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文所说,“孔子见老子”及其体现的“王者有师”义,原是服务朝廷意识形态与礼仪的;如韩婴说常山王、刘向说成帝尊师傅与光武明章自居圣王,便悉以此义为说。《孔子见老子》画像倘取义于此,画像的祖本,即亦当始作于朝廷;其见于鲁中南民间祠堂者,或是画稿流传所致。这一推论,既可由光武驻跸鲁城的经历、东汉诸王之集中分封于鲁中南地区,以及当地诸王陵寝的设计由朝廷主持来说明(见第七、第八章),亦可获证于画像自身的图像学因素。下以平阴画像的《孔子见老子》为例,略作一说明。
从风格与制作工艺判断,平阴画像当为“孝堂山祠—武梁祠派”作坊传统的作品。如前文所说,其可辨识的仲尼弟子,无论组成还是次序,都尽合《汉书·古今人表》。这在今存的祠墓画像中,可称是“独一”的。而最值得关注的,乃是以左丘明为仲尼弟子,并使居弟子之首 〔图1.10a-b〕 。这细节虽小,意义却大;盖它所体现的,乃是两汉之交朝廷意识形态斗争的焦点,故可揭示画像的源头与初义。惟今言汉代艺术的学者,多未解其义。故不避辞繁,稍述斗争之原委。
汉代经学乃今所称的“阐释学”(hermeneutics);其中阐释的意义,即使不重于,也同于六艺之本文。孔子以来,群经传以口耳,而非竹帛,传至汉代,便歧而又歧,一经往往有数家阐释。武帝后立五经,所立与其说是“经”,毋宁是“阐释”,即择诸说之适于时者立为权威。这种权威化,乃一家学说由“私家言”晋为“王官学”的关键。今按群经中最显赫也最关汉朝廷意识形态的,是《春秋》经。《春秋》经的阐释,王莽前主要有两家,即公羊与穀梁。二者皆先后立于学官,其中又以公羊的势力为大。由于当时的群经皆以汉代隶书笔录于经生之口授,故后代称之为“今文”。《春秋》公羊家的阐释,乃诸今文中最显赫的经典,也是朝廷意识形态的基石。又据经学的说法,群经阐释皆始作于孔子,并始传于其及门弟子;如公穀两家,便都称“始传于子夏”。至西汉末年,刘向子刘歆于朝廷的故简堆中,发现了以战国文——时称“古文”——书写的《左氏春秋》,“大好之”,遂割裂其文,使附于《春秋》经下,并假称是《春秋》旧传。由于经传皆始传于仲尼弟子,对刘歆而言,左丘明亦必为仲尼弟子而后可,亦即晋荀崧引刘歆所说的:
孔子作《春秋》,左丘明、子夏造膝亲受。 [127]
则据刘歆说,左丘明不仅为仲尼弟子,竟又压子夏即公羊的祖师一头!又不止此:由于公穀之书,乃汉代对口传的隶写,左氏之书则成于“孔子当时”,故较之公穀,《左氏》又尤近于孔子真义。这个说法,是大异当时的公共认知的。盖刘歆以前,人或不知左丘明其人,或不知《左氏春秋》一书。即便知道,也不称为仲尼弟子,称其书为《春秋》之传。如以史迁之广博,《史记》亦仅云:
孔子明王道,……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抑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 [128]
