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解释人类现实的尝试似乎都旨在理解权力的性质。如果我们用权力作为关键概念,描绘一幅有关人类现实的画面,那么尽管它具有连贯性并能够概括事实,但似乎是扭曲不全的。人们是否总是有意无意地力图互相支配,同时也常常彼此合作?人们确实合作,不过可以争论说合作只是为了支配第三方——自然或是人类竞争者。难道爱(love)不是社会事实吗?是。那么爱在人类现实中发挥什么作用?如果根据虚构和科学类严肃文学判断, 不是 爱“使世界运转”。即使在严肃的虚构作品中,除了作为奇迹或是并无长期影响的灵光一现,纯粹状态的爱很少出现。在科学文献中,皮特瑞姆·索罗金(Pitrim A. Sorokin) 的著述是显而易见的例外, [1] 除他之外,爱的确是一个难以承认的四个字母的词汇。关于社会无序的论述可能使用诸如 热情 (passion)、 欲望 (lust)、 着魔 (obsession)之类的字眼,但是所表明的思想状态或是暗示的人际关系都能够轻易归之于权力和支配这个概念。显然热情和欲望都不是圣保罗在《哥林多前书》中所说的爱。或许因为圣保罗和其他宗教伟人们设想的爱过于纯净和稀少,不足以主宰社会科学家和社会场景小说家的注意力。但还有感情(affection),无法否认存在感情,而且因为感情足够普遍,所以对世界的日常维护颇为重要。然而感情并非支配的反面;它是支配的抚慰——是具有人性面孔的支配。支配可能是残忍的剥削,不掺杂丝毫感情,所产生的是牺牲品。在另一方面,支配也可能同感情携手,所产生的是宠物。
行使权力的影响无处不在,表现为不同的尺度。在复杂的大型社会,或许最惊人的影响是改变自然。竭伐森林,抽干沼泽,以便人类栖居。砍倒树木,劈开岩石,为制造业提供原材料。为动物套上轭具,使之为人类效力并成为人类的食物。用兽皮、毛皮或羽毛制成物品。人类通过发明的技术装置而有可能支配自然。在有轮子和杠杆的机器出现之前,有种由活动的人类部件组成的机器,那就是协调有序的劳工队。这种人类机器的存在道出一个事实,即人与人之间也有支配。人被杀戮或是迁移,以便为征服者让出栖居之地;人被奴役,成为主人家庭之运转机器的部件,人被征发,编入劳工队或是军队,成为主人权力军械库的一部分。 [2]
当有人或物挡住世界的震撼者(shakers)或是实干家(doers)的去路,除非被认为有用,否则将会被移开。不论何种情形,实干家与对象的关系与个体无关。伐木工并不憎恨森林,征服者个人对被征服者也并不怀恨在心。尽管在牺牲者看来这一行动十分恐怖,实干家可能并不觉得自己残忍,他对牺牲品兴趣不大,或毫无兴趣,这不过是他所见景观的一部分。是做成长凳的一片木料,是套上轭具的公牛,是变成工具的人——这些都是为实际目的行使权力。不过也可以为了愉悦、装饰和名望行使权力,支持这些目的的对象与那些仅仅实用性的对象有所不同,它们被视为贵重物品,是达官贵族景观中可见的要素;它们受到喜爱和纵容,是玩物和宠物。
很多社会将工作的世界和游戏的世界加以区分。工作是必要的,而游戏是自由的。不论作为猎人兼采集者、鞋推销员还是官吏,我们必须为生存工作。但是工作之外可能还有剩余的时间、精力和资源用来自由地游戏。在工作世界权力和支配无处不在。工作的人们力图主宰自然和生命,如果他们能够指挥足够的力量,便能够大大改变自己居住的地球。与此不同,游戏的世界具有一种无辜的氛围,虽然在游戏中也行使权力,但是是以嬉戏的方式,并无延续性影响。人们可能精力充沛地玩游戏,不过在地球上并不留下永久的痕迹。在老练成熟的社会,工作和游戏的区分等同于经济领域同美学或文化领域的专业化区分。经济领域意味着斗争——需要控制和支配;文化领域与此相反,有一种开化的风平浪静,既远离对必需品的负担,也远离对权力的热衷。
毫无疑问,就耗费的体力而言,在工作世界耗费的远比游戏世界的多,在经济领域耗费的远比美学文化领域的多。然而如果我们将权力设想为自觉意识到的占有,将身为主宰者设想为自觉意识到的需要,那么工作和游戏、经济活动和文化活动的区分便不太清晰。想一想建筑工地上的指挥两三辆推土机的工头,以及用几把锋利的工具和金属丝“俘虏”荒野并将它限制在一个上釉花盆中的艺术家兼园艺师,比起园艺师,工头是不是更有权力、更有支配性的人物?如果比较移动土壤的分量,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工头主宰自然,但是我们不能如此评判艺术家兼园艺师。不过站在个人感觉的立场,难以评说比起微型园林的缔造者,建筑工地的工头更能控制自己的生活和世界。我们确实可以争论说艺术家或园艺师是更有权力的人物,他更想支配自己的世界。理由是作为个人体验的权力必须由自由意愿释放;在美学和文化领域比在实际事务领域,更可能发生对意愿的嬉戏式运用。
