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一事,大抵自少男少女时起。儿童而好收藏,此种现象不多。
在我记忆中,从小学三年级起,某些同学便喜欢收藏了。
起初收藏糖纸。
当年哈尔滨的果糖分两类——无包装的“杂拌糖”和有糖纸的;后一类民间的说法是“礼糖”,即,不是买了给自家孩子吃的,而是当作礼品与罐头、点心搭配着送给别人家孩子吃的——当然,必是遇到难事了要求别人家,或求过了人情后补。
“杂拌糖”八角几分钱一斤,一角钱也能买十几块。有时,小孩子买五分钱的,服务员也会卖,无须过秤了,数几块即可;包“杂拌糖”的是粗糙的包装纸,粗糙到可见粉碎不彻底的麦秸。
“礼糖”则每一块都有包装纸,而且包装纸细软,其上印文字和图案。在一般百姓家的大人孩子看来,是“高级块糖”。
我下乡前仅吃过一次“高级块糖”——我父亲所在的“大三线”建筑单位派人慰问职工们的在哈家属,每户送上门一斤,于是我们几个子女托父亲的福,吃到了传说中的“高级块糖”,确实比“杂拌糖”多样,也确实比“杂拌糖”好吃。那时“三年困难时期”已经过去了,中国经济开始复苏。
“高级块糖”也分几种——一般高级的是果味硬糖:更高级的是“大虾”“小人儿”“双喜”三种夹心酥糖;再高级的是“大白兔”奶糖,半硬不硬的那种;最高级的是“贵妃”软奶糖。如今想来好生奇怪,不知为什么糖纸上非印“贵妃”二字。
我下乡后,自己终于能挣钱了,有几次探家的日子里买过“高级块糖”——为了代母亲答谢母亲麻烦过的人家。
糖纸因其花花绿绿而受到爱好收藏的小学生的喜欢。有的自己曾吃过“高级块糖”,有的则是留意捡到的。想想吧,别人将高级的块糖吃掉了,随手将糖纸一扔,而自己则如获至宝地捡起,珍惜地予以收藏,证明收藏这件事是多么美妙多么令人上瘾呀!
当年爱好收藏糖纸的既有小学女生也有小学男生,女生多于男生。那是一件挺费心思的事——首先得具有一定的拥有数量;其次糖纸两边是拧过的,需在温水中浸泡多时,湿透后小心地用手指抚平;晾干后夹入一本什么书中才算大功告成。也不可暴晒,会晒脆。得使之阴干——深谙此点的小女生,往往将糖纸贴在下午朝阳的窗玻璃上。那时玻璃还有一定温度,晾干之效果极佳。
糖纸受青睐的程度,不但视其包过何种糖,还与其上印着的厂家有关。若一张糖纸上印的是北京、上海、天津、广州某某糖厂的厂址及厂标,便属珍品。即使在当年,即使对于小学生,“京上津广”之大城市地位在心目中也已确立。而哈尔滨的小学生普遍认为,哈尔滨属于中国第五大城市,这一点毫无疑问。
若一名爱好收藏糖纸的女生,将一张自己珍视的糖纸赠予有共同爱好的女生,则证明二人之间友谊笃焉。
我小学五年级时,班上一名女生因向另一名女生赠了一张稀有的糖纸,居然引起公安人员的调查——因那糖纸上印的是香港的一家糖厂,而受赠方之父亲阶级斗争的警惕性极高;经调查,赠予方的伯父是外贸干部,从香港带回了一斤香港糖而已。
自然,两名小学女生之间的友谊彻底完结。
我小学六年级时,哈尔滨出产了一种“酒心巧克力”:在巧克力糖的内部,包上了一小汪酒液。一斤糖中,有“茅台”“泸州老窖”“五粮液”“汾酒”等几种“酒心”。这种糖,属极品糖,即使在“京上津广”四大城市中也是最高级的礼糖。当年我只见过那种糖的糖纸,没吃过。
包“酒心巧克力”的是一种叫“玻璃纸”的糖纸。极薄、透明。这种糖纸两边拧出的褶皱很不易压平,只能经水浸泡后用熨斗熨。一名与我关系好的男生拥有数张,偷偷用熨斗熨;不料熨斗落地,使自己的一只脚即被砸伤了,还挨了家长一顿骂。
我的一名“兵团战友”十几年前还保留着一部厚厚的“毛选合订本”,内夹二百余张各式各样的糖纸——是一名与他发生初恋的女知青送给他的定情物,而她不幸在一次扑山火行动中牺牲了,定情物于是成为情殇纪念物。以糖纸为书签,即使在当年的中学生中也较流行。但一名女中学生居然将小学时收藏的糖纸带到了北大荒,并且夹在“毛选”中,作为定情物一道赠给意中人,真是只有特殊年代才会发生的特殊之事啊。
