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李旭坐在野战医院的长凳上，等着沃森完成体检。由于机甲座舱遭到破坏，她吸入了太多的二氧化硫，又被高温热浪冲击到，有些轻微症状，好在她没有受到致命的辐射伤害。

下午他还得去九婴战争纪念馆，为中学生讲解30年前的战争过程。今天是九婴被前辈们击落的第三十年，所以各种纪念活动和演习都在今天进行。今年的演习规模比去年又减小了很多，甚至于他都不必直接升空。如果不是硅基生命突然又冒出来，这会儿他该在指挥部对空中的多批次反击做出指导。也不知道演习结果怎么样，今年美、欧、日大批优秀飞行员被调走，使得红方（地球方）实力变弱，实际上倒是跟三十年前很像了。不过到了今天，很多西方飞行员参加这种演习更多是为了得到中俄最新空天战机的数据，协同作战对抗外星飞船反倒变成了走形式。

他在膝盖上打开数字终端，通过虹膜身份识别进入系统后，飞快看了一眼演习情况。

出乎他意料，宁欣被林沐萍击落了。李旭查看了双方从东海追击到印度洋的巨大航迹，不由得苦笑了一下。从小到大，林沐萍想要做到的事情最后都成功了。

她现在变得很执拗、很难沟通，但是小时候并不是这样。他还记得林沐萍曾经只是自己的小跟屁虫。她从小就不喜欢和女孩子们在一起玩儿，更喜欢穿梭在散布于野外的战争残骸里，和一群男孩子们玩打仗游戏。她当时是孩子群里最小的，也是最投入的，经常担任自己的“僚机”。李旭至今还能记得她脸上布满尘土开怀大笑时的样子。

可惜，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最终每个人都将走向自己的命运。

李旭对西方主导的比邻星航行计划持怀疑态度，但是不可否认，他们确实通过这次计划获得了大量的技术积累。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一个项目带动科技进步的时代，有行动总好过没行动。

当然，对于中国主导的地球防御体系，他也有一些隐忧。中、美几乎同步从九婴残骸获得了可控核聚变技术的启发，在逆向研究方面，中国具有相当的优势，设计的太空作战平台也相当惊艳，但是在尺寸和重量上，确实受制于地球的引力，目前进一步向深空进军的努力受到了挑战。

沃森脑袋上顶着绷带从里面走了出来，坐到李旭旁边。

“没想到你还在这里，不用去指挥部了？还是出于对我的关心请了假？”

“林司令设定了最严苛的战时减员触发条件，我们在地洞里错过了集结时间，都被定义为不明原因‘阵亡’，不能参加接下来的行动了。”

“哦，是这样啊。”沃森好像有些失望，“那些硅基生命老实了？”

“暂时还在观察，估计短时间无大碍了。教授说，它们仍然没有进化出抵御氧气的能力。”

“演习怎么样了？”

“老样子，我们战胜了袭扰地球表面的‘天蛾’飞船，目前进入第二阶段，通过大型飞船搜索藏在月球背面的九婴。我希望明年，导演部能减少干预，让演习更接近真实。可惜，明年演习规模会更加缩减，也许只剩下民防之类的项目了。”

“其实每次都差不多，”沃森耸了耸肩，“我们反反复复打败它们，用的都是三十年前的经验。演习设定里，九婴的战术总是不变的。我们有没有仔细想过，要是它再次入侵，会不会以完全不一样的方式降临？”

“那是不可测的，我们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沃森呆呆看着李旭，她的中文不错，不过没有好到能听懂这句话。

“你的伤怎么样？”李旭这才注意到她的额头。

“小伤，可能会留一个难看的疤，以后得用头发挡着点儿。我听说，日本的最新技术，可以用上皮细胞转化胚胎干细胞，去除这些伤痕。可惜，我马上就要动身去小行星带，来不及进行干细胞治疗了。”

