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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清道夫

增压室的气密门锁“咔嗒”一声响,女主人站在门口迎接:“欢迎,从地球来的客人!”

门口的不速之客是一对年轻人,明显是一对情侣,穿着雪白的太空服。取下头盔和镀金面罩后露出两个娃娃脸,看上去大约 25 岁。两人都很漂亮,浑身洋溢着青春的光辉。他们的小型太空摩托艇停靠在这艘巨大的 X-33L 空天飞机的进口,X-33L 则锚系在这个形状不规则的黑色的小行星上。

女主人再次邀请:“请进,可爱的年轻人!”气密门在他们身后“咔嗒”一声锁上。小伙子站在门口,多少带着点儿窘迫地说:“徐阿姨,请原谅我们的冒昧来访。上次去水星观光旅行时,途中我偶然见到这颗小行星,看到您正在用激光枪雕刻着什么。蛮荒的小行星,暗淡的天幕,绚烂的激光束,岩石气化后的滚滚气浪,一个勇敢的孤身女子……我对此印象极深。我从一个退休的飞船船长索罗先生那儿知道了您的名字……索罗船长您认识吧?”

主人笑道:“当然,我们是好朋友。”

“可惜当时时间仓促,他未能向我们详细介绍。回到地球后我仔细查阅了近年的新闻报道,很奇怪,竟然没有您的任何消息。我,不,是我们两个,感到很好奇,所以决定把我们结婚旅行的目的地定在这儿,我们要亲眼看看您的太空雕刻。”

姑娘亲密地挽着女主人的胳臂,撒娇地说:“士彬给我讲了这次奇遇,我当时就十分向往!我想您一定不会怪我们打搅的,是吧,徐阿姨?”

女主人慈爱地拍拍她的手背:“当然不会,请进。”

她领着两人来到内舱,端出两包软饮料。两位年轻的客人好奇地打量着主人。她大约 40 岁,服饰很简朴,白色宽松上衣,一袭素花长裙。但她的言谈举止有一种只可意会的高贵气质,发自内心的光辉照亮了她的脸庞。姑娘一直盯着她,低声赞叹着:“天哪,您简直就像圣母一样光彩夺目!”

女主人难为情地笑道:“你这个小鬼头,胡说些什么呀,你们才漂亮呢!”

几分钟以后,他们已经很熟了。客人自我介绍说,他们的名字叫杜士彬和苏月,都是太空旅游学院的学生,刚刚毕业。主人则说她的名字叫徐放,待在这儿已经 15 年了。客人们发现,主人在船舱中飘飞着招呼客人时,动作优雅如仙人,但她裙中的两条腿分明已经有一点萎缩了,这是多年太空生活的后遗症。

女主人笑着说:“知道吗?如果不包括索罗、奥尔基等几个熟人的话,你们是第一批参观者。观看前首先请你们不要见笑,要知道,我完全是一个雕刻的门外汉,是在 26 岁那年心血来潮突然决定搞雕刻的。现在是否先去看看我的涂鸦之作?”

他们乘坐小型摩托艇绕着小行星飞行。这颗小行星不大,只相当于地球上一座小型的山峰,小行星上锚系的 X-33L 几乎盖住了它表面的四分之一。绕过 X-33L,两个年轻人立即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太阳从小行星后方斜照过来,逆光中这群浅浮雕镶着一道金边,显得凹凸分明。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穿着肥大的工作褂,手执一把扫帚低头扫地,长发长须,目光专注。一位老妇提着饭盒立在他侧后,满怀深爱地盯着他,她的脸庞上刻满岁月的沧桑。从他们的面部特征看,男子分明是中国人,妇人则高鼻深目,像是一个白人。他俩在面罩后惊讶而好奇地看着,这组雕像的题材太普通了,似乎不该安放到太空中。雕刻的技法也略显稚拙,不过,即使以年轻人的眼光,也能看出雕刻者在其中贯注的深情。雕像平凡的外貌中透出宁静淡泊,透出宽厚博大,透出一种只可意会的圣父圣母般的高贵。女主人痴痴地看着这两座雕像,久久不语不动。良久,她才在送话器中轻声说:“看,这就是我的丈夫。”

两个年轻人不解地看看那对年迈的夫妇,再看看美貌犹存的女主人。女主人显然看出他们的怀疑,轻轻叹息一声:“不,那位女士不是我,那是我丈夫的前妻,她比丈夫早一年去世了。你们看,那才是我。”

她指着画面上,有一名豆蔻年华的姑娘半掩在一棵梧桐树后,偷偷地仰视着他们,目光中满怀崇敬和挚爱。这部分画面还未完成,一台激光雕刻机停放在附近。女主人说:“我称他是我的丈夫,这在法律上没有问题。在我把他从地球轨道带到这儿以前,我已在地球上办好结婚手续。不过,也许我不配称他的妻子,他们两人一直是我仰视的偶像—而且,一直到去世,我丈夫也不承认他的第二次婚姻。”

这番话更让年轻人怀疑。晚餐(按时间说应该是地球的晚餐)中,他们狼吞虎咽地吃着食物循环机制造的精美食品。苏月委婉地说,如果方便的话,能否请徐阿姨讲讲雕像上三个人的故事?“我们猜想,这个故事一定很感人。”

晚餐之后,在行星的低重力下,女主人轻轻地浮坐在太空椅上,两个年轻人偎在她的膝下。她娓娓地讲起了这个故事。

女主人说,15年前,我和苏月一样青春靓丽,朝气蓬勃。那天,我到太空运输公司去报到,刚进门就听见我后来的太空船船长喊我:“小丫头,你叫徐放吗?你的电话。”

是地球轨道管理局局长的电话,从休斯敦打来的。他亲切地说:“我的孩子,今天是你第一天上班,向你祝贺!我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喜欢自立,我支持你离开家庭的庇荫。不过,万一遇到什么难处,不要忘了邦克叔叔哇!”

