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气温低于零摄氏度的下午,我在威斯康星州的森林深处,最终承认我女儿索尼娅的野性本能过于强大,我无力教养她。12年前,我和妻子玛丽娜收养了索尼娅,一个来自俄罗斯加里宁格勒、有着斯堪的纳维亚式金发的行动缓慢的婴儿。而此时,我笨拙地拥抱了一下她,转身走了出去,走向我租来的汽车。天气寒冷,雪在我的靴子下吱吱作响。她不会再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了,但我当时还不知道这一点。
我把索尼娅留在了那栋房子里,在那里,一位工作人员将接手管理她,这位工作人员熟悉如何连续几个月在森林里管理像她这样的孩子。这样做是为了彻底改变这些孩子的生活,即使是最固执的青少年也会有所改变。在森林里,因果关系会更清晰一些。不把衣服穿好,你就会挨冻。
在放弃抚养她之后,我就不用再担心她的阴谋诡计了。这不是指她做的那些具体的事,如撒谎、偷我们的药、抢劫别人、操纵我和玛丽娜,而是指这些行为的总和,即她无休无止的阴谋诡计。当然,孩子不守规矩是常事,我小时候也偷过东西。区别在于,我事后感觉很糟糕,于是改掉了这个坏毛病。但她似乎没有感觉,对是非之分也不感兴趣。
她偶尔会放下警惕心,把注意力集中在我们身上,说一些可能是实情的话。
有一次她告诉我们:“我希望我有愧疚之心,但我没有。”
她14岁了,如果现在就缺乏良知,那么几年后她会做什么?被收养者杀害养父母的案例时有发生,不过谢天谢地,索尼娅没有暴力行为。我应该教她如何获得良知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专家似乎也不知道。
放弃抚养她之后,我并不觉得难过。我感到一阵空虚,同时觉得如释重负。养育一个难缠的孩子,就像拖着一根铁锚艰难前行。但放手后,作为父母的孤离感依然存在。我离最近的明尼阿波利斯机场有三小时的路程。外面是黑沉沉的森林,再远处是农场,一切都包裹在白色的寒冰中,如同在冰箱里一般。
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呢?这是一个谜。一个14岁大的女孩被丢在冰封的森林中,与家人和朋友分离,不知何时能重聚,但她几乎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我曾以为一个人的行为跨越了一定的范围,我现在明白了,这个范围是有限的。我曾以为我的善意会得到对方的善意回报,特别是孩子。索尼娅打破了这些期望。
回想起来,真相的迹象早已存在于我的四周,只是我不想看到它们,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她似乎有转变的时候。比如有一次,她和她哥哥在犹他州一个滑雪场的偏远角落里滑了一天雪,他们一起回了家,索尼娅脸红红的,非常兴奋。当时我告诉自己,她能和别人相处得不错,只是跟我和玛丽娜不搭调。
但那只是一种错觉。她甚至不惜背叛自己的哥哥。像索尼娅这样的人的存在,让现实变得丑陋得多。她迫使我窥视人类行为的另一面,从而令我看到另一种现实。索尼娅的行为不合逻辑:她似乎以摧毁她与我们的关系为乐,而我们是把她从孤儿院里带出来,并深爱她的两个人。世界上可能有很多像她这样的人,有的被关起来了,有的则执掌实权,后者更令人担忧。
我开了一会儿车,然后在一条小路的入口处停了下来。光线在迅速变暗。我下了车,穿上一件厚外套,用鼻子吸了吸空气,又披上一件衣服,抓起一顶帽子,然后拍了拍口袋,以确定钥匙在口袋里。在这么冷的天,如果锁了车又没带钥匙,我会被冻死的。我很清楚这一点。我的思绪又回到了索尼娅身上。她在这样的环境里能保暖吗?我曾多次带她到树林里,教她一些基本知识,试图和她建立更深层次的关系,尽管最终未能如愿。不要贴身穿棉袄。多穿几层衣服。注意手和脚的状况,谨防出现冻伤。吃能让身体系统保持足够能量的食物。也许其中的一些训练能派上用场。虽然她没有回应我的爱,但站在树林里,我还是像其他父母一样为她担心。