“你们真的都要去那儿？”李旭看着沃森，表情难得有些迷惘。

“你不希望我去？”

“不，我尊重你们所有人的决定。”

“你什么时候去纪念馆揭幕？”

“下午一点。其实直升机刚到医院顶部停机坪，要是这会儿你还没完成检查，我只能先走了。”李旭说着看了一眼表。

“直升机上有没有空余的座位？我也去看看，反正出发前，没什么事情可做。”

“行啊。”

中午时分，李旭与沃森的直升机飞临了位于中国腹地的九婴战争纪念馆。

从直升机上向下看，可以看到纪念馆的停机坪上已经停满了各种飞行器，其中载运学生的黄色通用型垂直起降飞机最多。看起来老传统还在——在战争纪念日这天，人们会从各个地方来到最近的纪念馆，接受“战争历程回顾”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教育。虽然没有经历过那场灾难性战争的学生们更喜欢因“战争纪念日”而组织的春季旅行，但三十年的时间还不足以抹去伤痕，在中国更是如此。

停机坪前方是大片的空旷地，放置着各时代的航空器。最前方的入口处是一排七架被安装在支架上的老式战斗机，这些都不是模型，而是参与过那次实战的功勋战斗机，其中有一架还是林嗣槐驾驶过的“红鹰”206战斗机。

再往前的拱顶建筑是人类飞行器展示的室内馆，而所有这些展示人类航空线索场馆的尽头，是巨大、狰狞的九婴飞船残骸等比例模型——真正的九婴因为在材料、能源、通信等方方面面的先进科技，所有的残骸都被瓜分殆尽。能想到吗？里面居然还有一个“天蛾”飞船的自动制造工厂。巨大的内部框架竖立在那儿，如同嶙峋的鲸鱼骨架，其高度甚至比室内馆要高一些。在这些巨型残骸下面是中国的九婴研究所，研究所与纪念馆相通，有一部分也是开放的。

这样的残骸在全世界很多，因为九婴被第一波有效攻击击中后，大致过了四小时，才彻底解体。这期间，它一直在反击和企图逃离地球。最终它将自己的残骸散布到了除澳洲和南极洲之外的所有陆地。而各国政府也往往选择在这些壮观的残骸边上修建研究所以及介绍那次恢宏战争的各种纪念馆——很多情况下，研究所和纪念馆是建在一起的，对九婴的研究还远没有终结。实际上，逆向研究九婴成为地球科学家最近三十年的主要任务。

李旭每年都会在世界各地参观各种纪念馆，而这处作为中国最大的九婴战争纪念研究复合体，他反倒是有一段时间没来了。可以看到场馆还在扩建中，他注意到了一侧新建的沉浸式体验区。

直升机缓缓落下，最终旋翼巨大的噪声减弱到可以交谈。

“你们的这个纪念馆可真是与众不同。”同样在世界各地参观了各种纪念馆的沃森对眼前的景象非常惊讶。

“为什么这么说？”

“你知道，现在很多地方的九婴战争纪念馆都已经演变成九婴主题乐园，购物中心、游乐场、酒吧……”

“是的，但是中国是不同的，中国人永远不会忘记苦难。”就好像哪怕过去了140年，中国人也从来不曾忘记有一个城市曾经无辜遇害的30万同胞，国家公祭日依然会举行各种纪念活动。九婴降临的那一天，现在也已经成为中国另一个国家公祭日。

但在世界上很多其他国家，人们最初修建九婴战争纪念馆，确实只是单纯作为缅怀牺牲的肃穆场所——人们需要这样一个去处，抚慰被重创的心灵，进而迎接未知世界的下一次挑战。对中国人来说，这种纪念场所是为了提醒国人勿忘外患的存在，努力提升国家实力，努力参与到这种对进步的追求中；但是对强调自我价值的西方人来说，人总归不能一直生活在恐惧中，要向前看，于是歌舞升平最终还是取代了悲怆，遍布全球的类似纪念馆，不再是每个家庭每年必须去一次的地方了。

