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庚子年(1780 年)正月二十二日,这天,是我和芸的洞房花烛之夜。
窗外,虽夜凉如水,但是,窗内却暖煦似春。这是,因为有芸的存在。她,虽依旧若往昔一般娇柔瘦怯,但于我眼中她最柔若无骨,入我心扉。
靠近她,我轻轻揭开她的红盖头。
这时,她一双俊眸与我对视,于是,我们相视而笑起来。
我想,世间最美好的时刻,就是此际吧!
满堂华彩,这是我们的良辰美景。
笙歌奏,合卺酒饮罢,我和芸一起并肩而坐,同食夜宵。心,悸动。于是,我悄悄于桌案之下握住了芸的手腕。芸的手指,是柔细的,亦是温润的,这不禁让我心怦然而跳。
平生第一次,我知晓什么是心摇曳若花。
依稀间,我仿佛闻到了木兰的花香。淡淡的,却浸满我心。
今日,恰逢芸吃素。
我亦知她食斋已有多年,却从未计算过她开始吃斋的日期。今日暗自计算,竟惊!
原来,她开始吃斋的日期,正是我出水痘的日子。
感念之余,亦感恩这世间与我痴人一般的还有芸。
于是,我笑着对芸说:“今时,我容颜光鲜无恙,姐姐可以从今儿个开戒了吗?”
芸听后,低眸含笑,对我点了点头。
二十四日,是我姐姐要出嫁的日子。而二十三日,是国忌日,不能办理喜事。故而,于二十二日这天就要为我姐姐出嫁而宴客。
因此,新嫁的芸开始在厅堂上陪宴,留我一人在洞房内与伴娘相对而饮。
猜拳行令,我输多赢少,直至喝到酩酊大醉。
醒来时,已见芸正在梳理晨妆了。
是日。
亲朋好友,络绎不绝;华灯初上,一众人方才开始嬉笑开宴。
二十四日子夜,我作为新舅送嫁,归来时已是凌晨时分。彼时,已灯残人静。怕惊扰了芸,我悄悄步入室内,只见陪伴的女仆正在床边打盹,而芸卸了淡妆还未就寝。
一灯如昼,我可看到她低垂着的粉颈。
此刻,她正在看什么书,入迷出神得很。
我悄然近身,抚摸着她的肩膀,深情款款地说道:“姐姐,连日辛苦,为何还如此孜孜不倦呢?”
芸忙回头,起身道:“正想睡觉,忽见书橱有此书,忍不住读了起来,竟不知不觉间忘了倦意。说来这《西厢记》我听闻许久,今日才得以看到,亦是幸事。真不愧才子的名声,只是笔墨之间未免有些过于尖酸刻薄了。”
听闻,我笑着说道:“正因是才子,笔墨才如此尖酸刻薄。”
你一句,我一句,我们聊得尽欢,陪伴的女仆忍不住在一旁催促我们早睡。于是,我就让她关了门先走。
女仆一走,满室旖旎起来。
我贴近芸,与她调笑,仿似故友重逢,满心欢喜。
我伸手探入芸的怀,只觉她的心怦怦在跳。说来,我的心何尝不是如此?于是,我俯身于她耳边问道:“姐姐,为何心跳如此之快呢?”
芸,回眸看我,一双俊目笑意浅然,所谓“回眸一笑百媚生”,就是芸这般吧!只觉,一缕动人心魄的情丝荡入我心。
我慌忙将她拥入怀中,旋尔,入了帐中。
春光旖旎,浑然不知天亮。
这是我和芸的良辰美景。
以锦笔,为记!
初嫁的芸,少言寡语,但笑意盈面,没有不高兴的时候。
与她交谈,她亦总是笑意盈盈。
对长辈,她恭敬有礼;对仆人抑或晚辈,亦轻柔温和;且她所行之事,皆条理清晰,无任何过失。
这样的芸,是我心欢喜的芸!
每日,拂晓时分,芸就匆匆穿衣起床了,似有人催促她一般。
这时,我就忍不住讥笑她道:“如今,又不是当时吃粥之际可比了,为何还是怕人嘲笑一般呢?”