直到今天我还在为她担心。
我沿着小路走了一会儿,向黑暗中凝视。
这里长满了松树和雪松,有的没有叶子,看上去就像一头早已死去的巨兽的尸骨。这条小路一直延伸到黑暗中,只能通过雪地上稀少的脚印来辨认。小路两边是密密麻麻的树。人在这里很容易迷路。这里没有任何一丝生命存在的迹象。一切能冬眠的生物都在冬眠。一切不在冬眠的生物都在为生存而挣扎。我想到索尼娅要在这样的小路上一连走好几个星期。这能平息她对我们的愤怒吗?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沿着小路走了几十码 之后,我开始感到不安。没有人知道我在哪里。我没有照明灯,也没有地图和GPS(全球定位系统)。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感受寒冷和寂静。然后我转身往回走,每一步都陷在深及小腿的雪里。我回到了车里。这时,透过玻璃朝外看,树林看起来不那么可怕了,甚至显得很迷人。但现实是另一回事。寒冷是沉默的,也是致命的。表面上,索尼娅是笑嘻嘻的,很迷人,但实际上她可能会玩阴谋诡计,操纵别人。前一种形象很动人,这让人很难认识到后一种形象。
※※※
驱车驶出森林时,我回想起20年前在莫斯科初为人父时的情景。当时玛丽娜还是我的女友,当我搬去和她一起住时,她告诉我她不能生育,她曾多年试图怀孕而未成功。但两个月后,她怀上了我们的儿子萨沙。
在我和索尼娅飞往威斯康星州的6个月前,我们把萨沙送到了布朗大学。与放弃抚养索尼娅相比,那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时刻,事实上几乎令人惊叹。在萨沙蹒跚学步时,我们曾担心他学不会说话。当他牙牙学语时,我们又担心他学不会与人交流。当他学会与人交流时,我们又担心他学不会自然地与人开玩笑,交朋友。萨沙3岁时被诊断出患有轻度自闭症,我们只要醒着、不工作时就为他提供帮助,他的行为倾向逐渐发生了变化,过去他会着迷地凝视齿轮、地铁列车等机械,后来他变得越来越像十几岁的男孩,会关注运动、女孩和学校。我们很幸运。一些患有轻度自闭症的孩子接受治疗后病情有所好转,一些则不然。萨沙成了一名优秀的高中生,选修了大量课程,并顺利被布朗大学录取。
就像索尼娅说的:“顶顶聪明。”
现在,在放弃抚养索尼娅之后,我们的两个孩子都离开家了。
我一边开车,一边想,已经发生的事应该在多大程度上归因于意图,在多大程度上归因于运气的随机波动。萨沙上了我的常春藤母校。而索尼娅则在美加边境以南130英里 的一处贫瘠荒野接受治疗。玛丽娜出生在西伯利亚一个没有自来水的小木屋里,现在她在康涅狄格州郊区一栋宽敞的房子里开了一家心理治疗诊所。在我们收养索尼娅时,我从未想过我最终会在冬日里把她带去威斯康星州。结局与起点相距甚远,令人难以置信。
我想知道她在这里是否安全。至少在这里,没有诱惑她的东西。如果工作人员知道如何给她保暖并阻止她逃跑,她就不会受到伤害——这里没有网络,没有药品,也没有可以偷的东西。然后我又意识到,她可能会找到可以偷的东西:一根香肠,一块多余的面包皮,某个人的袜子。她似乎会本能地偷窃,时刻注意周围人的弱点,抓住机会适时出击,然后伪装成一个无辜、标致的金发少女来掩盖自己的行为。
世界上有多少像她这样的人?他们构成了一个单独的部落。他们看起来和你我一样,但他们奉行不同的行为规则。
我把车拐进一条铺着沥青的高速公路,视线中没有别的车。我一边努力盯着路,一边伸手拿手机,给玛丽娜打电话。
“喂?”她熟悉的声音从汽车扬声器里传了出来。
“嗨,是我。”我说。
“嗨,”她答道,“你把她放在那儿了吗?”
