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放暑假了,我离开龙口镇中学,赶到镇头的路口等长途汽车。我家老龙背村离这儿有 50 多里,只有 20 里路能通汽车,其余 30 多里是山间便道,如果步行需 3 个多小时。现在是下午四点半,再不来车就不赶趟了,我立在路口,焦急地望着班车来的方向。一辆东风五平柴(五吨平头柴油发动机汽车)从我面前开过,刹车灯忽然亮了,汽车缓缓靠在路边,司机打开车门,半伸出身子喊道:
“是龙崽不?快过来!”
我喜滋滋地跑过去,看看司机,不认识。司机鼻子里哼一声:“不认得啦?小娃崽的记性还不如老家伙呢。我是你何叔,你爹的同乡兼战友,复员后我到你家去过一次,知道你在龙口镇上学。你家有一条狗叫花脸,对不?”
我想起来了,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勺。何叔说:“你是要回家吧?快上车,我能捎你 20 里。”
我上了车,汽车顺着盘山公路开行。何叔问:“你爹咋不来接你?”
“他说明天用小四轮往镇里送货,顺便来接我,我不想等。”
何叔担心地说:“下了车还有 30 里山路呢,到家之前天就黑定了,摸黑赶山路太危险。”
我大大咧咧地说:“没事。这段路我走过十几次了,闭着眼睛也能摸回去。”
“我知道你们那儿山深,野物多。”
“对,常有豹子出没。不要紧,豹子从不上公路的。”
何叔咕哝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晕胆大,跟你爹一个样。”
老龙背村位于八百里云梦山的主峰潜龙山的半山坡上。那里山高林密,涧深水急,云团经常飘浮在村庄的下边,雾霭笼罩着深涧。老龙背村其实算不上一个村子,几十户人家散布在一条几十里长的山沟里,从沟头到沟尾,得爬一天的山路。这里交通极为不便,过去,村人出一趟山,简直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后来,我爹复员当了村长,领着全村人苦干两年,修了一条盘山便道,路很窄,勉强能通个小四轮拖拉机,还不能错车,如果对面来了车,其中一辆只能退到宽敞处候着,所以在这条路上开车,司机得伸着脖子向远处看。即使如此,也是老龙背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件大事了。我告诉何叔,我爹去年办了个竹编厂,规模很小,主要还是因为运输不便,小四轮一次只能拉一二十件竹编家具运往山外。我爹正在筹集资金,准备把路面拓宽,让大汽车能开到村头。
何叔使劲摇头:“千万别开公路,别办工厂,那样会把风景糟蹋了。潜龙山是个世外桃源,风景美极了,特别是黑龙潭、龙吸水那一带,你爹带我去玩过,我去了一次就念念不忘。照我说,你们应该办旅游,让城里人和外国大鼻子去游玩,保证赚大钱。你们长年住在深山里的人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那些城里人一辈子住在水泥笼子里,你不知道他们多喜欢这野山野水!回去把我的意见告诉你爹。”
我笑着说:“何叔很有现代头脑哩。”
何叔笑了,问我:“你知道不?咱们现在走的这条盘山公路原来是要走你们村的,山里人迷信,听说要在老龙背修公路,就跑到镇里闹,说是把龙脉挖断就坏了那儿的风水,硬是逼得公路改了向。”
不是听何叔说,我还真不知道这档子事哩。我问:“那是我爹当村长之前的事吧?”
“对。不过,说不定山里人的迷信反倒歪打正着,为你们保留了一块风水宝地,一块旅游资源。”他认真地嘱咐着:“记着把我的意见告诉你爹,这是正经事!”
