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云在卧室里收拾自己的行装。她已经 45 岁了,是一位干练的职业女性。她的身材依然保持着年轻时的曲线,穿着很随意,一身细帆布猎装,旅游鞋,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这些简单的衣装打扮也掩盖不了她的高贵气质,不过美貌中已带着岁月的沧桑。
她的床上放着一个中号 PVC 旅行箱,衣物差不多已经装齐。她抬眼扫视屋内,淡青色的墙壁上挂着她和丈夫朴重哲的合影,还有一张是她幼年时的全家福,有奶奶、爸妈、她和小元元,照片里溢散着浓浓的温馨和喜悦。她取下来,仔细端详着,轻叹一声。
妈妈托着一件洗衣店才送来的衣服走进来,含笑打量着女儿。女儿眼角已刻上了细细的网纹,那是非洲荒原上二十几年风霜留下的痕迹。妈妈问:“明天的飞机?”宪云点点头。妈妈忍不住又劝道,“云儿,你已经不年轻了,还要在非洲跑到什么时候啊?”
“托马斯教授 58 岁了还在跑呢。”
妈妈叹口气,不再劝了。“好吧,你要小心。拍摄野生动物又苦又危险,每一次你出门,妈的心都一直悬着,一直悬到你回来。”
宪云笑着搂着妈妈的肩膀:“我的老妈,你就放心吧,你心目中那个长不大的女儿已经是此道老手了。你不要忘记肯尼亚也是在 21 世纪,除了自然保护区以外,那儿的生活条件并不比北京逊色。再说,对于速度4马赫的波音 797 来说,内罗毕到北京也就是四五个小时的路程。别担心啦!”
妈妈出去了,开始准备今天的饭菜。宪云想,当妈妈穿上围裙操持家务时,谁也认不出她就是国际驰名的作曲家卓青玉教授。作为一个生物学家的妻子,她的很多灵感都是萌发于大千世界形形色色的生命。她的《恐龙交响曲》在世界上颇负盛名,从乐曲中可以听出霸王龙的凶暴和不可一世、角龙的温顺和笨拙可爱,但无论凶暴还是温和,它们都具有生机勃勃的强劲生命。乐曲旋律由开始的昂扬强劲转为悲凉宿命,称雄地球的恐龙家族在不可抗拒的灾祸中逐渐衰亡,地狱使者的号角在乐曲中时隐时现。乐曲结尾,可以听见世界上最后一只恐龙在悲鸣着,似乎是在悲愤地诘问苍天厚土,质问那无常的命运。
一次,母亲在弹奏她的另一首作品《母爱与死亡》,忽然发现 7 岁的宪云泪水盈眶。她问女儿听出了什么?宪云哽咽着说,听着这首琴曲,她不由得想起爸爸讲过的许多生物习性:在严酷的非洲旱季,母狮子冒死同偷吃幼狮的雄狮拼命;雌章鱼在产卵后便不吃不喝,耐心细致地用腕足翻动卵粒,以保障卵粒能得到足够的氧气,小章鱼出生前,章鱼母亲便力竭而死……
母亲激动地搂紧小宪云,泪水滚滚而下。从此,她一心一意培养女儿的音乐才能。可惜,她没有成功。宪云从 15 岁起就坚定地选择了研究野生动物的志愿。她觉得在自己身心深处,在她的基因密码中,刻印着人类祖先遗留下来的野性,所以渴望能直接面对蛮荒的自然界。
母亲很失望,但没有勉强女儿。这使宪云常常觉得心中有愧。
宪云走到客厅,打开电脑屏幕的开关。这儿是生命科学院沃尔夫主电脑的一个终端,屏幕上立即闪出沃尔夫的电脑合成面孔。它文雅得体地微笑着,用悦耳的男中音说:
“夫人,沃尔夫电脑听候你的吩咐。”
沃尔夫电脑在 30 年前是世界上第一流的电脑,有视听说功能,它的合成面孔是电脑“人格”的象征。它也有简单的感情功能,尤其是当小元元和它对话时,它会调动面孔上的线条,组合成一个最灿烂的笑容。宪云微笑着吩咐:
“沃尔夫,请提醒我丈夫,今天是元元的生日。我们约好出去玩的,请他不要忘记。”
沃尔夫微笑着回答:“是,夫人。也请你向元元转告,他的朋友沃尔夫祝他生日快乐。”
宪云嫣然一笑:“谢谢,沃尔夫。”
“也祝你明天旅途顺利,夫人。”
“谢谢。”
妈妈已穿上外衣准备出门了,她匆匆交代着:
“我要去学校了,10 点有我的课。你们晚上 7 点前尽量赶回来,生日蛋糕已经预定,等一会儿沃尔夫会通知连锁店送来预定的菜肴。你爸爸呢?”
