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玉龙是葛家个性最鲜明的一个人。他比哥哥小三岁,比妹妹大六岁。上山下乡的年月,哥哥高中毕业,他初中毕业,哥儿俩得有一个到边疆或到农村去。
哥哥说:“我是哥哥,我报名!”
弟弟说:“家里少不了你,你是家里的顶门杠,你留城!”
兄弟俩争执不让,三分之一是对上山下乡运动的热忱,三分之一是手足情在起作用,三分之一是出于家庭责任的考虑。最后,体弱多病的母亲说:“上山下乡是党的号召,党的话不能不听。玉明年龄大三岁,稳重、懂事,离家多远我都放心,让玉明去吧!玉明你要早报名,别让人三番五次动员……”
哥哥第一批报名到北大荒去了。
在火车站,在周围轰轰烈烈的欢送场面中,在列车启动前的几秒钟,哥哥从车窗探出身,对玉龙说:“弟,咱家今后就全靠你了。你可要好好照顾妈和小妹呀!……”
玉龙见眼泪在哥哥眼眶里打转,哥哥努力不让它淌出来。
列车开动了,哥哥被列车载走了。列车开出很远,哥哥的身子还探在车窗外,不停地向他招手。他久久地伫立在站台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去的列车,直至列车拐弯后看不见了。十七岁的葛玉龙,朦胧地感受到了落在自己肩头上的家庭担子的分量。
从火车站往家走的一路上,他都在回想自幼哥哥对他这个弟弟的爱。有一年除夕前夜,父亲从大西北探家回来,背着一个很大的用麻袋改做的旅行包。他和哥哥从被窝里爬起,光着脚蹦到地上,围住了麻袋包,不晓得父亲都带回些什么。当时,他想里面一定有父亲为他们买的成套的新衣服和种种好吃的东西。
父亲搓了一会儿冻僵的手,打开了麻袋包——十几只鞋展现在他和哥哥眼前。那是些破旧的、父亲从大西北建筑工地上捡的劳保鞋。
父亲慈爱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哥哥,说:“这鞋都是水牛皮的,挺结实的,再穿几年不成问题,你俩一人挑一双吧!”
哥儿俩瞅着麻袋包里那堆鞋,当时都有点发怔,没动手去挑。
父亲见他们不挑,便亲自替他们挑。
父亲先挑了一双递给哥哥,说:“老大,你穿这双。”接着挑了半天,不太满意地挑出另一双递给他,说:“老二,这双是你的。”
拿在父亲手中的,是一双比他的脚几乎大一倍的,补着多处皮子的翻毛皮鞋,它们已被父亲刷洗过。正因为刷洗过,一眼就能看出皮色是不同的,一只深,一只浅,两只鞋都是左脚的。
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不要穿这双鞋过年,我要穿新鞋!……”
父亲被他的大哭和不懂事的话惹火了,举起巴掌想揍他。但父亲的巴掌并没有落到他身上,在他头顶僵了一会儿,缓缓地无力地垂下了。
父亲叹了口气。刚到家啊!三年没和儿子们团聚了,他舍不得打这个小儿子。
母亲将他拉到一旁,哄他:“玉龙,别哭。你爸一个人挣钱,要养活咱们全家人呀!再说山东老家还有你爷爷奶奶呢,他们比咱们的日子还穷。你爸每个月还要给你爷爷奶奶寄钱呀!明年妈妈卖冰棍,卖冰棍挣的钱给你买新鞋……”
哥哥也走到了他面前,将父亲给自己挑的那双鞋用手托着递给他,低声说:“弟,听妈的话别哭。哥穿你这双,哥这双鞋给你穿。哥这双鞋比你那双鞋好……”
那时他和哥哥在一所小学校念书,哥哥六年级,他三年级。
有一天,两个年级同时上体育课,老师要六年级学生给三年级学生做队列齐步走示范。哥哥和四个男学生排成一列横队,踏着体育教师的哨音,从他们三年级全班学生面前走过。两个年级两个班的男女学生,不知从雪地上发现了什么新奇,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地骚动起来。
雪地上,印下了哥哥两行“左拐子”的鞋印。全体学生终于爆发了哈哈大笑,连体育教师发现后,也忍俊不禁了。
哥哥不知所措地站在队列中,被笑得窘极了,满脸通红,恨不得雪地上裂个缝一头扎进去。
葛玉龙在同学们的笑声中,一转身从自己班的队列中跑了,一直跑进空荡无人的教室,伏在课桌上哭了一场……
一次,他生病了,他对母亲说想吃蛋糕。蛋糕,那是被他认为世界上最高级的最好吃的东西。当时天已经黑了,许多商店已经关门了,外面还在哗哗地下着大雨。
哥哥逼着母亲掏出五角钱,披了一块破油漆布,冲出家门去给他买蛋糕。
哥哥许久才回来,不知跑到离家多远的地方才给弟弟买到了蛋糕。哥哥在雨中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流了不少血。蛋糕也落在泥泞中,脏了。哥哥站在炕沿前,从头到脚淌着雨水,嘴唇冷得颤抖,裤子上沾满了稀泥浆,用衣襟兜着脏了的蛋糕,噙着泪说:“弟,哥把给你买的蛋糕掉在泥水里了……”
哥哥进入初中那一年,他入队了。六一儿童节就要举行入队仪式,可是他却没有一套像样的队服。
他多想穿上一件崭新的白小褂,体体面面地参加入队仪式,被别人庄严地在胸前系上鲜艳的红领巾啊!
可是他毫无勇气开口要求母亲为自己买一件白小褂。他已经开始比较懂事,接受一个现实——家穷。
他郁郁不乐。
哥哥观察出了他的心事,背着母亲对他保证:“弟,哥一定要让你在参加入队仪式那一天,穿上崭新的白小褂!”
从那天起,哥哥放学回家后,一搁下书包,拿起块干粮就走。母亲问他哪儿去?他说学校这些天组织义务劳动。他每天很晚很晚才回家。
星期天的下午,哥哥从外边回到了家里,一进门,就将一个纸包交给他。他打开一看——一件崭新的白小褂!
他高兴得蹦了起来,从没那么亲昵过地搂抱住哥哥的脖子。
哥哥咧了一下嘴,轻轻推开了他。
他有点怀疑了:哥哥哪来的钱买白小褂呢?得四元多钱呀!
他恍然明白了什么,走到哥哥跟前,解开了哥哥的一颗衣扣——哥哥的肩膀上,有一道深红的被绳索勒的痕迹。再拿起哥哥的双手一看,手心有几个大水泡。
他愕然了:“哥,你……去当小帮工?”