我看见索罗船长目光阴沉地斜睨着我。看来,刚才索罗船长接电话时,邦克叔叔一定没有忘记报他的官衔。我也知道,邦克局长在百忙中打来这个电话,是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我脑子一转,对着电话笑道:“喂,你弄错了吧,我叫徐放,不叫苏芳。”

我放下电话,知道邦克叔叔一定在电话那边大摇脑袋。然后若无其事地对船长说:“弄错了,那个邦克先生是找一个叫苏芳的人。”

不知道这点小花招是否能骗得过船长,他虽然怀疑地看着我,但没有再追究。转过头,我看见屋里还有一个人,是一名白人妇女,却穿着中国式的裙装,大约 70 岁了,满头银发,面容有些憔悴,她正谦恭地同船长说话,这会儿转过脸,微微笑着向我点头示意。

这就是我与太炎先生前妻的第一次会面。玛格丽特给我的印象很深。虽然韶华早逝,又不事装扮,从衣着看是个地道的中国老妇,但她雍容沉静,有一种天然的贵胄之气。她用英语和船长交谈,声音悦耳,很有教养。她说:“再次衷心地谢谢你,10 年来你一直这么慷慨地帮助我丈夫。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澳大利亚人索罗一挥手说:“不必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随后船长叫上我,到老玛格丽特的厢式货车上卸下一个小巧的集装箱,玛格丽特再次致谢后就走了,索罗客气地同她告别。但即使以我 25 岁的毫无城府的眼光,也能看得出船长心中的不快。果然,玛格丽特的小货车一消失,船长就满腹牢骚地咕哝了几句。我奇怪地问:“船长,你说什么?”

船长斜睨我一眼,脸色阴沉地说:“如果你想上人生第一堂课的话,我告诉你,千万不要去做那种滥好人。她丈夫李太炎先生定居在太空轨道,10 年前,因为年轻人的所谓正义或冲动,我主动把一具十字架扛到肩上,答应在她丈夫有生之年免费为他运送食物。现在,每次太空运输我都要为此额外花上数万美元,这且不说,轨道管理局的那帮老爷们还一直斜着眼瞅我,对这些‘未经批准’的太空飞行耿耿于怀。我知道他们不敢公开制止这件事—让一个 70 岁的老人在太空饿死,未免太犯众怒。但说不定他们会把火撒到我身上,哪天会吊销我的营运执照。”

那时,我以 25 岁的幼稚咯咯地笑道:“这还不容易?只要你不再想做好人,下次拒绝她不就得了!”

索罗摇摇头:“不行,我无法开口。”

我不客气地抢白他:“那就不要在她背后说怪话。既然是你自己允诺的事,就要面带微笑地干到底。”

索罗瞪了我一眼,没有再说话。

三天后,我们的 X-33B 型空天飞机离开地球,去水星运送矿物。玛格丽特的小集装箱已经放到摩托艇上,摩托艇则藏在巨大的船腹里。船员只有三人,除了船长和我这个新手外,还有一个 32 岁的男船员,叫奥尔基,乌克兰人。7 个小时后,船长说:“到了,放出摩托艇吧!”

奥尔基起身要去船舱,索罗摇摇头说:“不是你,让徐放小姐去。她一定会面带微笑地把货物送到那个可怜的老人面前—而且终生不渝。”

奥尔基惊奇地看看船长。船长嘴角挂着嘲弄,不过并非恶意,目光里满是揶揄。我知道这是对我冲撞他的小小的报复,便气恼地离开座椅:“我去!我会在李先生的有生之年坚持做这件事—而且不会在背后发牢骚的!”

事后我常回想,也许是上帝的安排?我那时并不知李太炎先生为何许人,甚至懒得打听他为什么定居太空,但我却以这种赌气的方式做出一生的允诺。奥尔基笑着对我交代了应注意的事项、清道车此刻的方位等,还告诉我,把货物送到那辆太空清道车后先不要返回,等空天飞机从水星返回时,我们会提前通知你,再把你接回来。巨大的后舱门打开了,太空摩托艇顺着斜面滑下去,落进广袤的太空。我紧张地驾驶着,顾不上欣赏脚下美丽的地球。半个小时后,我的心情才平静下来。就在这时,我发现了那辆太空清道车。

这辆车的外观并不漂亮。它基本上是一个呆头呆脑的长方体,表面上除了一圈小舷窗外,全部蒙着一种褐色的蒙皮,这使它看起来像只癞蛤蟆那样丑陋。在它的左右侧张着两只极大的耳朵,也蒙着那种褐色的蒙皮。后来我才知道,这种蒙皮是超级特夫纶和陶瓷薄板的粘合物,它是为了保护清道车不受太空垃圾的破坏,也能尽量减缓它们的速度并最终俘获它们。

几乎在看到清道车的同时,送话器中有了声音,一个悦耳的男声叽里咕噜说着什么,我辨出“奥尔基”的名字,听到话语中有明显的卷舌音,恍然大悟,忙喊道:“我不是奥尔基,我不会说俄语,请用汉语或英语说话!”

送话器中改成汉语:“欢迎你,地球来的客人。你是一位姑娘?”

“对,我的名字叫徐放。”

“徐放小姐,减压舱的外门已经打开,请进来吧!”

