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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镇英先生自传

一、世系略述

太公望封于营丘,支孙以地为氏,即今之丘姓也。丘氏系出中州,溯源渭北,故与中原民族胼手胝足以开疆拓土,继继绝绝,枝繁蔓衍。迨唐黄巢五代以后,播迁江淮,至宋室南渡,孤臣孽子次第越江淮而南,散居闽西、赣南、粤东、粤北,及其他各地。(见广州中山大学罗香林著《客家研究导论》 及古直著《客人对》诸书。)

先祖若宗分支闽、赣,(见《丘氏族谱》,邹鲁著《汉族客福史》,以及友人曾璧中所作《闽民族考》,见燕京大学《禹贡》。)至季宋文信国公 应诏勤王,蕉岭丘氏始祖创兆公,有感家国兴亡之责,入幕参军,文公督赣师败,进屯潮阳。创兆公奉养父母于蕉岭之员山,遂为今日蕉岭丘氏之开基祖,后以变乱仍陆续转徙。

丘氏为蕉岭望族,由创兆公五传而茂分东西南北四大房,北房袭居员山,钟鸣鼎食,扑地闾阎,殆占文福乡之半。洪〔秀全〕杨〔秀清〕举义,六支世孙相率渡台避难。台湾民主国副总统兼义军大元帅,堂伯逢甲(号仙根,一字仓海)其出于八世祖柯林公。

吾家籍居员山之扬官,高曾祖均一传,门楣衰薄,孑影茕茕,高祖父,邑庠生,有义名,曾祖父亦入邑庠序,讲教于台湾三十年,未一回而殁。祖父福寿公聪敏慈慧,以艰难起家,承高曾祖父之儒业,掌县衙卷册,分家于县城,福寿公凡二娶,初姓古,继则姓汤,余父出于祖母汤氏,伯叔凡八人,先后殂落。今犹岿然健在者,只余冠儒伯父一人,追记上德,颇觉怆怀。

二、家庭环境

曾祖父殁后,祖父福寿公独肩祀养之责,家仅担石 ,县衙薄俸之外,靠抄写及行医所得积沙成塔,始略置田园。据祖母汤氏云,祖父秉赋聪敏,心至慈厚,日可书蝇头小楷万余字,如风驰电掣,目不旁视,为文俊逸,动辄千言,侪辈靡不叹服。无士大夫阶级气,喜与农夫野老游,犹具怜贫恤苦,并博施襟怀,殁时年五十,上至士大夫,下至轿夫、理发匠,均凭棺陨涕。祖父殁后,余业以在员山之扬官为祖母古氏所出之长二伯父独占,不分滴沥,祖母汤氏及遗孤五子,最长年十龄,即犹健在之冠儒伯父,五叔父时仅出世七月,尚在襁褓之中,余父行四,亦只四龄。祖父在县城遗产,除得县衙之小屋数椽外,每月尚可得之卷房费亦不过数百钱,祖母以巾帼之才,含辛茹苦,抚育诸孤。余七、八龄时,祖母常抱余于膝上,往复述其当年为况,历历犹在目前。伯父与二、三两伯父少小赴南洋经商,二、三两伯父均早逝。伯父好吟讽且久离乡井,不与家事。余父集熙(字逢光,别号愚英)与五叔父集唐(字逢辰)生而岐嶷 ,处身艰困,祖父莫逆交邑宿儒徐习儒先生,免束脩教之读,弱冠之年,即可卓然自立。据余父对余言,当年伊与五叔半工读时,无余钱购纸,每日将集城隍庙之香袋纸为习字材料,隔三日始见饭一餐。嗟乎!“困而后学”,其此之谓乎?

