少将的烦恼,的的确确并非无缘无故自寻烦恼啊!

孙女说:“爷爷,给我一对鸽子吧?”“嗯?你要一对鸽子干什么?”“养着玩儿!”“不给!”“爷爷你不是也养着玩的吗?”“我?……我养着玩,和你养着玩,那意义可大不一样!”“我就要嘛!我就要嘛!……”孙女撒娇作嗲。孙子趁火打劫:“爷爷,给她那也得给我!”“你也要?你也养着玩?”“不,我杀了吃!上次我爸说送人,朝你要那两只鸽子,其实是骗你哩!……”

“唔?……”

“第二天就让我爸杀了吃啦,肉可香呢!”

他怒目朝二儿子瞪去。如果不是大儿子买了啤酒回来,他是很可能将饭碗朝二儿子摔去的!“你们,谁也别想再要走一只!”孙子孙女都哭了。老伴连忙哄这个、哄那个。最后一人给了一元钱,对他们说可以买一辆玩具小汽车,他们才算消停。“一元钱不够买,得一元五毛钱才行呐!”孙子和奶奶进行谈判。“一元五?就是那种小小的,比大拇指大不了多少的小汽车?”“嗯。就是那么小的!”“前几天我给你们买时,还一元一个呀!……”当奶奶的嘟哝着,又不得不掏钱包。

“这孩子,惯成什么样了!”二儿媳妇发表批评,却并不掏自己的钱包。“妈你别给,我这有零钱……”大儿媳妇抢先掏出钱包,每位“小皇帝”又给了五角钱。因为有爷爷奶奶在,两个孩子又低了一辈,便自认为更有理由胡搅蛮缠,“勒索”成功,破涕为笑。“连个小破玩具也涨价,就是业余讲课费不涨价,知识分子越来越贬值,不四处讲课日子简直就混不下去了……”

大儿媳妇自言自语。这位知识分子儿媳妇,发牢骚时,也不失知识分子味儿。那话听来,似有着某种希望,又似乎根本不抱任何希望,听天由命而已。

“你们知识分子,”二儿子评论道,“连自己的命运都丝毫也改变不了,还谈什么对整个国家整个民族负有什么特殊使命哇?一点实事都不敢做,我说你们真他妈……窝囊!”

“你们工人阶级又怎么样呢?”当嫂子的语调平静然而态度认真地反问。

咱们的少将倏地站起身来,想怫然离去了。听听,听听啊,在一位革命军人家庭,这都是些什么话!再不离去,他怕自己会怒发冲冠,掀了桌子。“别走!你连口饭还没吃呢……”老伴及时地又将他扯坐了下去,环视着儿子儿媳妇们,正色道:“你爸不是要求过你们,不许谈政治、谈物价、谈钱不够花吗?你们吃着他,喝着他,连他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他吗?”

二儿子又开了一大瓶大儿子刚买回来的啤酒,一边往自己杯里倒,一边不咸不淡地说:“能啊,怎么不能呢?刚才我不就是谈艾滋病,谈《圣经》和教堂来着吗?可我谈的话题你们又认为庸俗无聊……”

“南翔!……”当哥哥的严厉地制止弟弟再说下去,给父亲杯里倒满了啤酒,恭恭敬敬地放在父亲面前,赔着小心说,“爸,吃完饭,我们陪你打麻将。”咱们的少将,阴沉着脸,缓缓举起杯,突然一饮而尽。一阵阵鸽哨声悦耳不绝……

他将空杯伸向了大儿子。

大儿子赶紧又开了一瓶,又给他倒满一杯。他照样一饮而尽,重重地放下杯,说:“今天换个玩法,真输真赢的,谁输了谁……活该!”说罢,大踏步离开了饭厅……两杯啤酒下肚,胃很鼓胀,却不是饱的感觉。谁说啤酒是液体面包?扯淡!

他站立在院子里,仰起脸,观望他的鸽子们。黄昏的天空异常干净,什么样的云都没有。落日被高楼挡住,金橘色的余晖,在西方自下而上辐射向天空,渐渐濡开,将半个天空渲成了玫瑰色。鸽子们一绕人到玫瑰色中,一只只就变成光闪闪的铜鸽了,奇妙的会飞的铜鸽似的。悦耳的鸽哨声,听来更为幽婉,更促人浮想联翩了。

欣赏着他的鸽子们的自由自在的飞翔,他的心胸开朗了些。若没这些鸽子,他的生活中可就太缺少安慰缺少欢喜缺少寄托了!