哥哥笑了一下:“这几天我都是去火车站拉货车……”
他一下子扑入哥哥怀中,抱住哥哥的身子,将头久久地靠在哥哥胸前,默默淌下了眼泪……
这就是他的哥哥,比他仅大三岁的哥哥。在穷困的生活中对他处处充满了爱和体贴的好哥哥……
可是哥哥为了响应上山下乡运动的号召,为了他这个当弟弟的能够留在城市,留在家中,留在母亲和妹妹身边,到北大荒去了。到很遥远很艰苦,也很荒凉的北大荒去了……
哥哥只带了母亲给他拆洗过的被褥,一条旧毯子包在外面。还有两套旧衣服,其中一套是父亲舍不得穿,千里迢迢寄回家中的崭新的工作服,劳动布的。还有,一本书——高尔基的《母亲》。还有一个饭盒——里面装着一斤“芝麻果”点心——商店里最便宜的一种,车上吃。
头天晚上,全家人动手包了一顿饺子。母亲剁了整整二斤肉馅,这在过日子非常节俭的母亲是破例的一次。母亲将馅拌得很香,然后,对他和妹妹秀娟说:“皮要擀得薄点,馅要包得大点,边要捏紧,小心别煮破了,煮破了不吉利……”
饺子端到桌上,全家人的饭量都好像变小了,吃得也斯文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地,一个饺子吃半天。
母亲始终没动筷子,说不饿,吃不下。她看着哥哥,叮嘱:“玉明,你到了北大荒,不但要经常给家里写信,也千万别忘了要经常给你爸爸写信啊!免得你爸爸在大西北,一颗心分成两半,又要惦着家,又要牵挂着你……”
“妈,我记住了。”
他看到一滴泪水,从哥哥脸上落到了哥哥面前的盘子里。
他刚送到口中的半个饺子,无论如何咽不下去了,他站起身走到厨房去了。
他听到妹妹在里屋嘤嘤地哭了。
他听到母亲语气很刚强地斥责妹妹:“哭什么?上山下乡的不止你哥哥一个人。你哥哥是听党的话去建设边疆,又不是去逃荒!……”
他听到哥哥也在对妹妹说:“小妹,上次爸爸探家返回西北,你和我送到火车站,火车开了的时候,爸爸舍不得离开我们,眼眶湿了,可你都没哭,还掏出手绢给爸爸擦眼泪呢。怎么今天哥哥要离开家,你倒哭起来?你真像个小女孩似的!……”
妹妹她太爱大哥了。大哥学习好,小学中学差不多年年都被评为三好学生,大哥是她精神上的骄傲和自豪。她曾一心指望大哥能考上一所名牌大学,成为他们这个穷困的家庭中、他们这一区域穷困的人家中的第一个大学生。为他们这个家庭,更为她自己增光添彩……
可是大哥就要到北大荒去了,明天一早就离家……
他当时听着妹妹的哭声,心里暗想,小妹是否也同时因自己最美好的愿望的破灭而哭泣呢?
妹妹没有到火车站去送哥哥,她知道自己感情脆弱,她怕自己会在开车前搂抱住大哥痛哭起来,不放他上火车……
玉龙从火车站回到家里,见小妹两眼红肿,显然他送哥哥走后,她又哭了一场。
母亲手中拿着二十元钱,十元一张,呆呆地坐在炕沿上,盯着钱发愣。
那二十元钱,是学校作为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生活用品补助费发给哥哥的。哥哥没有用它买什么东西,只带走家中的旧脸盆、旧毛巾、旧肥皂盒……
哥哥临走前悄悄把二十元钱放在家中了。
那一时刻,十七岁的葛玉龙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是一个成年人了。他暗暗对已经走了的哥哥发誓:哥,我一定要照顾好母亲和小妹。你在家时,你是家里的顶门杠。如今你走了,我就要做咱们家的顶门杠!如果我玉龙维持不好咱们这个家,我就不配做你的弟弟!
学校的领导们,几乎天天都召集各班主任老师开会,研究留城学生的工作分配方案。可几个月过去了,方案迟迟未公布。于是,学校里出现了大字报小字报,指责和披露分配工作领导小组内的种种“黑幕”。断定分配工作领导小组内“有鬼”,呼吁人们“捉鬼”。他每天都往学校跑一次,盼望早一天看到分配方案公布出来。他不能够像其他留城同学那样心情笃定,很有耐心地等待。他早就等待得焦急了。他渴求早一天参加工作、挣钱,使母亲不再为向邻居们借钱而为难。他每天在学校看到的不过是那些大字报小字报。同时,也不止一次看到小汽车怎样从马路上缓慢地拐进学校大门,一直开到校楼前,戴领章帽徽的,或不戴领章帽徽的不明身份的“领导人物”,不慌不忙地踏上楼前台阶,走进楼内。不久,又被校革委会和校分配工作领导小组的成员们送出楼,在台阶上彬彬有礼地握手,坐进小汽车内,还亲切地互相招手告别。他原本对大字报小字报上写的那些真假难分的事半信半疑。看到小汽车开到学校里的次数太多了,也一时按捺不住冲动,写了一张大字报,批评“分配工作进展迟缓”,提出疑问:“为什么小汽车频频开到学校中来?”第二天他再到学校去,一眼便看到,就在自己那张大字报旁,贴出了校革委会与校分配工作领导小组以联合名义写的“几点庄重声明”,严正指出那些大字报小字报是“别有用心的人混淆视听,极尽诽谤攻击之能事,企图靠造谣生事的伎俩把水搅浑,以达到阻碍分配工作顺利进行下去之目的”。他后悔极了。是啊,分配方案还没公布,怎么便知“其中有鬼”呢?自己的大字报,不也同样起到了“阻碍分配工作顺利进行”的不良后果吗?他想把自己那张大字报撕下来,可是被分配工作领导小组的一位成员发现,不许他撕,说是要保留,“当反面教材,教育不明真相的群众”。他心事重重,恨透了自己的愚蠢。
分配方案一直未公布,校革委会却向在校的和待分配的学生们发出了“重建校园”的号召。校园的砖围墙在“文攻武卫”中被拆毁,修筑成了一座座“红色堡垒”。校革委会要求学生参加义务劳动,将“红色堡垒”再变成校园围墙。并且提出了在劳动中“多砌一块砖,就等于多献一颗红心”的口号。
等待分配的学生们,对没完没了的“献红心”腻透了。他们并不想参加这种义务劳动。他们偶尔参加一天半天,也纯粹是为了“有所表现”。表现一下,当然和劳动是根本两码事的了。
只有葛玉龙一个人不顾家事,从始至终天天都到学校去参加劳动。他实心实意地干,非常卖力气地干,带着点赎罪性质地干,为了以实际行动赎回他贴的那张大字报的“罪过”。
一个月后,校园重建起来了,义务劳动结束了。葛玉龙累瘦了,累垮了,累病了。四十多岁的女班主任亲自到家中来看了他一次,很感慨地表扬了他。全班只有他一个待分配学生真正参加了义务劳动,她说下几届学生将会感激他为母校的劳动。老师的表扬令他心里非常甜蜜。
老师主动询问他对分配工作有没有什么要求?他略略想了一下,回答说他希望被分配到建筑部门,能像他的父亲一样,当一名建筑工人。老师笑了,说他的要求一点都不能算过分。当面表示,一定成全他的分配愿望。他心里顿时好像吃了一颗定心丸。
他将老师对他的许诺告诉了一个要好的同学,那个同学大大讥笑了他一番:“你怎么能相信老师的这种话呢?老师现在都是臭老九,哪一个臭老九不怕学生们那些有权的当官的家长?鬼才会相信她会在分配时,替你说一句半句好话。你们家没权,总该还有点钱吧?你如果听我的,买些什么东西送到老师家去,说不定也许真的会感动老师的心……”
他听信了这个同学的话,没向母亲开口要钱,向邻居借了十元钱,尽数花光,买了一些点心、罐头、水果,冒雨在一天晚上去了老师家。在老师家门外,他犹豫了。老师家的窗子还没放下窗帘,从窗口可以看见老师端坐在桌前,一手捂着胃部,一手持笔,认真批改学生的作业。在台灯光的反射下,老师的短发更加显得灰白了。老师站了起来,服下几片药,伸张了一会儿十指,坐下去继续批改作业。雨越下越大,他站在哗哗的大雨中,呆呆地从窗口望着老师的身影,不知自己如果走进老师的家门,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他想象着老师看见他手中拎的东西,究竟会是一种什么表情?开始自然会很诧异的。但立刻就会猜到他的来意,肯定会随即变得严肃起来,肯定会感到受了他这个学生的侮辱,肯定会因此而难过的。
老师将脸转向了窗外。老师那双目光正直的眼睛安详地望着窗子,眉头微蹙,似乎在沉思什么,也似乎发现了站在外面大雨中的自己的学生。他不由得想到了一件事:冬天,复课时期,因为缺煤,学校的暖气停了,教室像冷冻仓库,临时支起了炉子、烟囱。风向一变,烟囱倒烟,满教室黄烟弥漫,呛得同学们流泪咳嗽。座位靠窗的同学怕冷,不肯开窗放烟,几乎堂堂课发生争吵打骂。但在班主任老师的课堂上,却从未发生过这类现象。她走进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第一排课桌前的窗子,打开教室门,形成对流风。
他坐在第一排,有天,粉笔几次从老师手中掉落地上。他发现,老师的手冻得红肿,都拿不住粉笔了。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字,却仍是一笔一画。
这件事,给他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这么好的老师,难道能够忍心亵渎她的人格吗?