很多年前，第一家被改建成主题乐园的纪念馆在日本——对于如何回避历史，这个国家总是非常擅长——东京湾开幕，创造了商业上的奇迹。从此，九婴飞船从一个恶魔变成了一项文化产业。大量的影视作品和游戏开发项目随之而来，对九婴入侵的纪念也越发娱乐化。这种趋势最终席卷了全世界，而后九婴时代引领潮流的文化元素也越发多元化，其中甚至充斥着大量黑暗、颓废、自暴自弃的消极元素，崇拜外星文明的新兴邪教也层出不穷。

接待的车辆到了，馆长热情地请两人上车后，直接穿过停放战机的草地前往内部展厅。在那里将有一座新的战机雕塑要揭幕，而李旭将作为与这架战机有家族渊源的嘉宾，参与剪彩与揭幕仪式，并对学生们进行一次演讲。

为了今天的演讲，李旭做了不少功课。他知道今天揭幕的纪念碑上的这架飞机，其实并不是当年李钧追击“天鱼”飞行器时的那架“红鹰”168，那架飞机和李钧一起失踪了。九婴被击落后，在其残骸中也没有发现那架飞机与李钧的下落，也许是随同最大的那部分残骸一起掉进了太平洋，也许人们之前以为的，李钧是被九婴捕获的猜想根本就是错误的。其实今天揭幕的展品，是试飞院的一架更早期的技术验证机，不过李钧也驾驶过罢了。

李旭想趁着现在将自己最新的想法与馆长交流一下，他希望对原来的演讲大纲做一些调整，回避冗长的历史部分的回顾。那些东西都在孩子们教科书里写着，没必要赘述，而且过多谈论胜利容易让人麻痹大意。他希望多谈一些近未来的空天作战的趋势和挑战，希望能让更多年轻人能投身太空事业。不过馆长一直滔滔不绝地讲着最近场馆扩建和自己在取得营利方面的努力，没容李旭插上嘴。听馆长的意思，他感觉自己最大的成就，是为这个教育基地，增加了整个华中地区最大的沉浸式体验中心。

“中校你知道吗？战前这里只是大别山深处最普通的小村子，现在每年的游客数量上千万。有时候，我一直在想，其实我们得感谢它掉在了这里，而不是其他地方。”

李旭不置可否地看着馆长，出于礼貌他没有立即把自己的不同意见说出来。

“其实你们想，没有它一切都不可能实现，”馆长没有察觉到自己言辞欠妥，继续说下去，“现在这里成为吸引年轻人的圣地。他们会花大价钱，参与到这里的沉浸式体验，然后带走九婴事件的纪念徽章或者其他周边产品。纪念馆因此可以实现盈利，为国家财政减轻负担。”

“圣地？看起来，这个纪念馆还是起了作用。”李旭总算感觉到了一丝宽慰。

“是啊，大中华区最强的电竞战队‘星河战隼’就在我们这里成立，今年的锦标赛夺取了全球亚军，这下我们这里一定会得到更多的关注。中校，你没听说过‘星河战隼’？”

“是指……游戏战队？”

“不错，就是那些模拟战斗的游戏。他们为国家获得了至高的荣誉，当然获得的总奖金也是历年最高的。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参与到电竞产业中。”

李旭无可奈何摇了摇头，如果年轻人都沉迷在虚拟世界消灭外星人，那现实中的敌人该又谁来对付？

车辆到达门口时，李旭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看到了展馆大厅里遍布游戏机。参加年度郊游的孩子们，正兴奋地穿梭其中，等待着驾驶战机痛打九婴。

沃森饶有兴味地挑起了眉头，给了李旭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仿佛在说，在九婴娱乐化的进程中，中国人好像也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与众不同。李旭纠结地皱起了眉头。