他走进鸽房,取出了一面插在铝棍上的小红旗。那铝棍是钓竿,花二百多元买的。他曾参加过一阵子本市的“钓鱼者协会”,并且荣任名誉会长。但参加的时间比女儿参加“独身女子俱乐部”的时间还短,就很有自知之明地退出来了。他连钓鱼那种寂寞也耐不住。人家会钓的,每次交五元钱垂钓费,能钓到三四斤,至少能钓到差不多值五元钱的鱼。而他呢,每次白交五元钱不算,看着别人一条条鱼甩竿上岸心里还怪嫉妒的。所以他名誉会长也不当了。所以二百多元买的钓竿变成了旗杆。

他将“旗”杆一节节拉长,双手擎举着、摇动着,那面小红旗便在院落上空招展飘扬。这是咱们的少将发出的“指挥令”。他的鸽子们,训练有素地,在一只带头鸽的率领下,于空中编成队形,组成战斗机组般的阵容,急速俯冲而下,呼呼啦啦的,转瞬间全降落在院子里、屋顶上。有的居然放肆地降落在咱们少将的头上、肩上。

“哈哈……”背后有人发笑。他从头上、肩上赶飞鸽子,转过身,见是他的老战友、亲家公——女儿没离婚前的亲家公,当年的省军区参谋长。“你刚才那情形,活像个落了几只乌鸦的稻草人!”“嘿嘿……”他也笑了。“我来找你有事商量。”“进屋谈。”“别进屋了,见着倩兰,怪不好意思的!”

现如今某些事就是这么的……混账。儿女们离了婚,儿女们自己却并不当成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见了面外甥打灯笼,照“舅”亲亲昵昵、有说有笑,甚至比没离婚的时候看去彼此更加有情有义了。见了彼此的父母呢,依然“伯父”长、“伯母”短的,比订了婚、结婚前见了彼此的父母还有礼貌、还近便、还热乎。倒是他们,曾做过公公、婆婆、岳父和岳母的长辈之间觉得不尴不尬的,觉得在对方的儿女面前因为什么大大地失了身份似的,那份儿难为情就没法提了!

“不进屋也好……”他收了“旗”杆,引着曾几何时的“亲家公”走到西厢房屋檐下,两人先后坐在两只小凳上。“亲家公”掏出烟,递给他一支。

“‘大中华’?你还能维持这么高的水平?行啊!”

“最后一盒啦。今天要和你谈件正经事,才带来。否则,我还舍不得吸它呢。”

“什么事?他们小两口的事?你以为……他们还有复婚的希望?……”

“复个屁!他们,哼!我才不管他们的闲事!”

“对,有志气,老子也不管!”

“可平白无故,我多了个没妈的孙子养活!现如今,你知道抚养个孩子,每月需要花多少钱?四十元都不止!什么玩具都敢要!我农村老家兄弟姐妹多,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一年四季,来来往往不断。不招待周到行吗?走时不送东西行吗?……”

“是啊是啊,是不行的。要不,他们那孩子,我来抚养?”

“什么话!当爷爷的是我,不是你!你别误会了,我不是来向你哭穷的!和老百姓们比比,我还没到哭穷的份儿上。我想,我想……要使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谁也没说,不包括我们在内是吧?”

“谁也没说。”

“那咱们也开动脑筋吧……你当年送给我那一对,现在也变成三十多只了!我还对它们实行着计划生育,要不,一百只也早有了!咱们卖鸽子如何?”

“卖鸽子?一位当过副司令员的,一位当过大校参谋长的,和那些买卖鸽子的小痞子们打交道?好歹我是位少将!你是位大校!想当年国防部授的衔!我不干这勾当!”

“你先别急。先别生气嘛!以咱们的身份,当然不能和那些买卖鸽子的小痞子们打交道啦!我的意思是,咱们起个执照,在自由市场,占个摊位,正大光明地卖嘛!现如今趁有钱的人多,吃鸡吃腻了,爱吃鸽肉的多了!我深入了解过,行情错不了!这不,也算是丰富人民市场,为人民服务嘛!当然不能穿军装,谁知道你是少将,我是大校哇!……”

鸽子们,咕咕叫着。一只矜持地、庄重地踱到他们跟前,似乎要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可……它们都是……军鸽的后代啊!……”“咱们的儿子女儿们,还是军人的后代呐!你观念得更新!从发展的眼光看,生意兴旺之时,咱俩每月多收入个二百来块,绝对不成问题!那你就能体会到,你做老子也比现在神气!”“是啊,我那孙子,每次来,总朝我要电子琴……”“不就是电子琴么?有了钱,买!那你这个爷爷当的是什么情绪!我跟你说,现如今,你还别顾及你这位少将的体统!就说给孙子、孙女买支巧克力冰淇淋吧,你是少将,少给人家五分钱人家肯卖给你么?说到冰淇淋,昨天也开始涨价了!……”

他捉住一只鸽子,抱着,抚摸着鸽子光滑的羽毛,沉思着,沉思着。“你想想。你好好想想……我走了!想通了给我个信儿。”院子里剩下他自己时,他仍在沉思,沉思……

他想起了他的公务员。那小军人有天脱下军装对他说:“首长,您待我不错,我感激您。可我不愿再给您当公务员了!我已超期为您服务两个多月了!我今天就打复转报告!……”“为什么?为什么?”他当时大惑不解。“不为什么。四十多元,太可怜点了吧?首长,您记住我的话,您看我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爷爷,你在这儿坐着干什么呀?你啥时候给我买电子琴呀!我爸我妈说你最不讲信用了!……”

“我也要电子琴!我也要电子琴!要‘索尼’的,‘索尼’不是国产的,是日本的!……”