烟纸是只有小学男生才会收藏的爱好。当年中国尚无硬盒烟,卷烟一概都是用印有标志性图画的烟纸所包的。某些烟纸的设计煞费匠心,具有独特的审美性。那么,收藏烟纸与收藏糖纸一样,初心分明源于对美的印在方寸之上的图画的喜爱;否则一名小学生为什么会收藏糖纸烟纸呢?确乎的,当年某些显示出绘画天分的少年、青年,小时候先是从临摹糖纸上烟纸上的图画开始,后来才转而临摹小人书的。
当年哈尔滨能见到的卷烟是——“经济”“葡萄”“迎春”“哈尔滨”“群英”“前门”“牡丹”“凤凰”“中华”等几种。“经济”牌最便宜,8分一包,不知哪里生产的,吸此烟的皆是从事苦力劳动而又家境十分困难的烟民。“葡萄”“迎春”属于同一价格的烟,2角3分、2角4分;“哈尔滨”3角2分,与北京生产的“前门”价格接近。显然,就是冲着“前门”定的价。在以计划经济为铁律的当年,各省市之前也是实行地方市场保护主义的。可以这样说,在各类民用商品方面,其实从未做到严格意义上的计划经济。“牡丹”“凤凰”“中华”三种烟,属于最高级烟,每盒都在5角以上,只能在“特供商店”买到。“特供”不是面向一切高消费人士的,而是专指面向十三级以上干部的商店,购买要凭干部证的。不够十三级不卖,仅属于高消费人士更不卖。在这一点上,充分体现了“特供”之“特”和计划经济铁律。
故当年一名收藏烟纸的小学男生,若竟有“牡丹”“凤凰”“中华”等烟纸,自然会被有同好的同学刮目相看。寻常之人难以见到的香烟,一名小学男生居然拥有其烟纸,他本人也肯定有几分不寻常了呀!
直至我上了大学的1975年、1976年,一般人仍很难在哈尔滨买到以上三种高级过滤嘴烟。每有哈尔滨人寄给我钱,求我在上海帮助买。我在上海也得求人,却仅能买到“牡丹”“凤凰”。1980年以前,我连“中华”烟的烟纸也没见到过,更不要说“中华”烟了。
细思忖之,小学男生喜欢收藏烟纸,与小学女生喜欢收藏糖纸的心理颇为不同。若言她们之收藏糖纸,纯粹是出于对花花绿绿的漂亮小纸片的喜欢;那么,小学五六年级男生之收藏烟纸,则也许包含了初萌的性意识的表现,而这当然是连自己也不明了的——他们的父辈多是体力劳动者,一向吸便宜的劣质烟的男人,这会使他们以为,烟是成熟的男人的标志,而吸好烟是有地位的男人的标志。那么,在尚未长成大人的时候,拥有较高级的、很高级的、特高级的烟纸,似乎会使自己比别的男生们显得不同寻常。为了寻找到少见的“珍稀”的烟纸,他们往往去到列车站、干部招待所或宾馆等地翻垃圾箱,以期有惊喜的发现。而一个事实确乎是,当年刚刚参加工作的青年,正是为了证明自己有“男子气”,不久便成了烟民。另一个事实是,恰恰是在物质匮乏、经济低迷的三年“困难时期”,收藏糖纸和烟纸的男生女生反而多了,这挺符合以精神满足而替代物质拥有的人性自慰本能。但一成为中学生了,不论她们还是他们,则都放弃曾经的收藏兴趣了,因为那会被认为太小孩子气。
当年小学男生中还流行一种收藏爱好——玻璃球。我至今也未搞清楚为什么会有玻璃球这种美妙的小东西。是的,当年在我看来,它们真是美妙极了,“内含”各种色彩鲜艳的“花瓣”,每一颗都如传说中的明珠。一分钱不花单靠捡,是绝对实现不了那一种收藏的——街头小店有卖的,单色的二分钱一个;若是三色的、五色的,往往贵到三四分钱甚至五分钱一个;五分钱可以买一支奶油冰棍啊!有的男生为了拥有较多的玻璃球,常到处捡废品卖钱。玻璃球也可以进行“弹溜溜”这一种游戏,规则类似打台球,有输的,有赢的,于是会产生“高手”——能在三四米远的范围内,仅凭拇指和二指的弹力,用自己的球击中对方的球,往往十中八九,所赢多多。在小学生中,弹玻璃球的高手,像乒乓球和篮球打得好的中学生高中生一样,也是一种光环。当然,这主要是一种底层人家的男孩们的玩法,而且主要进行在底层人家居住的大杂院中。生活优越的人家的男孩,大抵是不屑于玩的,也对收藏之不感兴趣。