我郑重地答应了。说话间到了进山的路口,何叔把车停在路边,看看天色,担心地说:“已经 5 点了,你肯定得摸黑。要不先到我家?我家离这儿有 40 里,明天我找顺车把你捎过来。行不?”不管他怎么劝,我只是笑着摇头。何叔见劝不动我,就从工具箱里抽出一根铁棒,“带上它,万一碰见野物用它防身。”
我谢过何叔,带上铁棒,跳下车,整整书包,向山上爬去。
何叔说得真对,这儿的风景百看不厌。一条小路曲曲弯弯傍着山崖伸展,左边是一道深涧,一线白水在石缝中跳荡,时时形成一道瀑布和一个跌水坑。山坡上尽是千年古树,有花栗木、樟树、罗汉松、竹林,汇成一片蛮勇强悍的浓绿。向上看,雾霭从半山腰升起,在林木间悄悄游荡,山峰的上半部被遮在云雾中,时隐时现。太阳慢慢地沉入山后了,月亮已经爬上天空。今天月色很好,算算是阴历十二三吧。山峦林木浸泡在银光中,就像是电影中的仙景。不过山崖太陡,峭壁常常遮住月光,脚下的山路刚刚沐浴在银色中,转眼又没入阴影。深涧中更是难得被照到,涧水沉在黑暗中,只余下哗哗的声响。
我在山路上走了两个小时,没碰见一个人。夜色已经很重,山林一片寂静,只有草虫唧唧地唱着,时而有一只夜鸟被我惊动,咕哇咕哇地叫着,扑着翅膀飞起来,没入幽暗的林中。走到一个大慢坡前,我停下来,犹豫了一会儿。这儿离我家有十几里路,顺公路走还得一个多小时。不过,要是从林子里斜插过去,能省一半路。这条林中小路我倒是很熟的,不过—毕竟这会儿天已经黑了,这里还常有豹子出没。前两年我爹领人修路时,它们都被吓跑了。这两年它们似乎知道乡亲们要保护野生动物,又大模大样地回来,甚至白天也能见到它们的身影。
我犹豫了一会儿,心一横,向林中插过去。从小在山里长大,什么野物没见过?再说手里还有这件武器,就是碰上老虎也能招架几个回合。我给自己壮着胆,小心地辨认着小路的痕迹,急急地走着。一边攥紧铁棒,警惕地竖着耳朵。说不紧张是假的,后背的衣服很快被汗浸湿了,一半是因为走路,一半是紧张。
这儿全是两抱粗的巨树,林木藤萝越来越密,月光几乎见不到了。忽然,我觉得后背发凉,直觉中有一双眼睛在死死地盯着我。我停下来,向后面搜索,没有看到什么眼睛。但我分明感到一种……杀气。没错,是杀气,周围的空气变得异样,草虫的叫声全都停止了,静得瘆人。还有……我使劲嗅嗅鼻子,闻到一股异样的臭味。我跟爹掏过狼窝,知道食肉动物身上常有熏鼻子的骚臭味儿。不过今天的味道不像那种骚臭,比那更难闻,带点腻人的甜味,令人作呕。
我不觉毛骨悚然。莫不成今天真要和什么恶兽打一场遭遇战?我努力镇静自己,爹说过,碰上野物不要怕,不要转身就跑,要在气势上压倒它。我转过身,不慌不忙地继续走,同时绷紧全身的肌肉。
在我的感觉中,那双眼睛还在紧紧地盯着我,异臭味儿也一直在我身后追随,时而淡了,时而变得浓烈。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我听到极轻微的声响。我走,声响跟着我走;我停,声响也停下来。我猛然转身,瞥见林木深处确实有一双绿荧荧的眼睛!
我顿时出一身冷汗,腿肚微微发抖。我盯着那两点绿光,它也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目光残忍冷厉。它肯定知道我看见了它,所以用目光同我较量着。异臭味儿缓缓地飘过来,把我整个罩入其中。黑暗中看不清它的身形,不知道它是什么野兽。
僵持一会儿,我想,是祸躲不过,今天豁出去了!便转过身照常前行,一边攥紧铁棒,斜睨着身后的两点绿光。绿光跟着我游动,伴着极轻微的沙沙声。这片山里没老虎,我估计它是头豹子,否则脚步声不会这么轻盈。
又走了 20 分钟。这 20 分钟对我来说真像一场梦魇。阴森森的绿光始终跟着我,不远也不近,就像是一个幽灵,异臭味儿一直在我前后飘荡。走着走着,周围的林木渐渐稀疏,离家越来越近,我的胆子也越来越大。瞅它的表现,这家伙肯定不敢贸然向人发起进攻,它也怕我呢。看来,它今天甭想拿我做美餐了。
转过山背就是我家。忽然我发现身后的压力消失了,就像它的出现一样突然。我转过身,看到一个身影向后一闪,没入黑暗中。只是短促的一瞥,没看清它的形状,隐约觉得它的脑袋很大,身体又细又长,似乎比非洲猎豹还要细长,动作异常轻捷。它消失了,异臭味儿也慢慢飘散,草虫们唧唧地欢唱起来。
我揩把冷汗,觉得攥铁棒的手心汗津津的。虽然紧张,我仍不禁暗自得意。不管怎么说,在今天的生死关头,我没有装熊,没有拉稀,算得上临危不惧吧!