孙子和孙女从屋里奔出来。跑到了他跟前,一边一个,偎着他,磨他。

他将手中那只鸽子放开,生气地说:“不就是要电子琴吗?买!爷爷是最讲信用的人!……”

那只鸽子用奇特的眼神儿望着他……

几天以后,在自由市场,在一个卖活鸡的小伙子和一个卖鸡蛋的女人的摊位之间,一个卖活鸽子的干巴精瘦的老头挤占了一块地盘。如同木匠在木缝之间夯入了一块楔子。他自然是不受欢迎的。岂止不受欢迎,简直无时无刻不遭到排斥。那小伙子和那女人,就没给过他一次好脸色。本来嘛,人家原先两个摊位挺宽松的,他侵犯了人家的利益呀!左顾有女人的横眉相对,右盼是小伙子的冷眼瞪他。光这样还则罢了,保持正视前方的姿态就行了。女人和小伙子竟动辄训他,像训三孙子。若说同行是冤家吧,可明明不是同行啊!你们卖你们的鸡和鸡蛋,我卖我的鸽子,井水不犯河水吗!咱们的少将想不通了。他多次企图借机和人家拉近乎,比如人家找不开零钱了,他看在眼里,赶紧说:“我有,我有。”掏了半天兜,其实他也没有,又赶紧改口说:“我去替你换,我去替你换!”人家却说:“你少来这套,求你了吗?”人家似乎串通起来,沆瀣一气,压根儿就不想和他多多少少近乎那么一丁点儿。可也是,人家卖活鸡、卖鸡蛋,你偏偏夹在中间卖活鸽子,算怎么一档子事儿?本来看样子是打算买只鸡或买几斤鸡蛋的,一瞅,嘿,还有卖活鸽子的,目光被吸引了,想买只鸡或想买几斤鸡蛋的心思一下子转移了。

“老头儿,这鸽子,什么价噢?”

“便宜,十五元一只。”

对方一吐舌头,咂咂嘴:“你这老头儿可真敢漫天要价,十五元,买只肥母鸡绰绰有余啦!”

“鸡肉什么味儿?什么营养价值?鸽子肉什么味儿?什么营养价值?鸡肉,那是俗物之肉,要不怎么叫‘草鸡’‘草鸡’呢?鸽肉,那是登大雅之堂的,国宴上,都是一道讲究的菜!就打你顿顿吃鸡,你能吃出一口鸽子的肉味来吗?再者说啦,这年月,有钱不花,丢了白瞎,死了白搭……”

走马由缰的,他将他二公子的话不经意间学了。学了就用,且在用字上是下了番功夫的。

咱们的少将哪儿是个做买卖的人啊!略微有点心眼的买卖人,守着卖鸡的主,会说敢说他说的那种话吗?

若断定他不是个做买卖的人吧,才几天工夫,他倒也学会了招徕,习惯了讨价还价,锻炼出了“老张卖瓜,自卖自夸”的本领。所谓“急用先学”,所谓“到了哪座山,唱哪座山的歌儿”,所谓“买卖人的嘴”。

“买吧!少算你一元,十四元怎么样?十三元五?吃鸽肉,营养价值高,又绝不影响胆固醇。女同志,吃了不胖不说,还从内里往外滋润皮肤、美容,增加女性激素。防癌。真的,是防癌!有科学根据的。鸽子,能在天上飞的东西,生命细胞最鲜活啦!宁吃飞禽一口,不吃走兽一斤嘛!”

“广告学”是生意人无师自通的学问。

像咱们的少将这样一位率领过千军万马的人,是不允许自己率领着几十只鸽子在生意战场上不立功、光受挫的。离休了,闲腻了,老了老了,他那种争强好胜的秉性,被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生动的、活跃的、多彩的、欲望溢涌的氛围重新刺激起来了、勃发起来了、张扬起来了。一九八八年,连没文化的人,凭着本能,也悟到“通货膨胀”这个词儿意味着什么了。普遍的人们,似乎什么什么一概不相信了,光信钱了。面对现实处于窘况、生活拮据而又束手无策、一筹莫展的大小知识分子,只有转而去信气功,乞灵于精神养生之道了。普遍的人们是信钱也不信钱,因为物价上涨使钱这么好的东西都变得不可靠了。于是“有钱不花,丢了白瞎,死了白搭”遂成了普遍的关于钱的哲学。问问我们共和国的任何一位部长吧,如果他们回答实话,心里边要不也是这么个想法才怪了呢!何况芸芸众生平头百姓乎?

“老头儿,你说了那么一大通,我就信了你一句话。冲这句话,我也索性赏赐你个挣钱的机会。买一只!”

“要买,别买一只啊!我不是一开口就主动杀价了吗?十三元五一只,你还不买一对?”

“行,一对就一对!”

