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我的父母·我的小学·我的中学

我的父母

一九四九年九月二十二日,我出生在哈尔滨市安平街一个人家众多的大院里,我的家是一间半低矮的俄式房屋。邻院是苏联侨民的教堂,经常举行各种宗教仪式,我从小就听惯了教堂的钟声。

父亲目不识丁,祖父也目不识丁。原籍山东省荣成温泉寨村。上溯十八代乃至二十八代、三十八代,尽是文盲,尽是穷苦农民。

父亲十几岁时,因生活所迫,随村人“闯关东”来到了哈尔滨。

他是我们家族史上的第一个工人,建筑工人。他转折了我们这一梁姓家族的成分。我在小说《父亲》中,用两万余纪实性的文字,为他这个中国农民出身的“工人阶级”立了一篇小传。从转折的意义讲,他是我们家族史上的一座丰碑。

父亲对我走上文学道路从未施加过任何有益的影响,不仅因为他是文盲,也因为从一九五六年起,我七岁的时候,他便离开哈尔滨建设大西北去了。从此每隔两三年他才回家与我们团聚一次,我下乡以后,与父亲团聚一次更不易了。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反对我们几个孩子看“闲书”的。见我们捧着一本什么小说看,他就生气。看“闲书”是他这位父亲无法忍受的“坏毛病”。父亲常因母亲给我们钱买“闲书”而对母亲大发其火。家里穷,父亲一个人挣钱养家糊口,也真难为他。每一分钱都是他用汗水换来的。父亲的工资仅够勉强维持一个市民家庭最低水平的生活。

母亲也是文盲。外祖父去读过几年私塾,是东北某农村新中国成立前农民称为“识文断字”的人。故而同是文盲,母亲与父亲不大一样。父亲是个崇尚力气的文盲,母亲是个崇尚文化的文盲。崇尚相左,对我们几个孩子寄托的希望也便截然对立。父亲希望我们将来都能靠力气吃饭,母亲希望我们将来都能成为靠文化自立于社会的人。父亲的教育方式是严厉的训斥和惩罚,父亲是将“过日子”的每一样大大小小的东西都看得很贵重的。母亲的教育方式堪称真正的教育,她注重人格、品德、礼貌和学习方面。值得庆幸的是,父亲常年在大西北,我们从小接受的是母亲的教育。母亲的教育至今仍对我为人处世深有影响。

母亲从外祖父那里知道了许多书中的人物和故事,而且听过一些旧戏,乐于将书中或戏中的人物和故事讲给我们。母亲年轻时记忆强,什么戏剧什么故事,只要听过一遍,就能详细记住。有些戏中的台词唱段,几乎能只字不差地复述。母亲善于讲故事,讲时带有很浓的个人感情色彩。我从五六岁开始,就从母亲口中听到过“包公传”“济公传”“杨家将”“岳家将”“侠女十三妹”的故事。母亲是个很善良的女人,善良的女人大多喜欢悲剧。母亲尤其愿意、尤其善于讲悲剧故事,“秦香莲”“风波亭”“杨继业碰碑”“赵氏孤儿”“陈州放粮”“王宝钏困守寒窑”“三勘蝴蝶梦”“钓金龟”“牛郎织女”“天仙配”“水漫金山寺”“劈山救母”“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母亲边讲边落泪,我们边听边落泪。

我于今在创作中追求悲剧情节、悲剧色彩,不能自已地在字里行间里流溢浓重的主观感情色彩,可能正是由于小时候听母亲带着她浓重的主观感情色彩讲了许多悲剧故事的结果。我认为,文学对于一个作家儿童时代的心灵所形成的直接或间接的影响,对一个作家在某一时期或某一阶段的创作风格起着“先天”的、潜意识的作用。

母亲在我们小时候给我们讲故事,当然绝非想要把我们都培养成为作家;而仅靠听故事一个儿童也不可能直接走上文学道路。

我们所住的那个大院,人家多,孩子也多。我们穷,因为穷而在那个大院中受着种种歧视。父亲远在大西北,因为家中没有一个男人而受着种种欺辱。我们是那个市民大院中的人下人。母亲用故事将我们吸引而不是囚禁在家中,免得我们在大院里受欺辱或惹是生非,同时用故事排遣她自己内心深处的种种愁苦。

这样的情形至今仍常常浮现在我眼前:电灯垂得很低,母亲一边在灯下给我们缝补衣服,一边用凄婉的语调讲着她那些凄婉的故事。我们几个孩子,趴在被窝里,露出脑袋,瞪大眼睛凝神谛听,讲到可悲处,母亲与我们唏嘘一片。

如果谁认为一个人没有导师就不可能走上文学道路的话,那么我的回答是——我的第一位导师,是母亲。我始终认为这是我的幸运。

如果我认为我的母亲是我文学上的第一位导师不过分,那么也可以说我的小学语文老师是我文学上的第二位导师。假若在我的生活中没有过她们,我今天也许不会成为作家。

我的小学

我永远忘不了这样一件事:某年冬天,市里要来一个卫生检查团到我们学校检查卫生,班主任老师吩咐两名同学把守在教室门外,个人卫生不合格的学生,不准进入教室。我是不许进入教室的几个学生之一。我和两名把守在教室门外的学生吵了起来,结果他们从教员室请来了班主任老师。

班主任老师上下打量着我,冷起脸问:“你为什么今天还要穿这么脏的衣服来上学?”

我说:“我的衣服昨天刚刚洗过。”

“洗过了还这么脏?”老师指点着我衣襟上的污迹。

我说:“那是油点子,洗不掉的。”

老师生气了:“回家去换一件衣服。”

我说:“我就这一件上学的衣服。”

我说的是实话。

老师认为我顶撞了她,更加生气了,又看了看我的双手,说:“回家叫你妈把你两手的皴用砖头蹭干净了再来上学!”接着像扒乱草堆一样乱扒我的头发,“瞧你这满头虮子,像撒了一脑袋大米!叫人恶心!回家去吧!这几天别来上学了,检查过后再来上学!”