他心中怀着深深的忏悔和自责,转身走了回去……
冰凉的大雨点,好像下在他心上……
回到家中,母亲见他手拎一网兜食品,那种吃惊的样子,是同见他拿着一颗炸弹的程度差不多的。
“妈,我看你这几天吃不下饭,就给你买……”他吞吞吐吐地说,因为自己出生以来第一次对母亲撒谎,而且是撒了一次表示孝心的弥天大谎,感到自己非常非常可耻。
“你……哪来的钱?”他的“孝心”绝没有引起母亲半点高兴。相反,母亲脸上几乎是呈现出了盛怒的表情。
“向邻居借的……”他的声音轻得连自己也勉强听得到。他感到无地自容。
“借了……多少?”
“十元……”
“全……花光了?”
“还剩……”他从兜里掏出几枚钢镚儿,怯怯地递给母亲。
母亲没接。母亲像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了,呆呆地瞪着他,脸上的表情由盛怒而转为一种无言的,根本别指望获得宽容和饶恕的斥责。她沉默许久之后,仿佛面对一个成为盗贼的儿子,绝望地从口中挤出了两个字:“天啊!”
……
工作分配方案终于公布了。
几张用隶书体书写着姓名和工作单位的大白纸粘连起来,盖住了那些“混淆视听”的大字报小字报,这几张纸决定了许多人的命运。也许是终生的命运,一般情况下,注定是终生的命运。
这几张纸,如同高下尊卑、泾渭分明的社会结构的清楚醒目的显像屏。人们绝不会从上面发现当时的某某局长的女儿姓名之后,写着“××街道手工厂”这类罪该万死的错误。也绝不会发现某某普通百姓的儿子姓名之后,写着“××机关”“××研究所”“××设计院”“××党委办公室”这类荒唐透顶的不可饶恕的过失。那些在大白纸上找到了自己命运归宿的人们,不久,便无所谓满意,也无所谓失望地离去了。最可悲的并非在于现实的不公正,而在于人们对这种不公正的现实的默认。
只有两个人仍呆呆地站在那几张白纸前——葛玉龙和一个姑娘。
葛玉龙分配在酱油厂。
他的名字之下,最后一个人的名字——许晶晶——朝阳区红卫街道棉胶鞋帮生产小组。
看来葛玉龙的命运还不是最悲惨的,酱油厂毕竟比什么棉胶鞋帮生产小组高一等。
正因为此,他的名字被写在她的名字前面。
他愤怒极了,他感到自己被捉弄被欺骗了。老师当面对他说过,他想当一名建筑工人的愿望和要求并不过分啊!而且,他也听说建筑部门曾到学校里来要过名额。
他失魂落魄地麻木地转过身,发现了那个姑娘,她一定就是比自己的命运还可悲的许晶晶了。他没有立即走开,站在原地不无同情地看着她。
她的身材很纤弱,一套蓝色洗白了的女式学生服穿在她身上,竟显得飘飘逸逸的。扎着两条齐肩小辫,赤脚穿着一双旧的平底扣绊布鞋。然而,她那张脸是动人的,那是一张标准的鹅蛋脸,脸上的皮肤非常白嫩。但是,太缺少青春的光彩和健康的红晕。唯有两片薄薄的微微抿着的嘴唇,被白嫩的脸衬托出淡淡的红色。她的眉毛和眼睛,仿佛工笔画家在这张可爱的脸上精心描画出来的,连每一根睫毛都弯翘得那么美妙。她的眼睛并不算大,但是眼角细长,在两条秀眉的括罩下,幽思冥想地凝视着写在白纸末端的她的名字。那张脸上所呈现出的不是愤懑,不是委屈,不是绝望,甚至不能说是一种自哀自怜的表情,而是一种极其茫然的神态。有如一个小女孩失手打碎了一尊名贵的花瓶时那种神态。
她没有注意到葛玉龙在看着她。
她站在那里,宛如一尊雕塑。
她的目光仿佛是在盯着写在白纸上的自己的名字,其实不过是茫然地集中于一个视点而已。他想,如果那不是她的名字,而是一个趴在白纸上的小甲虫,一滴墨,或是别的什么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她大概也会长久地盯着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的。
她这种样子使他很为她难过,心中对她的同情强烈起来,以致暂时抛弃了对自己命运的同情,想走过去,对她说几句充满怜悯的安慰的话。
如果她哇的一声哭起来,他也许会觉得自己对她的同情是多此一举的。
“这是……你的名字么?”他指着白纸上的“许晶晶”三个字低声问。
她毫无反应,连睫毛也不眨一下。
他的善意受到如此的冷落,尽管对方可能是无心,他感到他的自尊被严重伤害了。
他一转身走开了。
他走出校门外,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她一次,见她仍像雕塑般站在那里。
他迈着极其缓慢的步子朝家走,刚走入他家住的那条小胡同口,站定了。
他猛然转过了身……
他来到了他的班主任老师家。
老师对他的出现并未表示惊讶。
老师请他坐到简易沙发上。他不坐,两眼望着老师,非常激动非常难过地说:“老师,您为什么要骗我?我对您是很尊敬的啊!……”
他转过身,抬起手臂挡住眼睛,哭了。
老师走到他面前,轻轻放下他的手臂,用自己的手绢擦去他脸上的泪痕,说:“我早料到你会来找我的,也想到你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我并没有骗你,我为你尽力争取,甚至为你得罪了某些人……”
“可是,您亲口对我说过,我的要求并不过分……而且,建筑部门也到学校要过名额,究竟为什么非把我分配到酱油厂呢?……”
面对他的质问,老师沉默不语。
“老师,您不回答我,我就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尊敬您了。”
“你一定要我回答你提出的问题吗?”
“是的。”
老师犹豫良久,从他面前退到沙发跟前,款款地坐下,两眼瞧着他,低声问:“如果我告诉了你真实的情况,你能答应我,不做出什么愚蠢的事么?”
“我答应。”
“好吧,那我告诉你,因为你那张大字报,令某些人恼怒了,他们要在工作分配问题上惩罚你……”
他听了老师的话,顿时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改变了颜色。他长到十七岁,第一次真正领会了“报复”两个字的含义,他为此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他再也找不出一句话对老师说。
老师又开口道:“记住我的话,生活对人的宠爱,那也许正是它对人的毁灭。糖罐子所保护的,只能是糖块而已。最甜的糖块,也是最容易化掉的。而生活加给一个人的磨难,不应该只被消极地理解为不幸,那也许正是生活对一个人的有益的塑造,使他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这话,我从未对任何一个学生讲过……”
他当时并不能完全理解老师这番话。
他恭恭敬敬地向老师鞠了一躬,走出了老师的家门。
老师跟在他身后走到了门外。
“葛玉龙,你谅解我了么?”老师温柔地低声问他。
他对老师点了一下头,大步走了……
从此,他成了不到三百人的酱油厂出渣车间的工人。
出渣,是酱油厂最脏最累的活。他每天和另外两名中年师傅,用大板锨从出渣炉里往外甩出近二十吨酱渣。由于四个出渣炉的高温烘烤,冬季车间里也在三十五度以上。两位师傅干起活儿来,脱得赤身露体,仅穿裤衩。他开始觉得他们很不文明,但几天后,他也变成一个不文明的人了……
他说话少了,沉默多了。
他从不在母亲和妹妹面前抱怨自己干的活儿多么多么累,也只字不谈酱油厂里的事。
他在给哥哥的信中写道:“哥哥,请相信,我长大了,真的。我每个月的工资是三十四元二角,除了留下在工厂吃午饭的几元钱,我全部交给妈妈。我能为家里挣钱了,我感到很自豪……哥哥,好哥哥,请千万相信我写的每一句都是真话……”
他想,远离家人的哥哥,在北大荒所经受的生活考验,肯定是胜过他所经受的这种苦活儿的。他不愿使哥哥为他增添半点忧虑……
葛玉龙觉得自己有那么多思想,那么多感受,那么多爱憎,那么多烦愁和怅惘,必须以什么方式倾诉出来才好,心灵才会轻松一点。有一天下班后,他又来到了老师家,向老师吐泄了自己的苦闷。老师经过长久的思考后,郑重地对他说:“你把这一切都写出来吧!”