“您同志这才是彻底想开了呢!您瞧那边,卖王八的,前年八九元一斤,去年二十多元一斤,今年五十多元一斤。明年呐,可能统统放动物园水族馆去了,看一眼五毛钱!买只王八一百五十多元,您当没人买?有买的!您当都是有钱的人?未必!和您同志一样,想开啦!……”

结果,原本只不过想买只鸡改善改善生活的那么个人,在他连说带劝,不容犹豫的怂恿之下,没买鸡,买了他一对鸽子,买得还挺高兴。殊不知咱们的少将曾兼任过一个时期政委,是很善于做思想工作的。是很善于做“活的思想工作”的……

当他将挣到手的钱往兜里揣的时候,卖鸡的小伙子恨不得揍他一顿。“老家伙,你他妈的找不自在是不是?”“哎,你怎么出口不逊啊?你再骂我一句,老子撤你嘴巴子!”他真火了。几十年了,他只骂过别人“你他妈的”,没碰见一个胆敢当面这么骂他的人。“谑!谑!……”小伙子捋胳膊挽袖子。咱们的少将也摆好了看上去实践经验丰富的格斗架势。欺负老子?哼!一位少将那么好欺负?!“干什么?干什么!……”那边厢走来了臂戴红“胳膊箍”的市场管理员,也就是这个买卖之地的警察。不可一世的样子,呵斥的口气,活脱儿像《沙家浜》里的“刁小三”。“他骂老子!”“他抢我生意!”“都甭费话!掏钱。罚款,扰乱市场治安,罚款五元!”市场管理员掏出了小本本。小伙子不在乎地交出了五元。他可很在乎。刚刚挣到的钱,还没热他的兜呢!少了五元,回去怎么跟他的“亲家公”,那位离休了的大校解释?差点儿跟一个卖鸡的混账小子动武,被罚了五元……说不出口哇!

“同志,我下次……”

“你刚才怎么说的?老子?听着,下次再让我看见,罚你小子双份!快点!……”

市场管理员不耐烦地朝他剪动着两根指头。

乖乖地,扭扭捏捏地,心里边万般不情愿地,委屈之极地,咱们的少将也只好交出了五元钱。

市场管理员离开后,他虎视眈眈地向卖鸡的小伙子发出警告:“你往后放聪明点,别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你知道老子是……”

他想说“你知道老子是谁”或者“你知道老子是什么人”,话到唇边,忽然理智,又咽了回去。比圄囵地咽一个糯米团子还堵喉咙。

不能说。说了,不但太有损于一位少将的尊严,而且呢,也太有损于部队的尊严了!即便说了,那混账东西会信吗?周围会有个人信吗?落得一片耻笑,反倒更狼狈了。

“我知道你是大姑娘养的!”

小伙子“呸”地啐了口唾沫。

他气得双手发抖!

罢、罢、罢!韩信还受过胯下之辱呐!老子今儿个忍了,不怕以后没机会细细调教你个混账东西!……

“问你最初的感觉,来自哪一方?……”

从修理录音机的那边,传来仿佛一个外国女郎用现学的中国话唱的歌。正如同一个中国人学外国人的腔调说“哈啰,哈啰”而又发音不正似的。自打他来到这个地方那一天,那边播放的就是这同一盒音带。接下来就该吼“你何时跟我走”了。

怎么整个这地方就没个人和他一样觉着听烦了呢?

他最初的感觉内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很悲伤。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那些宝贝鸽子。尤其第一天,一对恋人,或者就是小两口(对咱们的少将来说,现如今恋人和小两口的关系已经分不大清了),指定了鸽笼之中一只体态最肥的瓦灰色鸽子要买,他从鸽笼中将那只鸽子抓出来时,那种心情真真是亦喜亦悲。喜在脸上,悲在心底,悲大于喜。那少说也是当年在朝鲜战场上立下过军功的那只军鸽的第一百代“孙女”。

那也是他现在所有这些鸽子中的祖母辈的鸽子。他暗暗觉得他是在作孽,觉得很罪过。觉得宛如亵渎了什么圣明。他心底里一边忏悔着,一边还得笑呵呵地说:“买这只你们算是买对了!买回去再多养几天,炖整鸽,那汤,你们喝吧!……”

薄嘴唇抹得血红血红的那女的说:“今晚就吃它!”鼻梁上架眼镜的看去斯斯文文的“白面书生”立即同意地说:“对,对。今晚就吃它。”

“听别人讲,活着煺毛好。活着煺毛,鸽子一抽搐一抽搐的,心脏里的血,一股股往各条血管涌,包括一条条最微小的毛细血管。那肉,炖熟了还看得出血丝儿,吃了大补。你可是太应该补补了!”

“行,行。你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了它吃。”

他惊问:“姑娘,活着……活着如何煺毛哇?”

“那有什么难的,绑上爪子,拎壶开水,别慌别忙地浇呗!工夫越长,效果越好。你这老头还卖鸽子呐,就连这种吃法都不知道?”

