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辽河口湿地草长莺飞,鱼翔浅底,美得如一幅山水画。
碱蓬草无须人播种,无须人灌溉,面对大海席卷而来的波浪,气定神闲地享受着海水的涤荡。它不挣扎也不退缩,吸饱了碱,浸润了盐,一簇簇、一蓬蓬、一片片地变得嫩红,铺满了红海滩。无边无际的芦苇,刚刚长全身子,还没学会吐穗,嫩绿嫩绿的,散发着苇叶的清香。它们一丛丛、一方方地相互依偎着,顺着风向微微倾斜着身子,风吹苇涌,风止苇静。一棵棵金黄色的采油树相伴在苇海里,一下一下地抬起又落下,汇成一支轻柔舒展的交响乐。
太阳将落未落之时,海面被染成了淡淡的金红色。苍鹭妈妈在离采油树不远的歪脖子老柳树上忙碌着。
它的第一个宝宝已在七天前出壳,它的第三个宝宝也已出壳四天了,可它的第四枚宝宝蛋至今没有动静。它将一根长长的、粗粗的木棍横在窝的两端,把屁股担在上面,轻啄着第四枚宝宝蛋,催促里面的宝宝快快出壳。它多次养育幼崽,非常有经验。它把屁股担在木棍上,既让没出壳的老四得到保温,又让老大、老二和老三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自己还避免了半蹲半卧的辛劳,一举三得。
它不停地用嘴翻蛋,用爪子揉蛋,可老四就是不出来。为了让老四出壳,它一夜未动,身上沾满了露水。
苍鹭爸爸回来了。老大、老二和老三像三只灰色的刺球,在窝里滚来滚去,哭着、喊着要吃的。可苍鹭爸爸就是不理它们,有意吊着它们的胃口。幼崽的哭声是最好的运动。它替换下苍鹭妈妈,半蹲在窝里,将最后一枚宝宝蛋衔来衔去、滚来滚去。
苍鹭爸爸比苍鹭妈妈体型大,嘴也大。
“啪——”
蛋壳裂开了。一只雏鸟从蛋壳里露出嘴来。它先是用嘴一点儿一点儿啄咬着蛋壳,然后挣扎着从壳中露出身体。它挣扎一会儿,似乎很累了,只好停下来歇息。就这样停停歇歇,歇歇停停,它终于拼尽全力,爬出了蛋壳。它浑身湿漉漉的,黄白色的绒毛又短又软,圆圆的小喙呈橘红色。
苍鹭爸爸和苍鹭妈妈兴奋极了!苍鹭妈妈急忙把它出生后的蛋壳扔到窝外,以防蛋壳划伤它。苍鹭爸爸轻轻啄了啄它嫩红的脖颈,“哇哇”叫着说:“老四,从这一刻起,你就是这个家最小的成员了。我和妈妈会将最有营养的鱼虾喂给你,你要快快生长,尽早赶上哥哥姐姐,我们一起去捕鱼。”
老四终于出壳了,苍鹭爸爸和苍鹭妈妈如释重负。为了防止老四着凉,苍鹭妈妈将胸膛轻轻地覆盖在老四身上,用自己的体温烘干老四的绒毛。苍鹭爸爸愉快地将嗉囊里的小鱼小虾连同消化的分泌物,呕到嗓子眼儿,任由老大、老二和老三啄食。它一连喂了老大两口,又喂了老二和老三两口。老四肚子很饿,等不及绒毛完全干透,就急着要吃的。它吃力地挪动着身体,凑到苍鹭爸爸跟前,“吱嘎吱嘎”地拼命叫着,向苍鹭爸爸乞食。它的声音尖而细,不像老大、老二和老三那样声音“哇哇”的,短而粗。苍鹭爸爸听不懂老四的乞食声,感觉它的声音怪怪的。它围着老四转了一圈,仔仔细细地研究了好一会儿:老四似乎长得也和老大、老二、老三不一样。
苍鹭爸爸把每次喂食当作培养小鸟的重要手段。苍鹭妈妈没有急着去捕鱼,而是静静地站在一边,欣赏苍鹭爸爸的高超喂食技术,最重要的是监督苍鹭爸爸要根据幼鸟出生的天数,喂不同的食物。老大出生七天了,可以直接喂一些小鱼小虾;老二、老三出生不到七天,喂半消化的细食;老四刚刚出生,只能喂半消化的流食。
