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日,我生日的那天夜里,我母亲淹死在距离明图尔诺镇几公里一个叫“破风”的地方。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我父亲还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们夏天会去那里度假,租一间农民的房子,五个人睡在一间闷热的小房子里,整个七月都在海边度过。每天早上,我们姐妹仨喝了生鸡蛋,穿过一条泥沙小路,抄近道去海边游泳,小路两边是高高的芦苇。我母亲淹死的那天晚上,那所房子的女主人——罗莎,现在已经七十多岁了,她听到了敲门声,但没开门,怕是入室抢劫的坏人。
母亲是在我生日的两天前,就坐上了去罗马的火车,但到了五月二十一日,她还没有到。那段时间,她每月至少要来罗马一次,在我那里住几天。听到她在家里走来走去,我并不高兴。她按照自己的生活习惯在黎明起床,把厨房和客厅从上到下擦一遍。我想再睡一会儿,却再也睡不着了:身体在被子里变得僵硬,很不自在。她在外面忙碌,这会让我感觉自己像个长着皱纹的孩子。她端着咖啡进来,我会蜷缩在床角,防止她坐在床边时碰到我。她很爱跟人搭讪,这让我很恼火:出去买东西,她与那些店主混得很熟,而十年来,我与他们的交流却不超过两句话。她与一些偶然认识的人在城里散步;她和我的朋友成为朋友,向他们讲述她的生活,总是同样的故事。在她面前我只能克制自己,从来不说实话。
只要我露出一丝不耐烦,她就会马上回那不勒斯去。她收拾好东西,最后整理一下房间,承诺她很快就会回来。她把家里的一切按照自己的喜好摆放好,她离开之后,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按照我喜欢的样子,把东西又重新摆放好。我把盐罐放在多年来它一直待着的地方,把洗涤剂放回了对我来说顺手的地方。我打乱了抽屉里她整理好的东西,让书房恢复到了混乱状态。她在房间里留下的气味——那是一种让人不安的香气,像夏日里阵雨的味道,也会在一段时间后消失。
她经常赶不上火车,通常会坐下一班火车,甚至第二天到达,但我一直都无法习惯这一点,总是很担心。我在焦虑中给她打电话,当我终于听到她的声音,会很严厉地斥责她:为什么没按时出发,为什么没通知我?她心平气和地为自己辩解,还用开玩笑的语气问我,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会出什么事?“什么都可能发生。”我回答说。我一直想象,暗中埋伏的陷阱,会让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小时候,她不在家时,我经常在厨房里,在窗户玻璃后面等她,我渴望她像水晶球里的人物一样,重新出现在街上。我对着已经起雾的玻璃窗呼吸,不想看到没有她的街道。如果她一直不回家,我的焦虑会变得无法控制,让我浑身颤抖。这时我会躲到一间没有窗户、没有电灯的储藏室。那小房间就在她和我父亲的卧室旁边,我会关上门,在黑暗中默默哭泣。小房间是一种有效的解药,待在里面,我内心的恐惧可以缓解焦虑。我总是对我母亲的命运感到焦虑。在一片漆黑中,DDT的气味让人窒息,一些彩色图像浮现在我眼前,在我的瞳孔中停留了几秒,让我无法呼吸。“等你回来,我一定要杀了你。”我想,就好像是她把我关在那个小房间里了。但最后我听到走廊里传来她的声音,就会很快溜出去,若无其事在她身边转悠。当我发现,她那天从那不勒斯正常出发了,却一直都没抵达罗马,我想起了那个储藏室。
晚上,我接到了第一个电话。我母亲用平静的语气说,她什么也不能告诉我,她身边有个男人不让她说话,说完她笑了起来,挂断了电话。那一刻我感到万分惊异,我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就默默等着她再打电话来。事实上,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都在猜想中度过。我坐在电话旁,但电话一直都没再响起。直到半夜过后,我才向一位警察朋友求助。他非常热心,让我不要担心,他会想办法的。但过去了整整一夜,没有我母亲的任何消息。可以肯定的是:她出发了。德利索寡妇是我母亲的邻居,她与我母亲年龄相仿,也是一个人住,近十五年,她们的关系时好时坏。她在电话里说,是她陪我母亲去的火车站,我母亲排队买票时,她去买了杂志和矿泉水。火车上人特别多,但我母亲还是找到了一个靠窗的位子,那节车厢里全是休假的军人。她们俩相互告别时,都叮嘱对方小心。她当时穿的什么衣服?还是往常那身:蓝色的外套和裙子、一双带点儿跟的旧鞋。她还带了一个黑色皮包、一个破旧的行李箱。
早上七点钟,我母亲又打电话来了。我一口气问了很多问题(你在哪里?你从哪里打的电话?和谁在一起?),她得意洋洋地用方言大声说了一堆不堪入耳的话,很快挂断了电话。那些污言秽语让我内心凌乱,也有些退缩。我再次给我朋友打电话,用夹杂着意大利语的方言跟他说话,这让他有些惊异。他想知道,我母亲最近是否有抑郁症状,我没有理会他的问题。我承认,她不像以前那样情绪稳定,一本正经却能逗人开心。她会无缘无故笑起来,话很多,但人老了很容易这样。就连我朋友也承认:天一热,那些老人经常会做些奇怪的事,这很正常,没必要担心。而我还是没法放下心来,我在城里到处找她,尤其是在她喜欢散步的地方。
我母亲第三个电话是晚上十点多打来的,她含含糊糊地说,有个男人在跟踪她,要用毯子把她裹起来带走,让我去救她。我恳求她,让她告诉我她在哪里。她改变了语气,说我最好不要去。“你把门锁好,任何人来了,都不要开门。”她告诫我说。那个男人也会伤害我。她又说:“你去睡觉吧。我要下海游泳了。”最后我再没听到任何声音。
第二天,两个男孩看到她的尸体漂浮在离岸边几米的地方,身上只穿了胸罩。行李箱没有找到,也没找到那套蓝色的衣服,也没找到她的内裤、丝袜、鞋子,以及装有身份证的钱包。她手指上还戴着订婚戒指和结婚戒指,耳朵上戴着我父亲半个世纪前送给她的耳环。
我看到了她的身体。在那具发青的身体面前,我觉得我应该紧紧抱住她,以免和她走散。她没有被侵犯,身上有几处淤青,这是因为一整夜,海浪把她推到几块浮出海面的礁石上。我看到她眼睛周围有化妆的痕迹,她的妆一定很浓。我看着她橄榄色的腿,感到有些不安,作为一位六十三岁的女人,那双腿显得很年轻。更让我感到不安的是,我还注意到:她身上的胸罩与她通常穿的破旧内衣相差甚远,罩杯是由精细的蕾丝制成的,隐约可以看见乳头。两个罩杯之间的连接处,有三个刺绣的“V”字,这是那不勒斯一家高级女士内衣店——“沃氏姐妹”的商标。当警察把她的文胸、耳环、戒指一起归还给我时,我闻了很久,那件文胸有新布料刺鼻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