“不知道!……”他机械地应答着,听得出了一身冷汗。仿佛即将遭到残害的并非那只鸽子,而是他自己。他的大小神经都紧张地绷了起来。那姑娘说如何摆布一只鸽子,就好像说如何出色地织一件毛衣似的。唉,唉,人啊,人啊!现如今的人,男的女的,怎么变得这么歹毒了呢?怎么变得这么狠心了呢?鸽子,我的鸽子我的鸽子我的鸽子哇……

他怔怔地望着他们的背影,真想大喝一声叫住他们,不卖给他们那只鸽子了。但从心理上讲,他的本能,已经就是一个买卖人了的那种本能告诉他——开张,对于确立他在这个地方这个环境中的自信,是重要的。他不能自己动摇了自己的自信。那姑娘扭回头瞅了他一眼,血红血红的嘴唇一咧,露出一排白牙。整齐的牙齿,健康的牙齿,美观的牙齿,想必也是尖利的牙齿吧?大概连鸽子的每一处的骨头都能嚼得碎吧?

后来他的感觉迟钝了,麻木了,漠然了。每次从笼中抓出一只鸽子卖,内心里无动于衷了。如同售货员从货架上取下一听肉罐头卖似的,不再能联想到被制成肉罐头的某类生命毕竟也是生命的有关慈善方面的任何问题,也毫无了恻隐之心。

在他对面,卖鳝鱼的汉子,从水池中捞出一条鳝鱼,不是那么自然地、那么熟练地、那么麻利地,活活地将鳝鱼头插在钉子上,用利刃将鳝鱼蛇一样扭曲着挣扎着的身子一剖两片吗?那个卖鲤鱼的呢,活剖了一条鲤鱼之后,还要用手沾着鱼血,涂抹在另外几条死鱼的腮上,使它们看去够新鲜的。而他一旁卖鸡的小伙子呢,每卖一只鸡后,必问:“要不要我替你杀?多交五角钱手续费就行!”他杀起鸡来,迅速得如同好庄稼手捆麦个子……

有时他觉得并不是将他那些宝贝鸽子卖了,而是无偿地送给了一些他不认识的人们。他们和他一样,是些感到生活寂寞的人,是些内心里有种爱意却不太想爱人的人。所以他们需要养鸽子或别的什么宠物,为了不至于白白浪费掉他们内心里那点爱意,由他们养着他的鸽子,定会比他自己养得更好。总而言之,他的被卖掉了的宝贝鸽子,其实是去做“鸽王妃”或“鸽王子”,是去过鸽子的贵族生活,享受鸽子们的幸福了。这么一想,他便坦荡起来,不再感到有忏悔和自责的必要了,不再感到内疚了。人有时是很荒谬的,乐于自欺欺人。

他的“亲家公”——既然曾经是过,感情上关系上早已习惯了,姑且还这么承认吧——对他不菲的成绩,着实赞赏了一番。

“卖掉整整十只了?那就是一百多元啰。怎么样?一个星期不到,一百多元挣到了,这生意值得做下去吧!我这三十多只,安排他们早恋早婚,加紧配对儿呢!我保证你‘货源充足’。两年后,咱俩也都成万元户!”

当年,听说要授衔了,他超前兴奋和激动了一个多月。

现在,听说要成万元户了,他超前倍受鼓舞。是呵是呵,老子好歹是位少将,两年后,若连个万元户都混不成,岂非只有等待着沦落为城市平民了吗?瞻念前程,光这么想一想,就够让人灰心丧气的了!

“好,咱们明确分工!我主外,你主内,岗位责任制。我们共产党人,过去死都不怕,如今还怕钱咬手吗?”

他铿铿锵锵地回答,雄风万里,甩开膀子,抖擞精神,要干一番大事业的样子。没什么非需要自己干的事业的时候,为自己挣钱不也算是一种事业吗?《政府工作报告》,鼓励知识分子们自己改善自己的生活水平,革命军人,应该具有点“触类旁通”的悟性啊!

他想象着给孙女和孙子各买一架电子琴,两个既招他喜爱又令他厌烦的孩子兴高采烈的模样。当然买“索尼”的!老伴也不会再对“物价”二字神经过敏,谈虎变色了。儿子儿媳妇们,从此也将对自己刮目相看、尊敬万分了吧?就在他卖第二十三只鸽子的那天,遇到了始料不及的麻烦。有位买主——一个五大三粗、面目霸悍的小伙子,也不问价,狮子张巨口,要将他剩下的九只鸽子一总全买了。这当然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啰。“且慢,”他急忙从笼中往外抓鸽子时,对方傲慢地说,“老头儿,我有个条件,你得替我宰了它们。”“这……”他不由一愣,随即报以讨好的笑脸,“滴血嗒嗒的,您拿着也不方便啊!”“你甭管。我信佛,不杀生。”哪儿曾想碰上了个想吃鸽肉却“不杀生”的买主啊!他左右为难地沉吟起来。他倒是笃信马列,不信佛。间接“杀生”是杀过的;直接动手,却从来没有过哇!“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考验,不夸口地说,确是经历过的。但那是在战场上呀!战场上拼刺刀的英雄,未必平常也是“杀生”不手软的残忍之人。人,他是杀过的——敌人。在战场上由不得你慈悲你手软。你不杀敌人,敌人便杀你。除了人,其他什么活物他也没杀过。何况要他亲手杀他宠爱过的宝贝鸽子!