我的双手,上学前用肥皂反复洗过,用砖头蹭也未必能蹭干净。而手的生皴,不是我所愿意的。我每天要洗菜,淘米,刷锅,刷碗。家里的破屋子四处透风,连水缸在屋内都结冰,我的手上怎么不生皴?不卫生是很羞耻的,这我也懂,但卫生需要起码的“为了活着”的条件,这一点我的班主任老师便不懂了。阴暗的,夏天潮湿、冬天寒冷的,像地窖一样的一间小屋,破炕上每晚拥挤着大小五口人,四壁和天棚每天要掉下三斤土,炉子每天要向狭窄的空间飞扬四两灰尘……母亲每天早起晚归去干临时工,根本没有精力照料我们几个孩子,如果我的衣服居然还干干净净,手上没皴,头上没有虮子,那倒真是咄咄怪事了!我当时没看过《西行漫记》,否则一定会顶撞一句:“毛主席当年在延安住窑洞时还当着斯诺的面捉虱子呢!”

我认为,对于身为教师者,最不应该的,便是以贫富来区别对待学生。我的班主任老师嫌贫爱富。我的同学中,区长、公社书记、工厂厂长、医院院长的儿女,他们都并非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有的甚至经常上课吃零食、打架,班主任老师却从未严肃地批评过他们一次。

对班主任老师尖酸刻薄的训斥,我只有含侮忍辱而已。

我两眼涌出泪水,转身就走。

这一幕却被语文老师看到了。

她说:“梁绍生,你别走,跟我来。”扯住我的一只手,将我带到教员室。她让我放下书包,坐在一把椅子上,又说:“你的头发也够长了,该理一理了,我给你理吧!”说着就离开了办公室。学校后勤科有一套理发工具,是专为男教师们互相理发用的。我知道她准是取那套理发工具去了。

可是我心里却不想再继续上学了。因为穷,太穷,我在学校里感到一点尊严也没有。而一个孩子需要尊严,正像需要母爱一样。我是全班唯一的一个免费生。免费对一个小学生来说是精神上的压力和心理上的负担。“你是免费生,你对得起党吗?”哪怕无意识地犯了算不得什么错误的错误,我也会遭到班主任老师这一类冷言冷语的训斥。我早听够了!

语文老师走出教员室,我便拿起书包逃离了学校。我一直跑出校园,跑着回家。

“梁绍生,你别跑,别跑呀!小心被汽车撞了呀!”我听到了语文老师的呼喊。她追出了校园,在人行道上跑着追我。

我还是跑,她紧追。

“梁绍生,你别跑了,你要把老师累坏呀!”

我终于不忍心地站住了。

她跑到我跟前,已气喘吁吁。

她说:“你不想上学啦?”

我说:“是的。”

她说:“你才小学四年级,学这点文化将来够干什么用?”

我说:“我宁肯和我爸爸一样将来靠力气吃饭,也不在学校里忍受委屈了!”

她说:“你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小学四年级的文化,将来也当不了一个好工人!”

我说:“那我就当一个不好的工人!”

她说:“那你将来就会恨你的母校,恨母校所有的老师,尤其会恨我。因为我没能规劝你继续上学!”

我说:“我不会恨您的。”

她说:“那我自己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我满腔自卑、委屈、羞耻和不平,哇的一声哭了。她抚摸着我的头,低声说:“别哭,跟老师回学校吧,啊?我知道你们家里生活很穷困,这不是你的过错,没有什么值得自卑和羞耻的。你要使同学们看得起你,每一位老师都喜爱你,今后就得努力学习才是啊!”

我只好顺从地跟她回到了学校。

如今想起这件事,我仍觉后怕。没有我这位小学语文老师,依着我从父亲的秉性中继承下来的那种九头牛拉不动的倔强劲儿,很可能连我母亲也奈何不得我,当真从小学四年级就弃学了。那么今天我既不可能成为作家,也必然像我的那位小学语文老师说的那样——当不了一个好工人。

一位会讲故事的母亲和从小的穷困生活,是造成我这样一个作家的先决因素。狄更斯说过——穷困对于一般人是种不幸,但对于作家也许是种幸运。的确,对我来说,穷困并不仅仅意味着童年生活的不遂人愿。它促使我早熟,促使我从童年起就开始怀疑生活,思考生活,认识生活,介入生活。虽然我曾千百次地诅咒过穷困,因穷困感到过极大的自卑和羞耻。

我发现自己也具有讲故事的“才能”,是在小学二年级。认识字了,语文课本成了我最早阅读的书籍,新课本发下来未过多久,我就先自己通读一遍了。当时课文中的生字,标有拼音,读起来并不难。

一天,我坐在教室外的楼梯台阶上正聚精会神地看语文课本,教语文课的女老师走上楼,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书?”我立刻站起,规规矩矩地回答:“语文课本。”老师又问:“哪一课?”我说:“下堂您要讲的新课——《小山羊看家》。”“这篇课文你觉得有意思吗?”“有意思。”“看过几遍了?”“两遍。”“能讲下来吗?”我犹豫了一下,回答:“能。”上课后,老师把我叫起,对同学们说:“这一堂讲第六课——《小山羊看家》。下面请梁绍生同学先把这一篇课文讲述给我们听。”

我的名字本叫梁绍生,梁晓声是我在“文革”中自己改的名字。“文革”中兴起过一阵改名的时髦风,我在一张辞去班级“勤务员”职务的声明中首次署了现在的名字——梁晓声。

我被老师叫起后,开始有些发慌,半天不敢开口。老师鼓励我:“别紧张,能讲述到哪里,就讲述到哪里。”我在老师的鼓励下,终于开口讲了:“山羊妈妈有四个孩子,一天,山羊的妈妈要离开家……”