“是的。”
“她的反应怎么样?”
“她看起来就像没有这回事似的,就连最终直面自己的处境时,她似乎也没有任何感觉。外面真的很冷,大概有零下10摄氏度。她一定很害怕,很受伤……但我看不出任何情绪。看起来像是在说‘好吧,我想我要在森林里过日子了。’”
“你不明白。”玛丽娜有点儿恼火地说,“她就是因此才去那儿的。她的一部分已经损坏了,我们无法凭自己的力量给她修好。除非你亲眼看到这一点,看到她的另一面,否则你不会相信这一点。”
和往常一样,玛丽娜是对的,她聪明,明察秋毫,能对每个人做出准确判断,只是有时对自己的判断不准。不过我想,我们在看待自身时都是盲目的。
“我知道。”我说,“我爱你,明天见。”
我心里在想,回到西港市的家,玛丽娜坐在棕色的皮革沙发上,我坐在她对面的壁炉旁,一起喝杯热茶,该有多好啊。
玛丽娜很早就看到了索尼娅的真面目,不仅早于我,也早于那些过度自信、滔滔不绝地说着临床用语、穿着宽松毛衣的治疗师。在一定程度上,这是因为玛丽娜极其敏锐。另一个原因可能是,索尼娅最喜欢惩罚的人是玛丽娜,她把最恶毒的言语和攻击施加在玛丽娜身上,然后努力拉拢我。这主要不是因为她喜欢我,而是她想让我质疑玛丽娜的判断。也可能是因为,玛丽娜也是俄罗斯人。作为美国人,我日益发现自己偏向于乐观,索尼娅也很明白这一点。我从小受到的教育是要看到人身上最好的一面,我读各种英雄克服千难万险的故事,从《哈迪男孩》到《坚不可摧》。也许我喜欢看这些简单故事的原因是,这些故事传递了善能战胜恶的理念,让我感到安心。
玛丽娜和很多俄罗斯人正好与我相反,喜欢设想最糟糕的情况。考虑到俄罗斯的历史,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但在这件事上,事实证明这种怀疑主义是对的,至少是朝正确的方向迈出的一步。玛丽娜更喜欢有话直说,即使这意味着指出一些非常令人不安的事实,例如我们的女儿可能很难和我们建立真诚的关系。
结束与玛丽娜的通话后,我看着紫色的天空逐渐变暗,车下的柏油路飞快地消逝于身后,就像机场的传送带拖着我前进一样。这里的星星很密,我想有可能是因为天气冷,星星显得更加明亮。我踩了一下油门,汽车在茫茫黑暗中向前疾驰。
几年前,索尼娅被诊断出患有反应性依恋障碍。这个术语描述的是,当孩子无法与主要照顾者建立联系时,可能会出现一系列反社会行为。索尼娅的生母沉迷于酒精,神志不清,婴儿饿得嗷嗷大哭,她置若罔闻,于是邻居不得不报警。一个婴儿需要的除了食物和拥抱,还有什么?我无数次地想,为什么索尼娅的病情会如此严重。玛丽娜和我的童年都不完美,但我们的人格都很健全。20世纪70年代中期,玛丽娜住在莫斯科的一个小公寓里,惊恐地听见她酩酊大醉的父亲顺着走廊步履蹒跚地走回家的脚步声。有时她会挨打。同样是20世纪70年代,在大西洋彼岸的华盛顿特区,当我一个人在客厅里玩时,我妈妈艰难地从我身边走过,由于癌症和化疗,她的皮肤变成了黄绿色,不久后她就因癌症去世了。我的思绪又转到了第一个给索尼娅的病命名的人,英国精神病学家约翰·鲍尔比。我想象他穿着人字花纹呢外套和白衬衫,煞费苦心地和英国的年轻小偷对话。当时是1939年,正值伦敦大轰炸前夕。经过几年的研究,鲍尔比得出了在当时属于非主流的结论:在许多情况下,孩子出现异常行为的原因可能是其主要照顾者突然消失。在我们收养索尼娅的11年前,鲍尔比去世。他可能已经预言了许多将要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