“写?这究竟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呢?”他忧郁地望着老师。
老师回答:“也许有一天,你所写的对于别人,对于许许多多和你有同样经历的青年人的意义,要超过它对你自己的意义。不过,你现在还不要开始写,你现在要开始看,看许多许多书,看一本好书,等于和许多高尚的人交谈。你会从书中结识许多无愧于你敬爱和学习的朋友……”
老师说罢,走到厨房里,打开挖在厨房地中间的菜窖盖,踩着梯子下去了。
老师带着满身土上来后,双手交给他一本潮湿的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用流露着热情和希望的目光注视着他,说:“你先看这一本,看完了就到我这里来换。但要记住,不能对别人讲,你从我这里得到书看……”
这本书,它散发着地下的泥土的气息,带着地温……
酱油厂有一个被改造者,五十多岁矮而胖的原商业局局长,他每天干活儿,是没完没了地涮洗酱油瓶子,洗干净了,一车车推到输油车间去。人们已经不再批斗他,批斗烦了。也不找什么岔子为难他,因为他一个人干三四个人的活儿。工人们看得出来,他的确是在老老实实地接受改造。
一天中午,葛玉龙独自走在到食堂去的两旁乱堆乱放着小山一样的破酱油瓶子的路上。由为尊者变成了至卑者的原商业局局长,从四壁破败的涮洗酱油瓶子的小木屋里走出来,拦住他,问:“你今天丢了什么东西么?”
他一时想不到自己可能丢了什么,对面前这个丧失了权力和地位的人摇摇头。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很古怪的想法,想问问这个人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有何感受?这个人曾预料到自己会从一位局长变成一个涮洗酱油瓶子的人吗?这个人对自己从前不能说高贵,也起码可以说高等的身躯,如今混迹在生产酱油的工人中间,感到委屈吗?诅咒命运吗?为失去权力和地位而痛苦么?耿耿于怀地记恨那些批斗过自己的人吗?渴望实现报复吗?……
对方并没有容他古怪的想法继续下去,四周瞧瞧,见无旁人,从衣襟内取出一本包着皮儿的书,问:“是你的吧?今天你慌慌张张地跑向车间时,我在地上捡到的,猜想可能是你掉的……”
他狐疑地接过那本书,打开一看,正是老师借给他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为保尔获得了冬妮娅的热烈爱情而替主人公感到无比幸福,被这本书吸引得难以释手,带到厂里想在午休时悄悄看。
“是我的书。谢谢你,你替我包上了书皮?”他因自己刚才头脑中对这个人产生的那些古怪想法而十分羞愧。
“这类书如今是不能带到工厂里来看的,也许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还可能会牵连别人。”对方说完,转身离开他,钻进小木板房去了。
当天下班,他走到厂门口,见围着十几个工人。上前一看,是接受改造的商业局长横躺在地上,人事不省。
他赶紧蹲下去,将这个被改造者的上身扶起,靠在自己胸前,生气地问:“他怎么了?你们大家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躺在这里?”
一个工人怜悯地自言自语:“唉!五十多岁的人了,又有高血压,心脏病,没人强迫他改造,就自己疼惜点自己嘛!他已经不是一次昏倒了……”
另一个工人嘟哝:“附近没医院,厂里没车,这可怎么办?……”
他更加生气地说:“厂里不是有三轮平板车吗?你们谁快去推一辆平板车来呀!”
“谁蹬平板车送他到医院去呀?一个被改造的走资派,界线问题呢!”
他吼起来了:“少废话!我送他去医院。”
有人推来了三轮平板车,有人帮他将商业局长抬上了平板车。他二话不说,骑上车,飞快地朝市立医院蹬去。
深夜,这辆三轮平板车停在沿江路一百五十二号楼前。
葛玉龙将商业局长扶下平板车,扶着他走进楼内,走上三楼。
商业局长用微微发抖的手掏出钥匙,打开了家门。
葛玉龙将他扶进家里,扶着他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葛玉龙替他倒了一杯开水,递给他,又从衣兜里取出药放在一只破木箱盖上。它可能就算这个房间里摆放东西和吃饭的“桌子”了。餐具、盆碗、粮袋,占去了它的大部分面积。房间只有七八平方米,靠墙支着一张单人铁床,靠窗的地板上,铺着一小块凉席。
主人苦笑了一下,说:“你看我现在落到了何等田地。你就在床上坐吧!”
葛玉龙坐在床边上,问:“你就一个人生活?……”
主人还没来得及回答,楼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房门被猛地推开了,一个姑娘神色慌张地进来,一眼看到落魄的局长,叫了一声“爸爸”,扑过去张开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
“爸爸,我左等右等,等不到你回来,就到酱油厂找你去了。接着,我又找到医院里……爸爸,你再不回来,我可要急疯了!爸爸,我心里真是害怕极了!我怕你万一有一天把我撇下,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生活在这冰冷的世界上……那我一定也不活了,跟你一道去……”那姑娘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还没说完,就泣不成声了。
父亲用一只手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很动感情地说:“好女儿,好女儿,别哭,爸爸这不是好端端地回到家中来了吗?爸爸怎么能舍得把你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这个世界上呢?”
葛玉龙望着相依为命、患难与共的父女俩,听他们彼此说出那番令人泪下的话语,心中很替他们难过。他想:我以为我和我的一家是最不幸、最值得同情的,原来却不然,还有更不幸更值得同情的人,还有生活状况更悲惨的人啊!他心中顿时产生了一种高尚的冲动和一种侠义精神,他从床沿上站起来,大声说:“你们不要悲伤。今后,我一定尽我最大的努力帮助你们,我说话是算数的,你们尽管相信我好了。”他说这话时那种口气,好像忘了自己不过是一个刚进酱油厂厂门不久的青工,而是一个救世主似的。
那姑娘听到他的话后,慢慢放开了搂抱着父亲脖子的手臂,离开父亲的怀中,转过身略显吃惊地望着家中这个陌生的穿着一套肥大而肮脏的工作服的青年。她刚才竟丝毫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因为被她推开的房门挡住了他。
葛玉龙一眼认出了这姑娘——她是许晶晶。
她比他第一次见到她时更瘦了,也显得更纤弱了。就连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也失去了第一次留在他印象中的淡淡的血色。可是,她依然不失其动人的美丽。在这个生活状况穷酸的房间里,在他那么一个善良的青年面对一个美丽而腼腆的姑娘的目光里,她分明比他第一次见到她时更美丽更动人了。他完全没有想到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会又一次意外地见到她,更没有想到她会是被罢官撤职的商业局长的女儿。这意外的相见使他显得有些惊喜,为何而喜,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他痴痴地望着她,一副十足的傻相。
许晶晶不由得扭过脸看着父亲,用诧异的目光询问:“爸爸,他是谁呀?他为什么在我们家里?”