我小心地泊好摩托艇,钻到减压舱里。外门缓缓合拢,随着气压升高,内门缓缓打开。在离开空天飞机前,我曾好奇地问奥尔基:“那个独自一人终生待在太空轨道的老人是什么样子?他孤僻吗?性格古怪吗?”奥尔基笑着让我不要担心,说那是一个慈祥的老人,只是模样有点古怪,因为他 40年没有理发剃须,他要尽量减少太空的遗留物。“一个可怜的老人。”奥尔基黯然说。

现在,这个老人已经站在减压舱口,他的须发几乎遮住了整个脸庞,只余下一双深陷的但十分明亮的眼睛。他十分羸瘦,枯干的皮肤紧裹着骨骼,让人无端想起那些辟食多日的印度瑜伽大师们。我一眼就看见他的双腿已经萎缩了,在他沿着舱室游飞时,两只细弱无力的仙鹤一样的腿一直拖在后面。但他的双手十分灵活,熟练地操纵着车内的小型吊车,吊下摩托艇上的小集装箱,把另一只集装箱吊上去。“这里面是我一年的生活垃圾和我捕捉的太空垃圾。”他对我说。

我帮着他把新集装箱吊进机舱,打开小集装箱的铁门。玛格丽特为丈夫准备了丰富的食品,那天午餐我们尽情享用着这些食品—不是我们,是我。这是我第一次在太空的微重力下进食,对那些管状的、流质的、奇形怪状的太空食品感到十分新鲜。说来好笑,我这位淑女竟成了一个地道的饕餮之徒。老人一直微笑着劝我多吃,把各种精美的食品堆在我面前。肚满肠圆后,我才注意到老人吃得很少,简直太少了,他只是象征性地往嘴里挤了半管流质食物。我问:“李先生,你为什么不吃饭?”他说已经吃好了,我使劲摇摇头说:“你几乎没吃东西嘛,哪能就吃好了?”老人真诚地说:“真的吃好了。这 20 多年来我一直是这样,已经习惯了。我想尽量减少运送食品的次数。”

他说得很平淡,在他的下意识中,一定认为这是一件人人皆知的事实。但这句平淡的话立刻使我热泪盈眶!心中塞满又酸又苦的东西,堵得我难以喘息。他一定早已知道妻子找人捎送食物的艰难,20 年来,他一直是在死亡的边缘处徘徊,用尽可能少的食物勉强维持生命的存在!

看着我大吃大嚼之后留下的一堆包装,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刷刷地淌下来。李先生吃惊地问:“怎么啦?孩子,你这是怎么啦?”我哽咽地说:“我一个人吃了你半个月的食物。我太不懂事了!”

李先生爽朗地笑起来,我真不敢相信这个羸瘦的老人会笑得这么响亮:“傻丫头,傻姑娘,看你说的傻话。你是难得一见的远方贵客,我能让你饿着肚子离开吗?”

吃第二餐时,我固执地拒绝吃任何食物:“除非你和我吃同样多。”老人没办法,只好陪我一块吃,我这才破涕为笑。我像哄小孩一样劝慰他:“不用担心,李先生,我回去之后就想办法,给你按时送来足够的食物。告诉你一个秘密,是我从不示人的秘密,我有一个有钱有势的爸爸,而且对我的要求百依百从。我拒绝了他给我的财产,甚至拒绝了他的名声,想像普通人那样独立地生活。但这回我要去麻烦他啦!”

老人很感动,也没有拒绝,他真诚地说:“谢谢你,我和我妻子都谢谢你。但你千万不要送太多的东西,还像过去那样,一年送一次就够了,我真的已经习惯了。另外,”他迟疑地说,“如果这件事在进行中有困难,就不要勉强了。”

我一挥手:“这你就不用管了!”

此后的两天里,我时时都能感受到他生活的清苦,即使在他爽朗地大笑时,我也能品出苦涩的余味。这种苦味感染了我,使我从一个任性淘气的小女孩在一日之内成人了。我像久未归家的女儿那样照顾他,帮他准备饭食,帮他整理卫生。为了不刺伤他的自尊心,我尽可能委婉地问他,为什么会落到如此窘迫的地步。李先生告诉我,他的太空清道夫工作完全是私人性质的,这辆造价昂贵的太空清道车也是私人出资建造的。“如果冷静地评价历史,我承认那时的决定太匆忙,太冲动,我和妻子都没有很好地宣传,就把这件事变成了公共的事业,完全是个人奋斗。妻子从英国的父母那儿继承了一笔相当丰厚的遗产,但我上天后她已经一文不名—不过,我们都没有后悔。”

说这些话时,他的神态很平静,但两眼炯炯放光,一种圣洁的光辉漫溢于脸上。我的心隐隐作痛,赶紧低下头,不让他看见我的怜悯。第三天收到了母船发来的信号,我穿上太空服,在减压舱口与老人拥别:“老人家,千万不要再这样自苦了,三个月后我就会为你送来新的食品,如果那时你没把旧食物吃完,我一定会生气的,我一定不再理你了!”

那时我没有意识到,我这些幼稚的话,就像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在扮演小母亲。老人慈爱地笑了,再次与我拥别,并郑重交代我代他向索罗船长和奥尔基先生致谢:“他们都是好人,为我惹了不少麻烦。我难以表达对他们的感激之情。”

太空摩托艇离开清道车,我回头张望,透过摩托艇橘黄色的尾光,我看见那辆造型丑陋的太空清道车孤零零地行进在轨道上,越来越小,很快隐没于暗淡的天幕。再往前看,X-33B 已经在天际闪亮。

奥尔基帮我脱下太空衣,来到指挥舱。索罗船长的嘴角仍挂着揶揄的微笑,他一定在嘲笑:徐小姐,你把那具十字架背到身上了吗?我微笑着一直没有开口。我觉得自己已经受到李先生的感化,有些东西必须在沉默中才更有力量。

一个月后,我驱车来到李先生的家,他家在北京近郊的一个山脚下,院子十分宽敞,低矮的篱笆参差不齐,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式的农家院落。只有院中一些小角落里偶然露出一些西方人的情调,像凉台上悬挂的白色木条凉椅、院中的鸽楼、在地上静静啄食的鸽群……玛格丽特热情地接待了我。在中国生活 40 年,她已经相当中国化了,如果不是银发中微露的金色发丝和一双蓝色的眼睛,我会把她当成一个地道的中国老太太。看着她,我不禁感慨中国社会强大的同化力。

40 年的贫穷在她身上留下了明显的印记,她身体瘦弱,容貌憔悴,但她的拥抱却十分有力。“谢谢你,真诚地感谢你。我已经和太炎通过电话,他让我转达对你的谢意。”

我故意嘟着嘴说:“谢什么?我一个人吃了他一个月的口粮。”

玛格丽特笑了:“那么我再次谢谢你,为了你这么喜欢我准备的食品。”