当我讲完后,老师说:“你讲得很好,坐下吧!”看得出,老师心里很高兴。

全班同学都很惊异,对我十分羡慕。

一个穷困人家的孩子,他没有任何值得自我炫耀的地方,当他的某一方面“才能”得以当众展示,并且被羡慕,并且受到夸奖,他心里自然充满骄傲。

以后,语文老师每讲新课,总是提前几天告诉我,嘱我认真阅读,到讲那一堂新课时,照例先把我叫起,让我首先讲述给同学们听。

我的语文老师,是一位主张灵活教学的老师。她需要我这样一名学生,喜爱我这样一名学生。因为我的存在,使她在我们这个班讲的语文课生动活泼了许多。而我也同样需要这样一位老师,因为是她给予了我在全班同学面前展示自己讲故事“才能”的机会。而这样的机会当时对我来说是重要的,使我幼小的意识中也有一种骄傲存在着、满足着我匮乏的虚荣心。后来,老师的这一语文教学方法,在全校推广开来,引起区和市教育局领导同志的兴趣,先后到我们班听过课。从小学二年级至六年级,我和我的语文老师一直配合得很默契。她喜爱我,我尊敬她。小学毕业后,我还回母校看望过她几次。“文革”开始,她因是市的教育标兵,受到了批斗。记得有一次我回母校去看她,她刚刚被批斗完,握着扫帚扫校园,剃了“鬼头”,脸上的墨迹也不许她洗去。

我见她那样子,很难过,流泪了。

她问:“梁绍生,你还认为我是一个好老师吗?”

我回答:“是的,您在我心中永远是一位好老师。”

她惨然地苦笑了,说:“有你这样一个学生,有你这样一句话,我挨批挨斗也心甘情愿了!走吧,以后别再来看老师了,记住老师曾多么喜爱你就行!”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不久之后,她跳楼自杀了。

她不但是我的小学语文老师,还是我小学母校的少先队辅导员老师。她在同学们中组织起了全市小学校的第一个“故事小组”和第一个“小记者委员会”。我小学时不是个好学生,经常逃学,不参加校外学习小组,除了语文成绩较好,算术、音乐、体育都仅是个“中等”生,直到五年级才入队。还是在我这位语文老师的多次力争下有幸戴上了红领巾,也是在我这位语文老师的力争下才成为“故事小组”和“小记者委员会”的成员。对此我的班主任老师很有意见,认为她所偏爱的是一个坏学生。我逃学并非因为我不爱学习。那时母亲天不亮就上班去了,哥哥已上中学,是校团委副书记兼学生会主席,也跟母亲一样,早晨离家,晚上才归,全日制,就苦了我。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我得给他们做饭吃,收拾屋子和担水,他们还常常哭着哀求我在家陪他们。将六岁、四岁、二岁的小弟小妹撇在家里,我常常于心不忍,便逃学,不参加校外学习小组。班主任老师从来也没有到我家进行过家访,因而不体谅我也就情有可原,认为我是一个坏学生更理所当然。班主任老师不喜欢我,还因为穿在我身上的衣服一向很不体面,不是过于肥大就是过于短小,不仅破,而且脏,衣襟几乎天天带着锅底灰和做饭时弄上的油污。在小学没有一个和我要好的同学。

语文老师是我小学时期在学校里的唯一的一个朋友。我至今不忘她,永远都难忘。不仅因为她是我小学时期唯一关心过我、喜爱过我的一位老师,不仅因为她给予了我唯一的竖立起自豪感的机会和方式,还因她将我向文学的道路上推进了一步——从听故事到讲故事。语文老师牵着我的手,重新把我带回了学校,重新带到教员室,让我重新坐在那把椅子上,开始给我理发。语文教员室里的几位老师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她。一位男老师对她说:“你何苦呢?你又不是他的班主任。曲老师因为这个学生都对你有意见了,你一点不知道?”她笑笑,什么也未回答。她一会儿用剪刀剪,一会儿用推子推,将我的头发剪剪推推摆弄了半天,总算“大功告成”。她歉意地说:“老师没理过发,手太笨,使不好推子也使不好剪刀,大冬天的给你理了个小平头,你可别生老师的气呀!”

教员室没面镜子。我用手一摸,平倒是很平,头发却短得不能再短了。哪里是“小平头”,分明是被剃了一个不彻底的秃头。虮子肯定不存在了,我的自尊心也被剪掉剃平了。

我并未生她的气。随后她又拿起她的脸盆,领我到锅炉房,接了半盆冷水再接半盆热水,兑成一盆温水,给我洗头,洗了三遍。只有母亲才如此认真地给我洗过头。我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脸盆里。她给我洗好头,再次把我领回教员室,脱下自己的毛坎肩,套在我身上,遮住了我衣服前襟那片无法洗掉的污迹。她身材娇小,毛坎肩是绿色的,套在我身上尽管不伦不类,却并不显得肥大。教员室里的另外几位老师,瞅着我和她,一个个摇头不止,忍俊不禁。她说:“走吧,现在我可以送你回到你们班级去了!”她带我走进我们班级的教室后,同学们顿时哄笑起来。大冬天的,我竟剃了个秃头,棉衣外还罩了件绿坎肩,模样肯定是太古怪太滑稽了!

她生气了,严厉地喝问我的同学们:“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哄笑一个同学迫不得已的做法是可耻的行为!如果我是你们的班主任,谁再敢哄笑我就把谁赶出教室!”