老大、老二和老三都吃饱了,苍鹭爸爸却没有喂给老四一口食物。它故意把喙抬得高高的,引诱老四站立起来。老四禁不住食物的诱惑,摇摇晃晃地慢慢伸长了脖子。长长的脖子、尖尖的喙……不对,老四没长着尖尖的喙,老四的喙是圆圆的……
苍鹭爸爸更疑惑了:老四究竟是只什么鸟?怎么会在自己的窝里?老四还在不停地啄苍鹭爸爸的喙,“吱嘎吱嘎”地叫着乞食,可苍鹭爸爸缩起脖子,一动不动地站着,对老四不理不睬,好似老四根本不存在一样。老四饿得在苍鹭妈妈身下,一声接一声地尖叫,叫声持续了整整一夜。苍鹭爸爸自始至终没有喂给老四一口食物,苍鹭妈妈很不高兴。
第二天一大早,东边的天空刚一放亮,四周还灰蒙蒙的,几颗没有退去的星星还在微微地闪着光,苍鹭妈妈就飞离了歪脖子老柳树。它要到芦苇荡的浅水里觅食小鱼小虾,储存在自己的嗉囊里消化成流质细食,然后飞回窝巢喂给老四。
一天一夜过去了,老四的体能即将消耗殆尽。它已饿到了极限,不顾一切地把老大、老二和老三的翅膀当作食物,啄来啄去。老大、老二和老三被啄痛了,吵吵嚷嚷着奋起反击。它们尖尖的喙,将老四嫩嫩的皮肤啄打得血肉模糊。就在这时,苍鹭妈妈回来了。老四饿疯了,踩着哥哥姐姐的身体,率先抢到了食物。老四尖细的“吱嘎吱嘎”乞食声,苍鹭妈妈也听不懂,但它觉得老四出生在自己的窝巢里,就是自己的孩子,没什么值得怀疑的。它作为一个妈妈,只要有能力,就不能让任何一个孩子饿死。
老四对苍鹭爸爸和苍鹭妈妈的心思一概不知。这顿饭,它吃得很猛,吃得很饱,没给老大、老二和老三留下一点儿鱼渣虾碎。
苍鹭爸爸不仅不给老四喂食,还越来越频繁地啄打老四。苍鹭妈妈却因为老四最弱最小,实在可怜,总是先让它尽情地吃饱。谁想老四食量很大,吃起东西来像拼命。它常常能抢到最佳进食点,将食物占为己有,致使老大、老二和老三经常吃不到妈妈带回的食物。
就这样,老四在苍鹭妈妈的容忍中长大了。它生长的速度很快,出壳不到二十天,就比刚出生时大了五六倍,绒毛很长,并由黄白色变成了纯白色。最奇特的是它的喙,不仅越长越长,越长越圆,还变成了黑灰色,和它的黑脸连成了一体。
随着幼鸟的长大,喂食量越来越大。苍鹭爸爸和苍鹭妈妈外出觅食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力不从心。老四从苍鹭爸爸嘴里抢不到食物,正急切地伸长脖子,盼着苍鹭妈妈回来。苍鹭妈妈回来了,老大、老二和老三用嘴夹住妈妈的喙要食,老四瞅准苍鹭妈妈张嘴的那一刻,飞快地抢食到一条大鱼。它叼起大鱼,一抬头,一扬脖,吞进了肚。
老大、老二和老三哀怨地一齐围着苍鹭妈妈哇哇叫,苍鹭妈妈突然间觉得非常愧对它们。因为苍鹭爸爸只照料、喂养老大、老二和老三,苍鹭妈妈觉得这样对待老四太残忍、不公平,就将自己带回的大部分食物分给老四吃,自己大部分的时间也用在老四身上。让它万万没想到的是,它的偏心居然纵容了老四。老四虽然出壳晚,个头也比老大、老二和老三小许多,心眼儿却比老大、老二和老三多很多。它仰仗着苍鹭妈妈对自己的宠爱,越来越飞扬跋扈,多吃多占。
苍鹭妈妈后悔了。它恨恨地盯着老四:长长的、扁扁的喙,末端特别宽阔,活像一把大饭勺,把老大、老二和老三的食物都舀走了……它究竟是只什么鸟?怎么会出生在自己的窝里,还让自己辛辛苦苦养活它?
