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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精彩世界

它浑身湿漉漉的,在阳光的映射下,像抹了蜂蜡一样金灿灿的,雪白的嘴唇和四蹄在一身漆黑被毛的映衬下显得尤为可爱。它眨动着生命如初的双眸,摆动着硕大的头颅,晃动着软弱的四肢,试图站起来,但又一次徒劳了。它表现得足够勇敢与坚强,就像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明艳的阳光、温润的空气和微弱的风深深地吸引了它。尽管那是一个湿润、温暖、安全的世界,但也显得黑暗、狭小,甚至窒息,它迫切地要离开。吸入肺中的新鲜空气应该给它提供了强大的力量吧,就像从湿滑的水道里异常顺利地滑了下来一样轻巧。

灰骒马已被它折磨得疲惫不堪,脖颈、肩胛、后尻上的被毛濡湿了。灰骒马察觉到它的降生,来不及看上一眼,就昏睡了过去。

它看看身旁昏睡的灰骒马,目光里闪动着惊喜与渴望。它来到这个世界,认识的第一个生物就是灰骒马。它对灰骒马有着一种无与伦比的情感——最初有了生命体征,它就感受到了。在两百多个日日夜夜里,它分明能感受到灰骒马的开心、喜悦、忧虑、惊慌、恐惧。天长日久,它不仅深深体会到了,也有了丰富的情感,尽管它一直待在那个封闭的母体里。现在,孕育了它生命的灰骒马就瘫软在它身边,沉睡不醒。

它张开嘴巴,发出了晨风般的喘息,奇迹般地站了起来。它身上还缺少力量,后肢斜斜地勉强支撑着身体,前肢很别扭地拧在一起。它试图走到灰骒马身边,四蹄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动,仍赖在原地。它伸过嘴巴,那脖颈似乎无力支撑大头。的确,那颗大头相对于身子来说显得过于硕大。它尽了最大努力,仍未能唤醒灰骒马。

它做出一个极为夸张的动作,猛地张开雪白的嘴巴,在明晃晃的阳光下,能看清没有接触到任何食物的粉白嫩红的口腔。它长长地嘘出一口气,伴随着微弱的响鼻。

突然,灰骒马醒来,看到弱不禁风的它,大大的马眼里闪动着无法描述的惊喜,猛地甩过大头,嗅着它。它眼前闪过一片模糊的身影,灰骒马就站在它面前了。它发出奶声奶气的叫声,伸过嘴巴,与灰骒马吻到一起。

这一刻,有关双方的信息就像一股来势强劲的风闯入彼此的大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从今往后,不管它们置身天涯海角,还是天各一方,在相见的时刻,存储在大脑中的记忆都会怦然复活,让它们在第一时间里认出彼此。

灰骒马眨动着大眼,深情地舔舐着它。

它站在阳光里,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它的眼睛上有一层水雾,明明净净的。

不知什么时候,飞来一群百灵(即百灵鸟,草原上的代表性鸟类,属小型鸣禽),它们是前来祝贺吧,发出长短、高低不一的啁啾声。它抬起头,侧目凝视,一只更为大胆的百灵径直向它飞去。它有些胆怯,甩了一下头。那只百灵确实胆大,几乎是紧贴着它的头顶飞过——送它一个见面礼。

这是草地百灵显著的特征,对有好感的,哪怕是人,都表现得亲昵。它初来这个世界,显然不知道这个礼节。不过,仅仅一天后,它就感受到了百灵的热情与勇敢。百灵一番庆祝后,忽起忽落,渐行渐远。它的目光追随着百灵,直到百灵融于天边,仍痴痴地望着。

它看到天空下有一个黑点,那个黑点越来越大,轮廓越来越清晰,那是一只鹰伸着宽而大的双翼在天空中滑翔。头顶投下一片阴影。它察觉到了,仰着头,呆呆地望着。鹰在它头顶甩出一条抛物线后,无声地滑走了。

鹰无声滑过,擦响空气,空气里涌动着失常的气流。

灰骒马削立着双耳,捕捉来自空气中危险的气息,不无忧虑地看了它一眼。灰骒马一直沉浸在喜悦中,如果不是鹰的出现,差点儿忽略了四周潜藏的险情。灰骒马还有更大的忧虑——来自它身上。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它没有表现出强烈的食欲。没有食欲,灰骒马不敢保证它能活下来,甚至不敢保证它能走出这片荒漠。

它降生后,已具有了所有的本能。灰骒马也只能是最大程度地照顾它,而不是把它藏在腹中。

灰骒马一副焦虑的神情,用大嘴拱动它。它未必能领会灰骒马的动作,即使领会了,它也未必能表达出来。它胃里空空的,四肢微微战栗,连站立的力气都即将消失。灰骒马主动走到它面前,丰满的乳房就呈现在它眼前。灰骒马甩过大头,小心翼翼地簇拥着它,更像人类的搂抱动作——把它送到后胯下。