这话她一定是随口而出的,绝不会有任何针对我的班主任老师的意思。我看到班主任老师的脸一下子拉长。班主任老师也对同学们呵斥:“不许笑!这又不是耍猴!”班主任老师的话,更加使我感到被当众侮辱,而且我听出来了,班主任老师的话中,分明包含着针对语文老师的不满成分。语文老师听没听出来,我无法知道。我未看出她脸上的表情有什么变化。她对班主任老师说:“曲老师,就让梁绍生上课吧!”班主任老师拖长语调回答:“你对他这么尽心尽意,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市教育局卫生检查团到我们班检查卫生时,没因为我们班有我这样一个剃了秃头,棉袄外套件绿色毛坎肩的学生而在我们教室门上贴一面黄旗或黑旗。他们只是觉得我滑稽古怪,惹他们发笑而已……

从那时起直至我小学毕业,我们班主任老师和语文老师的关系一直不融洽。我知道这一点,我们班级的所有同学也都知道这一点,而这一点似乎完全是由于我这个学生导致的。几年来,我在一位关心我的老师和一位讨厌我的老师之间,处处谨小慎微,循规蹈矩,力不胜任地扮演一架天平上的小砝码的角色。扮演这种角色,对于一个小学生的心理,无异于扭曲,对我以后的性格形成不良影响,使我如今不可救药地成了——一个忧郁型的人。

我心中暗暗铭记语文老师对我的教诲,学习努力起来,成绩渐好。

班主任老师却不知为什么对我愈发冷漠无情了。

四年级上学期期末考试,我的语文和算术破天荒地拿了“双百”,而且《中国少年报》选登了我的一篇作文,市广播电台“红领巾”节目也广播了我的一篇作文,还有一篇作文用油墨抄写在儿童电影院的宣传栏上。同学对我刮目相看了,许多老师也对我和蔼可亲了。

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表扬了我的语文老师,充分肯定了在我这个一度被视为坏学生的转变和进步过程中,她所付出的种种心血,号召全校老师向她那样对每一个学生树立起高度的责任感。

受到表扬有时对一个人不是好事。

在她没有受到校长的表扬之前,许多师生都公认,我的“转变和进步”,与她对我的教育是分不开的。而在她受到校长的表扬之后,某些老师竟认为她是一个“机会主义者”了。“文革”期间,有一张攻击她的大字报,赫赫醒目的标题即是——“看机会主义者××是怎样在教育战线进行投机和沽名钓誉的!”

而我们班的几乎所有同学,都不知掌握了什么证据,断定我那三篇给自己带来荣誉的作文,是语文老师替我写的。于是流言传播,闹得全校沸沸扬扬。

四年级二班的梁绍生,

是个逃学精,

老师替他写作文,

《少年报》上登,

真该用屁崩!

……

一些男同学,还编了这样的顺口溜,在我上学和放学的路上,包围着我讥骂。班主任老师目睹过我被凌辱的情形,没有制止。

班主任老师对我冷漠无情到了视而不见的地步。她教算术,在她讲课时,连扫也不扫我一眼了。她提问或者叫同学在黑板上解答算术题时,无论我将手举得多高,都无法引起她的注意。

一天,在她的课堂上,同学们做题,她坐在讲桌前批改作业本。教室里静悄悄的。“梁绍生!”她突然大声叫我的名字。我吓了一跳,立刻怯怯地站了起来。全体同学都停了笔。“到前边来!”班主任老师的语调中隐含着一股火气。我惴惴不安地走到讲桌前。

“作业为什么没写完?”

“写完了。”

“当面撒谎!你明明没写完!”

“我写完了,中间空了一页。”

我的作业本中夹着印废了的一页,破了许多小洞,我写作业时随手翻过去了,写完作业后却忘了扯下来。我低声下气地向她承认是我的过错。她不说什么,翻过那一页,下一页竟仍是空页。我万没想到我写作业时翻得匆忙,会连空两页。她拍了一下桌子:“撒谎!撒谎!当面撒谎!你明明是没有完成作业!”我默默地翻过了第二页空页,作业本上展现出了我接着做完的作业。她的脸倏地红了:“你为什么连空两页?!想要捉弄我一下是不是?!”

我垂下头,讷讷地回答:“不是。”

她又拍了一下桌子:“不是?!我看你就是这个用意!你别以为你现在是个出了名的学生了,还有一位在学校里红得发紫的老师护着你,托着你,拼命往高处抬举你,我就不敢批评你了!我是你的班主任,你的小学鉴定还得我写呢!”

我被彻底激怒了!我不能容忍任何人在我面前侮辱我的语文老师!我爱她!她是全校唯一使我感到亲近的人!我觉得她像我的母亲一样,我内心里是视她为我的第二个母亲的!

我突然抓起了讲台桌上的红墨水瓶。班主任以为我要打在她脸上,吃惊地远远躲开我,喝道:“梁绍生,你要干什么?!”我并不想将墨水瓶打在她脸上,我只是想让她知道,我是一个人,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我是会愤怒的!我将墨水瓶使劲摔到墙上。墨水瓶粉碎了,雪白的教室墙壁上出现了一片“血”迹!我接着又将粉笔盒摔到了地上。一盒粉笔尽断,四处滚去。教室里长久的一阵鸦雀无声,直至下课铃响。那天放学后,我在学校大门外守候着语文老师回家。她走出学校时,我叫了她一声。她奇怪地问:“你怎么不回家?在这里干什么?”我垂下头去,低声说:“我要跟您走一段路。”她沉思地瞧了我片刻,一笑,说:“好吧,我们一块儿走。”我们便默默地向前走。她忽然问:“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吧?”我说:“老师,我想转学。”她站住,看着我,又问:“为什么?”我说:“我不喜欢我们班级!在我们班级我没有朋友,曲老师讨厌我!要不请求您把我调到您当班主任的四班吧!”我说着想哭。“那怎么行?不行!”她语气非常坚决,“以后你再也不许提这样的请求!”我也非常坚决地说:“那我就只有转学了!”眼泪涌出了眼眶。