猎狗花脸听到动静,早早吠叫起来。我跑过去,叱道:“花脸,叫什么叫!是我回来了。”花脸立即停止吠叫,欢天喜地地唧唧着。我拨开院门,它立即扑过来,拽裤脚,舔手背,亲热得不知怎么才是个好。爹娘惊喜地迎出来,娘嚷着:
“不是说好明天去接你嘛,咋摸黑赶回来啦。手里拎的啥?”
我说:“爹的战友何叔把我捎了 20 里,剩下这 30 里山路我步行赶回来,小意思!刚才我抄近路回来,还碰见一只老豹子呢,多亏何叔送我的这根铁棒壮胆。”
娘吃惊地问:“你跟豹子干仗啦?”
“没有。它一直远远跟着我,到林边才停下。其实是不是豹子我也没看清,身架不小,一身臭味,肯定是头猛兽。”
娘很后怕,埋怨几句,赶紧去为我做饭。爹是个丘八脾气,凡事晕胆大,没把野物的事看在眼里,只随便问了几句。我说:“对了,何叔让我一定转告你,不要在这儿修大公路,不要办工厂,要保持山里的自然风貌办旅游。他说这是正经事,让你一定在意。”虽然我说得很郑重,看来爸没把何叔的话放心上,只是说了句:“谁来这么个深山窝里游玩?再说办旅游也得有钱哪。先不说这些,龙崽,看我为你买了啥礼物。”
我跟他到我的住房,屋里已经打扫过,床上是新床单新被子。桌子上放着……一台电脑!联想牌的,漂亮的流线型,太棒了!我忙插上电源,打开主机,检索出这台电脑的配置,是奔腾 4,内存 256 兆,硬盘 50G,50 速光驱,比学校的电脑强多了。中学里有电脑课,但学校条件差,只有 20 多台老掉牙的 586,学生们只能轮流上机,实在不过瘾。
爸还买了几本学电脑的书,在桌上放着。我顾不上和爹说话,赶紧打开电脑。屏幕迅速变换着,很快进入 windows界面,速度比学校里的电脑快多了。我沉迷于电脑中,爹出去我也不知道。过一会儿,娘端来一大碗香喷喷的馄饨说:“快吃吧,今天累了,吃了早点睡觉。黑蛋和英子盼着和你玩儿呢,已经打听过几次了。”我早饿极了,呼呼噜噜把饭扒完,又趴到电脑前。
我一直玩到凌晨 4 点钟才睡觉。
梦中听见有人大呼小叫:“龙崽,龙崽,醒醒!”我睁开眼,见屋内已铺满阳光,黑蛋笑眯眯地立在床前。仍是大大咧咧的样子,短裤,短袖衬衫,敞着怀,露出一身黑肉,趿拉着拖鞋。身后是英子,立在门外。英子仍是文文静静的,穿着白衬衫,短裙,赤脚穿一双细襻带的凉鞋。黑蛋说:“哼!回来也不找我们玩,当了大学生把老朋友都忘了。”我笑着说:“哪有大学生?初二的中学生。昨晚睡得太晚,要不我早去找你们了。”
花脸自然认得这两名熟客,在他们腿下摇头摆尾,蹭来蹭去。黑蛋和英子都是我的光屁股伙伴,小学同学。特别是黑蛋,与我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做作业,爬树,游泳,上山摘野果,都在一起。如果在学校里干了什么捣蛋事老师来告状,一般也是一去两家,绝不厚此薄彼。但他俩都没上初中,现在就在我爹办的竹编厂里干活。我很为他俩可惜,但没法可想,山里人穷啊,我们离 21 世纪高科技社会还远着呢。
娘听见我醒了,在院子里说:龙崽,饭在锅里热着。你爹今天到镇上去了,他说让你好好玩几天。我三下两下洗了脸,刷了牙,边吃饭边对两人说:“喂,我爹给我买了台电脑,一会儿我教你们玩。”
两人很高兴。虽然电脑这个词已听得耳朵里长了茧子,但地处深山的他俩还从没亲眼见过呢,这台电脑是老龙背村的第一台。黑蛋喊着:在哪儿?在哪儿?跑到我屋里找去了,英子跟在他后边。等我吃完饭进屋,他俩正站在电脑前瞪大眼睛看着,连摸都不敢摸。我打开电脑,给他们演示了各种操作,打字,编辑,上网,发电子邮件。两人眼红得不行,啧啧称赞着,说电脑咋这么聪明呢,叫它干啥就干啥,就像有个人在机箱里蹲着。还夸我:不愧是大学生啦,电脑玩得这么熟。其实我就这么几招,现学现卖,已经卖完了。我教他们玩了一会儿游戏,像俄罗斯方块啦、爵士兔啦,两人笨手笨脚,常常一上手就死了。我安慰他们,别急,多来玩玩就好了,熟能生巧。暑假这些天,你们尽管来学。他们很高兴地应承了。
往下再教他们什么呢?我想了想,拉出电脑中的画笔功能,在电脑上画了一个大大的鸡蛋,涂上墨,注上一行字:我是黑蛋,但我不是坏蛋。
英子捂着嘴笑了,黑蛋乐得咧着嘴,说:电脑还能画画呀,来,让我也试一试。我又画了一个小姑娘,画得嘴歪眼斜的,注上“我是漂亮的英子”,英子低声抗议着:这是我?看你把我画得多漂亮!我又画了一条龙,水平太差,画得倒像是蚯蚓,注上“我是龙崽”。黑蛋像是蝎子蜇了一样叫起来:
“差点忘了一件大事,我和英子特意来告诉你的!”