父亲这时才说:“晶晶,快谢谢人家!是他蹬着三轮平板车把我送到医院,替我取了药,又蹬车把我送回了家。”
许晶晶的脸第二次转向葛玉龙,但并没有完全转向他,仅仅转到能够从眼角用视线的余光打量他的程度。她就那样自下而上地打量着他,长长的睫毛也随之缓缓向上翻起,嘴唇不易被人察觉地微动了下,以极轻的声音说出两个字:“谢谢。”
这种神态在她所表现的并非像他一般的腼腆,而是女孩儿家在陌生的青年面前本能的羞涩。是由于刚才不加控制地暴露了自己感情的脆弱?还是由于他们父女处境的窘困?葛玉龙不得而知。葛玉龙的心灵像一颗还包着绿衣的核桃,在男女之情方面尚纯洁得一尘不染,既没有学会在目光相对的瞬间,有意识地流露或传达什么微妙的情感信息;也没有掌握用伪装的矜持或庄重,掩饰爱慕之心的本领。他用一种被倾倒的然而却又圣洁无邪的目光望着她,那样子,恰如一个女孩儿望着一个非常可爱的布娃娃,只差没有脱口而出,说一句:“呀,你多么美丽啊!”
许晶晶的脸渐渐红了。每一个美丽的女孩儿对自己的美丽都是异常敏感的。这一种自我意识几乎可以说是她们形成自我意识的第一课,而且根本无须别人反复启发。何况,许晶晶是在优越的环境中长大的,她曾因自己的美丽备受家人和外人的宠爱,只不过如今除了父亲她已失去所有人的宠爱,对投注到自己身上的赞美的目光也久违了。有一种特殊的目光,她现在倒是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有些习以为常了——“走资派的女儿”,和对她的美丽居心不良混杂在一起的目光,这种目光是常令她内心恐惧的。所以,她此刻接触到站在她面前的这个腼腆青年的唯有柔情而无邪念的目光,竟感到那般亲切。她凭自己的细敏看出,他脸上所呈现出的那种柔情,乃是他那颗良好的心灵的反射。也从他脸上译出了一个女孩儿望着一个非常可爱的布娃娃时,可能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于是,她缓缓地垂下了头,并将身子转向了她的父亲。
她脸上浮起的红晕,使葛玉龙感到满室生辉,他傻乎乎地笑了。
他痴呆地望着她,因为心中充满着对她的赞美而感到快乐。他朦胧地体验着,这一时刻笼罩于这小小斗室的诗意,他甚至被这一时刻所感动了。
“哦,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你坐下嘛!”那当父亲的对葛玉龙亲近地说。
“我叫葛玉龙,诸葛亮的葛,我们是同学呀!……”他的回话却是冲着他女儿说的。
不料她的脸色却顿时变得阴暗了,脸上的红晕也令他惋惜地消退了,低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没有同学。”
当父亲的立刻严肃地责备道:“晶晶,你怎么能这样对人家说话!”
葛玉龙的自尊心被她这句听来仿佛拒人千里之外的话刺伤了。当父亲的对女儿的责备也不能抵消他受到的刺伤。他怔了一下,说:“我走了!”一转身便走出了他们的房间。
“真没礼貌,快去送送人家!”他听到那当父亲的又对女儿责备了一句。他明明在楼梯上听出她跟着送下来,却没有站住等她一步。他噔噔噔一口气奔下了楼。他刚走出楼口,她也噔噔噔地急切地追上了他。
他和她同时在楼口台阶上站住了。
“我那句话……惹你生气了么?”她羞怯而又满含歉意地问。
“是的。”他坦率地点了一下头,接着,又冷冷地说,“我并不想用同学关系和你拉近乎……”他觉得这句话不足以表明他的全部意思和为人准则,沉默片刻,补充道,“我才不愿和任何人拉近乎呢!”言罢,走下了台阶。
他的坦率,使他留给她的最初好感又无形中增加了一层。
她也跟着他走下了台阶,跟着他向平板车走去。当他已骑到车上时,她内疚地说:“请你原谅,我那句话并不是对你的呀!我是……情不自禁地……我们班的同学,都把我看成‘黑五类’的狗崽子……女同学疏远我,男同学欺负我……”她的语调,仿佛他如果不说出对她表示原谅的话,她马上就会哭了似的。
他本来连瞧都不瞧她一眼,蹬起车就离去的。听了她的话,他不忍这么做而使她也像他刚才一样受到伤害。他在楼影的黑暗中向她转过脸,用原谅的语调说:“我并没有真生你的气,我是假装的,逗你玩呢。”
路灯幽蓝的光下,他看出她动人的脸上,绽出了甜美的微笑。
“那么,你答应我,做我们的朋友,仍像今天这样好心地在酱油厂照顾我父亲好吗?”她的眸子中闪耀着热切的希望和请求。
他不由得用发誓般的语调说:“我答应……”说完,浑身都是力气地蹬起了车子……
第二天清晨,当许晶晶推开家门时,愕然呆住了。葛玉龙坐在她家门旁,双手抱着膝盖,头低垂在手臂上,像个失职的守夜人似的蜷缩着。他的样子证明,他睡得既不舒适又很寒冷。
他听到了响动,抬起头,揉揉眼睛,见她出现在跟前,一下子站了起来。
“怎么?你……昨天夜里没回家?”
他憨笑了一下:“半路我又回来了。”
“为什么?”
“我想,万一你父亲夜里又突然发病,你肯定会需要帮助的……”
她的嘴角微微颤了一下,什么话都没说出来,一种肃然的深深的感动凝聚在她盯着他的那双眼睛里。
这两只城市屋檐下的小麻雀,这两颗同样经常遭到作践的稚嫩而孤独的心灵,就这样既偶然又必然地结合在一块儿了。宛如微风将一粒花种吹落在路旁一株小草根下,彼此感到命运所做的这种安排是双方都很需要的。
葛玉龙的“八小时之外”,除了对自己的家庭尽到“顶门杠”的义务和到老师家还书借书,也从此获得了属于“享受”范畴的生活内容。在沿江路一百九十二号的斗室里,帮助纤弱的姑娘和她那病体维艰的父亲干些重活,乃是他极大的快乐。是的,他是把这一快乐珍视为“享受”的。这快乐使他感受到生活中的一抹亮色。
横格信纸上,笔画过于用力的字写着:
她曾是一位局长的女儿,我想,那她一定是很幸福地生活过的。除夕的前夜,他的父亲一定不会把捡来的鞋子给她穿。她的哥哥也一定不会为了使她在入队那一天穿上白小褂,而去拉货车的,如果她有哥哥的话。她也不会去扒树皮。假若她现在仍然是一位局长的女儿,她更不会被分配到一个生产棉胶鞋帮的小手工厂……
可是她现在落到了比我还不如的生活境地。我一点也不嫉妒她过去的生活,我是那么同情她现在的处境。我愿意许多的孩子都曾有过一位当局长的父亲,可是一点也不愿意他们现在的处境和她一样悲惨……如果能够做到,我甘心替换她。我从小就是在阴暗的破屋里长大的,我对一切不公正都习惯了,毫不在乎……
葛玉龙看到老师的手在微微抖动,纸页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老师显得有些激动,抬起头,目光又注视着他:说:“葛玉龙,你知道你写了些什么啊!……”她走到桌子前面,背对着他坐下去,摘了眼镜,掏出手绢擦眼睛。而后,她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好像忘记了他的存在。
“老师……我写的使您……失望了?”他惴惴地问。
“不,我真没有想到……我要亲自替你抄一遍,替你保存它……”
他离开老师家后,怀着兴奋的心情,一路蹦蹦跳跳地走向沿江路。晶晶今天休息。他要到她家里告诉她这件事。他想象着当她听到他写的是她,会显出一种怎样的可爱。
他走进她家,见她正在翻看一本大相册。
“你爸爸呢?”
