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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边上,几辆自行车一字排开,正好形成一条男女分界线。

这边的男生们手扶车把,正和站在对面的马西亚·布莱恩女子学校的女生聊天,那架势好像准备随时蹬车而去。

女孩子们一色的巴拿马帽子戴得歪歪斜斜,可是不能摘下来,因为这是校规,况且这里离学校很近。根据校方规定,戴帽子通常是后檐向上,前檐向下。可是中学四年级以上的学生如果不按要求戴,只要不歪着戴,校方一般不过问,这五个女生的帽子便戴得各具形态。

平时极少有机会与男生谈话的女生既兴奋又羞涩,她们不由自主地扎成了一堆。

这些女生都属于“布罗迪帮”。在十二岁刚入中学的时候人们就这样讥讽地称呼她们,女校长这样称呼她们还是以后的事。当时人们一眼就能认出她们是布罗迪小姐的学生,因为,正如女校长所说的那样,她们学习了大量脱离学校大纲的科目和与“学府”毫不相干的东西。据说她们不仅知道布克曼主义者 、墨索里尼和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还知道护肤膏能滋润皮肤,金缕梅比肥皂加水更能保护皮肤,甚至还懂“月经初潮”这个词。她们不但听说过《小熊维尼》一书的作者在伦敦的住宅内部装饰,而且还听说过夏洛蒂·勃朗特和布罗迪小姐个人的浪漫史。她们还知道有个爱因斯坦,还知道怀疑《圣经》的人的观点。她们虽然不清楚弗洛登战役 是什么,芬兰的首都在哪儿,却知道占星术的使用方法。这些布罗迪帮除一人外,都像布罗迪小姐一样,做算术题的时候掰着手指头计算,而且运算结果能和答案八九不离十。

她们升入中学四年级时已经十六岁了,学会了放学以后在学校大门外边转悠。虽然她们对学校的传统势力已经适应,可是她们身上的布罗迪做派依然那么明显。此时她们早已成为学校赫赫有名的人物。这当然不是因为人们喜欢她们,而是因为早已对她们心存疑虑。她们既缺乏集体主义精神,相互之间又没有共同之处,唯一相同的是她们都对吉恩·布罗迪小姐忠贞不渝。吉恩·布罗迪仍然教小学,仍然受到人们相当大的怀疑。

马西亚·布莱恩女子学校是一所走读学校,是十九世纪中叶由一位富有的寡妇捐资修建的。她的丈夫生前是爱丁堡书籍装订商,她生前是加里波第 的崇拜者。她那充满男子气概的画像高悬在大厅的墙上,每逢创立人纪念日,画像前总供奉着不易凋谢的菊花和天竺牡丹。花瓶放在画像下的小讲台上,旁边还摆着一本打开的《圣经》,有一句话专门用红笔标出来:“啊,我在何处得以寻到一位高尚的妇人,她的价值远远高于金钱。”

树下的这几个女生因为有男生在场而肩擦肩互相依偎着。她们都因各自的本领而闻名。就说十六岁的莫尼卡·道格拉斯吧,她的心算本领就小有名气。可是她生起气来就见谁骂谁,那样子可不一般,她的鼻头一年到头都是红的,身后拖着两根又黑又长的辫子,两条腿好像两根木桩。莫尼卡刚满十六岁,她的巴拿马帽戴得比一般人的要高得多,似乎帽子太小,又似乎她明白不论是哪方面她都显得怪异。

罗丝·斯坦利以性感出名。金黄色短发上那顶帽子的戴法并不特殊,可她偏偏要把帽顶两侧向里压进去。

尤妮丝·加德纳长得矮小精干。她那花里胡哨的体操动作和令人眼花缭乱的游泳姿势众人皆知。她戴帽子时总喜欢使前檐上翘,后檐下垂。

桑蒂·斯特林杰则喜欢把整个帽檐往上翻,并且戴得尽量靠近后脑勺。为了不使帽子掉下来,她在上边缝了根松紧带,让带子兜住下巴。她爱咬松紧带,咬断了就换根新的。唯一令她名声不好的是她那双不易被人看见的小眼睛。然而她优美的嗓音全校闻名。在小学的时候,布罗迪小姐就特别喜欢她的好嗓音。“过来给大家朗诵首诗吧,忙了一天大家都累了。”

离开机杼,离开织物,

她走进房间,步履急促。

她看见睡莲盛开,

她看见羽饰盔上栽,

凯米洛特 啊等我来!