馆长好像没发现两人之间的眉来眼去，表现得对场馆内的游戏设施颇为得意，不时介绍即将到来的游戏大赛的各项准备工作。

“中校，看到前面的大屏幕了吗？”馆长兴奋地引导李旭看向右前方。

“哦，看到了。”

“这是新设立的荣誉榜。我们给这里的每台游戏机都设置了两款游戏《猎杀天鱼》和《钛合金战士》——当然，我们以后还会输入更多游戏版本，每个使用这里的游戏设备玩这两款游戏的人都会得到相应得分，得分前100名的选手就会上榜。实际上，虽然是单机游戏，这类游戏由于极受欢迎，还存在世界排名呢。我的想法是，以后每年的九婴纪念日，都对当年所有的纪录进行排位。不过目前得分最高的人，都是职业竞技选手。”

“你们怎么计算名次？难道这些不同的游戏，还有统一的计分标准？”

“中校啊，你大概很久不关心电子竞技了。统一计分系统早就存在了，不同游戏按照难度加成，形成了统一评分体系。”

“哦哦！”李旭敷衍地答应着，他根本没想搞懂这回事。放眼望去，屏幕上不同选手代号后面是一个总分，显然那个总分是可以直接拿来对比的。目前排位正在激烈地进行，那些选手的人头正不断上升或者下降。

“边上那个屏幕是什么？”他注意到边上还有排名。

“这是国际电子竞技联盟的单机游戏动态难度加成排列。你看猎杀‘天鱼’飞行器的难度系数为1.5。”

“1.5，就是说不太难？”

李旭草草浏览这个列表，发现大部分游戏难度都在1.1到2.0之间。

“当然，难度太大，商业化就很困难了。”

“为什么有一个游戏的难度是26？”

“哎，那是电竞界的一个笑话。”馆长的表情似乎有一些意味深长。

“笑话？”

“嗯，那就是今年开发的一款，叫做《第一回合》的飞行游戏，这里是目前唯一的一套设备。说起来，和今天我们要揭幕的纪念碑还很有渊源，模拟的就是第一次追击‘天鱼’飞行器的那次空战。总之，太仿真，难度太大，没人能通过第一回合的。很多年度排名靠后的选手，都想通过这款游戏碰碰运气，迅速提升排位，但是都失败了。”

“在哪儿啊？”

“您这么有兴致？跟我来。”对于李旭突如其来的兴致，馆长似乎有些意外，又似乎有些隐隐的期待。

沃森偷偷瞄了李旭一眼，之前她从未发现他像现在这样，如同孩子一样兴致盎然。

他们走向闹哄哄的场馆一角，那里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完全挡住了视线。三个人走近了，才看到人群里是一台正在左右摇晃的飞机座舱。座舱非常考究地使用了铝质蒙皮，看着颇有几分时代感。

“平时没什么人玩儿，不过现在正在挑战的是‘星空战队’的主力选手，他想搏一下，靠难度系数快速超越排名在自己前面的对手。”

“仿真度有多高？”李旭对什么战队没兴趣，只问他最感兴趣的。

“哦，最高仿真，当然，还是没办法和你们的模拟器那样做360度横滚，那样玩家苦胆都会吐出来的。不过你看，这个座舱是按照‘玄女’168B型战斗机1∶1仿制的，几乎和待会儿揭幕的纪念碑一模一样。”

李旭忘记了回答，径直走上前去。

此时这台座舱已经停止，一名穿着某战队队服的男孩子，脸色蜡黄地从里面出来，显然被晃得快吐了。

“这什么破玩意儿啊？”少年跳下座舱时说，“完全没有游戏平衡功能，敌人移动那么快，还打个屁啊。”

“作战时间1分4秒，成绩优秀，战胜了99%的选手，目前最高纪录为1分9秒。”

