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前,一个朋友友好地向我致意,说读过我最近的一篇专栏文章,恭维我写得不错。正当我扬扬得意时,他说:“说句让你不高兴的话,你写这些专栏,似乎有点巧立名目骗钱的味道。”
我问他为啥这样说。
“你一直在写这个专栏,”他说,“你也心知肚明,绝大部分的读者,不可能写出达到出版水平的东西。可你依旧在每月专栏里告诉他们如何提高写作技巧,你这不是在鼓励他们做傻事吗?”
他的话还真的有些让我恼羞成怒,因为这让我想起,我内心曾有过同样的疑虑。正是出于这样的疑虑,我曾拒绝到某个成人教育项目里去教小说创作课。和朋友分开之后,我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深入思考,因此我非常感激他的坦率。
首先,他让我认识到,我们是如何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出版,并为此而心神不宁。乍一看,可能确实如此,但你若观察一下其他类型的创造性活动,你可能会有不同的看法。
我所认识的作家,没谁不想出书。可你瞧,所有那些“周日画家”,每逢假日,就在油布上涂涂抹抹,纯粹是为了个人的创作享受。好多演员,他们的雄心只限于业余演出;学钢琴的人,没几个梦想进卡内基音乐厅(Carnegie Hall) 举行首演;成千上万的人拍照片,也没见到几个想出版摄影集的。无数的人做首饰、制陶器、织披肩,并不是为了依靠自己的手艺来赚钱,但他们都乐此不疲。
我认识不少“周日画家”,家族里就有几个,他们颇有才华,能在创作中感到巨大满足。其中有些人还在小地方举行个展,偶尔博得一点小名气。但他们不卖画,也从不打算卖画,更没有因此觉得失意。
这些画家非常幸运——他们不必依靠卖画来证明自己,博得成就感。画完一幅画,不是送给朋友,就是挂在自家的墙上。他们在艺术上的努力是否有意义,取决于他们给自己设定的艺术目标。然而,一旦画完了,这幅画成功与否,跟它是否卖出毫无关联。
为什么不能多一点“周日作家”呢?为什么我们不能把写作当成一种嗜好,自得其乐呢?
我认为这是有原因的。首先,我想,写作是为了交流。故事写了没人看,何必去写呢?写一本没出版的小说,就像在空荡荡的剧院中演一出戏,都是未竟之业。
我们当然不可能把书稿挂在墙上欣赏。有些人会私底下印制一些,拿给朋友们看。但是一则印费昂贵,二则总觉得不太光彩。倘若真是本好书,那我们和我们的朋友就会想,何必要我们自己出钱去印呢?倘若此书达不到专业出版水准,为什么不将它束之高阁呢?
诗人在这方面就比小说家强。卖诗为生简直是痴人说梦,诗人因此反而不受束缚。既然大家都卖不了诗,那就没啥非议。只有一小撮技巧高超的诗人曾经出版诗集,但稿费也少得可怜。所以,诗人让自己的作品在私底下流传,或是自己花钱印一些供同好欣赏,是无伤大雅的;可小说家做同样的事,就会顾虑重重。诗人本来就是业余艺术家,不必因为不是职业人士而感到羞愧。随便去问个邻居或者朋友,即便是畅销诗作,他们也未必听说过这诗集或诗人的名字。诸如“某本小说卖电影版权赚了大钱”这样的八卦消息,是不可能发生在诗歌身上的。诗歌,正如美德,本身就是回报。
未能出版的小说,回报在哪里呢?