芸,微微笑答:“往日藏粥给你,传为笑柄不假。今日呀,并非怕人嘲笑了,而是担心公婆说新娘子懒惰呢!”
这样的芸,让我又爱三分。
话说,我虽贪恋她睡在我身边,却更爱她这所作所为。故而,我也随她一起早起。
春风十里,不如一个她。
我,是爱煞了这样清雅、端庄、知礼的芸。
自此,我们俩耳鬓厮磨,亲密若形影。
所谓蜜意情浓,再难用言语来表达。
欢乐的时光最易过,一转眼,我和芸新婚就已一个月了。
彼时,我的父亲稼夫公在会稽幕府。于是,专门差人接我,要我去杭州做赵省斋先生的门生。
先生循循善诱,如今我之所以能用笔墨写文章,全得益于先生的教诲。
其实,早在我回家结婚之时,就说好随后即至先生身边继续学业的。然而,尽管我早有预知,但当得到这个消息时,心中还是惆怅万分的。
我,是万分不舍得芸的。
故而,我还担心芸会当众哭泣。然而,芸始终强颜欢笑劝勉我,并细心为我收拾行装。
只是,这夜,我还是看到了不同于往日的芸。
只见她,眉宇间有了淡淡的外人不易察觉的愁。
我因与她亲近,似与她同为一人,故而可以深深感应她的哀愁。为这别离的哀愁。
临行,芸近身与我细语:“离家后,无人照料,你自己凡事儿都要多加小心啊!”
船欲行,不得已我只得登船。
待缆绳解开,我就要别芸远行。
再不舍,又如何?
或许,这就是生活。
此际,恰是桃红柳绿的美好春日,我却一如失群的小鸟,感觉天地的颜色都变了。
我知道,没有芸在身边的日子,都将没有颜色。
到了学馆后,父亲即渡江东去了。
我自己独自在学馆待了三个月,这三个月如同离开了芸十年。虽然,芸有时常写信给我,却总是两问一答,多半说些勉励之话、客套之词,而不间蜜语甜言、相思之意,故而,我心仍是惆怅寂寞的,始终怏怏不悦着。
较于芸,我的相思之意是深浓的,是如长江之水滚滚而汹涌的。
所以,每每庭院之中,风吹竹林;夜半窗外,月照芭蕉时,我都会忆起和芸相处的那些点滴。只是,往昔似梦,我在其间梦魂颠倒。
最懂我,是先生。
他,深懂我的相思意,于是,给父亲写信言,出十道题给我,让我暂且回家。
于我,这是最大的欢喜,就如同戍卒,得到赦免,得以回归故里。
天上有新月如钩,地上有烟锁池塘柳。
世间最永恒的爱,是相逢亦人长久。
这一世。
我,只希望与芸朝朝暮暮,求天长地久,亦求地老天荒。
登船后,一颗归家的心,更觉得一刻如一年般缓慢。
抵达家中,急忙到母亲处请安,随后就飞快地进了芸和我的卧室。
芸,恰起身,与我四目相对,一切思念尽在眉梢间。我们执手相看,竟然不能言语,两人的魂魄,恍惚之间一如化成了烟雾。所谓,你化成我、我化成你,是如我俩这般。
彼时,我们融为一体。
依稀间,只觉得耳中惶然一响,不知自己此刻身在何处了。
时值六月,室内已经闷热如蒸笼。
我们居住于沧浪亭爱莲居的西侧,板桥内有一小轩,临水,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自取之也”之意。小轩屋檐前,有一株老树,浓荫蔽日,轻染了小窗,把人的面容也映成了绿色;对岸,车水马龙、游人如织,却让此处闹中取了静。
此处,是父亲稼夫公垂帘宴客之地。
我,向母亲请示,要带芸来此处消夏。
酷暑之日,母亲自是应允。
于是,我携芸一起来到了这个沧浪亭畔的幽静清凉之地。
因为酷热,芸亦停止了刺绣,每日里都在陪我温课论古,品月评花。于我,这是红袖添香,遂蜜意从心底流淌。
芸,虽不善饮酒,但勉强也是可以喝上三杯的。于是,我便教她古人的射覆酒令助兴。
有佳人相伴,亦有佳人对诗对饮。
我想,人世间的欢乐,也不过如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