这话虽启人疑窦, [129] 乃至人称是刘歆之篡伪, [130] 但《史记》称左丘明为“鲁君子”,不在七十子之列,名其书曰“《左氏春秋》”,不称《左氏传》,是皎若白日的。不惟此,左丘明的名字,也未见于《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131] 则知当时的公共认知如此,刘歆的说法,乃当时的异端之言。倘刘歆执以自娱,固然无害,但哀帝即位后,刘歆大用,竟请求哀帝立左氏于学官。这便不仅私为异说,聊以自娱了,而是断人利禄,并挑战当时朝廷的意识形态。今按《汉书·刘歆传》云:
及歆亲近,欲建立《左氏春秋》及《毛诗》、逸《礼》、《古文尚书》皆列于学官。哀帝令歆与五经博士讲论其议,诸博士或不肯置对。歆因移书太常博士,责让之……其言甚切,诸儒皆怨恨……儒者师丹为大司空……奏歆改乱旧章,非毁先帝所立。……歆由是忤执政大臣,为众儒所讪,惧诛,求出补吏。 [132]
然则不“求出补吏”,刘歆竟不保头颅。这样今古文之争的第一局,便以古文的失败告终。
哀帝死后,平帝继位,王莽以大司马执政,篡意渐萌。这时刘歆的崇左氏,始有了现实的需要。盖王莽篡汉,是以“汉为尧后”“尧舜禅让”为说的。但“汉为尧后”说,当时仅见于《左氏春秋》, [133] 今文各家如公羊、穀梁等,咸不说此。无经传的权威,是说难立,故从王莽一面说,左氏亦必传《春秋》而后可。故王莽执政后,刘歆复大用;在王莽授意下,朝廷乃“立《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 [134] 。至平帝末,王莽又“征天下通知逸经、古记、天文……(者)……遣诣京师。至者数千人” [135] 。文之“古记”,便包括了《左氏春秋》。这样左丘明的身影,便第一次见于仲尼弟子的行列,并居众弟子之首了。
但古文——或作为其核心的左氏势力,当时似仅限于王莽与其支持者,远不如今文公羊之“四海弥天”。故王莽败后,东汉朝廷复今文,摈左氏。惟光武取大位,亦颇以“尧后”为号召, [136] 故私心亦好《左氏》。建武初年,在光武暗示下,博士陈元复建议立左氏为官学。朝廷遂分裂为两个阵营:主左氏者与反左氏者。前者虽有君主右袒,势力仍不如后者为大。其中今文的主将乃博士范升。他称武帝以来,汉帝悉不以左氏为传,以左丘明为仲尼弟子,今立左氏,乃非毁先帝,辱灭圣法。此外,他又奏“左氏之失十四事”。古文派的主将陈元则反驳云:
丘明至贤,亲受孔子,而《公羊》《穀梁》传闻于后世,……今论者沉溺所习,玩守旧闻,固执虚言传受之辞,以非亲见实事之道。 [137]
是师刘歆故伎,称左氏“亲受”孔子,公穀“口传”子夏,比长量短,优劣可知。而后又说:
左氏孤学少与,遂为异家之所覆冒。夫至音不合众听,故伯牙绝弦;至宝不同众好,故卞和泣血。仲尼圣德,而不容于世,况于竹帛余文,其为雷同者所排,固其宜也。非陛下至明,孰能察之! [138]
“孤学少与”“为异家所覆冒”云云,指左氏虽王莽中立于学官,然天下罕有习者。至于今文的阻挠,陈元则极其言云:
(希望光武)以褐衣召见,俯伏庭下,诵孔氏之正道,理丘明之宿冤。若辞不合经,事不稽古,退就重诛,虽死之日,生之年也。 [139]
即为争“丘明”为仲尼弟子,陈元竟不惜以头颅相赌。于此也知今文之盛,与古文之窘。但由于光武的右袒,“左氏终立”。一朝为哄!光武无奈,旋即“废之”。然则有君主之右袒,左氏仍不得立。今文的势力有如此!