游戏系统女声开始播报游戏成绩，看起来他距离最佳纪录保持者，只差了5秒钟。

少年吃惊地转过身，看向座舱内屏幕上的成绩——他竟然排进了前二，人群里立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男孩儿似乎找回了一些自尊，但是毕竟没有能靠投机获得足够积分，最终悻悻离开了。

李旭走过去，伸手抚摸飞机表面，从这头走到那头。可以看到制作公司还是很下了功夫，连漆皮掉落的样子和演习中的击落标记都完全模仿，显然有第一手的图册。

“怎么最高纪录也只坚持了1分9秒？”

“这个东西是按李钧当年投放的吊舱记录的战斗过程设计的，确实是太难了。你想想，那架老掉牙的飞机只能勉强冲刺到40000米，加力速度最高3马赫，而且只能维持十几秒。靠这种指标根本连看到‘天鱼’飞行器都很困难。你要知道，游戏还把飞控上的问题给忽略了，要不然30秒都困难。不过话说回来，当年的那位试飞员李钧，竟然还驾驶着这个老家伙，把‘天鱼’飞行器撵得没地方躲，不服不行啊。”

“我能试试看吗？”

馆长脸上立刻浮现出惊喜，赶紧点头，“没问题，上校你能试一下，那是太好了。其实我本来也想请您来帮我们进行一下测试，顺便打个样。”

“哦——”李旭拉长了腔调，给了馆长一个别有意味的眼神，得到了馆长调皮的眨眼——即便这位胖乎乎的馆长先生从见面以来一直表现得十分市侩，导致李旭对他很是有些反感，这时候李旭也明白了，这里的娱乐化发展方向背后，应该隐藏着一些深层的东西。只是顾及于沃森在场，馆长无法跟自己明言罢了。

原因很简单，即便李旭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但要想邀请他参加这类商业游戏测试，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毕竟是个保密程度很高的职业军人。而且这座纪念馆出现很多娱乐设施，就中国国情而言，确实非常违和。他相信自己的国家，也相信自己的国民不会跟西方人一样，忘却曾经的伤痛和潜在的危机，只看得到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带着对未知的期待，李旭一纵身跳进了座舱。他先左右查看了一下仪表，座舱内部相对于当时的战斗机还是做了很大的简化，比如机械仪表只是一个摆设，并不需要真的看它们。真正的信息都在平视显示器上。

“请输入游戏关联账号。”系统女声说道。

“没有账号。”

“如无账号，是否需要进入教学模式，飞行具有相当的复杂性，需要随时掌握速度、航向、燃料、俯仰角度、相对位置等相关……”

“不必，直接进入。”李旭简直有些等不及了。

座舱盖象征性地落下，将李旭与嘈杂的外部隔离开。他意识到自己的手有些微微出汗，这是很久未见的情况。前方HUD上各种信息亮起，显然是那个时代的东西，他当年进入空军时，所有的火控和飞行信息，都显示在头盔里了；再往后，等到脑机接口技术成熟后，就直接显示在脑海里了。

“需要对第一次使用用户介绍导航界面，前方是准星和矢量标记。左侧是最大过载和迎角限制数据。顶部显示为人工地平线和0至360°方位。接下来将会介绍操控界面和战斗界面……”

“不用介绍，直接开始。”

座舱开始抖动，老式飞机启动的音效和座椅抖动开始。显示器上开始播放过场画面，一只手握着一只怀表，怀表打开，里面有一张模糊的女性照片。那只手将怀表紧紧握住。

李旭心想，制作方还挺下功夫的，显然看过李钧战友的回忆录。

他左手握住油门杆微微推动，注意到飞机抖动增加了。这种飞机在高空出了名的难驾驭，需要在速度、高度、油门量几方面小心掌握，在没有数字飞控的时代，这些东西都要在飞行员脑子里牢牢记住，形成快速应变的肌肉记忆。当然这部游戏机不可能将这样的部分模拟出来。