她说:“我不许你转学。”我觉得她不理解我,心中很委屈,想跑掉。

她一把扯住我,说:“别跑。你感到孤独是不是?老师也常常感到孤独啊!你的孤独是穷困带来的,老师的孤独……是另外的原因带来的。你转到其他学校也许照样会感到孤独的。我们一个孤独的老师和一个孤独的学生不是更应该在一所学校里吗?转学后你肯定会想念老师,老师也肯定会想念你的。孤独对一个人不见得是坏事……这一点你以后会明白的。再说你如果想有朋友,你就应该主动去接近同学们,而不应该对所有的同学都充满敌意,怀疑所有的同学心里都想欺负你……”

我的小学语文老师她已成泉下之人近二十年了。我只有在这篇纪实性的文字中,表达我对她虔诚的怀念。

教育的社会使命之一,就是应首先在学校中扫除嫌贫谄富媚权的心态!

而嫌贫谄富,在我们这个国家,在我们这个国家的小学、中学乃至大学,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依然不乏其例。

因为我小学毕业后,接着进入了中学,而后又进入过大学,所以我有理由这么认为。

我诅咒这种现象!鄙视这种现象!

我的中学

我的中学时代是我真正开始接受文学作品熏陶的时代。比较起来,我中学以后所读的文学作品,还抵不上我从一九六三年至一九六八年下乡前这五年内所读过的文学作品多。

在小学五六年级,我已读过了许多长篇小说。我读的第一部中国长篇小说是《战斗的青春》;读的第一部外国长篇小说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而在中学我开始知道了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雨果、车尔尼雪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尔基等外国伟大作家的名字,并开始喜爱上了他们的作品。

我在我的短篇小说《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有几处引用了希腊传说中的典故,某些评论家们颇有异议,认为超出了一个中学生的阅读范围。我承认我在引用时,有自我炫耀的心理作怪。但说“超出”了一个中学生的阅读范围,证明这样的评论家根本不了解中学生,起码不了解六十年代的中学生。

我的中学母校是哈尔滨市第二十九中学,一所普通的中学。在我的同学中,读长篇小说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不分男女同学,大多数都喜欢读长篇小说。古今中外,凡是能弄到手的都读。一个同学借到或者买到一本好小说,首先会在几个亲密的同学之间传看。传看的圈子往往无法限制,有时扩大到几乎全班。

外国一位著名的作家和一位著名的评论家之间曾经有过下面的有趣而睿智的谈话:

作家:最近我结识了一位很天才的评论家。

评论家:最近我结识了一位很天才的作家。

作家:他叫什么名字?

评论家:青年。你结识的那位天才的评论家叫什么名字?

作家:他的名字也叫青年。

青年永远是文学的最真挚的朋友,中学时代正是人的崭新的青年时代。他们通过拥抱文学来拥抱生活,他们是最容易被文学作品感动的最广大的读者群。今天我们如果进行一次有意义的社会调查,结果肯定也是如此。

我在中学时代能够读到不少真正的文学作品,还应当感谢我的母亲。母亲那时已被铁路上解雇,在一个加工棉胶鞋鞋帮的条件低劣的小工厂工作,每月可挣三十几元钱贴补家用。

我们渴望读书。只要是为了买书,母亲给我们钱时从未犹豫过。母亲没有钱,就向邻居借。

家中没有书架,也没有摆书架的地方。母亲为我们腾出一只旧木箱,我们买的书,包上书皮儿,看过后存放在箱子里。

最先获得买书特权的,是我的哥哥。

哥哥也酷爱文学。我对文学的兴趣,一方面是母亲以讲故事的方式不自觉地培养的结果,另一方面是受哥哥的熏染。我之所以走上文学道路,哥哥起的作用,不亚于母亲和我的小学语文老师起的作用。

六十年代的教学,比今天更体现对学生素养的普遍重视。哥哥高中读的已不是“语文”课本,而是“文学”课本。

哥哥的“文学”课本,便成了我常常阅读的“文学”书籍。有一次哥哥上课竟找不到课本了,因为我头一天晚上从哥哥的书包里翻出来看没有放回去。

一册高中生的“文学”课本,其文学内容之丰富,绝不比现在的一本什么文学刊物差,甚至要比现在的某些文学刊物的内容更丰富,水平更优秀。收入高中“文学”课本中的,大抵是古今中外优秀文学作品的章节。古今中外的诗歌、散文、小说、杂文,无所偏废。“岳飞枪挑小梁王”“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鲁迅、郁达夫、茅盾、叶圣陶的小说,郭沫若的词,闻一多、拜伦、雪莱、裴多菲的诗,马克·吐温、欧·亨利、高尔基的小说……货真价实的一册综合性文学刊物。

那时的高中“文学”课多么好!

我相信,六十年代的高中生可能有不愿上代数课的,有不愿上物理课、化学课、政治课的,但如果谁不愿上“文学”课则太难理解了!

我到北大荒后,曾当过小学老师和中学老师,教过语文。七十年代的中小学语文课本,让我这样的老师根本不愿拿起来,远不如“扫盲运动”中的工农课本。

当年,哥哥读过的“文学”课本,我都一册册保存起来,成了我的首批“文学”藏书。哥哥还很舍不得将它们给予我呢!

哥哥无形中取代了母亲家庭“故事员”的角色。每天晚上,他做完功课,便捧起“文学”课本,为我们朗读,我们理解不了的,他就用心启发我们。

一个高中生朗读的“文学”,比一位没有文化的母亲讲的故事当然更是文学的“享受”。某些我曾听母亲讲过的故事,如“牛郎织女”“天仙配”“白蛇传”,由哥哥照着课本一句句朗读给我们听,产生的感受也大不相同。从母亲口中,我是听不到哥哥从高中“文学”课本读出来的那些文学词句的。我从母亲那里获得的是“口头文学”的熏陶,我从哥哥那里获得的才是真正的文学的熏陶。

感激六十年代的高中“文学”教科书的编者们!