英子也使劲点头:“对,一件大事,重要消息。”
“什么大事呀?”
“真是大事,这么重要的大事咋会忘记说了呢,全让你的电脑把我们搅迷糊了。你知道不,潜龙山的神龙出世了!”
我不禁失笑:“就这么件大事?”
黑蛋说:“你先别撇嘴,先别说我是迷信,我知道你那德性。听我把话说完再下结论行不?”
英子也说:“龙崽,这可是真事呀。”
我笑着说:“好,那你们就详详细细告诉我吧。”
黑蛋清清喉咙:“这事说起来话长,你当然知道黑龙潭的传说……”
我知道潜龙山和黑龙潭的传说。家乡有个独特的现象,就是这里的地名和龙有关系的太多:潜龙山、黑龙潭、老龙背、龙磨腰、回龙沟、龙吸水……传说黄帝大战蚩尤时,曾请一条神通广大的应龙来助阵。应龙在天上嘎嘎怪叫,杀死了一个个铜头铁臂的蚩尤族人。黄帝战胜了,应龙却沾染了邪气,不能再上天,只好隐于云梦之泽。不过这是书上的传说,按我们这儿的说法,应龙的籍贯可不是什么云梦之泽,而是在我们潜龙山黑龙潭!黑龙潭在后山,一条长年不断的瀑布挂在潭上,恰似巨龙吸水;潭里的水黑绿黑绿,深不可测。至少,我们在黑龙潭潜水时从来没人能潜到底,因为潭水太凉,砭人骨髓。潭的周围全是合抱粗的大树,尤其是一株老银杏,传说那是神树,是黄帝亲手植的,已有 6000 岁了。当然这只是传说,但那棵银杏至少也有 2000 年的树龄,它的树干 5 个人伸开双臂都不能合抱。更奇的是,树皮长出好多垂挂,就像老妇人的乳房那样向下悬垂着,乡亲们常在上面绑上红布来祈福。大跃进那年到处砍树大炼钢铁,有人也看上这一带的古树,但乡亲们拧成一股劲反对,说这儿都是神树,砍掉就坏了这儿的风水。上边拿这些“老顽固们”没辙,再加上这里确实太偏远,砍树的事才不了了之。黑龙潭边还有一座小庙,匾额上写的是“神龙庙”,庙里的塑像已经没有了,不知道是年久湮没还是“文化大革命”中被砸掉了。
关于家乡的“龙”,小学时我和黑蛋曾有过一次激烈的争论。黑蛋说,龙这种动物过去是有的,只是后来灭绝了。我说:龙只是神话,《新华字典》上写得清清楚楚,“龙是我国古代传说中的一种长形、有鳞、有角的动物。能走、能飞、能游泳”。所谓传说,就是这种东西实际是不存在的。黑蛋犟着脖子说,“传说”的意思就是“可能有,也可能没有”。这本字典编得太早,那时考古学家们还没挖出这么多恐龙化石。我说:你咋把“龙”和“恐龙”扯到一块儿了?恐龙是确实存在的一种动物,大约 2 亿年前到 6000 万年前在地球上称王称霸。但它们根本不是中国传说中的龙,“恐龙”的拉丁文原意是“恐怖的蜥蜴”,中国的生物学家们翻译时只是借用了“龙”的名称。其实,不光是龙,连凤凰、麒麟也都是中国传说中的动物,实际是不存在的。黑蛋说,既是传说,总该有根据呀,古代肯定有过这些动物。
我和他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到生物老师那儿判输赢。当然是我赢了,但黑蛋一直不服气,他是那种认准歪理不回头的人。也难怪,生活在我们这儿,空气中随时都洋溢着龙的气息。从懂话的年纪开始,龙就成了我们大伙儿的熟亲戚—不过从不露面而已。小时候在我的心目中,“世上有龙”也曾是天经地义的结论,只是在上学之后,学了一些科学知识,才慢慢否定了龙的存在。