“我……杀不好……”“杀不好不怕,杀死了就行。多给你十元钱。”对方不但“信佛”,还挺大方的。这时,又有了一个买主,要买两只鸽子。“干什么?不许买。一边稍息去!”五大三粗,面目霸悍的小子威胁道,“我一总全买了,谁敢插杠子,别怪我不客气!”想买两只的,见那小子不善,不敢买了。识趣地,悄没声儿地走了。“老头儿,发扬点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嘛,你看那卖鳝鱼的,不是就替买主杀好了吗!”对方吸着了一支烟。他旁边卖活鸡的,和卖鸡蛋的那女人,斜眼旁观,都在微微冷笑。于是就聚了几位看热闹的人。中国人之爱看热闹,堪称“世界之最”。一个小孩儿在拉屎,如果站下了两个人看,不久便会站下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人,终于围成一堵人墙,以至于堵塞街道,妨碍交通。

既然有人看热闹,他的自尊心就不允许自己被难倒。尽管他不免心慈手软,但每天看对面摊床那卖鳝鱼的汉子杀生,原本是个善男信女,也定看得漠然了。

他几欲也那么唱。也那么来一嗓子——哇呀呀呀,娘的,吓跑那些瞧热闹的人也好!究竟有什么热闹可瞧的呢……这辈子就没杀过鸽子,就没想过有朝一日得当众杀鸽子,连只鸡也没杀过,却见过老伴怎么杀鸡,对了,先把鸡头背向后边,扭住在一只手中。一只手做不到,于是不得已先放下刀,两只手对付那鸽子。两只手做到了,重新操起刀,见刀刃锋快锋快的,便犹豫了。鸽子的脖子比鸡脖子细多了,一刀下去,劲儿稍过一点儿,非连自己的手也割了不可。这么多人围着瞧,不就是巴望瞧到点儿小热闹吗?娘的,老子不能如了他们的愿!

罢,罢,罢!鸽子,鸽子,你左右是得挨一刀了,就让我干脆剁了你的头吧!令你死得痛快,也不枉我饲养了你一场,人鸽之间结下过那么一种情感。

主意一经改变,他左手几根手指一松,鸽子的头又恢复了自由,“咕咕”叫两声,不晓得刚才为什么受委屈。他将鸽子按在摊床上,单等它伸长脖子的一瞬间,落刀就剁。无奈鸽子是短脖子的鸟。不仅短脖子,而且习惯了缩着脖子。他向瞧热闹的人求助:“哪位同志,帮我用根棍什么的,逗逗鸽子的嘴!”于是就有那“助人为乐”的,用一根葱逗鸽子。这办法挺灵,终于,鸽子衔住了葱,脖子自然伸长了。啪!一刀下去,鸽子身首异处。空空血,抛在地上,任它扑棱去。他舒了口气,获得了一种胜利般的骄傲。抬头望望瞧热闹的人们,也笑。但那笑,分明有些许苦涩。如此这般,九只鸽子,全剁掉了头。不料,买鸽子的却说:“我不买了,你自己留着吃吧。不是营养价值高,增加女性激素,还防癌吗?”“你!……”他从摊床后绕出来了。对方扔掉烟屁股,双手抱着膀子,轻蔑地俯视着这干巴精瘦的老头儿。“你不买,不行!”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挤出来的。“怎么不行?”“你说你全买,我才全杀的!”“我叫你杀,也没叫你剁掉脑袋呀!你看这只,还有这只,你连肩膀都给剁掉了!”瞧热闹的人,全笑了。“你问问他们,杀鸡是像你这么杀的?杀鸽子是像你这么杀的?老家伙,滚吧。再也别来混生意了!”他回头看了看,见卖鸡的,幸灾乐祸地笑;卖鸡蛋的那女人,也幸灾乐祸地笑。他终于明白,自己上当了。“老子今天要教训你!”他一耳光朝对方扇去。怎奈对方身高马大,他的手掌,扇不到人家脸上。人家的胳膊,比他的胳膊长,挡开他的手,一推,将他推得倒退几步,站立不稳,险些跌倒。幸亏,有一个人扶住了他。那人,西服革履的,拎着黑色的方方正正的公文包。“别欺负上了年纪的人。”“你算老几?”“你若算老二,我就算老大。你若算老大,我就算老大他爸。我陪你练练?”“放你妈的屁,练练就练练!”于是交起手来。三招两式的,还没等瞧热闹的人们瞧分明呢,那个霸悍的小子,已趴在地上了。而那西服革履的人,一手仍拎着公文包。市场管理员来了。还是上次那位。没打起来,他也不出现。一打起来,他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好嘛,南拳对北腿啊!你别走,你起来,扰乱市场治安,罚款!”仿佛他专等着有机会罚款。“罚谁的款?谁是谁非,你问明白了没有?你知道他是什么人?”替他打抱不平的,转身一指他:“他是我当年的司令员!他是位少将!你们这些人,瞧着他受欺负,还笑他!他是位抗美援朝的英雄!几年前还是省军区的副司令员!你们都有眼无珠!……”

他这才认出,西服革履穿得体体面面的这个人,正是他当年的公务员。“首长,我本想忙完了业务,到您家去探望您,却在这儿……首长,您这是何苦呢?……”

