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的适应性真是挺强的,清晨醒来,一束束阳光,透过晨雾,在竹篾编制的墙上形成光怪陆离的图案。我一扫心头的乡愁,生机勃勃的第一天就开始了。
陇川农场是十年前建立的。一些解放军官兵复员来到这个地广人稀的坝子里“屯垦戍边”;随后云南保山和湖南启东的一批青年男女陆续移民这里,开荒种地,娶妻生子。拓荒者们在这里种甘蔗,种香茅草,种水稻,建成了现代化的大糖厂、香料厂、机械厂、食品厂,成为一个粗具规模的农工联合体。
所谓坝子,就是四面环山的一块盆地,中间有河流穿过。天气好的时候,群山都是湖蓝色的,有雪白雪白的棉花一样的云朵,缠绕在山的半腰。
我所在的陇川农场拉线分场三面和缅甸接壤,对面山上就是有名的“洋人街”,缅共和政府军常常在那里交火。当时已经有上千昆明和北京的知青,揣着“解放全人类”的一腔热血,越过边境参加了缅共。很多人战死、伤残,结局都很悲惨。我们干着活,抬头就可以看见“洋人街”开炮的白烟,隔得远,听不见炮声。
三队主要种的作物是甘蔗和香茅草。大片青绿色的甘蔗林,很像北方的青纱帐。最初干的农活,是给甘蔗中耕除草。甘蔗地里没有一丝风,又闷又热,即使待着不动也会大汗淋漓。甘蔗叶的边缘,如同锯齿,干上一会儿,胳膊和腿被划得鲜血淋漓,汗水一蜇生疼。
甘蔗林里有千奇百怪的蚊虫和蛇,最讨厌的是旱蚂蟥,常常不声不响地爬进裤管,用吸盘紧紧地贴在你的腿上。蚂蟥能分泌一种抗凝剂,咬开一个伤口,人的血液竟是自动流进它的肚子,等它吸饱了离开后,伤口还要淌一阵血。
相比之下,去给香茅草除杂草就成了一种享受。今天大城市里很多傣家饭馆有一道名菜叫作香茅草烤鱼,用的就是这种草缠绕在鱼身上。经过炭火烧烤,草叶中清香的精油,给鱼添加了一股浓郁的香味儿。我们种的香茅草是成吨成吨地收割下来,在拉线分厂的香料厂蒸馏出精油,千里迢迢运到上海,作为制造牙膏、香皂和化妆品的香料。
香茅草一般种在高坡上,扦插栽种,最后长成齐胸高、郁郁葱葱的一大蓬,彼此相隔一米左右。香茅草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因此地里从来不长虫。除草的时候,山风猎猎,把衣服吹得啪啦啪啦响,爽快无比。
后来我被队里分派去放牛。和我搭档的是一个15岁的孩子,名叫高潮。他的哥哥叫土改,都是转业军人的孩子。早晨,我们开栏把牛赶出牛圈,牛群慢腾腾地走到生产队后面的缓坡草地,一个坡一个坡地啃着嫩嫩青草,边吃边走。
云南没有黄牛,都是个头很大、身子很壮的水牛,比四川、贵州的水牛还要大一圈。
中午水牛吃饱了,就躺在河边反刍,晒太阳。如果牛群散得太开,高潮就飞奔过去,用一个竹篾编的弹弓射出泥丸弹,把牛赶回来。这个地方没有石头,但是不缺胶泥,把胶泥揉成球,晒干,泥丸弹坚硬如铁。
我在视野开阔的坡顶,把斜挎在肩上的厚棕衣铺在草地上,掏出从北京带来的速写本,用笔尖儿掰弯了的老式金星牌钢笔画速写。我画水牛,画高潮,画山坡的曲线,画用几根大龙竹在小河上高高搭起的竹桥。从初二开始,我就一直在北京西城区少年之家美术组学习版画,从素描、速写、水粉画系统地学起。“文革”中虽然不上课了,但是画画的机会反而更多了,画宣传画,搞展览,绘画的本事倒是大有用武之地。尽管今天成了个放牛娃,我也不想放弃多年的爱好。
坝子里的小气候变幻无常,太阳雨说来就来,甚至来不及把棕蓑衣顶在头上,就被浇成落汤鸡。但是一阵山风吹过,加上太阳的灼烤,衣服瞬间干透,人也被晒得黝黑。
瓦蓝色的天空、飞奔的朵朵白云、曲线浑圆的绿色草坡、云缝中箭一样射下的刺眼阳光,让身心沐浴在一种说不出的清新透亮的自由里。有过这种感受,多年以后在阿姆斯特丹看到凡·高的油画原作,才能对大自然明媚的强烈体验产生共鸣。
农场生产队大都和傣族寨子比邻而居。除了围绕村寨的竹林,每个傣家寨子前边,都有一棵大青树,内地叫榕树、黄桷树。云南的大青树高大茂盛。树上垂下胡子一样的气根,垂到地面,就扎进土里,日后越长越粗形成树干,长出枝叶,天长日久,竟会出现“一树成林”的奇观。
德宏傣族管年轻姑娘叫“小仆少”,她们更是美得玲珑剔透。紧身短上衣,束腰筒裙,个个皮肤细嫩,脸庞如含苞欲放。夕阳下,彩云,白鹭,剪影般的绿竹林,江畔一群同龄的“小仆少”,竹扁担横穿起两个箩筐,前后排成一列,结伴挑担走过,如风摆荷叶。傣族人多信小乘佛教,几乎每个寨子里都有一座奘房,即寺庙,男人少年时,多出家,入奘房,做小和尚,学识字读经文。成人后,还俗娶妻生子。少数留下来,做庙里的主持。艾芜的《南行记》里,有许多年轻和尚与“小仆少”缠绵的恋爱故事,十分感人。
美丽的陇川坝子
傣族人爱水,每天一朝一暮,在河边沐浴绝不能少。我和高潮放牛收工,翻过一个山坡,不止一次撞上河里沐浴的傣家姑娘,她们并不惊慌,只是欢笑着把身体没入水里。我们转身另择旁路,身后留下银铃般的笑声。