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30日,安·西尔维斯特 去世了。我的一众亲友悲痛万分,纷纷聊起了自己最喜欢的西尔维斯特的歌曲,以示怀念。那时,我不得不满怀羞愧地当众承认:我没怎么听过她的歌。
我当然知道她是谁,也听到过几首她的歌。一个人很难不在自己的一生中撞上一次她的《怀疑之人》(“Les gens qui doutent”)——典型法国文艺片插曲的调调。
而这并不妨碍我被划到“另一类人”的队伍里去,即小时候父母没给他们听过西尔维斯特的那一类人。
在她逝世的消息被公开,各种悼念活动席卷而来之时,我突然感觉到自己仿佛错过了什么,或者说我的成长教育里有所缺失。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摆脱一种糟糕的感觉,一种格格不入的脱节感。
显然,这不是什么大损失。我大可从现在起去挖掘这位宝藏歌手。但那种不自在的格格不入感,那种法语里称之为“落在靶旁”一般的感受,萦绕不散。
如何理解这种“格格不入”的旁落感呢?这种“在场,又仿佛不在场。场子明明在那儿,但就是没能挤进去,一步之差而落在一旁”的感觉,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猜想这种感受应该相当普遍。不敢说世界上所有人,至少绝大多数人都对此有所体验。
比如,被孩子们远远甩在身后,对“抖音”一窍不通的落伍老父亲;或者当你只身赴一场一人不识的陌生宴会时;又或者,你去参加一场演唱会,大家突然开始万人合唱一首你根本不会唱的歌。种种的瞬间,你误以为自己和大家是一样的,但不经意间的一个说法、一个话题或一个动作让你突然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
格格不入,便是在场但没真的融入。它介于“好羞耻啊”和“无所谓,还过得去”之间。它像小小的碰壁一般,是一种无伤大雅的窘境。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周遭一种隐隐的氛围,让你感到既没有被完全冷落,也没有被真的认可。
这是一种模棱两可的矛盾境地,不在其中,也不在其外,介于两者之间。它让你没什么好高兴的也没啥好不高兴的,只是有点不自在而已。
感到自己像局外人一般,对哲学家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一件事儿了。例如,早在公元前4世纪,亚里士多德就在《形而上学》一书中对“异”和“同”做了区分:
一般来说,“异”呈现的意义和“同”所呈现的相对立。 [1]
因此,在格格不入的感受中,“同”如其“格”,而“异”,就像是“不入”。只不过,“不入”并不一定代表着一种对立,而常常是如字面所言,偏居一旁而已。
因此,“格格不入”不能简单地被理解成一种对立或者排他的情绪。准确地说,它是一种微微错位。同样地,感到格格不入也并不要求我们就得改变自己,成为自我之外的东西,而是“做自己”,但不要一成不变,也不要随波逐流。
这可能恰恰也是“格格不入”的问题所在,这短暂的、模糊的、矛盾的、在异与同之间逡巡徘徊的境地,真的存在吗,又究竟坐落何处呢?
但说到底,我们非得要给这种境地下个定义吗?我们到底应该摒弃“格格不入”这种似是而非、模棱两可之境,还是坚守“退而求其侧”之心?
在距亚里士多德数个世纪之后,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提出了一个“在世存在”(l'être-au-monde)的概念。而我,在经历了“不甚了解西尔维斯特(她本人就在歌里唱颂过那些脚半踩在自己鞋子上的人们 )”事件之后,想要提出一种“在旁存在”(l'être-à-côté-de-la-plaque)。它存在在那儿,但不知道究竟在哪儿。
[1] 亚里士多德(Aristote),《形而上学》( Métaphysique ),卷5,1018a。其他译本也译作“相异的意思就是和相同对立”,可参见:《形而上学》,苗力田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出版。——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