为了说服他,我查了不少有关龙的知识。我知道龙的传说起源于新石器时代早期,在原始部落大融合时,各部落信奉的动物图腾自然而然的合为一体,这就产生了龙的概念。龙在中国传说中被奉为雷神、雨神和虹神。山西吉县柿子滩石崖上有 1 万年前的鱼尾鹿龙画,属于龙的雏形。辽宁阜新查海原始村落遗址(属“前红山文化”遗存)上有 8000 年前的龙形堆塑,位于这个原始村落遗址的中心广场内,由大小均等的红褐色石块堆塑而成。龙全长近 20 米,宽近 2 米,扬首张口,弯腰弓背。这条石龙是我国迄今为止发现的年代最早、形体最大的龙。河南濮阳西水城出土了 6400 年前的蚌塑龙纹,是用蚌壳堆成的。从这些龙的原始形态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龙的起源和进化。
龙是怎么产生的?在古人心目中,世界是神秘混沌难以捉摸的。生产和生活不能不依赖雨水,雨水却常常向人们展示它的威力。再看这些与雨水相关的物象:云团滚滚翻卷,变化万方;雷电叱咤长空,霹雳千钧;虹霓垂首弓背,色相瑰奇;还有各种与水有关的动物,如鱼、鳄、蛇、蜥蜴等,长短参差、形状怪异—这一切是多么神秘雄奇,多么可怖可畏啊!
于是,古人猜想:一定有一个“神物”支配这一切。这个“神物”能大能小,善于变化,天上可飞,水中可藏,集合了种种动物特性,又和雨水有着特别密切的关系。所以,龙是中国古人对鱼、鳄、蛇等动物,和云、雷电、虹霓等自然天象模糊集合而产生的一种神物。经过 8000 年的演化,龙已经成了中国人的心灵归宿。
对于 21 世纪的年轻人,这些都该是常识了,我没想到,黑蛋到今天还在认着他的死理!
我说:“黑蛋呀,你是没救了,都 21 世纪了,你还是这么一个迷信脑瓜。我真懒得再教育你了,朽木不可雕哇。”
黑蛋有点气急败坏了,红着脸说:“你这根本不是科学态度。你调查没有?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好多人都亲眼见了!”
“亲眼见了?亲眼看见长着鳞,长着角的神龙?你亲眼看见没有?英子你呢?”
我咄咄逼人地追问。英子怯怯地说:“我和黑蛋都没亲眼见过,但村里真有人亲眼见的呀,我爹就亲眼见过。”
“在哪儿?什么时候?是在云里还是在水里?”
“就在一个月前,在神龙庙的祭坛上。”英子肯定地说。
“什么样子?”
“和画里画的完全一样,长身子,身上有鳞,头上长有枝枝桠桠的角,大嘴,鹰爪。”
我有点弄不明白了。我知道黑蛋说话不可靠,但英子不是说话“日冒”的人。看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究竟是咋回事?我喊妈来问,妈走进来,肯定地说:“英子说得不错,真有人亲眼见过,像回龙沟的陈老三、陈明全、咱村的德新爷,少说也有五六个人见过吧。如今神龙庙可热闹了,百里之外的人都来朝拜,每天香火不绝。只有你爹不信,为这事很恼火,一直嚷着这是造谣,迷信,但这回他这个村长说话不灵了,没人信他的。”娘犹豫地说,“龙崽,我正想和你商量这件事,我也想去神龙庙上一次香,你说这算不算迷信?”
