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离开母腹,来到世上,立刻置身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了。在这个环境里,有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如同对其他一切人一样,孩子一开始对他们也是陌生的。同样,这个女人和这个男人也是在孩子出生时才初次看见孩子。在此之前,无论怎么想象,他们对这个孩子都不能形成一个清楚的表象。父母和孩子之间当然有着血缘的联系,但是,孩子出生的那个时刻,却非常像是一种陌生人相遇的情境。
然后,在朝夕相处之中,父母和孩子之间开始了一个相认的过程。这个过程对于父母也是存在的,生活中突然闯进了一个新生命,自己突然成了这个新生命的父母,需要相当一段时间才能摆脱做梦似的恍惚感和不真实感。不过,孩子似乎是更主动的一方,她(他)用她对你的接受、依赖和信任引领着这个相认的过程。有一天,你忽然发现,当她喊你爸爸妈妈时,你是如此理所当然地应答,你做父母的感觉无比踏实,仿佛天老地荒就已经是她的父母了。
婴儿和父母相认的第一步是凝视。
心理学家告诉我们,在世间万物中,新生儿最喜欢看的是人脸。当然,首先是父母的脸,因为父母的脸不但是她最经常看见的,而且在她面前是最有表情的。孩子被人脸吸引,主要是被脸上的表情吸引。和婴儿互相凝视的感觉是奇特而令人入迷的,心中充满了宁静的喜悦和莫名的感动。
和大人相处,是不可能有这种体验的。大人和大人之间似乎不宜长久地对视。大人的世界太复杂了,眼神的表达和解读包含了太多社会性的含义。如果要表达欣赏、感激、友善、默契,等等,会心的一瞥足矣。一个大人被另一个大人长时间地盯视,心里会起反感或恐慌,因为那多半是质疑、审讯、挑衅的表示。两个大人互相长时间地盯视,则多半是一种仇恨的较量。大人之间需要有距离感,长久的盯视破坏距离感,成了非礼和冒犯,所以不适于表达正面的情感。唯一的例外是热恋中的情人,暂时没有也不需要距离感了,才可以无休止地眉目传情。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站在教堂里,把手放在《圣经》上宣誓,彼此确认对方是妻子和丈夫,这是一个神圣的仪式。一个孩子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唤作爸爸和妈妈,这呼唤出的第一声,没有也不可能举行任何仪式。但是,在我看来,其神圣性丝毫不亚于教堂里的婚礼。
一个男人使一个女人受孕,似乎是一个偶然的事件。可是,仔细想想,这个孕育出来的小生命,是多么漫长而复杂的因果关系的一个产物,它的基因中交织着多少不可思议的巧遇,包含了多少神秘的因缘。泰戈尔写道:“我的主,你的世纪,一个接着一个,来完成一朵小小的野花。”一个小人儿就更是如此了。也许有人会说,这不过是上帝在掷骰子罢了。不错,但是每掷一次骰子,都是排除了其余无数可能性而只确认了一种可能性,亘古岁月中一次次的排除和确认,岂不使得这最终的确认更具有了一种命定的性质?在大自然的生命谱系档案中,这一对父母与这一个孩子的缘分似乎早已注册了,时候一到,这一页就会翻开。
让我换一种方式来说。一个新生命的孕育和诞生,是一个灵魂的投胎。在基督教的天国里,或者在佛教的六道中,有无数的灵魂在飞翔或轮回,偏偏这一个灵魂来投胎了。这一个灵魂原可以借无数对男女的生育行为投胎,偏偏选中了你们这一对。父母和孩子的联系,在生物的意义上是血缘,在宗教的意义上是灵魂的约会。在超越时空的那个世界里,这一个男人、这一个女人、这一个孩子原本都是灵魂,无所谓夫妻和亲子,却仿佛一直在相互寻找,相约了来到这个时空的世界,在一个短暂的时间里组成了一个亲密的家,然后又将必不可免地彼此失散。每念及此,我心中充满敬畏、感动和忧伤,倍感亲情的珍贵。
(摘自《宝贝,宝贝》第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