我告诉玛格丽特,我已经联系好下一次的“顺车”,是 3个月后往月球的一次例行运输,请她事先把要送的东西准备好。“如果你在经济上有困难的话”,我小心地说,希望不会刺伤她的自尊心,从她家中的陈设看,她的生活一定相当窘迫,“要送的物品我也可以提供一些帮助,你只用列一个清单就行了”。

玛格丽特笑着摆手:“不,不,谢谢你的慷慨,不过确实用不着,你能为我们解决运输问题,我已经很感激了。”

那天,我在她家中吃了午饭,饭菜很丰盛,既有中国的煎炸烹炒,又有英国式的甜点。饭后,玛格丽特拿出十几本影集让我观看。在一本合影上,两人都戴着博士方帽,玛格丽特正当青春年华,美貌逼人,李先生则多少有些拘谨和少年老成。玛格丽特说:“我们是在北大读文学博士时认识的,他那时就相当内向,不善言谈。你知道吗?他的父亲是一个清道夫,就在北大附近的大街上清扫,家庭条件比较窘迫,恐怕这对他的性格不无影响。在同学的交往中,他会默默地记住别人对他的点滴恩惠,认真到迂腐的地步。你知道,这与我的性格并不相合。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不觉地开始和他的交往,直到成为恋人。他有一种清教徒般的道德光辉,可能是这一点逐渐感化了我。”

我好奇地问:“究竟是什么契机,使你们选择了共同的生活和共同的终生事业?”

玛格丽特从文件簿中翻出两张发黄的报纸,她轻轻抚摸着,沉湎于往事。良久她才回答我的问话:

“说来很奇怪,我们选择了一个终生的事业,也从没有丝毫后悔,但我们却是在一时冲动下做出的决定,是很轻率的。你看这两张剪报。”

我接过两份剪报,一份是英文的,另一份是中文的,标题都相同:“太空垃圾威胁人类安全”。文中写道:

最近几十年来,人们不仅把地球弄得肮脏不堪,而且在宇宙中也有 3000 吨垃圾在飞,到 2010 年,垃圾会增加到 1 万吨。仅直径 10 厘米的碎块就会有 7500 吨,其中一些我们用望远镜就能看到。

考虑到这些碎块在地球轨道上的速度,甚至直径仅为 1 厘米的小铁块都能给宇宙飞船带来巨大的灾难。飘荡在地球上空的核动力装置具有特别的危险性。到下个世纪,轨道上将有上百个核装置,其中含有 1 吨多的放射性物质。这些放射性物质总有一天会掉到人们的头上,就像 1978 年前苏联的“宇宙 -954”掉在加拿大北部那样。

科学家提出,用所谓的“宇宙扫雷舰”即携带激光大炮的专门卫星来消灭宇宙中最具危险性的放射性残块。但这项研究也遭到了强有力的反对,怀疑者认为,在环地球空间使用强力激光会导致这个空间发生不可逆的化学变化,引起空间变暖。

我们已经在地球上进行了许多破坏性的工作,今天它已在对我们进行报复:肮脏的用水、不断扩大的沙漠、被污染的空气等。太空何时开始它的报复?可以肯定的是,这种报复比起地球的报复要厉害得多。

玛格丽特说:“那天,太炎带着这张报纸到我的研究生宿舍,我从来没见他这样激动过。他喃喃地说,人类是宇宙的不肖子孙,人类发展到现在,已经成了急功近利的技术动物。我们污染了河流,破坏了草场,污染了南北极,现在又去糟蹋太空。我们应该站出来大声疾呼,不要再去戕害地球母亲和宇宙母亲。我说:人类已开始认识到这一点了,世界范围内的环境保护运动已经蓬蓬勃勃,即使在中国这样的发展中国家,也逐渐树立了环保意识。但太炎说的一番话使我有如遭锥刺,那是一种极为尖锐的痛觉。”

我奇怪地问:“他说什么?”

“他说,这不够,远远不够。人类有了环保意识是一个进步,但坦率地说,这种意识仍是建立在功利主义基础上的—我们要保护环境,这样才能更多地向环境索取。不,我们对大自然必须有一份赤子之爱,有一种对上帝的敬畏才行。”

这番话使我很茫然,可能我在下意识地摇头,玛格丽特看看我,微笑着说:“当时我也不理解这些话,甚至奇怪在宗教气息淡薄的中国,他怎么会有这种宗教般的虔诚?后来,我曾随他到他的家乡小住,亲眼看见了两件事,才理解他这番话的含义。”

她在叙述中常沉湎于回忆,我那时已听得入迷,孩子气地央求:“哪两件事?你快说嘛!”

玛格丽特娓娓说道:“离他家不远,有一个年近 60、靠拾破烂为生的老妇人。十几年来,她一共捡到 12 名残疾弃儿,全带回家中养起来。新闻媒体报道之后,我和太炎特意去看过。那是怎样一种凄惨的情形呀!看惯北京的高楼大厦,我想不到还有如此赤贫的家庭。12 名弃儿大多在智力上有残疾,他们简直像一群肮脏的猪崽,在这个猪窝一样的家里滚来爬去。那时我确实想,如果放任这些痴傻的弃儿死去,也许对社会、对他们自己,都未尝不是件好事。太炎特意去问那个鲁钝的农村妇女,她为什么要把这么多非亲非故的弃儿都领养起来。那位老妇在极度的赤贫和劳累中已经麻木了,低着头,表情死板,嗫嚅着说,她也很后悔的,这些年全靠邻居们你帮一把、他给两口,才强勉没让这些娃儿们饿死,日子真难哪!可是,只要听见垃圾箱里有婴儿在哭,她还是忍不住要捡回来,也是女人的天性吧!”玛格丽特叹息道,“我听过多少豪壮的话,睿智的话,但都比不上这句话对我的震撼。我们悄悄留了一笔钱走了,但这位‘有女人天性’的伟大女性始终留在我的记忆中。”

她停下来,很久不说话,我催促道:“另一件事呢?”

