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的4月,云南省农垦总局改制为中国人民解放军云南生产建设兵团。陇川农场改称云南建设兵团三师十团,拉线分场最临近国境线,排序为一营。生产队改称为连队,连长以上的各级正职由一批新来的现役军人充任。香料厂改为独立排,但是没有现役军人来当排长。
我们这些知青都改叫兵团战士。虽然远离中苏边界,但在最西南的边疆,也常有实际的敌情出现。界河对岸就有国民党残余部队撤走后留下的武装土匪和情报机构。60年代初,我们陇川农场就出过一位全国闻名的女英雄徐学慧。她为保护银行的钱箱,被土匪砍断了双手。晚上我们常常要紧急集合摸黑“出情况”。香料厂独立排也有两支抗美援朝时期的仿苏50式冲锋枪。有专职的保卫人员,每天晚上背着枪,围着香料厂巡逻。
虽然成立了兵团,也常常有夜间的突然拉练,但知青过的还是农场插队的日子。
独立排长杨明伟,保山人,当过兵,高身条,背微驼,嗓门儿大。他是香料厂八个北京知青的贴心人,他从不端着进行什么“再教育”的架势,而是千方百计帮助我们解决生活中的困难。
我是知青里唯一的高中生,杨排长特别爱跟我聊天。排里写报告,出大批判专栏,刷大标语都安排我去干。他出去办些“外交”活动,比如应邀参加傣族村寨的婚礼;到山上景颇寨子买木柴(香料厂烧锅炉的燃料,按方计价。景颇人把木头截成段劈开,用马帮运下山);老杨总是带上我,让我大开眼界。
香料厂停工检修的日子,非技术工种的人被派外出打工,干些卖力气的杂活。我正值年轻力壮,并不发怵,反而喜欢每天都能干不同的活路。
比如打米,要把装满八十斤稻谷的竹筐甩上肩膀,在狭窄的跳板上奔走,送进碾米机,这对我渐渐成为小菜一碟。
比如去砖厂帮工,赶水牛把泥塘里的硬胶泥块和水踩踏搅匀,用于脱坯烧砖。赤脚下到冰凉的泥塘吆喝起水牛,如同在沼泽里跋涉,牛和我每一次拔脚都很吃力。这个活儿体力消耗极大,牛都曾经被累死过。干一上午,我饿得一口气儿吃过两斤米。
最累的还是进山扛电线杆,先要进山钻到茂密的林子里,把景颇人事先砍下,去掉枝杈的树干费力地拖出来。再两人一根上肩,喊着号子走二十里山路,一路不停地换肩、打尖儿,走走停停扛回农场。崎岖的山路,空身走都不容易,更别说每人肩膀上百十多斤的分量。到家肩膀红肿几天不退,两条腿疼得迈不开步子。
其实,这种强度的劳动在云南兵团里还真算不得什么。那些种橡胶的农场,“学大寨”突击月,知青开荒挖营养坑,每人每天定额挖土方2.3立方米,手上磨血泡已经不算什么了,十个小时以上连续挥舞锄头,腋下都会磨得鲜血淋漓。
我到陇川第二年,生活上已经逐步适应了。滇西一年只分雨季、旱季,终年温差不大。不像滇南的西双版纳又热又湿,连蔬菜都不能生长。陇川的雨季从5月到11月,有几个星期几乎不停顿地下着倾盆大雨,空气里湿度极大,桌上碗里放一块石块一样的盐巴,过上一夜,就被空气中饱含的水分融化成一碗盐水。跨越冬春的旱季,日子反而很好过,风大,干燥,晴空万里,而且气温很宜人,是水果和蔬菜的高产期。
北京知青不分男女,都被定为农工二级,工资加边疆补贴,月收入28元5角。伙食费每月8元钱。从这一点上说,我们的收入水平高过同期中国大多数农民。家境不太好的知青,每月还可以往北京寄一些钱补贴家用。陇川的主食是大米,每人每月定量38斤,足够一个男生往饱里吃。队里三个月杀一次猪,每个职工可以分两三斤肉。老职工就把肉拿回去,风干做成腊肉,或者炼成猪油全家慢慢吃。北京知青,尤其男生,分到肉一通狂吃,吃到肚歪,过两天又重新过上和尚一样寡淡的日子。
香料厂几个女生更能跟老乡们打成一片,互通有无,把家里寄来的酱油膏、细挂面送给老职工,被视为至宝。由此食堂开饭时,她们会端上一碗米饭,钻进老职工们的小伙房(用土坯、茅草搭建的矮小厨房),能够吃到豆豉、酸腌菜,甚至有牛肉干巴和油炸花生米的待遇。
腾冲叠水河瀑布
男生们想解馋,就得等到“街(当地读gāi)子天”,步行七八公里,到一个叫作章凤的边境口岸赶街(赶集)。在一个个比邻的摊位上,可以买到用稻草捆成一串的鸡蛋、水牛肉、猪油、蔬菜,以及菠萝、番石榴、榴梿一类热带水果。卖东西的都是傣族女人,讨价还价的水平很高。景颇人住在山上,到达街子上比较晚,女人卖完背篓里的东西,男人就立刻拿钱去买酒喝。也有从缅甸“洋人街”过来的青年男女卖日本尼龙、听装奶粉、冒牌的瑞士手表。章凤街子是当时西南边境的一道独特风景,商品比内地的城乡集市都丰富得多。二十多年以后,缅甸的翡翠、玉石,甚至走私的毒品,也是从这里开始进入内地的。
男生们赶街,搭伙去国营食堂大撮一顿,肉菜3角,素菜1角。大锅菜,烹饪手艺不高,却足以解馋;女生们则喜欢在傣族女人小摊上,要一碗豌豆粉或是米凉粉。黄黄的、颤巍巍的一大块豌豆粉,用竹片片在小碗里,佐料任凭食客自己加,十足爽口美味。
北京的男生女生一开始彼此授受不亲。后来上海、成都知青陆续来到兵团,年龄虽然不大,倒能像小夫妻似的成双成对温馨相处或是翻脸吵斗,这才让老大不小的北京知青渐渐“情窦初开”,享受“食色,性也”的幸福。但是很少有人谈婚论嫁,因为兵团规定,单身职工可以享有两年一次的公费探亲;结了婚的探亲假就没了,甭想回北京看望爸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