光武之后,作为私人的明章两帝,亦颇好《左氏》。如永平中,明帝诏古文贾逵“叙明左氏大义”。贾逵暗揣上意,遂进言左氏之长,公穀之短。但由于朝廷今文家的反对,左氏仍不得立。 [140] 章帝建初中,立左氏之议复起,今文家又兴抵制,贾逵老羞成怒,遂语含杀机云:
五经家皆无以证图谶明刘氏为尧后者,而左氏独有明文。五经家皆言颛顼代黄帝,而尧不得为火德。左氏以为少昊代黄帝,即图谶所谓帝宣也。如令尧不得为火,则汉不得为赤。 [141]
即谶纬外,主“汉尧后”“为火德”者,仅有左氏;今文各家如公穀等,悉不述此义;今不以左氏为传《春秋》,以左丘明为仲尼弟子,得非否认“汉火德”“为尧后”,否认今天子为合法吗?可知较之陈元,古文的态度又有激进:不自赌头颅,而必欲取对手的头颅。前举班固的《古今人表》,便作于古文以头颅争立的时期。执其内容与陈元、贾逵之自赌头颅或欲取人头颅的话比较,便知其体现的,乃古文困于一隅、妄逞一搏的极端立场。如《古今人表》列仲尼弟子次序云:
(第一等“上上/圣人”:仲尼)
第二等“上中/仁人”:左丘明、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
第三等“上下/智人”:宰我、子贡、冉有、季路、子游、子夏…… [142]
是不仅以左丘明为仲尼弟子,更跻于世所共称的七十子之首颜回之前。至于子夏,则因今文家有:
《诗》《书》礼乐,定自孔子;发明章句,始于子夏。 [143]
故班固列左丘明于“上中”之首的同时,又退子夏于“上下”;使两者的地位,有一等之间。 [144] 这扬“古”贬“今”的立场,又见于《汉书·艺文志》。如《艺文志》之“春秋”类云:
《春秋古经》十二篇,《经》十一卷。
《左氏传》三十卷。
《公羊传》十一卷。
《穀梁传》十一卷。 [145]
《春秋古经》即左氏所传之经, [146] 列《春秋》家第一;《左氏传》则紧步其后,凌驾于公穀。 [147] 这一立场,乃是与陈元、贾逵的话相表里的。但尽管如此,今文仍坚不为动。章帝无奈之余,只有:
其令诸儒学古文尚书、毛诗、穀梁、左氏传,以扶明学教,网罗圣旨。 [148]
即鼓励“诸儒”兼习左氏。至于立官学,则无能为也。晚至东汉末年,即灵帝作太学石经的时代,通儒卢植复上书云:
中兴以来,通儒达士班固、贾逵、郑兴父子,并敦悦之(古文)。今《毛诗》《左氏》《周礼》各有传记,其与《春秋》共相表里,宜置博士,为立学官,以助后来,以广圣意。 [149]
然则晚至东汉末年,由于今文的抵制,左氏仍未立于学官。 [150] 其后郑玄:
箴《左氏膏肓》,发《公羊墨守》,起《穀梁废疾》。自此以后,二传遂微,左氏学显矣。 [151]
可知左氏作为《春秋》之传为一般读书人广泛读学,是在郑玄对今文发起系统的攻击之后。但这时汉朝已濒于崩溃,官学亦近于破产,儒生读书,已尚兼通,轻家法了。
由上文可知,今古文之争是两汉朝廷经学发展的最重要关目,贯穿于西汉末至整个东汉。其中最激烈也最关朝廷意识形态者,乃发生于两汉之交,即王莽至章帝中。这两次争斗,不仅是儒生争利禄,也关涉政权之合法。争斗的焦点,是左氏与《春秋》的关系,或左丘明与孔子的关系。据今文公穀说,左氏不传《春秋》,左丘明亦非仲尼弟子。古文则反是。不仅此,为取得“传”的地位,古文又极端其言,必侪左丘明于七十子之首。但虽有统治者的支持,左氏亦仅短暂地立于王莽,此后至东汉末年,则始终为今文所“覆冒”。倘以此为背景,谛观前举平阴画像的内容,便知它体现的,乃是极端的古文立场,如1)以左丘明为仲尼弟子;2)必跻之于群弟子之首;3)退今文鼻祖游夏于(至少)第8名之外。这一立场,乃是有义于朝廷、无所取义于民间的。
