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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图像的证据

《孔子见老子》画像本于经学,固于汉代观念的变迁为有据,但最足为证据的,乃是画像本身。下试举所知,以成其说。

5–1. 孔门弟子的组成

孔子弟子的组成与次序,是经学阐释的重点。盖《论语》与《史记》中,虽有战国所传的弟子谱,但它的组成与次序,并未尽合经学之需。盖一方面,今文各家的阐释,都是口传而来的,为自崇其术,各家的为始传者,便往往被推尊。另一方面,战国所传名谱的内容与次序,原是应战国之需而定的;降至汉代,由于政治、社会或意识形态的变化,弟子的高低或组成,便需应之而调整。但最后也最为重要的,是两汉之交古文的崛起。由于古文乃新起的阐释,素无师承,故如何理解其书,或如何在既有的弟子谱中,安置——或不安置——古文所称的“始传者”,便一时成为经学阐释的核心问题。这些问题,在今存的《孔子见老子》画像中,是皆有体现的。关于古文对弟子谱的最大挑战,容下节述之,兹先就一些次要的现象作一讨论。

今按汉魏间所流传的仲尼弟子名谱,见于记载者大约七种:1)《论语》,2)《弟子籍》, [95] 3)《史记·仲尼弟子列传》,4)《孔子徒人法》, [96] 5)《汉书·古今人表》,6)《孔子弟子目录》, [97] 7)《孔子家语·弟子解》。 [98] 其中遗存于今的,只有1)、3)、5)、7)。这四种名谱,无论弟子组成还是排列次序,都有很大的差别。这些差别,虽不尽却往往体现了战国两汉的观念献替。其中较近于古也近于实的,乃《论语》所录者;《史记》的版本总体尊之。班表与《家语》的版本,则是武帝以来,尤其两汉之交经学重构的结果。如《家语》乃经生王肃杂取故记而成,其弟子谱的立场乃经学,可毋庸言。《汉书·古今人表》的立场,班固亦自言为经学。如班表之序云:

究极经传,继世相次,总备古今之略要云。 [99]

是明言取材于“经传”。班固的自道,也获证于其表的内容,如以“陈亢”“林放”“隰成子”等为仲尼弟子 [100] ,便“经”而不“史”。原其所由,盖是汉代的经学往往把与孔子沾边的贤人皆举作仲尼弟子,以作为高其术的一策略。《汉书》《家语》外,这事例也见于汉代其他典籍。如高诱之举季襄, [101] 《晏子春秋》之举盆成适等, [102] 便皆可谓经生陋说,未足以“史”绳。这样除与《论语》《史记》的弟子次序有别外,经学版的弟子之数目,又往往较二者为多。为便于行文,下暂称1)、2)为“史版”,5)、7)为“经版”。执与《孔子见老子》画像中的弟子相较,画像的所据,即大体可言。兹举三例为说明。

I. 金乡鲁峻祠 :祠今不存。据《水经注》《隶续》的描述,该祠画像当为“孝堂山祠—武梁祠派”的作品 〔见 图XVI ,鲁峻碑〕 。宋代洪括所得的拓本中,已仅存次要弟子;其中有三人未见于前称的“史版”:即“子象”、“子景伯”与“襄子鱼”。三人之中,“子象”的名字见于《孔子家语》之“弟子解”, [103] “子景伯”当为子服景伯,乃《左传》哀公朝的贤大夫。《古今表》介之于经义构撰的另两名弟子即“陈亢”“林放”之间,必是古文派的特义。 [104] “襄子鱼”的名字,两书未见;意者或是已佚的其他经版的孑遗。

II. 邹城面粉厂出土画像 :存孔门弟子二十四人 〔图1.3a-b〕 。其中五人未见于“史版”,即“琴牢” [105] “庾苞”“□枢”“乙悠”与“上书□”。其中“琴牢”的名字,俱见于班表与《家语》, [106] 余亦未见(或为其他经版的孑遗)。