迨家堂伯逢甲由台岛归,余父入其幕,以不满满清颟顸,遂奋志入广东省立统计学校,毕业后助家堂伯从事于教育救国,与丘君毅等创办城区公学,及后兴创兆学校。曾历充蕉平税务局长、羊子殿矿务局局长,及蕉岭、大埔、兴宁、龙川等县秘书、总务科长等职,均著政声。以生齿日繁,所入仅敷家费,余父性慈厚谨严,酷似祖父,待人忠恕尤超先德,在邑中事无大小悉听调处,知命之年,国府选为举士,秉赋绝伦,为文简练可读,得力左史。知实业为建国之本,已开矿产,复提倡纺织业,兼习医学,人多知其技明,政余有请必应,但不收分文。有贫者且施予药资,邑内编氓至今犹广颂其德。侍母至孝,定省晨昏,靡不躬亲,祖母稍不悦,即设法以释之,至怡然始去,待兄弟之友爱尤足风世。壮年以后,以一身负全家五十余口之生活教育费,终其生无闲言。母陈氏,为外祖父增喜公之长女,大家闺秀,处家温婉,助余父披荆斩棘撑持家务,凡八出:六子二女;长女早逝,次女美英已适人,余行第五,至前月始与世交梅(县)宿儒梁伯聪先生之次女梁若琳女士订婚,藉了未了之缘。长兄宗英电政专门学校毕业,曾充军旅参谋及平远电报局长,民十四年改任蕉岭电局长,尽忠职守以至于今。二兄和英毕业于北京中国大学,辞赋文章早著于乡里,壮岁从事于国民革命,曾历充营团党代表、八路总政治部编纂科长、东征之役(即广州事变前)代八路军总政治部主任、两淮盐务视察员、皖南盐务视察员,及两广盐务视察员等职,积劳成疾,以华富之年未娶而卒。三兄幹伟中学校毕业后改业商,现任职邑蕉武路总站长。四兄儒英肄业上海大夏大学,曾历充蕉岭、兴宁龙川河源秘书及公安局长等职,卓著政绩,龙河民众曾赠送奖额铭鼎表扬。因体弱辞职,今仍休养在家。六弟庆元与余同渡日本,肄业东京明治大学,七七归来,曾历充蕉岭县立镇南等中学教员,本期应南宁大厦大学附中之聘,充教员兼主任室秘书,南宁陷后归抵韶州。

揆余家自祖母汤氏殁后,势迫分炊,只余父所传现亦二十余口,时家仅小康,民国廿年余父殁,二兄又于次年继逝,家道中落,余尚在弱冠之年,学无所就,全凭长四兄艰难苦撑,教之成人,始有今日,叙述家典,益奋吾志。

三、就学时代

余生辛亥当鼎革之秋,故余父名余名曰“庆定”,纪念共和已定之意。五岁启蒙,《论》、《孟》可朗朗上口,七岁随父母至大埔,改入新制小学,未半年,名列前茅。余父爱余甚,每晚温诵日课后即课以《唐诗三百首》,期年能属对作诗。曾作有“云趋分水凹,月照镇山楼”之联语,父执辈奖赞不已,目为才子。以埔邑水土不服,归原籍蕉岭,复就塾师学,每试辄冠。十一岁入县立模范国民学校,第一期卒业,县会试选考第一,转入城区高等小学校,十四岁卒业。余幼年好听祖母讲洪杨掌故及塾师讲唐宋传奇,十一岁窃读《水浒》,五日内不分宵旰读完。至城区卒业时,与四兄合购之传奇小说已盈箱累箧矣。余父以余体弱屡禁阅,均弗听。以所予零钱积为购书之用,祖母佞佛,博记经典,耄耋之年,犹能为幼孙辈复诵《金刚经》、《心经》,余尝以书比勘,一字无遗,佛家因缘之说、济世利他之怀,已深入幼小无邪之脑际,至今余对国家社会,仍抱“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精神。殆亦奠基于此,祖母极爱余,十二龄时即供祖母炊事,直至伊殁方辍。城区毕业后,与四兄合延前清庠生丘海筹教读经史时,已滥觞于书写才子佳人之鸳鸯蝴蝶派小说,及创作异闻,酷仿骈体、好吟风弄月。十六岁入蕉岭县立中学,同班同学百五十余人,分甲乙两班,人才济济,忠信皆是。余由入学始即得奖学金至毕业,校长东莞刘懋江先生曾赠苏批《孟子》、《左传》诸书以励余学,并时属步韵。时当五四运动后,国民革命正蓬勃焕发,记余初订阅《学生文艺丛刊》、《学生杂志》,间付稿发表于《东方创造日报》,遂转其嗜好于新小说,凡有新刊,不论译作,争先购读。邑中专售新刊之新华书局,年中购书最多者首推余与挚友丘实华云。教员中亦有借余藏书者。余心爱之《曼殊全集》即被某教员借去未还。以创作欲驱使,纠同志倡组“新文艺研究会”,并主编校刊与学生园地之《蕉中旬刊》。至于余之人生观、社会观,初期受佛、老、庄之影响极深,躇杂游侠观念,后为西洋哲学家如卢梭(J. J. Rousseau)与斯宾诺莎(Spinoza)之思想支配,是泛神论者,并是民权论者。言行则拟学曾国藩,前者受西洋思想家列传之赐予,后者则受曾氏著作之熏陶,而梁启超著作之诱发亦非浅鲜,至卢梭之不遇,斯宾诺莎之磨镜生涯,今犹慨叹。