“真令人兴奋。”布罗迪小姐总是一边说一边从胸前伸出手向这班十岁的女孩子打着手势,而她们却正竖着耳朵听那“救命”的下课铃声呢。“要是没有丰富的想象力,”布罗迪小姐正告她们,“人类就完结了。尤妮丝,过来翻个跟头,让大家轻松一下。”

眼下这几个男孩子正扶着车,兴高采烈地说着珍妮·格雷的坏话,说她从演讲课上学来的说话方式如何难听。她是桑蒂的密友,打算将来当演员。她总是把帽子前檐拉得很低。布罗迪帮里数她长得最漂亮,招人喜爱,她也以此出名。“别讨人厌了,安德烈。”她抬高调门说。五个男孩子里有三个叫安德烈的,这三个安德烈一同学着珍妮的腔调说:“别讨人厌了,安德烈。”他们惟妙惟肖的模仿惹得这群头戴巴拿马帽的姑娘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帮里最后一位成员玛利·麦克格里戈走了过来。大家都知道她一向少言寡语,也没有人把她放在眼里,谁都可以斥责她。与她同来的是个帮外的姑娘,名叫乔伊斯·艾米丽·海蒙德。乔伊斯可是个有钱人家的姑娘,是她们眼中的少年犯。她最近才被送到布莱恩学校来,这可是最后一次尝试了,因为没有任何一所学校,没有任何一个女校长能对付得了她。她还穿着原来学校的绿校服。其他人的校服是深紫色的。到目前为止她干得最过分的事也不过是向正在教唱歌的老师身上掷纸飞机。她坚持用双名乔伊斯·艾米丽当名字。乔伊斯·艾米丽一直想挤进这个著名的布罗迪帮里来,她认为她的名字很响亮,肯定会提高它的身价。实际上她的名字并没帮上她的忙。她始终闹不清她们为什么不要她。

乔伊斯·艾米丽朝学校大门的方向边点头边说:“老师来了。”

两个安德烈掉转车头飞也似的蹬车而去。另外三个男孩子则逆反地留了下来。他们抬头朝天上望去,像是正在欣赏彭特兰山上空的浮云。女孩们则聚到一起像是在开讨论会。“下午好,”布罗迪小姐走近他们时说,“好几天没见你们了。我想咱们还是别扣押这些年轻人和自行车了吧。你们好啊,小伙子们。”这帮姑娘都随她去了,乔伊斯这个新少年犯跟在她们后边。“我好像还没有见过这个新来的姑娘。”布罗迪小姐说着,仔细审视了一下乔伊斯。她们做了介绍后,布罗迪说:“啊,亲爱的,我们必须走了。”

桑蒂朝后边看了看,只见乔伊斯·艾米丽正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修长的双腿任性地边走边蹦,那动作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布罗迪帮则又像六年前她们童年时期那样退到了她们的秘密之中。

“我正在往你们幼稚的头脑里灌输大人的思想,”布罗迪小姐那时对她们说,“我所有的学生都是人中之杰。”

桑蒂跟在布罗迪小姐身后,用她那双眯缝着的小眼睛瞅着莫尼卡红红的鼻头,想起了当年那句话。

“明天晚上我请你们吃饭,”布罗迪小姐说,“保证都来噢。”

“戏剧社……”珍妮喃喃地说。

“找个理由不去,”布罗迪小姐说,“又有了一个新的让我下台的阴谋,我必须和你们商量一下怎么对付它。不用说我是决不下台的。”她像往常一样,讲话时语调平和,但是很有分量。

布罗迪小姐从不与同事讨论自己的事,而只同她过去满怀信心培养出来的学生商量。过去也曾有过企图使她离开布莱恩的阴谋,但都化作了泡影。

“有人再次建议我去进步学校申请一份工作,因为我的教育方法在那里比在布莱恩更合适,可我决不到一所狂热学校去申请工作。我就留在这所教育工厂里。这里所需要的是往面团里加酵母。只要给我一个处在可塑年龄的女孩子,那她一生都将是我的了。”