“和昨天一样,接受劳动改造去了。”
“今天我们厂里休息呀。”
“你是工人,他和你是不同的。”
他觉察出她此刻又被浓重的忧郁所笼罩,自己欢快的心情也消失了。但他来找她,是为使她快乐的,所以,他打破短暂的沉闷,又问:“允许我和你一块儿看吗?”
她抬起头瞧了他一眼,离开椅子,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
于是他与她并肩坐在床沿上。
她替他翻相册,不时指点着低声说:“这就是我家原先住的那幢苏式房子,我们自己一个院子,爸爸每年夏天都在院里种满了鲜花。”
“这是我们家的客厅。”
“这是我的房间,我从七岁起就在家中单独住一个房间了。”
“这是我妈妈。”
“你妈妈……她如今在哪里?”
“我九岁那一年,她病故了。”
……
她合上相册,侧脸瞧着他,说:“你父亲现在还没有被‘结合’吧?”
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明白,她是把他也看成一个“走资派”的儿子了。
她见他不回答,自言自语:“我问的话多愚蠢啊!你父亲要是被‘结合’了,你哪会遭到和我一样的命运呢?你哪会对我这么同情呢?……”
他忍不住反驳道:“你为什么以为只有一个‘走资派’的儿子,才会像我这样同情你呢?”
她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凝视着他,那神态仿佛在说:你提了一个多么古怪的问题呀?难道这么简单明白的问题,还需要由我来回答你么?然而,他却感到自己又一次受了她无意识的伤害,正因为她是无意识的,他愈发感到被伤害得不轻,固执地说:“你回答我。”
她喃喃地说:“只有同命运的人,才能真正互相怜悯。比如,一个在大杂院里长大的孩子,他能理解我现在的遭遇,使我的心灵多么痛苦吗?他能把真正的同情和怜悯给予我吗?就算他给予我,我也不会感到什么真正的安慰……”
没等她说完,他已站起来了,冷冷地说:“我就是一个在大杂院里长大的孩子,我的父亲并不是什么‘走资派’,而是一个建筑工人!”
他猛地推开门冲了出去。
他冲出大楼,对自己发誓,今后再也不踏进这幢楼。
他到老师家里去要回了他的第一篇“作品”,他说还要修改一遍。一离开老师家,就把它撕得粉碎……
一天,他又到老师家还书。老师这一次没有再主动借给他什么书,而对他说:“你现在应该想到,到了可以给我看点什么的时候了!”
他明白老师的话的意思,有些不安,又有些得意地从衣兜里取出十几页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的横格信纸,像在考场上交答卷一样,双手呈递给老师。
“怎么,在我没提示你之前,你已经开始了?”
老师的话表示出既感意外,也在意料中的喜悦。
老师戴上眼镜,坐到桌子前面,背对着他,开始看他写满了字的那十几页横格信纸。良久,轻轻翻过了一页。他极想从老师的表情上看出,自己所写的给老师以怎样的印象。但他看不到老师的面容,心中忐忑不安。他暗暗后悔,自己没用带格的稿纸写,字也写得太潦草,一定使老师看起来很吃力。
终于,老师全部看完了。老师站起身,走到窗前,沉思地望着窗外。他这时可以看到老师的侧面了。下午的温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老师脸上,老师脸庞的侧影的线条是那么柔和。嘴角和眼角的皱纹表浅而细长,那是她为教育倾注了二十余年心血的明证。老师习惯性地扶了一下眼镜,并没有立刻放下那只手,指尖轻轻按摩着眼角的皱纹。
“老师……”
老师朝他缓缓转过了身,双手背在身后,撑在窗台上。
“你所写到的那个女孩和她的父亲,是你想象之中的人物么?”
“不,不是。她的父亲在酱油厂被劳动改造,她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你们认识的过程,也如你写的这样吗?”
“是的……”
“什么原因,促使你写这个女孩呢……我的意思是,比如,你为什么没有首先想到写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哥哥呢?”
“是……我不知道……老师,我真希望人人都互相同情,她得到我的同情,她很快乐;我因为她快乐,自己也快乐。老师,除了这种快乐,我在生活中还能够享受到什么别的快乐吗?也许……也许是快乐,促使我写她的……”
老师用研究的目光默默地注视了他一会儿,翻过几页纸,重看其中的一段。
又入冬了,天气比去年冬天更寒冷。
一天晚上,十点以后,葛玉龙拿着几本书从老师家告辞出来,走入一条僻静的狭窄的街道时,听到前面有人在唱歌,是一个姑娘的声音,唱的是电影《地道战》中的插曲:
地道战,嘿!地道战,
埋伏下神兵千百万。
……
侵略者,他敢来,
打他个人仰马又翻。
……
歌声听了使人难受。在一条僻静的狭街,夜半三更的,一个姑娘高唱这样一支歌,真叫人不可思议!莫非是个精神病患者?
他继续向前走了二十几步,发现了唱歌的姑娘。她面对一棵大树唱着,唱完了又从头起:
地道战,嘿!地道战,
埋伏下……
多熟悉的身姿!
他停住了脚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个字脱口而出:
“晶晶?……”
姑娘不再唱下去了,但仍木然地面向大树站着。
“晶晶!真是你吗?”
姑娘缓缓地转过身来——果然是她!
“晶晶,你……”
她也认出了他,呆呆地望着他。月光下,她的双眼渐渐变得明亮,泪水在眼中转动。
她猛地扑到他怀里,抱住他放声大哭!
“晶晶,这是怎么回事?!”
她哭得根本无法说话。
原来,她今天加班,往家走时,在这条狭街中被几个人挡住了。
她认出了他们是她的几个同班同学,有权势者们的儿子。他们也认出了她,他们几个是一块儿分在“晶体管研究所”的。在学校里,他们就不止一次对她轻薄过。她则用冷峻的高傲做自卫的“武器”,她没有别的可以有效保护自己的“武器”。她的“不识抬举”使他们怀恨在心,但却一直未寻找到适当的机会对她施行报复。今天,他们在松滨饭店吃得酒足饭饱,一块儿回家,他们没有想到被拦住的会是她。他们不过是想随便拦住一个姑娘,乘酒寻欢作乐一番而已。但当他们认出了她时,他们的报复之心油然而生。他们原本不打算轻易放过她,可其中一个说:“玩一个‘走资派’的狗崽子,脏了我们的身子!比她漂亮的姑娘有的是,不要脸的胜过脸蛋漂亮的。何必玩这个假正经,太没意思。”
这话虽然无耻,但却起了作用。他们大发慈悲,决定饶过她。他们逼迫她面朝大树站着,唱她方才唱的歌,算对她的一次小小的惩罚。
“五十遍,我们在街口听着,你敢唱不到五十遍就走,我们饶不了你!”
“我们改天就抄你的家!”
他们这样警告她后,便扬长而去……
葛玉龙听许晶晶一边哭,一边向他讲述了经过,肺几乎被气炸了。
他深深悔恨自己中断了和她的交往。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她无意识地说出的几句话,刺伤了自己的自尊心吗?在这座城市里,如果连他也不保护她了,谁还会保护她这个可怜的姑娘免受欺凌呢?