他按照提示进行操作，发现并不困难，只是简单爬升。30秒钟就这样过去了。然后在座舱风挡一侧，出现了一个箭头，箭头下出现了时隐时现的目标。目标正在飞快移动，并迅速转移到3点钟。显然那是第一个目标。

李旭没有急着追赶，只是慢慢靠近，他还得花时间对这部机器的操控与响应做一些适应。对一般人而言，这是一个漫长的、极其劝退的过程，但对他来说，只是区区几秒钟而已。

机舱开始向一侧倾斜以模拟坡度，他意识到左右的极限仅是45度左右。那个目标还在空中优哉游哉，李旭不理会它，继续按自己的节奏操作。这架飞机的俯仰区间仅仅停留在书面理论上，控制这架飞机的难点在于，很难在高空稀薄大气中驾驭升力，轻微的滚转或者侧滑，都会使得飞机失控。

他知道李钧的那次追击，确实是先迷惑了对手，让它以为这架人类飞机没有追上25000米的能力，而事实上，这架“红鹰”168B具备火箭动力飞行能力。具体到这部游戏机上，在油门杆尽头的红色区域外，还能向前再推动一小段行程，那就是最终的火箭动力时刻。不过，那意味氧化剂的迅速消耗，而进入一个20秒的倒计时时刻。

“您坚持的时间，已经到达平均水平。”系统女声平静说道。

“这就平均水平了？现在的年轻人到底怎么了？”李旭摇了摇头。

他开始拉杆追击，并稍稍收了收油门。即使不知道飞行包线，他也已经大致摸到最佳转弯角速度需要配合的空速。

目标开始逃离，向最具优势的高空飞去。李旭知道当时李钧的做法，他转向向下盘旋，故作示弱，实则慢慢积累速度。“天鱼”飞行器对人类飞行器的加速十分敏感，油门加力必然使得红外特征增大，很容易被它察觉，但是盘旋向下则较为隐蔽。

那艘“天鱼”飞行器好奇心很强，它紧跟下来，似乎想要搞清这架飞机为什么毫无斗志。

“您坚持的时间，已经超过75%的玩家。”女声提醒道。

“知道了。”

李旭已经渐渐找到这座模拟器的操纵特性，毕竟只是软件，比真正驾驶一架还停留在试飞阶段的验证机要容易得多。

他观察着目标在座舱顶部移动来移动去，等着它移动到与自己机身纵轴大致重合的区域。时机还没到，李旭还在判断距离。他需要一个稍远的距离，在那个距离上敌人即使做大幅度机动，其位移也逃不过自己的机头指向范围，但是也不能太远，那样雷达无法持续跟踪目标。

“李钧，我看过你编写的手册。”

他突然蹦出一句自语，然后拉杆将机头指向目标。这个软件模拟是按照真实飞行包线制作的，而这个包线是李钧飞出来的。

目标被纳入了雷达的截获范围。它试图逃跑，但是无法摆脱。很快系统发出嘀嘀响声，意味着雷达锁定成功。

“瞄准成功！”系统女声兴奋道。

游戏机外，再次围绕起一群人。很多人都注意到，有人创造了一个纪录，他坚持的时间已经超过了2分钟。而此时，李旭作为初始用户登录后的积分从0开始攀升，这个游戏的巨大难度系数，让他的排名从156万迅速蹿升到第13500名。从现在开始，他多坚持一秒，都会有额外的难度系数加成。

他牢牢锁住敌人，然后发射导弹。

“我超越你了。”他得意道。他知道李钧当年驾驶的飞机因为正在进行试飞，只安装了监控设备，并没有配备武器，所以也无法开火。

导弹追上并摧毁了目标，显然游戏还是比现实容易太多了。

第二个目标从天际出现时，李旭已经完全掌握了操作要领。当目标开始向高空逃窜时，他紧追上去，同时将油门杆推过加力的红色区域，进入火箭速度。

模拟座舱外的大部分人都注意到了，剧烈晃动的机舱发生了变化，它的进气调节锥开始向外伸出，最终将机头进气道完全堵住，机头形成了完整的流线外形——看上去更像是一枚火箭。场馆大屏幕上，星空战队的访谈被强制中断，画面转到李旭的游戏场景，与他坐在机舱里看到的完全同步。屏幕下的年轻人无不驻足观看，一些人甚至鼓起掌来，庆祝这一历史性时刻。