收藏小人书,这是当年的小学生、中学生中最有文化的一种爱好。一本小人书,再便宜也要一角几分钱,贵的两角几分钱,少有超过三角钱的。而一两角钱,是父辈们买一包烟的钱。所以,收藏小人书这事,几乎不可能成为多数底层人家的子女的爱好。我当年是有过三十几本小人书的:我要为家里买粮、买菜、买煤和烧柴,总之是家里的“购买大员”,每次“贪污”几分打回的零钱,攒够一角多了,就买小人书。拥有二十几本后,也租过小人书,再用“租金”买小人书。我父亲常年工作在外省,母亲对我喜欢看小人书持特理解的态度,而这不啻是我成长时期的一种幸运。
收藏小人书,初心肯定是因为喜欢看小人书。至今令我困惑的是,在当年,在我这一代人中,喜欢看小人书的少男少女竟然很少。太奇怪了,大多数家庭并无收音机,也不订报,家中除了自己的课本,根本再无另外的书,连小人书也不是多么地想看,不寂寞吗?如果喜欢看的多,小人书铺便应该是个少男少女多多的地方呀!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许多小人书铺其实很冷清,有五六个少男少女在看就算不错的时候了。
那么,当年的少男少女们的成长期都是怎么过来的呢?——当年的父母子女多,一个孩子已经是少男少女了,所应分担的家务也就多了。在底层人家,独生子女的现象是极少见的。在北方,当年底层人家的生活内容特别芜杂——挑水抬水、劈柴、做煤球、洗衣被,这些活都需要大孩子来分担,照顾小弟弟妹妹,协助父母服侍上了年纪行动不便的爷爷奶奶,更是许多大孩子的分内事。当年,是哥俩的两名小学男生吃力地走十几米歇一歇地往家抬一桶水,已经上小学五六年级的女生而替母亲喂小弟弟妹妹吃饭——这样的生活场景是常见的。
所以也可以这么说,除了学习和分担家务,再聚一起玩会儿,我的大多数同代人当年其实没多少时间光顾小人书铺。当年,在家中,我看小人书读成人书的更多的时候,是在煮饭的时候。煮软一锅玉米粥或高粱米粥,需小火煮上两个多小时,并且容易煳锅,所以得有人隔会儿看一下锅。坐在矮凳上守着炉口看书,当年是我特惬意特享受的美好时光。
不论男生女生,成了中学生,至少三分之一还是喜欢看文学书籍的。喜欢看的,并且有几本的,互相自会认识起来,都乐于交换看看。即使是借的,也很可能被央求不过,又借给了第三者,而第三者借给了第四个人,第四个人再借给了别人……
三分之二还多的中学生呢,有的因为连小人书也没看过,便对成人书完全不存想看之念,此种情况会一直延续到成了知青以后——当年我所在的连队,也有禁读小说在知青中违纪流传,喜欢看的,便互相约定:“你看完了我看啊,记住了!”有的则对书极为漠然,即使每晚的偷看者就是自己的邻铺亦无动于衷,并且绝不会问:“什么内容呀,看得那么入迷!”有的也曾想看,但“文革”忽然发生了,短短几个月间,中国没书可看了。这两类人,后来成为一生也没看过“闲书”的人。后来有了电视,有了手机,可看的内容多之又多,他们至死也不会觉得人生有什么遗憾。
从心理学上分析——如今买包要买鳄鱼皮的,买鞋要买鸵鸟皮的,买衣则以买兽皮的为好的一些人,与当年的小男生小女生收集稀有烟纸糖纸的心理没多大区别,都是基于同一想法——我有的是大多数人所没有的。比之于动物,这种想法并不高等。动物的幸运在于,断无此种想法,也不至于使自身的存活受此所累。而人正因为有此种想法,反而容易被不必要的拥有欲望异化了人生的简明意义——有限度地拥有自然会保障人生的品质:但人生绝不是为了无限度地拥有。一个人即使活上二百年,也还是无法将世界上的稀缺之物拥有遍了。而从宏观的人类的消费现象来看,可列入“何必”范围的事物已越来越多,全人类正在受此所累。
至于人和书籍的关系,不论事实证明读书之习惯对人多么有益,在中国,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没有读书习惯的人仍不会减少到哪儿去。这乃因为——许多非实用性的书籍对人的益处是一个长久发酵的过程,而吾国恰恰快速进入了一个膜拜实用性的历史阶段。
但这其实不必多么地忧虑,因为——“过程”之所以谓之为“过程”,正是由于总会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