黑蛋得意了:“龙崽,我说的错不错?”他耐心地教育我,“你别认死理了,这不是迷信。恐龙化石发现之前谁知道有恐龙?没有。现在谁都知道有恐龙了吧!当然,现在还没发现龙的化石,但你敢说地下就没有?敢说世上就没有活龙?连神农架有没有野人,现在还没有完全确定呢。照我说,龙这种动物是有的,不过后来基本灭绝了,只剩下那么一两条生活在深山老林中,生活在潜龙山里。这就像是英国尼斯湖的怪兽和中国长白山天池怪兽一样。”
我使劲摇脑袋。我知道龙和恐龙绝不能混为一谈。龙是从来就不存在的,哪儿出土过龙的化石?这是一条最起码的科学事实,如果连这也怀疑,那我就枉上 8 年学了!但这会儿我是绝对少数,三比一。黑蛋认真地说:
“知道我们今天为啥找你?找你来商量大事的。神龙出世千真万确。如果我们能把它调查清楚—调查一点儿都不难,神龙庙的庙祝说,神龙每天夜里都要去享受祭祀和供品—再拍出几张照片,你想这该是多轰动的消息!从来没人见过中国龙,这回真龙现身了!没准儿外国大鼻子会拿 100 万元来买你的照片!咱们潜龙山会比尼斯湖更有名,成千上万的游客会来游玩,到时成了全世界的旅游热点。这前景多诱人呀。”
我想起搭便车时何叔关于办旅游业的意见,啧啧地说:“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黑蛋也有市场意识了,有战略眼光了。”
“那是那是,咱不能一辈子为你爹打工,受你爹剥削呀。拿破仑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
“既是这样,你和英子去干就行呗,找我干啥?”
“哼,你把咱家看成啥人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这么个发财机会,咋能忘了龙崽呢。再说,你照相、写文章都比俺俩强,实施起来离不开你呀。”
英子不说话,一个劲儿地抿着嘴笑,不过她分明是同意黑蛋的意见。我考虑了一会儿,心想这样也好。爹不是一直为神龙庙的乌烟瘴气头疼吗?我要用第一手资料戳穿这些谣言,也算是为爹分忧,算是我在这个暑假的社会活动。我说:“好吧,咱们去组织一次‘捕龙行动’。不过丑话说在前边,如果到时证实你们说的都是谎话,你们得负责在村里辟谣,破除迷信。”
黑蛋痛快地答应了:“好,如果事实证明我们错了,我和英子到每家每户去辟谣!不过‘捕龙行动’这个名字不好,对神龙太不尊敬了,只能说是去参拜神龙,或者是验证神龙它老人家的存在。”
“行啊行啊,那就叫‘参拜神龙’行动吧。英子你说呢?”
英子笑着点头:“叫什么名字我都没意见。我就是想亲眼见见神龙。”
我们商量好,下午先到黑龙潭去一趟,为明天的侦察行动踩点。这件事我们想暂时瞒着大人,省得事没办成先惊了全村。我们在热烈地讨论行动计划时,花脸似乎觉察到我们打算出门,便亢奋地跑来跑去,提醒我们别忘了它。带不带它呢?我考虑了一会儿,决定暂且不带。花脸实际上算不得一只好猎犬,从没打过猎,性格毛毛躁躁的,弄不好会搅了我们的侦察。午饭后,我们把花脸锁在屋里,偷偷出发了,花脸在屋里呜咽着,显得十分不满和伤心。
去黑龙潭的山路十分崎岖难行,在我们村的孩子群里,到黑龙潭游泳一向是勇敢者的行为。三年前我们去过一次,见识过黑龙潭。潭周围的巨树把那儿遮蔽得阴气森森,白色的雾霭笼罩着水面。神龙庙几乎淹没在荒草中,庙内什么也没有,只有满屋的蛛网和野兽的粪便。那次我们还在庙里发现过一条水桶粗的巨蟒—当然这是孩子气的夸张,实打实说来,那条蛇有茶杯粗细,将近两米长。即使如此,那样子也够吓人的了。
去黑龙潭一定要经过阎王背。这是一处陡峭的山脊,一块巨石向外凸,石壁上凿出一条窄窄的小路,路外就是深深的山涧。要想走过去,必须把腹部紧贴着石壁,慢慢地挪过去。这时是不能回头向下看的,看到云雾笼罩的深涧,说不定腿一软,就栽下去了。我和黑蛋都来过,当然不怵。我们安慰英子:不要怕,眼睛一闭就过去了,你怕不怕?许是我们的思想工作不合章法,起了反作用,英子吓得脸色苍白,强撑架子说:不怕!有你们领着我就不怕!