图1.3a 邹城面粉厂出土《孔子见老子》(弟子局部)
东汉中期,邹城市博物馆藏;《邹城》,一五九

III. 山东博物馆藏石 〔图1.4〕 :该石的仲尼弟子中,有铭题“齐相晏子”者 [107] 。按晏子乃孔子的同代人,惟年长于孔子,位高于孔子,所执之术有别于孔子,故其名字未见于“史版”。相反,《史记》又称:

图1.4 《孔子见老子》
纵48厘米,宽111厘米,东汉晚期,山东省博物馆藏;山东省博物馆惠予图片

孔子之所严事,于周,则老子……于齐,晏平仲。 [108]

则据《史记》之意,晏子不仅非仲尼弟子,乃至是其老师。故画像所体现的,必非《史记》或《论语》的内容。今按班表或《家语》中,亦未见以晏子为仲尼弟子的说法。惟刘向纂《七略》,首尊经学(“六艺”),次列“儒家”;仲尼弟子或后学的著作,悉列于儒家之下(释经者除外);而冠儒家之首的,却恰好是《晏子》(即后所称的《晏子春秋》)。 [109] 又刘向《晏子》之提要云:

《晏子》其书六篇,皆忠谏其君,文章可观,义理可法,皆合六经之义。 [110]

则知刘向不愧通儒:虽列晏子于儒家,然不明称是仲尼弟子,惟称其书暗合“六经之义”而已。但随着刘向死后经学日盛,这层脆弱的经史之辨,便日趋模糊。如班固《汉书·艺文志》“儒家”类之开篇云:

《晏子》八篇。名婴,谥平仲,相齐景公,孔子称善与人交。

《子思》二十三篇。名伋,孔子孙,为鲁缪公师。

《曾子》十八篇。名参,孔子弟子。

《漆雕子》十三篇。孔子弟子漆雕启后。

《宓子》十六篇。名不齐,字子贱,孔子弟子。 [111]

这一分类或排列,乃是师刘向《七略》的,但以晏子为仲尼弟子之意,却较刘向为显明。又《汉书·艺文志》儒家类提要云:

儒家者流……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为最高。 [112]

然则从经的角度说,班固较刘向更进一步;从史的角度看,却又更退一步了:凡“儒家者流”,都是“宗师仲尼”的。话讲到这个地步,晏子便必师仲尼而后可。故《刘子·九流篇》云:

儒者,晏婴、子思、孟轲、荀卿之类也,……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 [113]

这个意思,当也是汉代经说的一孑遗。这便一反《史记》“仲尼‘严事’晏子”之说,转以晏子为仲尼弟子了。 [114] 意者山东石刻艺术博物馆画像所体现的,或便是这一亡佚的经说。

最后补充的是,孝堂山祠及宋山小祠的《孔子见老子》画像中 〔图1.5a-b〕 ,皆有一五短身材者。由其形貌类似山东石刻艺术博物馆藏石中的“齐相晏子”看,这个人物,亦可比定为“晏子”。

图1.5a 孝堂山祠《孔子见老子》局部
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博物馆藏拓

图1.5b 嘉祥宋山画像(第3格《孔子见老子》)
纵70厘米,横66厘米,东汉晚期,山东石刻艺术博物馆藏;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博物馆藏拓,收入《石全集》2,九九

5–2. 孔门弟子次序

除弟子组成外,又见《孔子见老子》本于经义而非《史记》或《论语》的,乃仲尼弟子的次序。今按《论语》中,孔子本人已据弟子之所长第其优劣。其中列前十名者为:1)(德行)颜渊,2)闵子骞,3)冉伯牛,4)仲弓;5)(言语)宰我,6)子贡;7)(政事)冉有,8)季路;9)(文学)子游,10)子夏。《史记》除擢“政事”于“言语”之前外,余则悉遵《论语》。 [115] 但画像的例子,却罕有与之同者。兹举弟子较完备或榜题较清晰的三例画像为说明:

I. 平阴画像 :列第7,“□□”之后者既为“子贡”,“□□”或可暂推测为宰我,即与子贡并列“言语”第一者 〔图1.6a-b〕 。第8“冉□□”当为“冉子有”,即冉有。又第9,“冉□□”之后人物榜题的末字,由我所得的拓本看,似为“路”字,故第9可暂比定为子路。若所说不错,则由残存的弟子看,无论构成还是排序,平阴画像即悉同班表,大异《史记》或《论语》。由于班表所表达的,乃两汉之交朝廷的古文立场,故画像的依据,即可暂定为古文。关于这一点,容下文进一步讨论。

图1.6a 平阴画像
平阴县文保所藏;乔修罡先生惠予拓片

II. 和林格尔壁画 :和林格尔壁画的弟子排序,也大异《史记》 〔图1.7a-f〕 。这些差异包括:

图1.7a-f 和林格尔墓壁画《孔子见老子》摹本局部
东汉晚期,《和林格尔》,12页/图1、2,13页/图3、4,14页/图5、6

1)子张:由《史记》之第11晋至第2;

2)子贡:由《史记》之第8晋至第3;

3)子游:由《史记》之第9晋至第4;

4)子夏:由《史记》之第10晋至第5;

5)曾子、曾皙:由《史记》之第12、19晋至第7、10。 [116]

执两汉经义论此次序,则知其异于《史记》者,似绝非造墓者无学,任意轩轾,而是有清晰的经学动机。试简述如下。

1)子张:《论语》虽颇贬子张,退之“十哲”之外(《史记》遵之),但在两汉今文传统中,子张却与子游、子夏一道,并称经学最显赫的人物。如韩非记孔子死后之“显学”云:

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 [117]

可知子张乃战国儒学第一家,最称显学。两汉的今文经学,原出于战国儒家,故尊子张亦甚力。如今文最重要的著作之一《尚书大传》中,仲尼弟子出现最多的便是子张。今文《大戴礼》也如此;其《千乘》《四代》《虞戴德》《诰志》《小辨》《用兵》《少间》等篇,所传或皆子张之学。然则就地位而言,经学之子张的地位,是远较《论语》《史记》为高的。其由《史记》的第11晋为和林格尔壁画的第2,便体现了“经”“史”对其评价的不同。

2)子贡:壁画中列子张之后的,是“史版”列第8的子贡。这一次序,或也体现了“经”“史”的不同。如今文韩诗、《说苑》与谶纬中,子贡的形象,便远较前面的闵冉等为重要,出现的次数也更多。

3)子游、子夏:壁画中紧随子贡的,是子游与子夏。今按《论语》中,子游、子夏乃文学之魁;故后代尊为传经之始。如据今文说,其学悉传于子夏,亦即《后汉书》徐防称的:

《诗》《书》礼乐,定自孔子;发明章句,始于子夏。 [118]

不仅“诗书礼乐”,《春秋》之公穀,据今文称亦始传于子夏。故汉代夸人通经,便恒以“游夏”为喻。如《武斑碑》称武斑云:

幼□颜闵之懋质,长敷游夏之文学。 [119]

则知“经版”的游、夏,也较“史版”为显赫。

4)曾子、曾皙:曾子与其父曾皙,也是今文传统中的闻人。盖不仅今文《大戴礼》中,有所谓“曾子十篇”,汉代最重要、流行亦最广的今文经记《孝经》的第一章即《开宗明义章》,亦以曾子为中心人物。又据纬书讲,孔子留给后人的圣书有两部,即《春秋》与《孝经》;其中《春秋》为见其言者,《孝经》乃见其行者。为传其道,孔子“以《春秋》属商(子夏),以《孝经》属参(曾参)”。 [120] 即此可知曾子在经学传统中的地位之显。又据经记,曾参也是著名的孝子(其孝事颇著于武氏祠与和林格尔画像)。在“以孝治天下”的汉代,其地位是不可能不高的。至于曾皙,则与经学的关系虽浅,但由于是曾子之父,故位置的提前,或是因子而贵。