“也是在他家附近。一个男人在 50 岁时突然决定上山植树,于是一个人搬到荒山上,一去就是 20 年。在他 71 岁时,新闻媒体才发现了他,把他树为绿化的典型。我和太炎也采访过他,问他是什么力量支持他独居山中 20 年,没有一分钱的酬劳。那人皮肤粗糙,满手老茧,整个人就像一株树皮皴裂的老树,但目光中是知识分子的睿智。他淡淡地说:可以说是一种迷信吧!老辈人说,这座山是神山,山上的一草一木、走兽飞虫都不敢动的,动了就要遭报应。祖祖辈辈都相信,都怀着敬畏,这儿也真的风调雨顺。后来,我们破除了迷信,对这些传说嗤之以鼻,砍光满山的古树—也真的遭了报应。痛定之后我就想,人类真的已经如此强大,可以伤天害理并且不怕报应吗?当然,所谓神山,所谓现世报,确实是一种浅薄的迷信。但当时谁能料到,这种迷信恰好暗合了我们今天才认识到的环保理论?在我们嗤笑先人的迷信时,后人会不会嗤笑我们的幼稚狂妄、上帝会不会嗤笑我们的不自量力呢?我想,我们还是对大自然保留一份敬畏为好。当年砍树时我造了孽,那就让我用种树当作忏悔吧!”

玛格丽特说:“我生长在一个天主教家庭,过去对没有宗教信仰的中国人多少有点偏见、有点异己感,但这两次采访后我发现了中国社会中的‘宗教’,那是延续了 5000 年、弥漫无形的人文思想和伦理观念。太炎在这两次采访后常陷入沉思,喃喃地说他要为地球母亲尽一份孝心。”她笑道,“说来很简单,在那之后,我们就结婚了,也确立了一生的志愿:当太空清道夫,实实在在为地球母亲做一点回报。我们想办法建造了那辆清道车,太炎乘坐那辆车飞上太空,从此再没有回来。”

她说得很平淡,但我却听得热泪盈眶。我说:“我已经知道,正是你倾尽自己的遗产,为李太炎先生建造这辆太空清道车,此后你一贫如洗,不得不迁居到这个小山村。在新闻热过后,国际社会把你们彻底遗忘了,你不得不独力承担太空车的后勤保障,还得应付世界政府轨道管理局明里暗里的刁难。玛格丽特,社会对你们太不公平了!”

玛格丽特淡淡地说:“轨道管理局本来要建造两艘太空扫雷艇,因为有了清道车的先例,国际绿色组织全力反对,说用激光清除垃圾会造成新的污染,扫雷艇计划因而一直未能实施。轨道管理局争辩说,单是为清道车送给养的摩托艇所造成的化学污染,累积起来已经超过激光炮所造成的污染了!也许他们说得不无道理。”她叹息道,“可惜建造这辆车时没有考虑食物再生装置,这是我最大的遗憾。”

我在她的平淡下听出苦涩,便安慰道:“不管他们,以后由我去和管理局的老爷们打交道—对了,我有一个主意,下次送给养时,我代替李先生值班,让他回到地球同你团聚三个月。对,就这样干!”

我为自己想到这样一个好主意而眉飞色舞,玛格丽特略带惊异地看看我,苦涩地说:“原来你还不知道……他已经不能回到地球了!我说过,这件事基本上是私人性质的,由于缺乏经验,他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没有医生的指导,太空停留的时间太长,这些加起来,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你可能已经看到他的两腿萎缩了,实际更要命的是,他的心脏也萎缩了,已经不能适应有重力的生活了!”

我觉得一盆冰水劈头浇下来……只有这时我才知道,这对夫妇的一生是怎样的悲剧。他们就像中国神话中的牛郎织女。我呆呆地看着她,泪水开了闸似地汹涌流淌。玛格丽特手足无措地说:“孩子,不要这样!不要哭……我们过得很幸福,很满足,是真的!不信,你来看。”

她拉我来到后院。在一片茵茵绿草之中,有一座不算太高的假山,近前看,原来是一座垃圾山,堆放的全是从太空中回收的垃圾,各种各样的铝合金制品、钛合金制品、性质优异的塑料制品,堆放多年之后仍然闪亮如新。玛格丽特欣喜地说:

“看吧,全是 40 年来太炎从太空中捡回来的。我仔细统计过,截至今天有 13597 件,共计 1298 吨。要是这些东西还在太空横冲直撞,会造成多大损坏?所以,你真的不必为我们难过,我们两人以自己的微薄之力为地球母亲尽了孝,一生是很充实的,一点都不后悔!”

我慢慢安静下来,真的,在这座垃圾山前,我的心灵被彻底净化了,我也像玛格丽特一样,感到心灵的恬静。回到屋里,我劝玛格丽特:“既然李先生不能回来,你愿意到太空中去看看他吗?我能为你安排的。这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情。”

玛格丽特凄然一笑:“很遗憾早几年没碰到你,现在恐怕不行了,我的身体已经太差,不能承受太空旅行,我想尽量多活几年以便照顾太炎。不过,我仍然要感谢你,你是一个心地慈善的好姑娘。”她拉着我的手说:“如果我走到他前边,你能不能替我照顾他呢?”

我从她的话语中听出了不祥,忍住泪说:“你放心吧,我一定记着你的托付。”也许那时我已经在下意识中做出自己的人生抉择,我调皮地说:“可是,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我既不想称你李奶奶,也不想叫你阿姨。请你原谅,我能唤你一声麦琪姐姐吗?”

玛格丽特可能没有猜中我的小心眼,她慈爱地说:“好的,我很喜欢能有这样一个小妹妹。”

四个月后,我再次来到李先生的太空清道车上。这次业务是我争取来的,索罗船长也清楚这一点。他不再说怪话,也多少有些难为情,张罗着把太空摩托艇安置好,脸红红地说:“请代我向李先生致意,说心里话,我一直都很敬佩他。”

我这才向他转达上次李先生对他的致意。我笑道:“船长,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天下最好的好人,这是上次李先生告诉我的。”索罗难为情地挥挥手。

当我在广袤的太空背景下用肉眼看见那辆清道车时,心里甜丝丝的,有一种归家的感觉。李先生急不可耐地在减压舱门口迎接我:“欢迎你,可爱的小丫头。”

在那之前我同他多次通话,已经非常熟稔了。我故意嘟着嘴说:“不许喊我小丫头,玛格丽特姐姐已经认我作妹妹,你也要这样称呼我。”

李先生朗声大笑:“好,好,有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妹妹,我会觉得年轻的!”