哥哥还经常从他的高中同学们手中将一些书借回家里来看。他和他的几名要好的男女同学还组成了一个“阅读小组”。哥哥的高中母校是哈尔滨一中,是重点学校。在他们这些重点学校的喜爱文学的高中生之间,阅读外国名著蔚然成风。他们那个“阅读小组”还有一张大家公用的哈尔滨图书馆的借书证。

哥哥每次借的书,我都请求他看完后迟还几天,让我也能看。哥哥一向满足我的愿望。

可以说我是从大量阅读外国作品开始真正接触文学的。我受哥哥的影响,非常崇拜苏俄文学,至今认为苏俄文学是世界上伟大的文学。当代苏联文学不但继承了俄罗斯文学传统,在借鉴西方现代派文学方面,也比我们捷足先登。当代苏联文学可以明显地看到现实主义和现代派文学的有机结合。苏联电影在这方面进行了更为成功的实践。

回顾我所走过的道路,连自己也能看出某些拙作受苏俄文学的潜移默化的影响,而在文字上则接近翻译体小说。后来才在创作实践中渐渐意识到自己中华民族文学语言的基本功很弱,才开始注重对中国小说的阅读,才开始在实践中补习中国传统小说这一课。

我除了看自己借到的书,看哥哥借到的书,小人书铺是中学时代的“极乐园”。

那时我们家已从安平街搬到光仁街住了。像一般的家庭主妇们新搬到一地,首先关心附近有几家商店一样,我首先寻找的是附近有没有小人书铺。令我感到庆幸的是,那一带的小人书铺真不少。

从我们家搬到光仁街后到我下乡前,我几乎将那一带小人书铺中我认为好的小人书看遍了。

我看小人书,怀着这样的心理:自己阅读长篇小说时头脑中想象出来的人物是否和小人书上画出来的人物形象一致。二者接近,我便高兴。二者相差甚远,我则重新细读某部长篇小说,想要弄明白个所以然。有些长篇小说,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读过两遍的。

谈到读长篇,我想到了《红旗谱》,我认为它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最优秀的长篇小说。由《红旗谱》我又想起两件事。

我买《红旗谱》,只有向母亲要钱。为了要钱才去母亲做活的那个条件低劣的街道小工厂找母亲。

那个街道小工厂,二百多平方米的四壁颓败的大屋子,低矮、阴暗,天棚倾斜,仿佛随时会塌下来。五六十个家庭妇女,一人坐在一台破旧的缝纫机旁,一双接一双不停歇地加工棉胶鞋鞋帮,到处堆着毡团。空间里毡绒弥漫,所有女人都戴口罩。几扇窗子一半陷在地里,无法打开,空气不流通,闷得使人头晕。耳畔脚踏缝纫机的声音响成一片,女工们彼此说话,不得不摘下口罩,扯开嗓子。话一说完,就赶快将口罩戴上。她们一个个紧张得不直腰,不抬头,热得汗流浃背。

有几个身体肥胖的女人,竟只穿着件男人的背心。我站在门口,用目光四处寻找母亲,却认不出在这些女人中,哪一个是我的母亲。

负责给女工们递送毡团的老头问我找谁,我向他说出了母亲的名字。

我这才发现,最里边的角落,有一个瘦小的身躯,背对着我,像八百度的近视眼写字一样,低头垂向缝纫机,正做活。

我走过去,轻轻叫了一声:“妈……”

母亲没听见。

我又叫了一声。

母亲仍未听见。

“妈!”我喊起来。

母亲终于抬起了头。

母亲瘦削而憔悴的脸,被口罩遮住三分之二。口罩已湿了,一层毡绒附着在上面,使它变成了毛茸茸的褐色。母亲的头发上、衣服上也落满了毡绒,母亲整个人都变成了毛茸茸的褐色。这个角落更缺少光线,更暗。一只可能是一百度的灯泡,悬吊在缝纫机上方,向窒闷的空间继续散热,一股蒸腾的热气顿时包围了我。缝纫机板上水淋淋的,是母亲滴落的汗。母亲的眼病常年不愈,红红的眼睑夹着黑白混浊的眼睛,目光呆滞地望着我,问:“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找妈有事?”

“妈,给我两元钱……”我本不想再开口要钱。亲眼看到母亲是这样挣钱的,我心里难受极了。可不想说的话,说了,我追悔莫及。

“买什么?”

“买书……”

母亲不再多问,手伸入衣兜,掏出一卷毛票,默默点数,点够了两元钱递给我。

我犹豫地伸手接过。

离母亲最近的一个女人,停止做活,看着我问:“买什么书啊?这么贵!”

我说:“买一本长篇。”

“什么长篇短篇的!你瞧你妈一个月挣三十几元钱容易吗?你开口两元,你妈这两天的活白做了!”那女人将脸转向母亲,又说,“大姐你别给他钱!你是当妈的,又不是奴隶!供他穿,供他吃,供他上学,还供他花钱买闲书看吗?你也太顺他意了!他还能出息成个写书的人咋的?”