一时间,人们均以一种异特的、殊怪的、似信非信的目光瞅他。包括那卖鸡的,包括那卖鸡蛋的女人,包括那被雇佣来的“刁小三”,包括那市场管理员——此人正将一根手指搭在另一根手指上,交叉成一个“十”字,示意着罚款的钱数。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太戏剧性,所有的人那表情,那神态,似乎都受着一位三流导演的启迪,进行着做作的三流的表演。如果真是一场戏,大幕往往就是在这时刻徐徐降落的。而“表演”得最差劲儿的,乃是他自己。因为他没演过戏,他太“本色”了。并且呢,站在他当年的公务员旁边,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主角呢?或者不过是个配角。也没有大幕徐徐落下,这是最要命的。他和那些人,仿佛都是被什么缘故“干”在“台”上了。只有一个人与众不同,那就是他当年的公务员,将公文包挟在腋下,慢条斯理地,从容不迫地吸着了一口烟。打火机黄澄澄的,如同是金的……

他一下子蹲在了地上,双手捧住了头。

好静好长的一段时间……

人们,人们,你们干吗仍围着老子哇!

“全听着,我要向有关方面反映今天这件事儿!欺负一位离休少将,绝不允许的!……”

朗朗的,底气充沛的,踌躇志满的口吻——他当年的公务员说的话。

“娘的!你存心不让老子今后在这里摆摊床呀?!”

“住口!”他猛地站了起来,大吼,“立正!向后转!跑步……走!……”

晚上,当了什么公司业务部主任的公务员,来到了咱们的少将家里。

“首长,您还生我的气啊?”

还生气吗?是的。为当年对方一点感情都不讲地离开了自己,为今天对方“揭发”了他不愿被人所知的身份。可对方不离开自己,会成为主任吗?今天呢,今天人家出于一片正义,是好心啊!细想想,也就消气了。

“坐吧。”

他的手伸向摆在茶几上的黑漆烟盒,取出一支烟递给他当年的公务员,一递一接时,他们彼此望着,目光之中都流露出相互掩饰不了的陌生感。他忽然想到,在对方是他的公务员那些岁月里,即或在年节日子,即或他的烟多得吸不完,因存放久了而发霉,他也没有向对方问过一次会不会吸烟,更不曾请对方吸过烟。那黑漆烟盒是过去司令部一个干事转业前送给他的纪念品,装的一向是“大中华”,正如他的酒柜中过去摆的一向是“汾酒”“茅台”“泸州老窖”“五粮液”等名酒。当年他怎么也无法料到,他的公务员有一天会成为他的客人……

而今天,旧物依然,内容不同了——黑漆烟盒里装的是形形色色中低等级的杂牌烟,就是没有一支高级烟。高级点的烟他已不往这个精致的烟盒里放,摆在明面上了!

“在我印象中,你是不吸烟的啊。”

“吸,吸……”

“给我当……在我家时就吸?”

“对。给首长当公务员时就吸。”

“那我可一次没发现。”

“不敢被您发现。背着您吸,还偷过您的烟呢!”

不卑不亢的,西服革履的客人……矜持地笑了笑。

虽然对方已经一开始便向他“汇报”过了,他还是不由得又问:“你刚才说你现在干什么?”“在一家实业公司当业务部主任。”“主任?”“是的,首长。正处级,相当于我们部队的正团级吧。这次出差回去就提副经理。”“副经理?……那能拿多少钱?”居然问出这样的话,他感到很羞耻。“不多,月薪四五百吧。”——比他的“军饷”高挺多。对方的每一句回答,听来都很谦虚,似乎毫无骄傲的意思。客人……当然算得是他的一位客人啰……他请人家吸那支烟,人家只吸了两口,就掐灭了,掏出了人家自己的烟。“首长,您也换一支,吸我的吧。骆驼。”“骆驼”使他仿佛又吸到了“大中华”那种久违了的美妙无穷的烟味儿。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客人带来的两个长方形的大纸盒子。尽管他知道这是很不礼貌的,很有失身份的,但却管束不住自己的目光。“好,好。好好干吧!”

“我一定牢记首长的教导。”

……

望着等候在院门外的出租小汽车载走了自己当年的公务员,他快步回到客厅,打开了那两个纸盒子——两台“索尼”牌的电子琴。情不自禁地按了一下音键——5——一个高音跃起,怪好听的。到底是自己当年的公务员啊!若别人,谁会想到他有一个孙子和一个孙女,送礼最应该送电子琴呢?