我刚脱下太空服,就听见响亮的警报声。李先生立即说:“又一块太空垃圾!你先休息,我去捕捉它。”

在那一瞬间,他好像换了一个人,精神抖擞,目光发亮,动作敏捷。电脑屏幕上打出这块太空垃圾的参数:尺寸 230毫米 ×54 毫米,估重 2.2 千克,速度 8.2 公里每秒,轨道偏斜 12 度。然后电脑自动调整方向,太空车开始加速。李先生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回头简单解释说:“我们的清道车使用太阳能作能源,交变磁场驱动,对环境是绝对无污染的。这在 40 年前是最先进的技术,即使到今天也不算落后。”他的语气中充满自豪。

我趴在他身后,紧紧地盯着屏幕。现在离这块卫星碎片只有两公里的距离了。李先生按动一个电钮,两只长长的机械手刷刷地伸出去,他把双手套在机内的传感手套上,于是两只机械手就精确地模拟他的动作。马上就要与碎片相遇了,李先生虚握两拳凝神而立,就像虚掌待敌的武学大师。

我在他的身后不敢喘气。虽然清道车已经尽量与碎片同步,但它掠过头顶时仍如一个流星,我几乎难以看清它。就在这一瞬间,李先生疾如闪电地一伸手,两只机械手一下子抓住那块碎片,然后慢慢缩回来。它们的动作如此敏捷,我的肉眼根本分辨不出机械手指的张合。

我看得目醉神迷。他的动作优雅娴熟,巨大的机械手臂已经成了他身体的外延,使用起来是如此得心应手。我眼前的李先生不再是双腿萎缩、干瘪瘦小的垂垂老人,而是一只颈毛怒张的敏捷的雄狮,是一个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宇宙巨人。多日来,我对他是怜悯多于尊敬,但这时我的内心已被敬畏和崇拜所充溢。

机械手缩回机舱内,捧着一块用记忆合金制造的卫星天线残片。先生喜悦地接过来,说:“这是我的第 13603 件战利品,算是我送给麦琪的生日礼物吧!”

他仍是那样瘦弱,衰老的面容藏在长发长须里。但我再也不会用过去的眼光看他了。我知道盲人常有特别敏锐的听觉和触觉,那是他们把自己被禁锢的生命力从这些孔口迸射出来。我仰视着这个双腿和心脏萎缩的老人,这个依靠些微食物维持生命的老人,他把自己的生命力点点滴滴地节约下来,储存起来,当他做出石破天惊的一抓时,他那被浓缩的生命力在一瞬间做了何等灿烂的迸射!

面对我专注的目光,李先生略带惊讶地问:“你在想什么?”我这才从冥思中清醒过来,没来由地羞红了脸,忙把话题岔开。我问,今天是玛格丽特姐姐的生日吗?老人点点头:

“严格说是明天。再过半个小时我们就要经过日期变更线,到那会儿我给她打一个电话祝贺生日。”他感叹地说,“这一生她为我吃了不少苦,我真的感激她!”

之后他就沉默了,我屏声静息,不敢打扰他对妻子的怀念。等到过了日期变更线,他挂通家里的电话。电话铃一遍又一遍地响着,却一直没人接。老人十分担心,喃喃地重复着:“现在是北京时间早上 6 点,按说这会儿她应该在家呀!”

我尽力劝慰,但心中也有抹不去的担心。直到我快离开清道车时才得到确实的消息:玛格丽特因病住院了。在离开太空清道车前,我尽力安慰老人:“你不用担心,我一回地球马上就去看她。我要让爸爸为她请最好的医生,我会每天守在她身边—即使你回去,也不会有我照顾得好。你放心吧!”

“谢谢你了,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回到 X-33B,索罗船长一眼就看见我红红的眼睛,他关切地问:“怎么啦?”我坐上自己的座椅,低声说:“玛格丽特住院了,病一定很重。”索罗和奥尔基安慰了我几句,回过头驾驶。过了一会儿,船长忽然没头没脑地骂了一句:“这些混蛋!”

我和奥尔基奇怪地看看他。他沉默很久才说:“听说轨道管理局的老爷们要对太空清道车实行强制报废。理由是它服役期太长,万一在轨道上彻底损坏,又要造成一大堆太空垃圾。客观地说,他们的话不无道理,不过……”

他摇摇头,不再说话。

回到地球,我不折不扣地履行了对老人的承诺,但医生们终究未能留住玛格丽特的生命。

弥留的最后两天,她一定要回到自己的家。她婉言送走了所有的医护,仅留我一人陪伴。在死神降临前的回光返照中,她的目光十分明亮,面容上蒙着恬静圣洁的柔光。她用瘦骨嶙峋的手轻抚我的手背,两眼一直看着窗外的垃圾山,轻声说:“这一生我没有什么遗憾,我和太炎尽自己的力量回报了地球母亲和宇宙母亲。只是……”

那时我已经做出了自己的人生抉择,我柔声说:“麦琪姐姐,你放心走吧,我会代你照顾太炎先生的,直到他百年。请你相信我的承诺。”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挣扎着想坐起来。我急忙把她按下去,她喘息着,目光十分复杂,我想她一定是既欣慰,又不忍心把这副担子砸在我的肩上。我再一次坚决地说:“你不用担心,我一旦下了决心就不会更改。”

她喃喃地说:“难为你了啊!”