布罗迪帮的姑娘们个个面带微笑,她们从不同的方面理解这些话的意思。

布罗迪小姐竭力使她那褐色的眼睛闪着光芒,深邃的目光伴随着她平静的语调,阳光下她的浅棕色皮肤的侧影使她显得坚强有力。整个布罗迪帮从没有怀疑过她能闯过这一关。她们知道盼着布罗迪小姐去狂热学校谋职比盼着恺撒大帝去还难呢。她绝不会下台。校方若想赶走她,除非将她杀了。

“这又是哪一伙人?”以性感出名的罗丝问。

“明天晚上咱们再讨论反对我的那伙人,”布罗迪小姐说,“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绝不会成功。”

“不错,”姑娘们异口同声地说,“他们当然不会成功的。”

“在我的盛年他们绝不会成功,”她说,“我正处在事业的全盛时期。认识自己的全盛期很重要,要常常记住这一点。电车来了,我敢说上面没有我的座位。现在是一九三六年,骑士时代已经成为历史。”

六年前,布罗迪小姐经常带领她的新班到花园里的一棵大榆树下上历史课。有一次她们穿过走廊时,经过女校长的书房。房门大开,室内空无一人。

“小姑娘们,”布罗迪小姐说,“进来看看这个。”

她们挤在门口,她指给她们瞧一张大招贴画,那张画用图钉钉在对面墙上,画的是一张男人的大脸,下面有一行字:“安全第一”。

“这是斯坦利·鲍德温。他当上了首相,时间不长就下台了,”布罗迪小姐说,“麦凯小姐把它钉在墙上是因为她相信‘安全第一’这句口号。可是安全并不是第一位的。真、善、美才是第一位的。跟我走吧。”

这是布罗迪小姐第一次向姑娘们暗示她与其他老师之间的分歧。说实在的,她们中的一些人是头一次知道被校方首领拢在一起的大人们竟也会有不完全一致的看法。她们将这些事听在耳里,记在心中。她们兴奋地意识到自己已属于一个将要受谴责的阵营,但又不至于遭受危难,因此觉得挺兴奋。于是她们便尾随着危险的布罗迪小姐来到那棵榆树安全的护荫下。在那个阳光明媚的秋天里,只要天气允许,小姑娘们便坐在榆树下那三张长凳上上课。

“拿起书来,”布罗迪小姐常说,“你们都把书捧起来,防着点外人。要是有外人过来,咱们就说在念历史……诗歌……语法。”

小姑娘们手捧着书本,目光却都集中在布罗迪小姐那里。

“我要给你们讲讲我暑假去埃及度假的事……还要谈谈如何保护皮肤和手……还有我在去比亚里茨 的火车上遇见的那个法国人……还有,我必须讲给你们听我在意大利见到的那些画。谁是意大利最伟大的画家?”

“莱奥纳多·达·芬奇,布罗迪小姐。”

“不对,答案是乔托 ,他是我最喜欢的画家。”

有的时候桑蒂觉得布罗迪小姐的胸部平得像她的背,没有任何隆起的部分,而在另外一些时候又见她的乳房突出,十分显眼,这只有在她讲课时才会发现。布罗迪小姐在室内讲课时总是站得笔直,把头高高昂起,两眼望着窗外。桑蒂听讲时透过那双小眼睛盯着她,就像听圣女贞德讲话一样。

“我曾不止一次地告诉过你们,我事业的全盛期到了。这个假期更使我坚信,我事业的全盛期真正开始了。一个人事业的全盛期是很容易被忽略的。你们,孩子们,长大以后,一定要时刻留意自己事业的全盛期。它可能出现在你们一生中的任何时候。你们必须充分利用这个时期,创造出辉煌的业绩。玛利,你桌子下面是什么?你在看什么?”

玛利像堆泥似的坐在那儿,笨得连撒谎都不会,她不知道该如何掩饰才对。

“挺逗乐儿,布罗迪小姐。”她说。

“你是说有一个喜剧演员,或者一个小丑?”

其他女孩们窃笑起来。

“是连环画。”玛利说。

“连环画,可不是嘛。你几岁了?”