就我所能理解的范围而言,我觉得,回报并不是写作本身那种纯粹的喜悦。
因为写作并没有那么有趣。
我真的想知道为何如此。我们不妨再拿别的艺术类型来比较一下。根据我的观察,不管职业画家,还是业余画家,都热爱画画。他们发自内心地喜欢那种在画布上挥洒的感觉。尽管他们也有郁闷和沮丧的时候,但一旦开始画画,那就是纯粹的喜悦。
音乐家也是如此。他们似乎只有在表演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是鲜活的。我认识的爵士演奏家,会花一个下午做音阶或其他练习,然后挑个深夜营业的酒吧,整夜即兴演奏,直到黎明,分文不取,只为在音乐中获得纯粹的快乐。
恰恰相反,我认识的作家,几乎每个人都想离自己的打字机越远越好。我们这些每天靠强迫自己才能打出书稿的作家,不太可能从这种行为中得到什么快乐。我们只是觉得,倘若不写作,感觉会更差。是大棒,而不是胡萝卜,在驱策我们前进。
我并不是说写作过程中没有正面的乐趣。比如,每每想到好点子,我就非常开心——不管是起初的基本情节构思,还是后来在写作过程中产生的新点子,都会让我非常开心。还有,搁笔完工时我也非常开心,那种完成繁重工作之后的满足感,让我无比开心。
这后一种开心,想起来似乎有点负面,是不是?我为作品完工开心,其实就是说,我终于不用再为此绞尽脑汁了,不用再边写边诅咒了,所以才那么开心啊。
所以,未写之前,心情愉快;写完之后,心情愉快。为何在写作的过程中,就没办法高兴呢?
我想,无法开心,是因为写作是件辛苦的工作。画家和音乐家的工作也辛苦,但那不一样。你在写作的时候,没法做到真正放松、跟着感觉走,至少我做不到。如果谁能做到,我很乐意学习。写作需要我全神贯注,心神得集中在当下。我不能走神,一走神,就写不出了。当我想写却写不出时,那种感觉实在让人抓狂。
一幅画若没画好,画家还能继续在画上画,把画得不好的地方遮起来。音乐家若状态欠佳,失败的音符会在空中飘散,他可以忘掉。
但若我的状态不好,我写出来的垃圾就会白纸黑字呈现在纸上,朝我吹胡子瞪眼。倘若就这么印出来了,全世界都会看到,永远在那里。
有些作家能享受写作过程中的快乐。艾萨克·阿西莫夫(Isaac Asimov) [1] 似乎就能享受写作过程的每一刻,也许还有其他作家也这样。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快乐时刻,这时你文思奔涌而出,感觉好像连结上了宇宙的心灵,下笔如有神助;笔下的故事,比你脑子里的苦思,要高明得多。这种好事不会经常发生,但我告诉你,一旦发生,绝对是美妙的体验。
有时我真觉得“周日作家”比我们这些靠写作谋生的人要快乐得多。什么时候觉得不快乐了,那是因为他们想放弃业余的身份,转向职业作家。我不知道每个步兵的背囊里是不是都有一支法国总司令的指挥棒,但我知道,一旦开始写作,每个人都想写出名堂。每个“周日作家”,都想自己的打字机能打出一本畅销书。
也许事情就是这样。我们把书的出版当作动力,才能忍受写作的辛苦。
我当然希望,“周日作家”不要把能否出书当作是成败的标准。倘若你从写作中得到满足,倘若你通过写作训练提高你的才智,倘若你是在将自己的特殊感觉与认知写在纸上,那么你完全可以认定,你成功了。至于作品最终能否出版,有没有因此赚钱,都不必在意。
我没有为自己每月写篇专栏感到负疚,我的读者中很可能许多人都出不了书,但那又如何?一些读者,或许因为读了我的专栏,在写作上有所改进。
“你这不是在鼓励他们做傻事吗?”
我真的如此吗?这句话基于以下假设:写故事却不能出版,是件蠢事。可这个假设我不认同。讲到傻事,我倒想起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 [2] 的诗句——“如果傻瓜坚持做傻事,那他就会变聪明。”
我不知道“周日作家”的这份坚持,会不会引他走向智慧之路,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最终出书。但是,坚持一定会带给他精神上的满足,而我认为,这绝不是微不足道的回报。
[1] 艾萨克·阿西莫夫(1920—1992),俄罗斯犹太裔美国科幻小说作家、科普作家、文学评论家。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科幻小说家之一。作品有《基地》系列(the Foundation series)、《机器人》系列(the Robot series)、《银河帝国》(the Galactic Empire series)系列等。
[2] 威廉·布莱克(1757—1827),18世纪英国第一位重要的浪漫主义诗人、版画家,主要诗作有诗集《天真与经验之歌》( Songs of Innocence and of Experience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