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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附近的小世界

加拿大城市研究学者哈罗德·乔尼(Harold Chorney)在《梦想之城》( City of Dreams )中曾这样描绘城市:

城市召唤着我们心中潜藏的梦想,因为广大与多样的城市世界,意味着幻想、希望、偶尔的满足和忧伤、期待、孤独……城市不仅是一个地方,也是一个变化之地,一座梦想之城。 [1]

但对那些在城市中漂泊无根的外来打工者来说,城市却只是一幅由小世界组成的画,他们像马赛克瓷片一样彼此接触却无法渗透。 [2] 他们带着城市生活之外的历史和记忆进入城市,在身体上完成了从乡土到城市的“脱嵌”,他们想要拥抱新世界,却在庞杂的城市中难以寻求“再嵌”;而旧世界里的故乡,却与自己又越来越疏离、模糊。

这是一种时代的荒诞。在《西绪福斯神话》里,法国作家加缪对荒诞有着深刻洞见:

……但是在一个突然被剥夺了幻觉和光明的宇宙中,人就感到自己是个局外人。这种放逐无可救药,因为人被剥夺了对故乡的回忆和对乐土的希望。这种人和生活的分离,演员和布景的分离,正是荒诞感。

尽管“被剥夺了对故乡的回忆”,作为都市里的陌生人,这些外来务工者中的绝大部分,也许从没想过要在城市中扎根,无论如何漂泊,终归还是要回到家乡。过往苦痛的生活场景,或是远方留守的亲人,构成了他们在城市坚定生活的信心,也成了他们的一种希望、一种支撑。

在这样一个彼此接触却无法渗透的城市体系中,我们如何重新打造一个新的情境,帮助这些流动外来务工者,在快速变动的社会脉动之下,寻找到存在的意义?

我把我的研究视域定格在我们身边、我们的日常,在不断延展的大城市里,看见附近的小世界。

在我们的身边,有一个附近的小世界,我们每日都会和很多陌生人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快递小哥、外卖小哥、网约车司机、地铁安检员、共享单车运营师、保安、门卫、家政工、搬运工、维修师傅,以及其他在固定的时间里出现在我们生活中的普通人。

但是对于身边这些频繁而简单的接触,我们太过习以为常,只把他们当作有偶然交集的一类人,而不会像对待家人、朋友那样亲近地花时间了解他们。虽然我们同在一个空间、同处一个时段,甚至处在相互配合、相互需要的关系中,但我们对这些人依然是不了解的,也不愿意去做哪怕是聊聊天的尝试,即便我们不经意中发现,每次上门送快递、送外卖的,可能就是同一个人。

而他们,也许刚刚跟着同村的亲戚落脚城市,眼里的一切都很新鲜;也许已下定决心,做完这个月的活就结束漂泊返回老家;也许正在犯愁,即将入学的孩子到底是留在身边还是送回老家;也许仅仅只是机械地分拆着快递的包裹,有一日工做一日工,对未来已全然麻木。

这些隐藏的琐碎故事,和我们有关系吗?值得我们去特别关注吗?这一个附近的小世界,是否真的如此重要?

这些都市的边缘人也在“生存”,而非只是“存在”。存在是一种静态,生存却是一个过程,并被身后复杂的城市发展逻辑深深缠绕。正如英国学者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在《乡村与城市》( The Country and the City )一书中所追溯的城市与乡村的悖论关系——城市与乡村之间并不是“作为单数的存在”,二者之间存在着“多样中介和新形式的社会组织”,而所谓的“空间”,只不过是意识形态和权力关系建构的结果。 [3]

我再举个小的例子。我们时常会使用一些生活服务类软件,在固定的时间点请一位家政阿姨上门打扫卫生。次数多了就会遇到很多不同的阿姨,在发现其中一位阿姨干活麻利、手脚勤快,而且很亲和,会不断地和我们有很多的交流时,我们也许就会主动加一个微信、留一个联系方式,然后开始每周或者每两周给这位阿姨发信息,请她来打扫卫生。

以此类推,有很多类似的场景——我们都会有自己一直找的理发师,有固定常去的面馆、小吃店,并认识里面的服务员或小老板。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慢慢地和这些陌生人建立起了小小的连接。但是可能突然有一天,固定上门做保洁的阿姨联系不上了,常去的小吃店贴出了关门停业的告示,问了店老板却发现他已经离开了北京,而他们离开的原因或许是某次正在发生的城市整治,或是城市急剧而猛烈的功能性转变。在这一过程中,城市中很多的边缘务工者只能迫不得已地割裂与原有生活网络的连接,开始一段新的漂泊之旅,寻找下一段归宿。正如波兰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所说的:“通往身份的道路上,是一场持久战,是自由之欲与安全之需之间的一场永无休止的战斗,并总是受到孤独之忧与无能之惧的折磨。” [4]

另一个例子则会更加温情。在东莞有一位打工者,在打工期间他每周都去城市图书馆阅读不同门类的书籍。在即将离开东莞之前,他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写到他打工非常辛苦,但是每到周末可以在城市中有这样一处安静的地方让他去阅读,去浸润其间获取知识,对他而言是一种精神上的力量和财富,让他体会到了城市的温情,不再都是人和人之间算计、功利、斤斤计较的戒备状态。

日本当代建筑师伊东丰雄在《建筑改变日本》一书中就写道:“每当清晨我在家周围散步,发现已难寻那些为自家门前的盆栽浇水,或是洒扫街道的老人们的身影时,都禁不住去想:他们如今都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 这些关联的故事让我们不禁思考,在我们附近的小世界中的他们,为什么会选择离开?他们的选择背后,又有着怎样的社会结构性力量,推动着他们主动抑或被动做出选择?

每一个外来打工者,或多或少都处在边缘和撕裂的状态,都会有自己的挣扎和焦虑。在边缘游走的每个人状态也许并不相同,他们有着各自的过往和不同的人生经历。但当他们出现在我们附近的小世界里,在和我们产生交集的那个瞬间,我们应当把他们当成一个个完整的人去看待,感受到对方的质地,从而在意义层面形成人和人之间的联结,这是一种温暖的投射。

我们要把光打过去。

仅仅打光并不足够,我们还要发现他们的美。这个美也许是低到泥土里的、带着陌生印记的、不堪重负的。但是,这个美有其独特的价值,是福柯笔下“无名者”的美,需要我们用社会学细致的田野观察和自觉的价值关怀,站在他们的角度去看他们眼中的世界,并去重新建构一个充满温情连接的附近的小世界。


[1] Chorney,Harold. 1990. City of Dreams: Social Theory and the Urban Experience . Ontario: Nelson Canada,p. 2.

[2] Park,Robert and Ernest Burgess. 1925. The City: Suggestions for Investigation of Human Behavior in the Urban Environment . Chicago,IL: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p. 40.

[3] Williams,Raymond. 1973. The Country and the City .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4] “The road to identity is a running battle and an interminable struggle between the desire for freedom and the need for security,haunted by fear of loneliness and a dread of incapacitation.” Bauman,Zygmunt. 2005. Liquid Life . London: Polity Press,p. 30. 中文版参见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生活》,徐朝友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页33。 JHXky/vCxtIvDFF0WB8yKdKX42moA/CYF2JHVZeuk/cFN1eR0aJicXhsOPvFmsH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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