她紧握住我的手,安详地睡去,慢慢地,她的手指失去了握力。我悄悄抽出手,用白色的布单盖住她的脸。

第三天,她的遗体火化已毕,我立即登上去休斯敦的飞机,那儿是轨道管理局的所在地。

秘书小姐涂着淡色的唇膏,长长的指甲上涂着银色的蔻丹,她亲切地微笑着说:

“女士,你和局长阁下有预约吗?请你留下姓名和住址,我安排好时间会通知你的。”

我笑嘻嘻地说:“麻烦你现在就给老邦克打一个电话,就说小丫头徐放想见他。也许他正好有闲暇呢!”

秘书抬眼看看我,拿起内线电话机低声说了几句。她很快放下话筒,笑容更亲切了:“徐小姐请,局长在等你。”

邦克局长在门口迎候我,慈爱地吻吻我的额头:“欢迎,我的小百灵,你怎么想起了老邦克?”

我笑着坐在他面前的转椅上:“邦克叔叔,我今天可是来兴师问罪哩!”

他坐到转椅上,笑着把面前的文件推开,表示在认真听我的话:“说吧,我在这儿恭候—是不是李太炎先生的事?”

我惊奇地看看他,直率地说:“对。听说你们要强制报废他的太空清道车?”

邦克叔叔耐心地说:“一点儿不错。李太炎先生是一个虔诚的环境保护主义者,是一个苦行僧式的人物,我们都很尊敬他。但他使用的方法未免太陈旧。我们早就计划建造 1 ~ 2 艘太空扫雷舰,效率至少是那辆清道车的 20 倍。只要有两艘扫雷舰,两年之内,环地球空间不会再有任何垃圾了。但是你知道,绿色组织以那辆清道车为由,搁浅了这个计划。这些只会吵吵嚷嚷的蠢不可及的外行!他们一直叫嚷扫雷舰的激光炮会造成新的污染,这种指责实际上并没有多少科学根据。再说,那辆清道车已经投入运行近 40 年,太陈旧了,一旦彻底损坏,又将变成近百吨的太空垃圾。还有李太炎先生本人呢!我们同样要为他负责,不能让他在这辆危险的清道车上待下去了。”

我抢过话头:“这正是问题所在。在 40 年的太空生活之后,李先生的心脏已经衰退,已经不能适应有重力的生活!”

邦克叔叔大笑起来:“不要说这些孩子话,太空医学发展到今天,难道还能对此束手无策?我们早已做了详尽的准备,如果医学无能为力,我们就为他建造一个模拟太空的无重力舱。放心吧,孩子!”

来此之前,我从索罗船长和其他人那儿听到过一些闲言碎语,窝着一肚子火来找老邦克干架。但听了他合情入理的解释,我又欣慰又害羞地笑了。邦克叔叔托我劝劝李先生,不要太固执己见,希望他快点回到地球,过一个温馨的晚年。“他能听你的劝告吗?”他笑着问。我自豪地说:“绝无问题!他一定会听从我的劝告。”

下了飞机,我没有在北京停留,租了一辆车便直奔玉泉山,那里有爸爸的别墅。我想请爸爸帮我拿个主意,把李先生的晚年安排得更妥当一些。妈妈对我的回家真可说是惊喜交加,抱着我不住嘴地埋怨,说我心太狠,四个月都没有回家了:“人家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你还没嫁呢,就不知道往家里流了!”爸爸穿着休闲装,叼着烟斗,站在旁边只是笑。等妈妈的母爱之雨下够一个阵次,他才拉着我坐到沙发上:“来,让我看看宝贝女儿长大了没有。”

我亲亲热热地偎在爸爸怀里。我曾在书上读过一句刻薄话,说人的正直与财富成反比。也许这句愤世之语不无道理,但至少在我爸身上,这条定律是不成立的。我自小就钦服爸爸的正直仁爱,心里有什么话也从不瞒他。我唧唧呱呱地讲了我的休斯敦之行,讲了我对李太炎先生的敬慕。我问他,对李先生这样的病人,太空医学是否有绝对的把握?爸爸的回答在我心中留下阴影,他说他知道有关太空清道车报废的消息,恰巧昨天太空署的一位朋友来访,他还问到这件事,“那位朋友正是太空医学的专家,他说只能尽力而为,把握不是太大,因为李先生在太空的时间太长了,40 年啊,还从未有过先例。”

我的心开始下沉,勉强笑道:“不要紧,医生无能为力的话,他们还准备为李先生特意造一间无重力室呢。”

爸爸看看我,平静地问:“是否已经开始建造?—太空清道车强制退役的工作下周就要实施了。”

我被一下子击懵了,目光痴呆地瞪着爸爸,又目光痴呆地离开他。回到自己的卧室,我立即给航天界的所有朋友拨电话,他们都证实了爸爸的话:那项计划下周就要实施,但没有听说建造无重力室的消息或计划。

索罗说:“不可能吧,一间无重力室造价不菲,管理局的老爷们会为一个垂暮老人花这笔钱?”

我总算从梦中醒过来了。邦克叔叔唯一放在心上的,是让这个惹人讨厌的老家伙从太空中撤下来,他们当然会为他请医生,为他治疗—假若医学无能为力,那不是他们的本意。他们也曾计划为受人爱戴的李先生建造一间无重力室,只可惜进度稍慢了一点儿。一个风烛残年的垂垂老人嘛,有一点意外,人们是可以理解的。

我揩干眼泪,在心底为自己的幼稚冷笑。在这一瞬间,我做出人生的最后抉择,或者说,在人生的天平上,我把最后一颗小小的砝码放到了这一边。我起身去找父亲,在书房门外,我听见他正在打电话,从听到的片言只语中,他显然是在同邦克通话,而邦克局长也承认了(至少是含糊地承认了)我刚刚明白的事实。爸爸正在劝说,但显然他的影响力这次未能奏效。我推门进去时,爸爸正好放下听筒,表情阴郁。我高高兴兴地说:

“爸爸,不必和老邦克磨牙了,我已经做出自己的决定。”

我唤来妈妈,在他们的震惊中平静地宣布,我要同太炎先生结婚,代玛格丽特照顾他直到百年。我要伴他到小行星带,找一个合适的小行星,在那儿生活。希望爸爸把他的私人空天飞机送给我,这是我唯一想得到的遗产。父母的反应是可想而知了,在整整三天的哭泣、怒骂和悲伤中,我一直平静地重复着自己的决定。最后,睿智的爸爸首先认识到不可更改的结局,他叹息着对妈妈说:

“不必再劝了,随女儿的心意吧!你要想开一点,什么是人生的幸福?我想不是金钱豪富,不是名誉地位,是了自己的心愿,织出心灵的恬静。既然女儿主意已定,咱们何必干涉呢?”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放儿,我们答应你,也请你许诺一件事。等太炎先生百年之后,等你生出回家的念头,你要立即告诉我们,不要赌气,不要爱面子,你能答应吗?”