他无比忏悔地对她说:“晶晶,我送你回家。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因为一句话半句话生你的气了。我要处处保护你,以后你再加班,预先告诉我,我到你们厂门口接你……”
……
可是,一个月后,当他收回自己当初的誓言,再登许晶晶的家门时,那父女俩已不在了。他们的家住进了别人。他问新房主父女俩搬到哪里去了,得到的回答仅仅是冷冷的三个字:“不知道。”
她从他的生活中突然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没处找寻。
……
人类的词语中有一个单字连词——“又”,它的作用那么奇妙!它寄托着人们的种种希望和愿望,没有它的存在,人的许多希望和愿望都将落空。它赐福于我们。
葛玉龙头脑中有一个从来没有彻底泯灭过的希望——希望有一天许晶晶又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像天女下凡一样。
生活果然被他的由衷的希望所感动。一天下班,他刚走出酱油厂大门,听到有人叫他,便站住了。他四面望望,一时没有发现叫他的人。
一个身穿连衣裙的亭亭玉立的姑娘,快步走到他跟前,又亲切地叫了他一声。
他望着这个风姿绰绰、魅力无限的姑娘,觉得似曾相识,却一时不敢贸然答应。
“认不出我了么?我是许晶晶!”姑娘妩媚地微笑着,向他伸出一只手。
“晶晶!……”他终于从她那张美丽得令人一瞥便心动的脸上,认出了保存在自己记忆中的当年的那个纤弱的女孩儿。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比她大许多岁。她在他心目中,始终是一个小女孩儿。
他们的手握在一起,许久没有松开。
他们都惊奇地发现,对方有了那么明显的非凡的变化。
他已经成为一个堂堂男子汉了。他的身材那么健美,像一个体操运动员。他穿一件蓝色背心,裸露着肌肉结实的臂膀。他的胸膛宽阔,高高挺起,如果穿上一身铠甲,会是一位多么威武难敌的古代勇士啊!
他的头发那么黑那么浓密,有些天生曲卷,一绺鬈发自然地覆盖着他那方正的额头。他的脸那么英俊,浓眉大眼,高高的鼻梁,线条刚毅而明朗。他身上的一切一切,都显示出会令任何一个姑娘倾心的男性美。她几乎是在欣赏一具雕塑,仔细地打量着他,目光再也不能从他身上离开。
他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发窘地微笑着,放开了她的手。
她也变了,长高了,丰满了。她的长发没梳任何发式,只是烫出了几道优美的发波,随意地披在两肩上,衬托着她那洁白如玉的脸庞。
她的嘴唇变得鲜红了,眼睛明亮了,脸上焕发着春风得意的迷人光彩。
她显得仪态万方、雍容高雅了。他真想告诉她,在他看来,她如今的美丽是无与伦比的。
下班的工人们,全都朝他们投过来各种各样的目光。像她这样一位姑娘,站在酱油厂的大门口,的确是太惹人注目了。
他们离开了那里,并肩缓缓地走着。她很亲昵地主动挽起他的手臂,轻轻偎依着他。
他从未这样和一个姑娘走在路上。何况,是和她这样一个惊人美丽的姑娘。来往的行人没有不多看他们几眼的,这使他的神态很不自然,但又感到一种极大的满足。她却是那么从容不迫地迈着轻盈的步子。他主动开口问她:“这几年,你都在什么地方?怎么生活的?”
“我们那一次偶然相见后,我就和爸爸一块儿到干校去了。一直到‘四人帮’粉碎后,我们才回到城市来。”
“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写过,但一封也没有寄出。”
“干校连信也不许你们寄?”
“不,对我们还没到那么严厉的地步。当时我想,不知我们的交往会以什么样的结局告终,我想把你忘掉……”
他大声说:“可是我一直都在想念着你啊!”
她不作声了,却向他偎依得更紧。
他又问:“既然你想把我忘掉,为什么今天又主动来找我呢?”
“因为我从晚报上发现了你的名字,青年业余作家——本市粉碎‘四人帮’后,即将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的作者,晚报上就是这么介绍你的。于是你又在我心里复活了。其实我并没有忘掉你,想忘而忘不掉,我非常迫切地想了解你的近况,想了解你目前的生活,想知道你是不是结婚了……”她多少带有点调皮意味地说了这些话。
“结婚?!亏你想得出。哪一个女子能把你留在我心中的印象抹掉!……”他好像受了极大的诬蔑,声调那么高。
“别这么大喊大叫啊!……”她笑了,“你还嫌我们招惹的目光少吗?”
他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们都沉默了。走了一会儿,他似乎无法忍受这种沉默,又问:“那么,你现在又是怎样生活的呢?”
“我已经从省艺术学校毕业了,分配在歌舞团,做报幕演员。我爸爸也恢复职务了,整天忙得很。”
他沉吟良久,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他实际上最想问的话:“那么……你……”“结婚”两个字刚到嘴边,他还是由于太强的自尊心作祟,而咽回去了。
她却已经猜到了他想问的是什么,目光盯在他脸上,摇了摇头。
她看出了他胸膛里暗暗舒出一大口气。
她垂下头,抿着嘴唇略显羞涩地笑了。
“明天是我的生日,你到我家里来玩好吗?”
除了惊喜,他简直不知道应该对她的邀请,再作什么别的表示。
“那么说定了。这是我家的地址。”她将一张预先写好的纸条递给他,向他伸出了手,“明天见!”
……
第二天,他按照地址来到了她家里。
他曾在照片上看到过的那幢美观漂亮的独占一院的苏式住宅,如今又成为她的家了。客厅、卧室、餐厅粉刷一新。院子里的花香阵阵地飘送到屋里来。
“我又是这幢房子的主人了。我太爱这幢房子太爱这个小花园了……”她不无感慨地对他说,牵着他的手,引他走进了洁净的小餐厅。
方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正中放着生日蛋糕。
在这一天,在他离开这幢油漆味和花香弥漫的苏式住宅之前,她忘情地投入了他的怀抱,捧住他的脸,狂热地吻了他许久……
在她的要求下,他把她带到了自己家里一次。那一天是中秋节。
她出现在大杂院里,像一只孔雀落到了貂场。门窗低矮的破房烂屋如同被隔开的貂笼。住民像在笼子里待习惯了的貂似的,不慌不忙地从各家出来进去。她那天打扮得并非花枝招展,相反,她可能想象到了要去的是什么地方,甚至有意识地打扮得朴素些。但大杂院里的人们还是一眼便看了出来,她和他们绝不是一样的人。对他们来说,她是属于另一个天地的人。他们望着她的那种目光,含有礼貌的冷淡意味。她对他们每一个人都报以微笑,竭力表明她是愿意亲近他们的。但他们还是感觉出,在她的甜美的微笑后面,违心地隐藏起的是降尊屈驾的高傲。她一被葛家的人迎进屋去,许多目光便从全院的各个角落投射向葛家的窗口,仿佛她是他们引入家中一个贼。女人们不时从葛家的窗前走过来走过去,脖子是不肯扭动的,眼波却从她们的眼角技艺高超地飞瞥到葛家屋里。孩子们永远是坦率的,他们的手扒住窗台,一颗颗脑袋如同葛家窗前地下长出了一片黑蘑。他们盯住她看,那模样像在公园里看猩猩。葛玉龙不好当着她的面呵斥他们。趁她不注意,推了一下窗子,使窗子半开半掩。
但当他一回头,孩子们又将窗口公然占领了……
葛玉龙全家,为了许晶晶的光临,前一天,做了种种周到的必要的“迎宾活动”,屋子里的灰尘被彻底清除了一次。秀娟踩着被垛,用一张报纸糊住了顶棚可能会吓客人一大跳的“猫皮”。葛大娘还将吃饭桌用碱水刷洗了。然而,她的光临还是令他们处处觉得歉意和尴尬。丰盛的菜她并未吃几口,她并不是客气,也并非不好意思。她的饭量极小,而且喜欢吃的是清淡的素菜。葛大娘断定客人没吃好,为此暗暗不安。她是将全部做菜本领都施展出来了的。她走之后,全家人都舒了一口气,好像结束了一场战斗似的。葛全德以一家之主的威严口气,问他的二儿子:“你比你的名字登了报还高兴,就为了交上这么一位女朋友?”
儿子说:“爸,你别瞧她不顺眼,其实她人可好啦!”