我们前呼后拥,总算让英子平安过去了。
现在的神龙庙已经今非昔比,再往前走,看到山草中已踩出明显的行迹,庙的四周肯定清理过,荒草乱树都被砍掉了。横匾上“神龙庙”三个大字用漆重新描画过。庙内新添了一座龙的石刻像,盘旋虬曲,张牙舞爪,虽然做工比较粗糙,但形态相当威猛。一位老太太和一位 40 多岁的中年人正在虔诚地跪拜,显然是一对母子,祭坛上的供品琳琅满目,有馒头、两个猪蹄、水果,甚至还有两瓶可口可乐。庙祝扎着髻子,身穿道袍和白布袜子,手里拿着拂尘,正肃立在旁边。黑蛋悄声问我:这个道士你认得不?我仔细看看,不认得。黑蛋嬉笑着低声说,这是个假道士,自封的,就是回龙沟的石匠陈老三嘛,他干道士这一套完全是无师自通。经他这么一说,我才认出来了。
两个香客喃喃有词地敬了香,许了愿,叩了三个响头,又往功德箱里塞了 10 元钱。透过箱子正面的玻璃,看见里面的纸币不少,不过多是 5 元以下的小票。我对黑蛋说:见神龙要磕头的,咱们磕不磕?咱们也磕吧。黑蛋没听出我奚落他,照他对神龙的坚定信仰是要磕头的,不过毕竟是 21 世纪的青年啦,不大好意思。他试探地问:陈三伯,我们不会磕头,鞠躬行不行?陈老三很大度地说:行啊行啊,只要心诚就行,神龙不会怪罪的。我们向塑像鞠了躬,又往功德箱里塞了钱,他俩各给 5 元,我给了 10 元。庙祝偷眼看到我的祭献,笑得更慈祥了。
两名香客还在同庙祝唠叨,无非是说神龙的灵验。这两个人我们都不认识,可能是远处赶来的。老太太已有 70 岁,走路颤颤巍巍的,我真纳闷,刚才的阎王背她是如何爬过来的!真是信仰的力量大啊!
我背着手,在祭坛上审视一遍,说:“陈三伯,这供品不大对头吧?你想龙是水里生水里长的,按说他该吃鱼鳖虾蟹才对吧,你可要研究研究,别让龙王爷吃了你的供品落个肠胃病。要知道他老人家已经 6000 多岁啦。”假道士没有听出我话里的奚落,或者他听出了但不想当着香客和我理论,连说:没事,没事,神龙每天都把供品吃得干干净净,它肯定喜欢这些。我说,可口可乐它也喝?那可是洋玩意儿,中国龙肯定没喝过。假道士说:喝,怎么不喝,喝时还知道打开瓶盖,拉开铝环,吃鸡蛋和香蕉还知道剥皮呢。
我急忙捂住嘴才没有笑出声。这个陈老三,也太敢胡日鬼了,神龙吃鸡蛋还要剥皮?还知道拉开可乐罐的拉环?连黑蛋和英子也觉得他的话水分太大,尴尬地看看我。
香客走了,我使个眼色,领黑蛋他们到庙后去侦察。庙后荒草极深,能埋住我们的肩膀。一只野兔受惊,向草丛中窜去。我们在后墙上发现一道宽宽的裂缝,非常便于我们的观察,甚至照相都行。不远处就是那棵千年银杏,垂挂的树瘤上绑着香客们敬献的红布。通过裂缝,我们看见庙祝跪下,恭恭敬敬叩三个头,然后打开功德箱,美滋滋地数起来,数完后揣进怀里,把庙门半掩上,离开了。这个数钱的动作看来亵渎了黑蛋的坚定信念,他看看我,脸红红地扭过头。
我小声安慰他,这说明不了啥问题,庙祝贪财,并不说明神龙就是假的,你说对不对?黑蛋红着脸说,你先别说刺棱话,咱们明天见真章!我笑着说,行啊,明天看谁笑到最后?