宪云向书房瞥一眼,苦笑道:“又在书房生闷气呢。每次只要我说带元元出门玩,他都是这样。”
妈妈也唯有苦笑:“这个怪老头。”
宪云激动地说:“我真不理解,37 年来,爸爸为什么这样对元元……抱有敌意。他从不让元元离开自己的视线,可是在家里又从不正眼看他!你记得吗?元元 5 岁前爸爸是多么爱他!甚至连我都嫉妒过,觉得爸爸偏心。现在他这样子,到底是为什么啊?”
妈妈沉重地看着宪云。这也正是她 37 年来百思不解的问题。那个才华横溢、豁达开朗的孔昭仁到哪儿去了?如今他活得像个黑色幽灵,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家人。这些苦涩她一向深藏心底,从不告诉他人。她沉重地说:
“云儿,你要理解父亲。他年轻时才华横溢,是生物学界的领袖人物,元元身上倾注了他的全部心血。但元元 5 岁时心智发展突然停止,连身体也停止生长。这次失败完全把你父亲压垮,他的性格已严重扭曲了。云儿,直到现在我还认为你爸爸是个天才,但并不是每个天才都能成功,你爸爸陷入了 DNA 的泥沼—据他说,他要在 DNA 密码中寻找生命的灵魂—耗尽了才气。”母亲悲凉地说,“其实,最可悲的不是他的失败,而是他承认了失败,早在 30 年前他就彻底放弃了努力。你爸爸的心灵已被黑暗淹没,没有一丝希望的亮光,这些年他是怎样熬过来的呀?”
宪云和妈妈相对无言。这些情况宪云早已有所了解,但从母亲嘴里听到还是第一次。她很同情爸爸,也很同情母亲。她苦笑道:
“妈,并不是我不理解父亲。我也不愿违逆他的意愿,可是,37 年来元元一直生活在他的阴影里,实在太可怜了。我又经常在外,只有趁回家这几天尽量带元元散散心。”
妈妈说:“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尽管带元元出去玩吧,怪老头那儿由我对付。我走了。”
主电脑室里,沃尔夫的电脑合成面孔出现在屏幕上:“朴先生,夫人请你注意今天的日程安排,她和元元在等你。”
朴重哲和助手们刚完成了计算前的准备工作,他点点头:“好,我马上就去,谢谢。”
沃尔夫略微犹豫了一下。在这个片刻,它一定检索筛选了几千万条感情规则,然后它说:
“朴先生,但愿这次计算能得出确定的结果。”它歉然地说:“很抱歉,我的能力有限,不能为你做更多的事情。”
朴重哲慈爱地说:“不,你做得很好,责任在我们。”
沃尔夫电脑已经在生命科学院工作了 40 年,由于多次扩充和更新,它已拥有每秒千万亿次的运算能力。它可以轻松自如地对付任何人类的密码—它甚至不需分析,只用对密码进行蛮力攻击,在短时间内就能试完所有的可能性。但对于破译“生命灵魂”来说,世界上任何一种计算机也无能为力。这是上帝看守得最牢固的秘密。
所以朴重哲只好采取原始方式:先由他和助手们按直觉的指引挑选一个可能正确的方向,再为沃尔夫搭出一个计算框架,然后把希望交给命运女神。即使这样,沃尔夫每次也要花费 100 多个小时来进行紧张的计算。20 多年来,他们已经失败 139 次了。
朴重哲笑着对助手们说:“你们把扫尾工作做完就休息吧。养精蓄锐,准备应付明天的计算。”
谢尔盖教授和田岛博士都笑着点头。他们闭口不谈对成功的预测,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一个约定。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成功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他们几乎注定要做失败的英雄。朴重哲说:“宪云明天去非洲,我今天陪她和元元逛逛。打算先去北京体育馆看电脑人脑象棋比赛,再乘直升机去青岛看大海。”