母亲淡然苦笑,说:“我哪敢指望他能出息成个写书的人呢!我可不就是为了几个孩子才做活的么!这孩子和他哥一样,不想穿好的,不想吃好的,就爱看书!反正多看书对孩子总是有些教育的,算我这两天白做了呗!”说着,俯下身继续蹬缝纫机。

那女人独自叹道:“唉,这老婆子,哪一天非为了儿女们累死在缝纫机旁!……”

我心里内疚极了,一转身跑出去。

我没有用母亲给我那两元钱买《红旗谱》。

几天前母亲生了一场病,什么都不愿吃,只想吃山楂罐头,却没舍得花钱给自己买。

我就用那两元钱,几乎跑遍了道里区的大小食品商店,终于买到了一听山楂罐头,剩下的钱,一分也没花。母亲下班后,发现了放在桌上的山楂罐头,沉下脸问:“谁买的?”我说:“妈,我买的。用你给我那两元钱为你买的。”说着将剩下的钱从兜里掏出来也放在桌上。“谁叫你这么做的?”母亲生气了。我讷讷地说:“谁也没叫我这么做,是我自己……妈,我今后再也不向你要钱买书了!……”“你向妈要钱买书妈不给过你吗?那你为什么还说这种话?一听罐头,妈吃不吃又能怎么样呢?还不如你买本书,将来也能保存给你弟弟们看……”“我……妈,你别去做活了吧!……”我扑在母亲怀里,哭了。母亲变得格外慈爱。她抚摸着我的头发,许久又说:“妈妈不去做活,靠你爸每月寄回家那点钱,日子没法过啊……”

《红旗谱》这本书没买,我心里总觉得是一个很大愿望没实现。那时我已有了六七十本小人书,我便想到了出租小人书。我的同学中就有出租过小人书的。一天少可得两三毛钱,多可得四五毛钱,再买新书,以此法渐渐增多自己的小人书。

一个星期天,我将自己的全部小人书背着母亲用块旧塑料布包上,带着偷偷溜出家门,来到火车站。在站前广场,苏联红军烈士纪念碑下,铺开塑料布,摆好小人书,坐一旁期待。

火车站是租小人书的好地方。我的书摊前渐渐围了一圈人,大多是候车或转车的外地人。我不像我的那几个租过小人书的同学,先收钱。我不按小人书的页数决定收几分钱,厚薄一律二分。我预想周到,带了一截粉笔,画线为“界”。要求看书者们必须在“界”内,我自己在“界”外。这既有利于他们,也方便于我。他们可以坐在纪念碑台阶上,我盘腿坐在他们对面,精力集中地注意他们,防止谁贪小便宜将我的书揣入衣兜。看完了的,才许跨出“界”外,一手还书,一手交钱。我管理有方,“生意”竟很兴隆,心中无比喜悦。

“喂,起来,起来!”背后一个声音忽然对我吆喝,一只皮鞋同时踢我屁股。我站起来,转身一看,是位治安警察。“你们,把书都放下!”戴着白手套的手,朝那些看书的人指。人们纷纷站起,将书扔在塑料布上,扫兴离去。治安警察命令:“把书包起来。”我情知不妙,一声不敢吭,赶紧用塑料布将书包起来,抱在怀里。那治安警察将它一把从我怀中夺过去,迈步就走。我扯住他的袖子嚷:“你干什么呀你?”“干什么?”他一甩胳膊挣脱我的手,“没收了!”“你凭什么没收我的书呀?”“凭什么?”他指指写有“治安”二字的袖标,“就凭这个!这里不许出租小人书你知道不知道?”“我……我不知道,我今后再也不到这儿来出租小人书了!……”我央求他,快急哭了。“那么说你今后还要到别的地方去出租啦?”“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今后哪儿也不去出租了,你还给我,还给我吧!……”“一本不还!”

那个治安警察真是冷酷,说罢大步朝站前派出所走去。我哇的一声哭了,我追上他,哭哭啼啼,由央求而哀求。他被我纠缠火了,厉声喝道:“再跟着我,连你也扯到派出所去!”我害怕了,不敢继续哀求,眼睁睁看着他扬长而去……我失魂落魄地往家走。那种绝望的心情,犹如破了产的大富翁。

经过霁虹桥时,真想从桥上跳下去。

回到家里,我越想越伤心,又大哭了一场,哭得弟弟妹妹们莫名其妙。母亲为了多挣几元钱,星期日也不休息。哥哥问我为什么哭,我不说。哥哥以为我不过受了点别人的欺负,未理睬我,到学校参加什么活动去了。

母亲那天下班挺晚。母亲回到家里,见我躺在炕上,坐到炕边问我怎么了。

我因为我那六七十本小人书全部被没收一下子急病了。我失去了一个“世界”呀!我的心是已经迷上了这个“世界”的呀!我流着泪,用嘶哑的声音告诉母亲,我的小人书是怎样在火车站被一个治安警察没收的。母亲缓缓站起,无言地离开了我。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梦中从那个治安警察手中夺回了我全部的小人书。我迷迷糊糊睡了两个多小时,由于嗓子焦灼才醒过来。窗外,天黑了,屋里拉亮了灯。

我一睁开眼睛,首先发现的,竟是我包小人书的那个塑料布包!我惊喜地爬起,匆匆忙忙地打开塑料布,内中包的果然是我的那些小人书!

外屋,传来嘭、嘭、嘭的响声,是母亲在用铁丝拍子拍打带回家里的毡团。母亲每天都必得带回家十几斤毡团,拍打松软了,以备第二天絮鞋帮用。

“妈!……”我用沙哑的声音叫母亲。母亲闻声走进屋里。我不禁喜笑颜开,问:“妈,是你要回来的吧?”母亲“嗯”了一声,说:“记着,今后不许你出租小人书!”说完,又到外屋去拍打毡团。我心中一时间对母亲充满了感激。母亲是连晚饭也没顾上吃一口便赶到火车站去的。母亲对那个治安警察说了多少好话,是否交了罚款,我没问过母亲,也永远地不知道了……

三天后的中午,哥哥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告诉我,要送我一样礼物,并叫我猜是什么。那一天是我的生日,生活穷困,无论母亲还是我们几个孩子,是从不过生日的。我以为哥哥骗我,不猜。哥哥神秘地从书包里取出一本书:“你看!”是《红旗谱》!