它闻到一股食物的香味,与它在母体内吸收到的营养有异曲同工之妙,身上潜藏的本能复发了。它向前迈了一步,猛地伸出嘴巴,发出若有若无的呼叫,随后传来强有力的吮吸声。

刚刚出生动物的第一次行动,往往与食物联系在一起。这是关系到它们是否能够存活下来,乃至以后活得是否从容的一种能力,尤其是对于生活在荒野中的它显得更重要。

灰骒马欣喜极了,侧目凝视,尽管看不清它的表情,但从那强有力的吮吸和微微颤动的乳房不难想象,它一脸贪婪的表情。它的表现越来越有力量,频频拱动乳房。灰骒马打了个长长的响鼻,所有的忧虑都不复存在了。

阳光有着十足的温度,烘烤着沙地。沙地就像往外冒着腾腾热气的火炉,灼人的热浪源源不断地涌来,连那些热情不减的百灵都销声匿迹了。天之骄子——鹰,此时也躲到某个阴凉之处,眨动着深邃的目光,俯瞰着下面。

四周异常寂寥。风擦响空气,发出嗡嗡的响声。

灰骒马瞥了它一眼,忧虑随着嗡嗡的响声再次涌来。灰骒马神色紧张地环顾着四野,清晨,它离开伙伴,只身来到地处草地边缘的荒漠,这里有洁净、松软、干爽的沙地;有连绵起伏的沙丘,阻挡了危险;头顶有火热的阳光——这里是理想的产房。随着它的出生,有关它的气味和浓重的血腥味,将很快弥漫到空气中。虽然被风吹得支离破碎,但仍能循着气味找到这里。

灰骒马回望身后,总感觉那座屏风般的沙丘后隐藏着危险,它们将随着空气涌现,到时甩也甩不掉。灰骒马瞄了一眼它,它仍尽情地吮吸着。它有着难以想象的胃口。它来到这个世界时,原本就带着一副空空的胃囊,随后的一番举动消耗掉原本就不多的体力。它的腹部渐渐鼓胀起来,仍未有放弃之意。灰骒马不得不抬起后蹄,提醒它。

它心领神会,收起嘴巴,嘴唇下沥着乳汁。它做出一个令灰骒马难以置信的动作——摇摇晃晃地走到灰骒马面前,伸过嘴巴,嗅着灰骒马。

灰骒马草草应付了一下,向荒漠外走去。

它好奇地看着灰骒马,灰骒马渐渐远去。它会意了,眨动着黑白的眸子,平伸着头,深深呼吸一口,做足了准备动作,迈开柔软、纤细的前肢。

灰骒马停下,回望着它。灰骒马的眼神和举动大大鼓舞了它。它抬起头,猛地向前跨出一大步——它做出更像奔跑的姿势。

马驹出生几个小时后,就能行走。

灰骒马走得异常缓慢。它一边跟在灰骒马身后,一边观望着四周,一只蝴蝶闯入它的视线。在这缺少色彩的荒漠中难得一见蝴蝶,更何况是一只身上至少拥有白、黄、黑色的彩蝶呢!它驻足观望。彩蝶懂得它的心思,在它面前翩翩起舞。它有意接近彩蝶,悄悄伸过头,凑过嘴巴——视觉一时满足不了它的愿望,它更愿用嗅觉弥补这一不足。

彩蝶也足够大胆,竟向它飞去,做出一个令人窒息的举动——停在它的鼻头上。从鼻孔里呼出的强劲气流吹翻了彩蝶,要不就是彩蝶幡然醒悟,仓皇飞走了。它呆呆地望着远去的彩蝶,一脸不无遗憾的样子。如果再成长几个月,它面部将有更为丰富的表情。

灰骒马打出响鼻,张开嘴巴,发出召唤声。

它收回目光,向灰骒马走去,又有新鲜的事物闯入它的视线里。从出生到现在短短的几个小时之内,它认识了太多的事物,眼界也大为开阔,可对于眼前冒出来的几簇梭梭树,仍表现出难以置信的好感。

在几乎没有任何色彩点缀,只有唯一枯黄色的荒漠里,几簇绿意盎然的梭梭树不仅吸引了它的目光,也吸引了灰骒马的目光。如果不是这里潜藏着危险,灰骒马不会急着离开,而是要拿梭梭树果腹。

它向梭梭树走去。现在,它不仅走得越来越平稳,而且有了速度。它几步来到梭梭树前,小心翼翼地伸出嘴巴,谨慎地闻着,闻到了有别于乳汁、阳光、空气、清风的味道。它张开嘴巴,做出啃咬的举动,在那窄窄的、坚硬的、少有水分的叶面上留下齿痕。

它确实用敏锐的嗅觉弥补了视觉上的不足。从此以后,它不仅用眼睛观察这个世界,还要用嘴巴体验这个世界。

灰骒马再一次停下,冲它发出数声召唤般的叫声。随着时间的推移,灰骒马总有种错觉,在不经意间,危险会从天而降。灰骒马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到伙伴身边,回到马群身边。

它很不情愿地离开了梭梭树,走出没有多远,眼前闪过一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太快了,像一股风从它眼前消失了,惊得它猛地抬起头,迈开四蹄,准备逃跑。它实在还不具有这样的能力,一头倒地,挣扎半天,才站起来。