谢尔盖教授也是一个国际象棋迷,他得意地说:
“是库巴金与 Deep 电脑的大赛吧。他是俄罗斯的民族英雄,17 岁战胜上届棋王卡谢帕罗夫,已经称雄棋坛 20 年了。现今世界上唯有他还能同电脑一决高下。”
田岛说:“不过,最近两届大赛都是 Deep 电脑获胜。”
朴重哲点点头:“对。Deep 系列电脑(深蓝、更深的蓝、深思等)与人脑的比赛是从上个世纪末开始的,由许海峰等人组成的科学家小组为电脑编制软件。上届棋王卡谢帕罗夫曾多次战胜电脑,但在他的晚年已经是输多赢少了。电脑的棋艺飞速发展,本届棋王库巴金也开始难以招架。对了,谢尔盖教授,我知道你的国际象棋棋艺很高,你同我家的元元下过棋吗?我在他跟前毫无招架之力。”
谢尔盖笑着:“只下过一次。他的棋艺太厉害了!依我看,库巴金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朴重哲笑道:“可惜元元不能代替人类参战。”
从生命科学院到燕南园,朴重哲一向步行。他穿过林木葱茏的小径,对面过来的大学生们向他点头问好。他们朝气蓬勃,女生大都已穿上色彩鲜丽的短裙。朴重哲恍然悟到,现在已经是初夏了。
自从 20 年前投身于这项研究,每天埋头工作,他似乎已丧失了四季的概念。但他的努力没有得到回报,胜利一直遥不可及。有时候,绝望的心情就像霉菌一样,悄悄从阴暗的角落里滋生。他总是努力铲除这些霉菌,至少在同事和家人面前从不暴露自己的软弱。
宪云在门口等他,他拥抱了妻子,在她额前轻轻吻了一下:“出发吧,元元呢?”
“他在电子游戏室,我现在就去叫他。”
“走吧,我也去。”
他们很远就听见了电子游戏室内的欢笑声和叫喊声。推开门,4 个小孩正在玩仿真游戏。他们坐在操纵椅上,带着目镜和棘刺手套。当他们通过棘刺手套操纵飞行时,棘刺传感器会把有关信息输入到电脑中,目镜中就会出现逼真的太空作战场面。这会儿小元元扮演地球人,小刚和小林扮演外星机器人。4 岁的女孩小英坐在元元背后,她突然尖声叫道:
“后边!元元,后边!”
小刚的飞船企图从后边偷袭,他的瞄准光环已经快套上元元了,元元手疾眼快,一拉机头,飞船跃上浩瀚深邃的太空,然后像流星一样俯冲下来,光环迅速套上了小刚的飞船。几道激光闪过,小刚的飞船被炸裂,他惨叫着跌入太空深处。
现实环境中,小刚不情愿地从操纵椅上站起来,退出比赛。
小林的飞船不久也被击沉了,小英高兴地喊:“元元你真行!地球人又胜利了!”那位太空小骑士咯咯地笑着,小脸庞放射着光辉,在操纵椅上顾盼自如。
宪云和丈夫相视而笑。他们婚后一直未生育,所以从感情上说,长不大的元元弟弟更像他们的儿子。他们十分喜爱小元元,喜爱他的宅心仁厚,喜欢他的天真活泼、童稚可爱。只有一点始终沉甸甸地坠在他们心底:从生理年龄上说,元元已经 42 岁了,但他的心智一直没能冲出 5 岁的蒙昧。
宪云走进游戏环境。元元的目镜中,一个慈祥中带着威严的女指挥官走上指挥台,穿着太空服,领口上的将星闪闪发光。她下命令道:
“祝贺你,元元,你该返航了!”
元元摘下目镜,高兴地喊起来:“宪云姐姐,朴哥哥!”他取下棘刺手套扑过来。宪云把他抱到怀里:“元元,和小朋友们再见吧,我们要出门了。”
几个小孩有礼貌地同他们告别:“再见,朴叔叔、孔阿姨。元元,明天我们还来玩!”