蕉中毕业后,目余父知命之年,犹为余读书事虑,遂于十九年春,慨赴南京投考八期中央军校,名占第四,惜以质素羸弱,不能持久,未满五月以疾病连绵,蒙教育长张治中给长假休养,秉承父命遄归故乡,一纠不运动之错误,每日晨五时起床,到郊外作徒手运动,晚九时即寝,如是者半年,体气胜前。廿年春与余父商定赴香江补习英、德文,决拟赴德学工科,岂料正月廿七日余父以轻微之流行性感冒偶为庸医所误,一病不起,为余生活逆转、生命史重开一页之时期。余父易箦时迭嘱长兄以助余读书为重,书剑无成怆然涕下。夏赴广州拟投考中山大学,以小恙误期,遵前校长刘懋江先生之劝,转进厦门大学,改研政治经济。在厦四年,家庭迭遭巨变,二兄夭亡、三兄歇业,每学期结束都虞停学。余之大学生涯三分之一由家庭接济,一部分由稿费支持。三年后与友人主编《厦门江声报》副刊,其它则仰仗挚友之助借,当其时之大学生多为翩翩公子之小布尔乔亚泛化,则余不过抱残守缺农村野老,同乡同学有以余无西装暗呼余为“大乡里者”,衣布衣自洗,衣服四年如一日,有一时期且自炊,断餐之事常有。记卒业前曾作解嘲诗数首,中有“一只面包堪饱肚,半壶开水足暖寒”句。及今念之犹觉惘然。唯足以自慰者,获荣誉之奖学金,名列先班,卒业四年,所得为一部十万余言之《满清政制探讨》一书(尚存箧中未予发表)。余之行为准矩至此益接近于宋儒,惟自忖不至于有宋儒之拘迂,“文章事业”四字,更确立为余奋斗之标的。

厦大卒业后,曾一度从事于杂志及基层政治工作,以感学浅年轻,不足应世,复于廿四年秋偕六弟鼓志东游。此行非有丰富之经济力作后盾,而是以猛烈之求知欲所驱使。抵东瀛后与友人涂特民、丘蔼达等合赁一屋,自炊自洗,榜屋名为“养志斋”,以末世浮华寓韬光养志之意。廿五年春考入早稻田大学大学院,专攻政治制度与政治思想史,指导教授为日本最负盛名之高桥清吾博士,同窗多国内后起之秀,如张庆泰、金长佑,诸人著作已梓行世,曾与友人合译高桥著《政治科学大纲》、《政治政策学》及《普希金诗集》,初稿已成。七七变起,返国后各有为国奋斗之岗位,遂束之高阁,唯有俟诸祖国复兴之日矣。

余髫龄时已得到堂伯逢甲守台之史实,及长日习国耻,更决心许国。而对于孙总理“天下为公”之襟胸,尤向不弥。渡日研究,首在了解敌情,并知己知彼,在东瀛三载,最使人不能忘者,厥为日本之警探,凡属刻苦自励、奋发有为之中国青年。彼等有如猎犬锲之弗舍,直比台、鲜亡国之浪人不如。故赠友人诗有:“铁军终惭难杀敌,陆沉人困欲何之”句。余与日本、法西斯军阀势不两立,于此可以略表其端倪。