吞下大鱼后,老四惬意地伸伸脖子,抻抻腰,张嘴“吱嘎吱嘎”地鸣叫了几声。苍鹭妈妈一听这尖细叫声,气不打一处来。它立时火冒三丈,狠狠地啄向老四。它像平时叉鱼一样,没留半点力气。老四毫无防备,差一点儿摔出巢外。苍鹭妈妈这是第一次啄打老四,啄得是那样狠,打得是那样重。老四再不敢乱叫乱动,悄悄躲进苍鹭妈妈的脖根下,这儿是啄打的死角。苍鹭妈妈长长的喙,无法啄到自己的脖根。
苍鹭妈妈歉意地看看老大,老大已到了跳出窝巢,在柳枝上四处游荡,练习如何平衡身体,为飞行做准备的时候,由于自己整天忙着觅食,照料老四,对它关心、督促不够,以至于它至今还在窝巢的一角,慢条斯理地拍打翅膀,不敢跳出窝巢半步;苍鹭妈妈羞愧地看看老二,老二的羽毛参差不齐,有的还翻卷着,一点儿光泽也没有,它已到了向往蓝天,在窝边振翅的时候,由于自己整天忙着觅食,照料老四,对它太冷漠、太无视,没有及时帮它整理羽毛,剔除杂毛,致使它仍在窝里有意无意地抻抻翅膀,一点儿也没有想飞翔的感觉;苍鹭妈妈爱怜地看看老三,老三又小又瘦,目光呆滞,发育不良的样子,由于自己整天忙着觅食,照料老四,忽视了它,它看起来既没有老四大,也没有老四有力气,到了抖腿展翅练筋骨的时候,还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安安静静地趴在窝中。
苍鹭妈妈后悔莫及,狠狠地将自己啄了几下。事已至此,没有别的办法,唯有尽快补救。它甩甩头,柔声叫着靠近老大,用喙一根一根地整理好老大的飞行羽。然后,它大叫一声,在老大的注视下,夸张地轻轻一跳,跳到离窝巢不足一米的一根柳枝上。老大惊奇地看着妈妈,在窝巢边转动着小脑袋,东瞧瞧,西瞅瞅,提心吊胆,犹豫不决。苍鹭妈妈立在柳枝上,轻声呼唤着老大。老大得到妈妈的鼓励,终于下定决心,纵身一跃,跳到了妈妈所在的那根柳枝上,稳稳地立在妈妈身边。它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窝巢,妈妈温情脉脉地立在它身边,母子相互依偎了好久好久。
老二停止抻翅膀,缩了缩身子,似乎也感觉到了妈妈的体温。苍鹭妈妈跳到它身边,温柔地用喙整理着它凌乱的羽毛。我是怎么当妈妈的,怎么没早早将老二翅膀上的不规则羽毛拔去,已影响了飞行羽正常生长。苍鹭妈妈边自责,边狠狠心,突然用喙衔住老二身上的不规则羽毛,猛地甩动脖颈,拔出一根。一阵刺痛,老二刚想挣扎,苍鹭妈妈又快速衔住一根杂毛……苍鹭妈妈将老二的杂毛一根根拔去后,紧紧地拥抱着老二。它的脖颈不停地在老二的身上摩擦,安抚着老二。老二的翅膀上虽然有血珠渗出,但它在妈妈的温柔里,并没感觉到疼痛。
老三羡慕地看看老二,又偷偷看看妈妈,不自觉地迈开脚步,向妈妈走去。老三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苍鹭妈妈好心酸。老三比老四大不了几天,自从老四出壳,它一直由爸爸照料,妈妈几乎没再特别关心过它。苍鹭妈妈伸伸脖子,示意老三到它面前来,待老三走到它面前,便开始仔仔细细地检查老三的羽毛。老三的羽毛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可老三太瘦太小了,急需补充有营养好消化的食物,快快长身体,长力气。苍鹭妈妈怜惜地啄啄老三的喙,告诉它在家好好等妈妈,妈妈要外出为它找好吃的。
苍鹭妈妈外出觅食了。
骄阳似火,老大、老二和老三都走到窝巢的边缘,钻进柳枝叶下,躲避阳光的暴晒。老四始终站在窝巢正中。它在占据有利位置,等苍鹭妈妈回来,首先抢到食物。苍鹭妈妈态度的改变,给了老大、老二和老三某些心理暗示,它们张狂起来,学着妈妈的样子,尝试着欺负老四。老四毫不示弱,坚决反击,一副拼命三郎的样子,将老大、老二和老三赶离自己身边。
黄昏时分,天气突变,转眼间,天空乌云密布。风从海上刮来,越刮越猛,摇撼着歪脖子老柳树,窝巢好似一艘在波浪里颠簸的小船,一会儿被推上浪尖,一会儿又被摔下波谷,不住地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仿佛随时都可能被解体。透过云层,绿色的电光一闪一闪的,霎时雷声隆隆,天摇地动,暴雨砸了下来。
四周黑乎乎的,鸟窝眼看要四分五裂。苍鹭爸爸和苍鹭妈妈叼着树枝,顶着狂风暴雨回来了。苍鹭爸爸马上开始加固鸟窝,苍鹭妈妈展开翅膀,将老大、老二和老三护在翅膀下,温柔地鸣叫着:“不怕,不怕,有妈妈呢……”
老四孤零零地站在窝边,紧紧地抓住窝里一根粗树枝,瑟瑟发抖。它觉得它的头不是它的头,它的脚不是它的脚,它的翅膀也不是它的翅膀。它被大风刮得像个纸人儿,扁扁的、轻轻的,好像随时都会像柳树叶一样飘走。
妈妈近在咫尺,却像离它十万八千里。它无论多么恐惧地尖叫,妈妈都好似一点儿也没听见。恐惧战胜了惧怕。它跌跌撞撞地靠近妈妈,想像老大、老二和老三那样,从妈妈那里得到片刻的安宁和温暖,却被苍鹭妈妈一翅膀扫到了树下。
海水一浪接着一浪,像疯狗一样号叫着,恶狠狠地冲过红海滩,争先恐后地越过芦苇荡,恶狠狠地扑向歪脖子老柳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