同从事实际事务的人相比,园艺师只是稍微改变地球。但他们还是改变了。诸如吟诗作画、描绘风景等其他美学活动,对自然和社会没有任何显而易见的直接影响,不过还是存在归纳——因此指挥和控制——的冲动。诗人观察自然并在诗歌中捕捉自然的本质。将外部事物带入人类世界,用词语修饰,以合辙押韵的次序安排。显而易见,绘制风景画是信心十足的融汇行动。在画布或是纸上挥毫,捕捉山岳河流这类使人类显得极为渺小的自然奇观。为“捕获”的自然装裱加框,悬挂在房屋的墙上,供人观赏,或做成令人惬意的背景(一抹荒野),跻身于井然有序的社会生活。并非巧合的是,风景画出现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当时欧洲人对自己的城市以及人对自然的征服非常自豪;在中国,风景画流行于宋朝(960—1279),这个时代以商业和经济生活前所未有的扩展而著称。
权力会被滥用。在工作世界这一滥用最惊人的表现是对自然和人类的伤害。可用来衡量的手段引人注目:为修路砍伐了成千上万英亩森林,为采掘银矿或煤矿奴役的民工数不胜数。在游戏的世界,对权力的滥用在量变上不如质变一目了然——为美学目的以各种方式扭曲植物、动物和人性;以各种方式让动物和人——作为宠物和玩物——被迫失去尊严,受到凌辱,而不单是遭受身体的痛苦、缩短寿命和死亡。然而,服从过度的训练和过分的纪律必然感觉痛苦;至于缩短寿命和死亡,我们将在以下章节中谈到,王公贵族们受到如此强烈的诱惑,要将他们的宠物(植物、动物和人)压缩成缺乏生气和机械玩具之类的仿真物体——变成只有无生命之物才能达到的冻僵式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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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在经济和实际生活领域运用和滥用权力,已经有为数众多的著作。但是关于在美学和文化领域内以类似方式运用权力,尚且著述寥寥;我们已经指出,原因之一是我们趋于将权力和支配同愉悦、游戏和艺术世界分离。由于美学活动中的欢喜成分,我们很容易做出这种分离。当我们喜欢草木,即使喜爱之处在于将枝干扭曲成叉角羚的形状,如何能说我们虐待草木?如果人们培育长着功能丧失的肿泡眼的金鱼变种,很好地照料金鱼并以高价出售,可以将这种行动称作残忍吗?18世纪的贵妇养个黑人男孩当作宠物,这是正当之举吗?她认为是正当的。她难道没有给男孩穿上考究的服装,并给予他特权吗?当然如今我们中的一些人会持不同意见,争论说他的宠物身份,甚至贵妇的宠爱和纵容,都会削弱男孩的尊严。感情会缓和支配,使支配变得柔软并易于接受。不过只有当关系不平等时,感情本身才可能存在。这是人对能够关照庇护的事物表达的温暖之情和优越感。 关照 (care)这个字散发着仁慈,以至于我们乐于忘记,在我们并不完美的世界上,关照几乎不可避免被庇护和屈尊俯就而玷污。
在教室里和学术论著中,“人(man)在改变地貌中的作用”是个流行的主题。这个主题关注权力和支配;man是个正确的字眼,因为不论后果如何,是男人而非女人造成了几乎所有或好或坏的重要变化。同样流行的是有关园艺的故事,尽管涉及这个主题的著述所吸引的读者十分不同,但是对于这些读者而言,园艺只是一种艺术形式,与权力游戏毫无关系。在此书中我将尝试表明这种观点是错误的,如果我们不把权力置于接近中心的位置,我们就无法理解游乐花园的性质。繁殖和训练宠物,建立动物园,以及家庭奴仆和表演者的故事是其他主题,每个题目都产生了专门性著作,每个题目都有自身的读者,所有题目都被认为同园林的故事关系不大。我将指出这种看法是不对的。这些主题是密切关联的,脱离其他题目的背景就无法真正理解任何题目。此外可以将所有这些主题置于“人在改变地貌中的作用”这个广阔的经纬之下。权力将这些主题联系了起来。
从事园艺、喂养宠物,以及被称为感情的感觉曾是清白无辜的,这种感觉发生了什么?它们是否现在都因为权力而成为一丘之貉?它们是否都被支配的冲动玷污?是的,但是权力和支配以不同的方式展现:有些无辜甚至有益,有些凶狠残忍,不过大多数既必要又是善恶兼具的混合物。为了评价权力在美学和文化领域的运作,我们也需要在其他领域的背景下观察权力残暴而且无所不在的运作。在这种广泛的背景下,我们可能得出结论,认为制造和维持宠物终究是一种相当无害的事业。这个事业常常有利于主人,在较低而且有争议的程度上有利于宠物,无论如何都不可避免。
[1] Pitrim A. Sorokin, The Ways and Power of Love (Boston: Beacon Press, 1954).
[2] Lewis Mumford, The Myth of the Machine : Technics and Human Development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and World, 19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