它看到附近站着一只鼠。

在荒漠地区,鼠类活动猖獗,对闯进来的异物熟视无睹,甚至敢发起袭击。眼前这只鼠有着异常丰富的生存和逃亡经验,只要看看它那过于肥重的身体,就不难看出它已成精了。鼠眨动着狡黠的目光,打量着对它来说超出想象的庞然大物。鼠在捕捉到它的气味时,就知晓了眼前这个大物不具有攻击性。鼠甚至有了不切实际的想法——把它当作美食。

草地上的确发生过类似事件,刚刚出生的羊羔被鼠活活地咬死。

鼠缩脖端腔,不可一世地打量着它。

它也打量着鼠,与刚才遇到梭梭树相反,它表现得谨慎多了。它应该从那龇牙咧嘴、泛黄的眼珠里意识到对方不友好,却有着好奇与勇敢,走了过去。它垂下头,打出微弱的响鼻。这是一种示威与挑衅。鼠一脸狰狞,舞动鼠拳,抢先一步进攻了。就在鼠跳起扑向它时,灰骒马裹挟着一团尘土飘了过来。鼠只发出半声尖叫,就倒在尘土中。灰骒马一蹄落下,击中了鼠。

眼前升起的尘土遮挡了它的视线。

它看到的仍是精彩的世界。

发生这个小小的插曲后,灰骒马不敢掉以轻心。它也察觉出几分不测,一改刚才懒散的样子,身子紧贴在灰骒马胸前,随着灰骒马亦步亦趋地向荒漠外走去。

灰骒马发出欢呼般的嘶鸣,它们成功地离开了荒漠,见到了伙伴。一路上,灰骒马有着太多的担心与焦虑,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它平伸着头,出神地打量着,又回头看看身后,这是完全有别于刚才的一个世界:一碧万顷的草地连着天边。附近的草地上点缀着蓝宝石一样的马莲花。让它更为惊异的是,有那么多的伙伴——一支偌大的马群。

几匹大马看见归来的灰骒马,尤其是看到灰骒马身边的它时,纷纷向它们这里跑来,那纷长、浓密的马鬃如旗帜一样飘在脑后。它们的速度越来越快,身后荡起滚滚烟尘。它不安极了,回望着灰骒马。

灰骒马抬起大头,张开大嘴,打出噗噗的响鼻。

跑在前面的那匹大马,身上裹挟着一团劲风。大马减缓速度的那一刻,长长的马鬃迎风飞舞,看上去就像一个魔鬼。可怖的是,大马竟向它伸过嘴巴,滚烫的气息把它团团包围了。

它一愣,身子无比灵巧,从灰骒马的脖颈下钻了过去。它万万没有想到,眼前早已有一匹大马恭候多时了,大嘴顺势迎了上去。这一刻,它身上的本能再一次复发,无师自通地伸出嘴巴——它们就这样相识了。它不仅记住了眼前这匹大马,也记住了马群的气味。

从此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哪怕是灾难也难以把它们分开。终其一生,它将与马群生活在一起。

仍有大马源源不断地跑来,与灰骒马频频嗅着——欢迎它们归来,庆祝马群增丁添口。

不知不觉,灼热的阳光失去了温度。一片金灿灿的余晖笼罩了草地,伙伴身上像镀了一层蜂蜜结晶的颜色。风渐渐有了硬度,从远处无声地涌来。随着风而来的是越来越浓郁的夜的颜色。就连空气也变得湿润了,有着丝丝凉意。

它紧紧依偎在灰骒马身边,略显不适地打量着四周。金灿灿的余晖再次减弱了,天空灰暗了,只有远处土丘后面异常绚丽。它刚刚所熟悉的世界正被暮色掩盖。它不安极了,身子再次贴紧灰骒马。它无法想象出,仅仅过了半天,它还未完全熟悉这个世界时,这个世界的另一副面孔——夜,却悄然降临了。与白天相比,这副面孔显得诡异。

马群向灰骒马这里运动,把它和灰骒马团团地裹在中间,外围是清一色的大马。它们或是平伸着大头,双眼微闭;或是弓腰塌背,四肢放松,沉入酣睡;或是低垂着大头,一副沉思状。千百年来,马群就是这样入睡的,一旦危险临近,保证它们能够由沉睡进入最佳的搏斗,或是奔跑状态。

天边那一抹橘红色的霞光被夜色吞噬了,连草地也滑入深沉的夜色里。

它迎来了出生后的第一个夜晚,凉意、黑夜、不适,甚至淡淡的惊悚折磨着它,它不敢合上眼睛。灰骒马伸过颀长的脖颈,把它紧紧地搂在胸前。

在马群外围游动着多匹大马,它们一副假寐的样子完全能迷惑那些偷猎者。但削立的双耳捕捉着空气中的异常,哪怕有轻微的响声滑过,它们也立即警觉起来。 TVf0tatf2eO8lwqBDk7he5ZbB+siMuHHg9RLp7S852XSS5q6FqkleZWN6C1jOx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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