我们团坐在银杏树下,商量明天的行动。当然要先做好准备,要带上手电、干粮。我家的傻瓜相机要带上。要准备两把猎刀—万一遇见什么野物怎么办?万一所谓的神龙只是我们见过的那条长蛇?五六年没见,它一定长得更长了,两把猎刀不一定能对付呢。英子有点临事而惧了,她不好意思打退堂鼓,只是低声问:“龙吃人不吃人?”我说,传说中倒是有吃人的恶龙,不过你别怕,明天我站前边,吃人先吃我,百八十斤的,肯定能管它一顿饱了。黑蛋说,你们别胡说,这条龙不管是不是传说中的应龙,反正是一条善龙,它已现身三个月了,除了吃庙里的供品,连鸡呀羊呀都没糟蹋过一只。
英子抬头看看黑蛋,想说什么,又闭上嘴。我敏锐地发觉她的异常,便撺掇她:“英子你有什么话尽管说,黑蛋和神龙都吃不了你。”黑蛋也不耐烦地说:“有啥你尽管说嘛,女孩子家真是麻烦。”英子迟疑地说:“今早听刘二奶说,神龙吃了回龙沟陈老三家的羊娃。”
“就是刚才在这儿的那个庙祝?”
“对,就是他家。”
黑蛋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你信?龙崽你信不信?你们想想,神龙每天有这么多食物,吃都吃不完,干嘛还要去吃羊娃?”
英子说:“噢,对了,刘二奶说神龙把羊娃咬死了,没吃。”
“全是诬蔑!谁看见的?看清了没有?一定是豹子干的事,赖到神龙身上了。”
我说:“可惜刚才没问问陈三伯,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对神龙有什么意见—不过也说不定。他每天从神龙身上捞这么多钱,个把羊娃的损失算不了什么。哎哟 !”我跳起来,“只顾说话,你看太阳都落山了,快走吧,要赶在天黑前走过阎王背。”
过了阎王背,天真的黑了。我们不敢大意,不再说话,急急地赶路。这儿离家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好在月亮已经露面了,微弱的月光照着崎岖的小路。快到回龙沟时,我忽然浑身一机灵,立即停步,示意伙伴们噤声。黑蛋低声问:“咋啦咋啦?一惊一乍的,眼看快到家了嘛。”我严厉地瞪他一眼,对他用力挥手,他这才闭上嘴。我竖着耳朵努力倾听着,听不到什么动静。但我的直觉告诉我,那天晚上的“杀气”又出来了。空气变得异样,周围静得瘆人,草虫们都停止了鸣唱。一股淡淡的异臭从树林中飘出来,我用力嗅嗅,没错,还是那天的味道。那只老豹子或什么猛兽肯定藏在前面的树林里。
黑蛋和英子不知道我那晚的经历,但从我的表情上看出事态严重,他们疑虑重重地盯着我的后脑勺,同时也努力倾听树林里的动静。很长时间过去了,树林中没什么动静,更没有那晚的两点绿光,异臭味儿也慢慢消失了。但我的下意识在坚决地说:刚才不是梦幻,那条绿眼睛的什么“玩意儿”肯定在树林中窥伺过我们。
黑蛋低声问:“到底是什么?”英子也问:“你看见什么啦?”我低声向他俩追述了那晚的经过,描绘了那玩意儿的绿眼睛和异臭味儿。我问:你们刚才闻见什么了吗?黑蛋说没有,什么也没闻见。英子不太肯定地说,她似乎闻到一股怪味,是带着甜味的异臭,令人作呕。我说,对,就是这种味道。
黑蛋不大相信我的话,不耐烦地说:神经过敏了吧?什么杀气,什么异臭,我怎么没有感觉到?算了,别耽误时间,该走了。
我迟疑地迈出第一步,忽然英子拉住我:龙崽,你看那儿有人!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在树林阴暗的边缘,的确有两个模糊的身影。肯定是一男一女,因为那个矮个子身后有长发在飘动。看来,这两个人不是本地人,本地的姑娘们没见留披肩发的。两人立在树林边一动不动,莫非他们也听到了树林的动静?后来两个身影开始动了,开始向树林中走。我立即大声喊:
“那儿是谁?”那两个身影立即定住了。“不要进树林,林子里可能有猛兽!”
非常奇怪,听了我这句话,那两人像是受惊的兔子,嗖地窜进树林,呼呼啦啦一阵响,他们就消失了。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心中十分惊疑:这两个家伙是什么货色?为什么怕见人?看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八成不是好人!
先是“那玩意儿”,再是两个神秘人,这两件事在我心中种下深深的不安。此后在回家的路上,我们都沉默着,暗自揣摩这两件事。我决定等爹回来后,把这两人的事告诉他,叫他认真查一下。
赶到村子时,大半个月亮已从山坳里爬上来,算算明天是阴历六月十四,月光正好,对我们的行动很有利。我们再次重申对大人要保密,省得人多嘴杂,把神龙惊走了—神龙当然是有灵性的嘛。
我们悄悄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