“我答应。”我感动地扑入父母的怀抱,三人的热泪流淌在一起。

爸爸出面让轨道管理局推迟了那个计划的实施时间。三个月后,索罗驾驶着他的 X-33B,奥尔基和我驾驶着爸爸的 X-33L,一同来到李先生身边,告诉他,我们不得不执行轨道管理局的命令。李先生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只是悲伤地叹息着,看着我们拆掉清道车的外围部件,连同本体拖入X-33B 的大货舱,他自己则随我来到另一艘飞船。然后,在我的飞船里,我微笑着说了我的安排,让他看了我在地球上办好的结婚证。李先生在极度震惊之后是勃然大怒:

“胡闹!你这个女孩实在胡闹!”

他在激怒中气喘吁吁,脸庞涨红。我忙扶住他,真情地说:“太炎先生,让我留在你的身边吧,这是我对玛格丽特姐姐答应过的诺言啊!”

在索罗和奥尔基的反复劝说下,在我的眼泪中,他总算答应我“暂时”留在他身边。但他却执意写了一封措辞坚决的信件,托索罗带回地球。信中宣布,这桩婚姻没有征得他的同意,又是在他缺席的情况下办理的手续,因而是无效的。索罗船长询问地看看我,我点点头:“就照太炎先生的吩咐办吧,我并不在乎什么名分。”

我们的飞船率先点火启程,驶往小行星带。索罗和奥尔基穿着太空服飘飞在太空,向飞船用力挥手。透过面罩,我看见那两个刚强的汉子都泪流满面。

“我就这样来到了小行星带,陪伴太炎先生度过他最后的两年。”徐放娓娓地说,她的面容很平静,没有悲伤。她笑着说:“我曾以为,小行星带一定熙熙攘攘的尽是飞速奔跑的小石头,不知道原来这样空旷寂寥。这是我们见到的第一颗小行星,至今我还不知道它的编号哩!我们把飞船锚系在上面,便开始我们的隐居生活。太炎先生晚年的心境很平静,很旷逸—但他从不承认我是他的妻子,而是一直把我当作他的爱女。他常轻轻捋着我的头发,讲述他一生的风风雨雨。也常望着地球的方向出神,回忆在太空清道车上的日日夜夜。他念念不忘的是,这一生他没能把环地球空间的垃圾清除干净,这是他唯一的遗憾。我精心照顾着他的饮食起居,这次我在 X-33L 上可没忘记装食物再生机,不过先生仍然吃得很少,他的身体也日渐衰弱。我总在想,他的灵魂一半留在地球轨道上,一半已随玛格丽特进了天国。这使我不免懊丧,也对他更加钦敬。这样直到两年后的一天,李先生突然失踪了。”

那对入迷的年轻人低声惊呼道:“失踪?”

“对。那天,我刚为他庆祝了 75 岁生日。第二天应是玛格丽特去世两周年的忌日。一觉醒来,他已经不见了,电子记录簿上写着:我的路已经走完。永别了,天使般的姑娘,快回到你的父母身边去吧!我哭着奔向减压舱,发现外舱门仍开着,他一定是从这儿回到了宇宙母亲的怀里。”

苏月止不住猛烈地啜泣着,徐放把她揽到怀里说:“不要这样,悲伤哭泣不是他的希望。我知道,太炎先生这样做,是为了让我早日回到人类社会中去。但我至今没有回地球,我在那时突然萌生一个志愿:要把两个平凡人的伟大形象留在宇宙中。于是,我就开始在这颗行星上雕刻,迄今已经 15 年了。”

在两个年轻人的恳请下,他们乘摩托艇再次观看了雕像。太炎先生仍在神情专注地扫地,在太空永恒的静谧中,似乎能听见这对布衣夫妇的低声絮语。徐放轻声笑道:“告诉你们,这可不是我最初的构思。那时我总忘不了太炎先生用手抓流星的雄姿,很想把他雕成太空超人之类的英雄。但我最终雕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想这种平凡更符合太炎夫妇的人格。”

那对年轻夫妇很感动,怀着庄严的心情瞻仰着。回到飞船后,苏月委婉地说:

“徐阿姨,对这组雕像我只有一点小小的意见:你应从那株树后走出来,我发现你和玛格丽特奶奶长得太像了!你们两人身上都有圣母般的高贵气质。”

很奇怪,听了这句话后,杜士彬突然之间也有了这种感觉,而且越来越强烈。实际上,她们一人是金发深目,一人是黑发圆脸,两人的面貌根本不像。徐放摆摆手,开心地笑起来。她告诉二人,这幅画很快就要收笔了,那时她将告别两位老人,回到父母身边去:“他们都老了,急切地盼着见我,我也一样,已经归心似箭了!”

苏月高兴地说:“徐阿姨,你回去时一定要通知我,我们到太空站接你!”杜士彬也兴奋地说:“我要赶到这儿来接你!”徐放笑着答应。

他们收到了大飞船发来的信号,两位年轻人与她告别,乘太空摩托艇返回。当他们回头遥望时,看见那颗小行星上闪亮着绚丽的激光。 yIZEq5VWdKV7vzLV1RU/QWzCLy7s2Pj63cnhMQbi/A5MMZcjhOkClUJ2mB4Xsk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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