从广义上说,平阴画像属于“孝堂山祠—武梁祠派”作坊传统;该传统的作品,盛见于王莽至东汉末的鲁中南地区。就狭义而言,它又属于以嘉祥武氏祠为代表的“武梁祠派”,流行的年代,约为东汉之中后期。但无论广义还是狭义,平阴之例在其所属的流派中,似皆可谓“独一”。盖今存武梁祠派画像遗例中的仲尼弟子,虽或无榜题,或榜题模泐,然由可辨识者看,所据似多为流行的今文(以颜渊为首弟子),古文所主的“左丘明”,未见于弟子行。如嘉祥南齐山画像所见者 〔图1.11〕 。 [152] 这所代表的,乃汉代的流行类型。盖今文既为官学,利禄所诱,亦必为当时最普遍、最流行的知识。然则平阴的造祠者,又何以必主人所罕知,亦为官学所深斥的古文呢?不仅此,从风格及制作工艺看,平阴与南齐山画像乃属同一传统、同一作坊或竟至制作于同一班匠人,但为何一立异主古文,一从众主今文呢?这一问题,又可细化为:
图1.11 嘉祥南齐山画像(第1格《孔子见老子》)
纵56厘米,横285厘米,东汉晚期,嘉祥县武氏祠文物保管所藏;《石全集》2,一三一
1)是工匠有“古文”“今文”两套方案,供造祠者各取所需,还是仅一套方案,供造祠者以意改之?由于工匠属社会下层,多不识字;即便识字,也未必通经,不会懂得今古文之辨。故合理的答案为:工匠仅有一套方案。祠堂画像所以有差别,乃造祠者改易所致。那么
2)工匠的原始方案是作古文,还是作今文?由平阴画像的尺寸之小(宽仅135厘米,当为祠堂之后壁),可知造祠者亦属社会下层,或并不识字;即便识字,也未必通经;即便通经,亦未必有动机执极端的古文立场。故合理的答案为:原方案当作古文;造平阴祠者或不晓其义,故照单全收;造南齐山祠(长285米,较平阴祠大一倍有余)者或粗具经学知识,遂从原方案中,删去了人所罕知的左丘明,使画像呈现的仲尼弟子大体符合当时的公共认知。若此理通,那么
3)工匠的方案出自哪里?
顺着问题的线索,我们便可逼近画像的源头了:由于今古文之争乃两汉之交的庙堂之争,民间无所用其义;平阴之例所体现的立场,是两汉之交最极端的古文立场;故平阴画像——或其所属的“武梁祠派”作坊传统——的原设计方案,意者当剿袭于朝廷。从最宽泛的意义说,“武梁祠派”《孔子见老子》主题画像的赞助者(patrons),倘非右袒古文的君主如王莽、光武、明帝与章帝,便是诩赞其意识形态的廷臣如刘歆、班固或贾逵等。
虽然如此,以经义之“孔子师老聃”为主题的画像,亦未必始作于王莽或东汉初年;或武帝后即有制作,惟后来又据古文改作亦未可知(下章谈的“周公辅成王”亦如此)。今按考古所出孔子与弟子画像,当以刘贺墓衣镜为最早。画像设孔子(第一格,左)与弟子五名,依次为颜回(第一格,右;面对孔子者)、子赣(贡)(第二格,左)、子路(第二格,右)、子羽(第三格,左)与子夏(第三格,右);即皆今文所主的显赫弟子 〔图1.12〕 。 [153] 虽然就母题构成而言,它与《孔子见老子》有重叠的地方,但从图像志看,二者又有本质的区别。盖孔子与弟子画像,可定义为单纯的“翼经”之作;而以老子为师、孔子为弟子,则不仅非“翼经”之需,也易流为“翼经”的反面。故只有被赋予具体的、可拔擢孔子的图像学寓意,画像方于经学——或以经学为基础的意识形态——为有义。由前引今文、古文、谶纬看,这个意义,便是两汉经学意识形态的“王者有师”说。
图1.12 《孔子与弟子》画像衣镜(正面)
西汉中期,南昌海昏侯刘贺墓出土;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海昏侯墓发掘主持人杨军先生惠予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