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看到自己的思想在另一门语言中复现时,这将是一种奇特的体验,因为这既是他的思想,但又不再仅仅只是他的思想。杜夫海纳(M. Dufrenne)先生与利科(Paul Ricœur)先生以一种非凡的精准度触及了我的哲学的原则与论述,并对其进行了勾勒。他们以一种惊人的清晰性,通过一些概念关系恢复了我的哲学中可被决定与领悟之物,并用一门能够确保精神一致性的语言恢复了我的哲学中可被表达之物。这就是为何,人们好几次不无道理地声称,我的哲学中包含着某种学说性质的东西。必须得说,我非常高兴自己的思想能够被搬到美妙的法语语言中。与此同时,我发现这个思想被削减为某个大框架,这不免令人遗憾。不过,人们却可通过对这个大框架的了解,更加容易地进入我的写作。
本书第四部分的批判反思具有独特价值。两位作者凭借他们的经验和对我思想的了解,揭露了在我的思想中,方法论与学说方面的诸多矛盾。这些矛盾似乎会让我的整个哲学事业变得不可能。这并非一些只需少许逻辑便足以纠正的短暂矛盾,而是一些不可分离地与整体相关联的本质矛盾。在我看来,通过对这些矛盾的强调,两位作者为我的思想带来了新的光亮。他们开辟了一条道路,我自己现在也已经在这条路上。对于这些矛盾,除了完全意识到它们并在思想中承载它们,没有任何其他药方。此外,对众多历史哲学进行分析,我们会发现,哲学思想总会在此类矛盾处受挫。这些矛盾不仅出现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里,而且也出现在笛卡尔和康德那里。重要的是,思想的这个矛盾特征所具有的形式,以及人们对这个矛盾特征所产生的意识。通过这个意识,矛盾特征不再被删除而是被克服。于是,矛盾特征不再行欺骗之事,而是将整个哲学思想的意义以及哲学的独特肯定的意义置于其光亮下。在这一方面,两位作者的批判工作为我的作品带来了意义重大的贡献。
对一个哲学的任何陈述(exposé)都无法揭示这个哲学的本质,这一点毋庸置疑。一切陈述都在于通过厘清概念与关系、提出问题并将文本变成某个鲜活的在场,从而对原作进行阐释,并促进原作读者的理解。然而,这样的陈述永远无法恢复对哲学家而言最核心的东西:比如这样一种独特的思想运作——这个运作拥有某个逻辑特征,只有当人们在某个系统秩序中预感到这一运作时,它才可能模糊地显现,同时,它还会创造出某个哲学氛围,并使得某个既是一切思想的意义又是一切思想的目标之物得以实现——还有那些突然产生的内部跳跃,那个思考之人的生成,以及那些通过思想被阐明并作为真实地承载着生命之物显现的决心(résolution)。在被我命名为《哲学入门》( Philosophie )的作品中,每个章节——而非整部作品——都作为一个自我封闭的总体被构思。这些章节应该被一口气读完,它们的真理并不蕴藏于出现在章节某处的某个肯定中,而是将通过这样一个运作显现,这个运作会将总体交融为一个唯一的思想。这样一个运作是不可能复现的。这也是为何,认为某个陈述未遵循该运作的批判是荒谬的。
不过,杜夫海纳与利科先生对我的作品的陈述与批判为读者带来了全新的东西,这对我本人而言亦意味着某种鼓励。本书不仅仅是我的哲学,而且也是杜夫海纳与利科先生的哲学。他们的思想显示出了一个如此严肃、全面、有感染力但不乏论战性甚至意味着最为尖锐之批判的哲学思考模式,以至于我必须对两位作者表达我最诚挚的谢意,并对他们作品所传达的精神表达我无尽的赞同。
卡尔·雅斯贝尔斯
1947年,于海德堡
献给M. D.和S. 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