总之,与平阴画像的古文立场不同,和林格尔壁画的弟子次序所体现的,乃是典型的今文立场。

5–3. 曲杖、禽贽与蒲车

除上举榜题的信息外,《孔子见老子》本于经义的证据,也见于画像的形式母题,如老子之杖、孔子之禽与项橐手推的“蒲车”(或曰“鸠车”)等。 [121]

如前文所说,以几杖为王者师的道具,盖始于王莽据旧传经义为平帝制作的尊师仪式,后则衍为东汉的制度。如明帝尊桓荣,章帝尊张酺,即悉为设几杖。其中“几”供隐坐,“杖”供立扶,都是助年老体衰的;王者师多高年,如经义举老子,便极言其老,乃至称二百余,宜乎经义或朝仪以几杖为道具。然若云几杖仅及身体,却又不然。盖于君上前称“老”,是越礼的做法,非臣者所当为。但几杖倘赐于君上,“礼”的脚本,便由“君—臣仪”变为“王—师仪”了。故在新的脚本中,杖所象征的,与其说是师的身体,毋宁是王之圣德。

与杖为“师”的道具相对,孔子所执之禽,亦当理解为王者尊师的另一道具。盖平帝以来的尊师礼中,虽未见执禽的细节,但周之相见礼中,固有执雁为挚的旧义。 [122] 如《论衡》“语增”篇说:

传语曰:周公执贽下白屋之士。 [123]

按“传”指《尚书大传》《韩诗外传》《说苑》等释经之文;“贽”则指禽,即德当一王的周公用于礼士的贽品。又据礼经说,天子礼士,其待以臣礼者“奠贽”(置于地上),待以客礼者“授贽”(手执而授之)。意者画像中孔子执禽见老子的形象,便是呼应此经义的,即待老子以客礼,或师礼,而非臣礼。 [124]

至于项橐手推的“蒲车”或“鸠车”,则如前文所说,似为汉代经说的孑遗。不仅此,它与老子之杖并见于同一叙事,亦深合前文总结的经义:以一老一小——或作为二者象征的杖与鸠车——为提喻,以呈现“王者有师”、“不一师”或“圣人无常师”义。

5–4. 孔老的身材

老子之杖、孔子之禽与项橐的蒲车外,又可证画像本于经义的形式母题,乃孔老的身材。今按画像中的孔子与老子,多有身材不相若者,早期的尤甚。如微山(西汉末) 〔图1.8〕 、孝堂山祠的画像中(东汉初) 〔图1.9〕 ,孔子的身材既伟硕于老子,也伟硕于弟子。后期画像中,也见有数例,如沂南汉墓出土的画像石等, [125] 惟比例的差距,较早期的稍逊而已。邢义田访得于日本的画像石中,也有此现象。如据其《汉画像“孔子见老子图”过眼录》一文的描述:

图1.8 微山画像《孔子见老子》
纵81厘米,东汉,微山县文化馆藏;《石全集》2,五五
图1.9 孝堂山祠《孔子见老子》孔老相见局部
作者拍摄

1)东京国立博物馆藏山东嘉祥画像:(孔子)身躯较老子稍高大,孔子身后有弟子一人,身躯大小与老子相若。

2)日本天理参考馆藏山东汶上孙家村画像石:孔子身躯较老子略大。

则知孔子身材伟硕于老子,乃是画像的常见特征。今按《史记》言孔子“高九尺六寸”,核以今尺,得六尺有余,魁硕可知。汉纬书言孔子之异表,亦曰“高十尺”。但若曰画像的处理,仅是表现孔子生理的魁硕,似又未尽然。如孔老身材的悬殊,以孝堂山祠者为最大的之一。今细考祠堂画像,可知有一原则是贯穿全祠始终的:主角大于配角。其例如“拜谒图”“职贡图”“胡王图”。此即包华石所总结的:

孝堂山祠的典型做法,是主要人物大于次要人物。 [126]

孔老身材的不相若,意者是指示主配角关系的。这一处理,自有义于经学,违剌于《史记》所主的道家—黄老说。 1KDqvdo3JEAzpuAXg+nIbiO9GYxVlxYEWbQFPYX1qDyHlNZses/JkFhuqJroEMc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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