这里所有人都没见过这样的特殊构型，实际上“红鹰”168就是这么压榨出最后一点速度潜力的。

李旭眼看着航速迅速攀升，一度与对手持平，测距数值不再变化，随即又开始变小。当然他还可以看到边上有一个倒计时，那是氧化剂用尽的时间。

他等待雷达锁定，然后将最后两枚导弹打出去。这样他的翼载荷骤减，速度再次小幅提升。

第二架目标被击落，显然李旭创造了一个新的神话。连续击落的指数累加积分，使得他的排名迅速攀升至前4500，此刻距离他注册账号不过3分50秒。

第三个目标出现。李旭氧化剂倒计时还剩下4秒，无法持续纠缠。他迎头向目标飞过去，迫使目标向下机动摆脱。他用HUD上的航炮热线压住目标，打了一个长点射。在目标即将逃出雷达的有效测距范围前，炮弹击中目标。3比0！外面欢呼起来。他的排名不可思议地排在了年度第九的位置上。

如果他驾驶的是一架真正的飞机，此刻会面临发动机停车的困境，不过他并不需要真的面对这样的问题。他耗尽氧化剂导致游戏戛然而止，巨大的九婴从天而降。随后是一段煽情的动画，演示了飞行员最后的激昂讲话，并投放了监控吊舱，随后“红鹰”168难逃被虫洞吸入的命运——这也是这个游戏被命名为“第一回合”的原因，虽然九婴降临和讲话的内容非常离谱，但游戏并没有设定第二回合与更多目标交战的机会，这部分算是相当写实了。但是李旭已经完成了惊人的一战，在外面人群的欢呼声中跨出了机舱。

李旭抬头看到自己的名次时也吓了一跳，看起来这个冷门游戏对于排位非常有利，虽然他并不认为这种指数递增的计分方式有什么合理性。

事实上，在他看来，这个游戏并不是那么的难。只是大部分没有飞行基础知识的人，无法摸索到其中要领。简单地说，大部分飞行游戏里保持速度意味着不会失速（实际上失速与否与空速大小无关，只与迎角大小有关），但是“红鹰”168在极限高度追逐“天蛾”飞行器的情况则相对复杂，需要考虑的不仅仅是导致失速的最小速度，还有一个被称作“极限马赫数”的导致抖震失控的最大速度。也就是说，如果平飞，失速速度和失控速度之间的可用区间不到50千米/小时，机动时几乎不允许存在任何偏差。单就这一点而言，游戏还原得并不好，至少在他感觉到的油门杆行程上，可控余度还很大，还远远无法反映李钧当年“钢丝上行走”的危险局面，以及毫厘间机毁人亡的惊险程度。

让李旭更加在意的是，这个模拟舱内有一套对玩家身体状态的监控设备，虽然设置得很隐蔽，但作为一个老练的试飞员，他对这套东西太熟悉了。他几乎马上就明白了这些游戏设备的另一个使命——从那些对飞行感兴趣的孩子们中挑选出潜力比较大的，为空天部队储备未来的飞行人才。

“果然您才是真正的职业选手。”馆长殷勤迎上来，仿佛意识到了意外之喜，因为他又找到了新的商业宣传噱头，而且是免费的。

“过奖，我哪会这些时髦玩意儿，就是随便瞎打了一下。”李旭也知道了自己留下的纪录意味着什么，还真是打了个样，他哂笑了一下，又跟馆长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自顾自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