当宪云同元元说话时,父亲正通过秘密摄像镜头观察着元元的一举一动。这里是孔昭仁教授的书房。厚重的栎木门,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黑色的高背椅,深褐色的书桌。孔教授在家时从不准许打开窗帘,所以书房里光线晦暗,气氛令人窒息。
这会儿,73 岁的孔教授正埋在高背转椅里,目光阴沉地观察着他面前的屏幕。他看见宪云为元元穿戴齐毕,带上野炊的食品和用具。整日闷在家中的元元已经迫不及待了,忙不迭地问:“我们看完棋赛就去看大海吗?那儿有海鸥吗?有招潮蟹吗?姐姐,我已经一年没去看大海啦!”
宪云从厨房到元元卧室,一边忙着,一边笑着应付元元连珠炮似的问话。孔教授也跟踪着他们把屏幕来回切换。最后,听见宪云说:
“元元,去向爸爸告别吧,咱们要走啦!”
孔教授关掉屏幕。他按动遥控按钮,屏幕变成一幅孔子画像后便固定下来。在外人看来,这只是一幅装裱精美的国画。
一架无人直升机轻灵地落到院里,旋翼的气流把草坪的青草压服在地上。这是宪云向直升机出租公司预定的。没等元元进屋去告别,父亲已出现在门口。元元迎上去伸出双手:
“爸爸再见。爸爸,也跟我们一块儿去玩,好吗?”
父亲神情冷漠,但看到元元“充满希冀”的目光时,他终于弯下腰,把元元抱起来。常常渴望着父爱的元元立即笑容灿烂,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容。宪云和重哲交换了一下目光,轻轻叹息一声。元元是好孩子,爸爸对元元实在太不公平了!
飞机舱门自动打开,朴重哲坐到驾驶位上,父亲默然把元元递给后排的宪云。在拉上舱门前,元元站起来向爸爸招手:
“爸爸再见!”
父亲默无一言,看着小天使直升机轻灵地飞上天空,在院子上方略略盘旋了一圈,便像一只蜻蜓似的疾速升高,消失在蓝天背景之中。
他回到书房,匆匆拿了几件东西后来到院里。天边很快又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黑点很快变大,一架同样型号的小天使直升机落在他面前。他打开机门坐进去。
直升机擦着云层的下部飞行,地上的楼群和街道像万花筒一样旋转着。这是氢氧燃料电池驱动的电动飞机,噪音很小,只听到舷窗外呼呼的风声。
元元一直趴在姐姐怀里絮絮地说着,这对姐弟更像是一对母子。宪云告诉他:“元元,沃尔夫电脑要我转告你,它祝你生日快乐。”
元元骄傲地说:“沃尔夫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姐姐,你不在家时,朴哥哥太忙,我经常和沃尔夫玩,下棋,玩仿真游戏,钻迷宫,讲故事。姐姐,下棋时只有沃尔夫能做我的对手。”他忽然想起什么,歪着头问:“姐姐,小林、小刚他们都是只过一个 5 岁生日,我怎么老过呢?我已经过了 37 个 5岁生日了!”
宪云无言以对。重哲从后视镜上看看她,宪云只有报以苦笑。她无法理解,在棋类、数学领域中智力过人的元元,为什么作为一个“整体”的人来说,他的心智始终不能冲破蒙昧。因此,这个傻得可笑的问题中,实际上浸透了辛酸。
她绞尽脑汁,斟酌措辞,想给元元一个合适的答复。但元元就像其他患多动症的儿童一样,思维早已跳到一旁:
“姐姐,妈妈为什么不来玩儿?”
宪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妈妈今天有课。”
“姐姐,库巴金伯伯今天能赢吗?”
“你说呢?”
元元像大人那样皱着眉头:“从上次的对局情况看相当危险。库巴金伯伯的实力已经明显落后了。姐姐。他要是再输了怎么办呢?还有人能战胜电脑吗?”
“有啊,还有我们的小骑士呢。”
元元得意地笑了:“真的,我才不怕电脑呢。”
宪云与丈夫在后视镜里又交换了一个苦笑。蒙昧的元元至今仍不知道,实际上他并不归属于人类!
新建成的天河体育馆在一片绿地中间,银白色的屋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是一种跨度极大的悬索式结构。不过看不到悬索,因为强度极大的透明薄膜屋顶兼具了缆索的作用。几千辆电动汽车像密密麻麻的小甲虫,围聚在体育馆四周。也有一百多架直升机整齐地停放在停机坪上。朴重哲拉下操纵杆,直升机开始盘旋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