当父亲的说:“我并没说她不是好人,但她根本不是能和咱们在一块顶棚底下过日子的人,咱们高攀不上!从今日起,不许你再和她这样的姑娘来往,更不许你再把她领到家里!你以为你小子写出一本书,名字上了报,就有身份讨一个金枝玉叶当老婆了?你那是痴心妄想。我不许!我不看着你讨上一个能和咱们在一块顶棚底下过日子的老婆,我死不闭目?!……”
葛大娘不爱听了,插言道:“你说的什么话,人家姑娘瞧得起咱们玉龙,肯从高门槛往低门槛迈,不嫌弃咱们家一贫如洗,你倒挑剔起人家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来了。好糊涂!”
大儿子玉明也说:“爸,你也太把事情看绝对了。弟弟的事,还是应该弟弟自己拿主意,在这方面,我是反对家长无理干涉的,我相信弟弟的眼光。”
一家之主说不出更多的道理,气闷闷地走出了家门。
第二天,葛玉龙和许晶晶在她家里一见面,就认真而忧郁地说:“你也到我家去过了,你也知道我是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中了。我们的关系,你还是认真考虑考虑吧!免得以后你悔之不及,我爱你,但绝不乞讨你的爱情!”
许晶晶,她正被一种爱和被爱的激情陶醉,她已彻底被他的英俊所倾倒。她不许他说下去,用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温顺地偎在他胸前,喃喃低语道:“我爱你!爱你!你不是属于你们家的,你从今后是属于我的!你生活在那样的家庭环境里这对你太不公正,我要把你俘虏到我的生活天地中来。什么话都别多说了,我现在只要你吻我……”
她天性富于想象,对爱情也充满了浪漫的想象。想象一动,无边无际。她认为她爱上了一个大杂院里的“王子”,这是何等浪漫的爱情!她甚至还嫌美中不足,心想他若是一个被“四人帮”迫害过的才子,一个做了丈夫而在患难中被妻子抛弃了的人,最好再有一个孩子,聪明漂亮的男孩(她喜爱男孩),小于七岁大于三岁,那才浪漫得十全十美。
这种想象更加使她冲动,她闭着眼睛,仰起脸来,期待着他的亲吻。
葛玉龙低下头,凝视着这样一张美丽的脸庞,不得不向自己承认,要他不爱她,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捧住她的脸,声音颤抖地对她说:“晶晶,晶晶,我永远永远爱你!赤道变,心亦不变!……”
两颗心都被爱融化了。
紧紧的拥抱,狂热的亲吻,海誓山盟的情话……使他们神魂颠倒,都忘记了他们谁是谁……
一天上午,葛玉龙正在挥锨干活儿,他的好朋友推销员张珂,把他从出渣车间叫了出来,开门见山地问:“玉龙,你的那位美丽小姐,现在跟你关系怎么样啊?”
葛玉龙笑笑:“你不是全知道吗?”
张珂沉吟有顷,盯着他说:“看来你的自我感觉还挺不错。”
葛玉龙听出他话中有话,忙问:“你知道了些什么?快告诉我。”
“我大前天出差回来,在火车站看见她了,打扮得别提多时髦,跟一个傲气凌人的小白脸在一起……”
“……”
“我问她:‘外出吗?’她回答:‘到北戴河玩去!’她是认得我的,也知道我和你是朋友,好像对我回答错了似的,又很不自然地改口说:‘不,我们接人。’那个小白脸催促她:‘晶晶,我们走吧,火车进站了。’就拉起她的手,两人匆匆进了检票口。我觉得在哪儿见过那个小白脸,猛地想起,他是省军区副司令的儿子。我们家不是住在省军区大院那条街上吗?我差不多每天都看见他骑着一辆‘铃木’招摇过市。我没有立刻就走,守在检票口外面,结果等了一个小时,也没见他们再出来……”
“你的意思是说,她对你——我的朋友撒谎啦?她的确是和那个小白脸到北戴河玩去了?……”葛玉龙脸色骤变。
“这不明摆着的事嘛!”
葛玉龙一把抓住好朋友的手腕:“如果你无中生有,欺骗我,咱俩的友谊就算完了。”
张珂摔开他的手,生气地说:“玉龙,你太不相信人。反正这事我如实告诉你了,信不信由你!”说罢,转身就走。
葛玉龙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张珂走出几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走回到他身边,同情地说:“玉龙,你别没主意啊!今天下午,有一趟到北戴河的火车……”
葛玉龙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一动不动。
张珂急了,吼起来:“那小白脸是个一贯玩弄女性的高级流氓!被他玩弄够了,又抛弃的姑娘不知有多少,难道你就没有勇气把你爱的姑娘,从他身边夺回来吗?你这个草包!”
“可是,车间主任为这事能批我假么?再说我怎么对家里人讲……”
“你走你的,我替你请假,我替你告诉家里!……”
葛玉龙冲进车间,一会儿,一边穿外衣,一边冲出来,向厂门外跑去。
“等等!”张珂追上他,从兜里掏出自己的钱包塞在他手中……
葛玉龙走出北戴河火车站,已是后半夜。
在这里下车的旅客寥寥无几,冬季,一般人是不会被吸引到大海边来的。他向检票员问去旅店怎么走,女检票员疑惑地打量着他那身印有“酱油厂”三个字的破旧棉工作服,冷冷地说:“这里没有什么旅店,只有宾馆,冬季也不对外开放。”
“那么,宾馆怎么走?”
“顺大道一直走。”
他迎着寒冷的海风,朝没有路灯的漆黑的大道走去,路经的一幢幢别墅式的小楼,隐在高大的树木后面,没有一幢小楼亮着一扇窗户。他好像走到了一个没有人间烟火的地方。海涛在不远处寂寞地冲刷着海滩。他生平第一次来到大海边,第一次听到大海的声音。但是,他一点新奇的感受也没有,只觉得自己那么孤独,如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他终于找到了海滨宾馆的接待楼,它也没有一扇窗子明亮。他走上台阶,推了推楼门,门从里面锁着。在月光下,他发现门前立着一块牌子,上写:冬季谢绝住客……
他回到了火车站,在候车室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心焦如焚地坐到了第二天早晨。他又来到了宾馆接待楼,楼门开了锁。他推门走进去,见一个老头在柜台后看报。
他走到柜台前,问:“现在办理住宿手续吗?”
对方抬起头,大声说:“出去出去,你没看见门口的牌子?冬季谢绝住客。”
他的目光忽然死死地盯住了柜台里面的玻璃板,玻璃板下压着一张放大的照片。照片上两个人——许晶晶和一个穿风雪大衣的潇洒青年。她的上身斜靠在他胸前,他的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她迷人地笑着,他高傲地笑着。
葛玉龙的心颤抖起来。他抬起手臂,指着照片,尽量用一种平常的语调问:“照片上那两个人,住在这里吗?”
“你……认识他们?”
他点点头,立刻掏出烟,向对方递过一支。
“不客气。”对方说着,却接过了烟。葛玉龙替对方点着烟,那只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工作服上的“酱油厂”三个字。也许是因为那支烟的作用,也许是因为他点头的作用,对方显得略微客气了些,吐出一口烟后,说:“他们在这里只住了两天,今天上午走的,你哪能和他们相比呀!人家的老子是我们经理的老战友,咱们副经理亲自到火车站接来送走,给安排的是套间……”
“他们……住在一起吗?”葛玉龙问出这句话,感到自己那么可耻。
“看你问的,人家小伙子带着姑娘来玩两天,还能给人家拆对嘛!”
“他们又到哪儿去了?”
“可能是,又到杭州去了吧!”对方不太肯定地回答。
那张照片,在葛玉龙眼前旋转起来,模糊起来,她和他的笑脸重叠了,变为一张合成的古怪的面孔,从玻璃板底下跳起,向他逼近。
葛玉龙的身子摇晃了一下。
对方愕然地发现他的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如纸。他从口中吃力地吐出了两个字:“谢谢……”
他转身离开柜台,脚下轻飘地走出两步,晕倒了……
葛玉龙回到家里,刚进家门,他的父亲就打了他一耳光,骂道:“混账东西!给我滚出去!天涯海角追你那位小姐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