“十岁,夫人。”

“都十岁了,不该看连环画了。把它给我吧。”

布罗迪小姐看了看连环画说:“《老虎蒂姆》,可不是嘛。”说完,她把它扔进了废纸篓。这时她见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那本连环画,便又捡起画册把它撕个粉碎,扔进篓子里。

“听我说,姑娘们。一个人生下来就是为了使自己的事业灿烂辉煌,既然我的辉煌时期已经来了——桑蒂,你走神儿了。我刚才说什么了?”

“您的辉煌时期,布罗迪小姐。”

“留点神,”布罗迪小姐说,“要是下一节课有人过来,可别忘了说是语法课。我要讲点我生活的私事,那是比我现在年轻得多的时候,虽然我比他大六岁。”

她把身子靠在榆树上。这是秋天的最后一天,一阵风刮来,树叶纷纷落下。孩子们喜欢落叶,因为可借此机会挪一挪身子,把树叶从头发和腿上掸掉。

“那是既混乱又令人陶醉的年代。我和一个青年在战争 初期订了婚,可是他后来战死在佛兰德斯战役里,”布罗迪小姐说,“桑蒂,你是想洗衣裳了吗?”

“没有,布罗迪小姐。”

“因为你把袖子挽了上去。不管天气有多热,我也不允许女孩子把上衣的袖子卷起来。马上给我把袖子放下来,我们可是文明人。他是在宣布停战前一个星期战死的。那时他才二十二岁,就像一片秋天的树叶凋落了。我们回到教室里可以在地图上找找佛兰德斯,看看我亲爱的人在你们出生以前就死去的地方。他是乡下人,很穷,生在艾尔郡,可他既勤劳又聪明好学。他向我求婚的时候对我说:‘我们将喝白水慢行路。’这是那个地方的人常说的话,说的是要过清静的生活。‘我们将喝白水慢行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罗丝?”

“是说你们要过清静的生活,布罗迪小姐。”罗丝·斯坦利说。就是这个罗丝,六年以后有了富于性感的名声。

校长麦凯小姐从草坪上走过来的时候布罗迪小姐还在讲她的未婚夫战死的故事。这时泪水已从桑蒂的小眼睛里夺眶而出,她的眼泪感染了她的朋友珍妮,她抽泣着动了动腿,伸手从兜里掏出一条手绢。珍妮后来是校内公认的漂亮姑娘。“休死了,”布罗迪小姐说,“停战前一周死的。后来举行大选时人们都说‘吊死独裁者’!休躺在坟墓里,成了森林里的一朵花。”罗丝·斯坦利哭起来。桑蒂将泪眼转向一旁,正看见麦凯探头探脑地从草坪上走过来。

“我来看看你们,马上就走,”她说,“你们这些小姑娘哭什么?”

“她们被我讲的故事感动了。我们在上历史课。”布罗迪小姐说着,敏捷地用手抓住了一片下落的榆树叶。

“十岁了还为一个故事哭!”麦凯小姐说。女孩子们慢慢地从长凳上站起来,她们仍被勇士休的事迹震撼着。“我只是来看看你们,马上就走。好啦,姑娘们,新学期开始了。希望你们都过了一个愉快的暑假,我还等着看你们写的关于暑假的好文章呢。你们已经十岁了,可不该再为历史哭鼻子。记住我的话!”

“你们做得不错,”麦凯小姐离开后,布罗迪小姐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这就对了,遇到难题时就一言不发,不置可否。说话是银,沉默是金。玛利,你在听我说吗?我刚才说的什么?”

玛利·麦克格里戈一堆泥似的坐在那儿,像个雪人似的只看见眼睛、鼻子和嘴。她后来成了众所周知的蠢丫头和大家的出气筒。二十四岁时她在一场旅馆大火中丧生。这时她鼓起勇气说道:“金子。”

“我说什么是金子?”

玛利环顾一下四周,听见桑蒂悄声说:“落叶。”

“落叶。”玛利说。

“很明显,”布罗迪小姐说,“你没听我说。你们这些小孩子,只要你们真听我的话,我就会把你们变成人杰中之人杰。” QhMBQEvTRQ2SQD+hHqc4eMtA2II/xh4U062DZk1zra5hLlKrwSEh7qI5lv2z3D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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