四、服务时代

厦大卒业后,赴沪与友人合办时代知识社,出版《时代知识》半月刊,为一政治、经济、文艺综合性之刊物,推销颇广。嗣以四兄挚友河源钟县长之电召,返河邑任公安局长。三月时间虽暂,然对于治安工作及警务行政已略具模式,据经验所得分举如次:一、事多钱少,尤以兵差至为难办。二、警察知识浅薄,难建健全之警察制。三、上层法令太多,无中心计划可按者推行,有朝令夕改者。使下层无所适从,常以虚文掩饰。四、保甲制太粗疏,治安不能确保万全。五、用人无权,常起对消作用。余之去职全由于感觉当时广东政局无希望,及求深造之欲迫成。七七返国,以为最直接可以稍尽文章报国之责者,只有加进新闻事业,今战火燎原,又觉空言无补时艰,去年春应闽财厅长张果为之召,赴闽初任省府服务员,兼财厅三科编辑,未及一月而将战时福建财政体系编成。随调升财厅秘书。正苦心筹划编纂四年来之《福建财政》一书,仅及其半,而厦门失守,九江沦亡,盱衡家国,中心如煮,痛感军事第一、胜利第一,以及文章入伍之重要,从戎之志弥坚,遂于九月间应前一五一师长莫希德及现新六二军长黄涛之招〔召〕,一再电呈辞职回粤,不转瞬而穗垣突变,拟即整装赴汉入政治部,而武汉又旋失,蹉跎故园者四月,极目时艰,岂能安坐,而东江受粤、汉之震动,人心惶惶,十月半纠集同志发起“青年群文化研究社蕉岭分社”,其工作得分述之:一、出版青年抗战周报与巨型壁报,广播抗战国策,打击失败主义与尾巴主义之谣传。二、分区成立工作分团,人数在五百以上,深入民间作宣传工作。三、动员在乡知识分子,利用冬假开展识字运动。共倡办民众夜校廿五所,计男女学生有千八百余人,教材含精神讲话、时事广播、识字歌咏为一。在蕉岭每个角落都为抗战识字浪潮所淹盖。(此种实验已纳入拙稿《发展东江政训工作计划》中。)四、鼓励冬耕及征募寒衣。本年春应十九集团军总司令罗卓英及参谋长林岳生之召,间关入赣任总部秘书 ,未及一周而洪都退守,辗转吉水、清江之间。六月应九集团〔军〕总司令梧公 之恳切电召回抵大庾。以潮、汕陷敌,乡国齿寒。随总部移徙东江,如储盐积谷办法、畬禾运动,及十月中召开之东江生产会议诸计划,多由总参座命余拟具草稿后再修改推行。入部四月,其他总参座之耳提面命无不遵从,自忖刻苦精神不后侪辈。梧公以余所学埋藏可惜,并痛感东江基层行政不能与军事陪行,惋以特达之知,拟介余至韶关谒广东省府李主席 ,下乡为基层政治效力,曾三次敦促随行,前月初始遵命来韶,蒙李主席允先派赴地方行政训练班受训。至余之希望,冀能以十年所学,三年来从事各部门生活经验之一得,求一发抒所怀天地,以尽瘁于家国耳。然余仍冀于家国重光时,再肩行李远学欧美,补读人间未读之书,以偿余之夙愿,并答先父之所望也。

五、自我检讨

余生不辰,顺逆迭起。故尝以东西哲人自况,以励余行。“众生一日不成佛,我梦中宵有泪痕。”实为余之怀抱,曾子曰:“虽千万人吾往矣!”末世颓风,浮华征逐。 余固守己志,不屈不挠,不轻易随人之上下,故师友辈中有鸡群矫鹤之誉。好读书可以忘餐,好抱不平,有侠客气,有忠于一而不移之清名,不苟同习俗之劲节。“烟酒淫佚”习惯,在余廿九年之生命史中从无此四字。记前作廿九自述一律中有“十八亿人还个我,誓抛身力拨寒灰”之句,亦可窥余性格之一斑矣。然人性有长短,圣人不能免专矧。当新旧递嬗之际,迎于新者未必合于旧,迎于旧者未必合新。苟吾性之不良,则为“狷介自持,不同人好”八字而已。“狷介自持”,则不合时尚;“不同人好”,则失友群。吾将笃行圣人“忠恕”之道,而广求其友声乎?或仍孤芳自赏而离世独立乎?二者不可得兼,吾将舍后者而锲前者而行之也。姑自述过去行迹以策励来兹,是为传。 Q8dtqeIQznn0evFa0twKooSkog89nC9K+kkjZZNaB1G98zeIqOVSP45kQ9pVS8Z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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