对我来说,再也没有比它更使我高兴的生日礼物了!哥哥又从书包里取出了两本书:“还有呢!”我激动地夺过一看——《播火记》!《红旗谱》的两本下部!我当时还不知道《红旗谱》的下部已经出版。我放下这本,拿起那本,爱不释手。哥哥说:“是妈叫我给你买的。妈给了我一张五元的钱,我手一松,就连同两本下部也给你买回来了。”我说:“妈叫你给我买一本,你却给我买了三本,妈会责备你吧?”哥哥说:“不会的。”我放下书,心情复杂地走出家门,走到胡同口母亲做活的条件低劣的街道小工厂。

我趴在低矮的窗上向里面张望,在那个角落,又看到了母亲瘦小的身影,背朝着我,俯在缝纫机前。缝纫机左边,是一大垛轧好的棉胶鞋鞋帮;右边,是一大堆拍打过的毡团。母亲整个人变成了毛茸茸的褐色。

我心里对母亲说:“妈,我一定爱惜买的每一本书……”却没有想到只有将来当一位作家才算对得起母亲。至今我仍保持着格外爱惜书的习惯。小时候想买一本书需鼓足勇气才能够开口向母亲要钱,现在见了好书就非买不可。平日没时间逛书店,出差到外地,则将逛书店当成逛街市的主要内容。往往出差归来,外地的什么特产都没带回,带回一捆书,而大部分又是在北京的书店不难买到的。

买书其实莫如借书。借的书,要尽量挤时间早读完归还。买的书,却并不急于阅读了。虽然如此,依旧见了好书就非买不可。

由于我迷上了文学作品,学习成绩大受影响。我在中学时代,是个中等生。对物理、化学、地理、政治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每次考试勉强对付及格。初一上学期俄语考试得过一次最高分——九十五,以后再没及格过。我喜欢上的是语文、历史、代数、几何课。代数、几何所以也能引起我的学习兴趣,是因为像旋转魔方。公式定理是死的,解题却需要灵活性。我觉得解代数或几何题也如同写小说。一篇小说,要达到内容和形式的高度完美统一,必定有一种最佳的创作选择。一般的多种多样,最佳的可能仅仅只有一种。重审我自己的作品,平庸的,恰是创作之前没有进行认真选择角度的。所谓粗制滥造,原因概出于此。

初二下学期,我的学习成绩令母亲和哥哥替我担忧了,不得不开始限制我读小说。我也唯恐考不上高中,遭人耻笑,就暂时中断了我与文学的“恋爱”。

“文革”风起云涌后,同一天内,我家附近那四个小人书铺,遭到“红卫兵”的彻底“扫荡”。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我到通达街杂货店买咸菜,见杂货店隔壁的小人书铺前,一堆焚书余烬,冒着袅袅青烟。窗子碎了。租小人书的老人,泥胎似的呆坐屋里,我常去看小人书,他对我很熟悉。我们隔窗相望一眼,彼此无话可说。我心中对他充满同情。

“文革”对全社会也是一场“焚书”运动,却给我个人带来了更多读书的机会。我们那条小街住的大多是“下里巴人”,竟有四户收破烂的。院内一户,隔街对院一户,街头两户。

“文革”初期,他们每天都一手推车一手推车地载回来成捆成捆的书刊。我们院子里那户收破烂的户前屋内书刊铺地。收破烂的姓卢,我称他“卢叔”。他每天一推回书刊来,我是第一个拆捆挑拣的人。书在“文革”中成了起祸的根源。不知有多少人,忍痛将他们的藏书当废纸卖掉了。而我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发国难财”的人。《怎么办?》《猎人笔记》《白痴》《美国悲剧》《妇女乐园》《白鲸》《堂吉诃德》……一些我原先连书名也没听说过的,或在书店里看到了想买而买不起的书,都是从“卢叔”收回来的书堆里寻找到的。寻找到一两本时,我打声招呼,就拿走了。寻找到五六本时,不好意思白拿走,象征性地交给“卢叔”一两毛钱,就算买下来。学校停课,我极少到学校去,在家里读那些读也读不完的书,同时担起了“家庭主妇”的种种责任。

最使我感到愉快的时刻,是冬天里,母亲下班前,我将“大子”淘下饭锅的时刻。那时刻,家中很安静,弟弟妹妹们各自趴在里屋炕上看小人书。我则可以手捧一本自己喜爱的文学作品,坐在小板凳上,守在炉前看锅。“大子”粥起码两个小时才能熬熟,两个小时内可以认认真真地读几十页书。有时书中人物的命运引起我的沉思和联想,凝视着火光闪耀的炉口,不免出神入化。

一九六八年我下乡前,已经有满满的一木箱书,我下乡那一天,将那一木箱整理了一番,底下铺纸,上面盖纸,落了锁。

我把钥匙交给母亲替我保管,对母亲说:“妈,别让任何人开我的书箱啊!这些书可能以后在中国再也不会出版了!”

母亲理解地回答:“放心吧,就是家里失了火,我也叫你弟弟妹妹先把你的书箱搬出去!”

对较多数已经是作家的人来说,通往文学目标的道路用写满字迹的稿纸铺垫。这条道路不是百米赛跑,是漫长的马拉松,是必须一步步进行的竞走。这也是一条时时充满了自然淘汰现象的道路。缺少耐力、缺少信心、缺少不断进取精神的人,缺少在某一时期内自甘寂寞的勇气的人,即使“一举成名”,声誉鹊起,也可能昙花一现。始终“竞走”在文学道路上的大抵是些苦行僧。 ppqSgGZvjCvR9qgk9+W3UTWbpOV2x24IYQOLDIpMnc8MFPGKeBUlJHHj3r4sKBUZ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