茶几上,客人留下一份合同,盖着某某实业公司和他自己的一圆一方两个章印。不愧是当业务部主任的,办事滴水不漏。丁是丁,卯是卯。他由衷地佩服起来……从此,他不到自由市场去了,不必再受排挤和种种肮脏气了。他和曾经是他“亲家公”的大校,一心一意,在家院中养鸽子。实业公司,就是他当年的公务员当业务部主任的那个实业公司,按期提供饲料,按期“提货”。两个人的月薪是——每人每月一百五十。一百五十也不嫌少啊!这个时代,一百五十谁给啊!人家有点“负荆请罪”的意思,也稍带点儿将功补过的意思,为着当年,为着自由市场上的“好心帮了倒忙”。人家话是这么说的。

对于六十岁以上的人,不论是一位失业了的修鞋匠,抑或一位离休了的少将,能够从头苦心经营一桩“事业”,恰好比未亡人第二次结婚,会有一种热忱使他们内心里对生活重新产生儿童般的憧憬。

春节前夕,他开始思忖,在年初一,也就是儿子们和媳妇们按习惯都来给他这个“老头子”拜年这一天,他应该以什么样子的方式,向他们表示点“意思”了。现如今,贫寒之家,是儿女们向父母表示点“意思”。而少将什么的非等闲人家里,刚好反过来。现如今当上一位少将是不太容易的事儿了。少将亦“老头子”则更不那么好当了。

考虑的结果——采取送“小红包”的方式。“老头子”送的“小红包”,当曰“赐”或曰“赏”吧?“小红包”实惠,且方式现代,且有趣味,且神秘色彩。对,就“小红包”!每人五十,四五二十……不,索性慷慨到家,孙子孙女也算一人,六五三十……三百元,拿得出的。女儿呢?女儿另份——一百吧!他跟老伴磋商自己的想法,老伴毫无异议。然而大年初一,最先来拜年的,却不是儿子儿媳们,而是一位陌生客。一位40多岁的、余韵犹存的,“相逢开口笑”的、大有“阿庆嫂”风格的女人。“首长,我代表敝公司全体同仁,给您拜年来了!”“唔?……坐,坐!您是……”“我是‘凤凰’有限公司的。”

一张散发着幽香的名片,恭恭敬敬地双手呈向他。

公关处处长——公关处?这是个什么处呢?“我……周处长,您搞错了吧?我与贵公司没什么过从啊!”“首长,您太健忘啦。您是敝公司的名誉顾问啊!”“顾问?……我……什么时候的事儿?”“首长真想不起来了?我们还委托您二儿子转交过您顾问聘书啊!一年多以前的事了……”“有这等事儿?”他蹙眉努力回想,想不起来。“每个月委托您二儿子转交您的顾问津贴,您一定是月月收到的吧?”“这……”他忽然明白,自己是蒙在鼓中被二儿子“出卖”了。嘴上却不得不说:“收到的,收到的……”一只白皙的、指甲修剪得爱煞人的手,将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红包放在茶几上,轻轻推向他。“这是敝公司的一点儿意思,望首长笑纳。”“可我……可我没为你们做过什么具体的……”“首长不必过谦,您能屈尊担当敝公司顾问,我们已感激匪浅了。今后,会有仰仗首长关照之时的……”

送走这位不速客,拿起那个小红包,无功受禄,心中忐忑不安。果然,果然,小红包——颇有神秘感的方式。钱被包起来,无功受禄者,似乎也可以做到受之无愧、心安理得了。他极想打开它,又极不愿打开它。仿佛拿在手中的,是一个未解的卦签。

“老头子,”老伴瞧着他调侃道,“想不到你还对我实行‘坚壁清野’呀!”“别烦我好不好!”他吼了起来……

接着登门的,也不是儿子媳妇们,而是离了休的大校。板着张脸,如同是来讨债的。“鸽房钥匙呢?”“在这儿……”大校从少将手中一把抓去钥匙,跨出屋子,气冲冲地打开了鸽房的门,将鸽子们往外赶。

“哎,你这干什么?有话好说嘛!”

“干什么?不再受剥削啦!觉悟了!我也……他娘的造反有理!造反到底!……”当兵的,官至“统领”,大抵都爱骂娘。正如知识分子,被逼急眼了,大抵都会从口中迸出一句:“士可杀不可辱!”“究竟怎么回事?谁剥削你了?我?……”“你剥削我,我认了!是你当年那好公务员!他转手把咱们辛辛苦苦饲养的鸽子卖给国际饭店,从中渔利的是大头!三七开也罢,他应该讲明了!国际饭店离这儿才几站路,往那儿卖还需要他吗?我那三小子就在国际饭店……”

他愣得像个十足的大傻瓜。“飞哇,飞哇,他娘的,你们都飞哇!……”竹竿驱打鸽子。然而,那些被剪了翅膀的,那些采取填塞式方法喂得肥嘟嘟的鸽子,那些当年立过军功的军鸽的后代,却分明地飞不起来了……

“爷爷!”“爷爷!”院门开处,孙子和孙女扑了进来,后面跟着两个儿子和两个媳妇。六口……按往年的习惯,他们要从初一一直住到初四。“老头子!”老伴风风火火地扑到他跟前,将手中的存折举到他眼皮底下,“你看看,你看看!倩兰她太不像话了,不知什么时候,到底把存折偷了去,取出了三百元,准是送给她那个穷家弟子的男朋友啦!你若再不管她,这家我不当了!……”

“飞!飞!……”大校仍在用竹竿驱赶鸽子。可怜的鸽子们,一只只极想飞,却只能鸭子似的满院跑…… 2ZOLErQ/Rx3hFAOv2cizEwYCPGOvtK4qMcjH/X8FTQ+iEQaowE4dA7/cDnm8nsa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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